宁嫣儿, 你做什么?一道克制着、压低的少年音传来,宁嫣惊得浑身一颤。
宫门檐角的风灯映照下,四周刀剑闪着凛凛寒光。
她趁众人不备, 悄悄溜进战圈, 好容易在太监身边捡回自己的小香囊,被萧南烛这么一喊,险些站不起来。
趴着别乱动。
萧南烛将身一纵, 泠泠嗓音穿破暗夜沉重的杀伐声,剑光闪烁间,已然击毙两名妄图抓她做人质的太监。
殿下,小心身后!宁嫣惊声说完, 少年沉腰纳力,旋身一剑利光划过,横刀劈来的八尺刺客如风中残烛般仰面摔倒,浓腥的鲜血洒了一地。
宁嫣颤巍巍爬起来,萧南烛冷冷觑她一眼,吩咐两名侍卫带她进宫门内躲着。
侍卫领命, 四周残活之人借着空隙聚到一起,惊愕地瞪着他。
众人相互递了个眼神, 齐齐提刀攻来。
萧南烛解开裘带, 长裘扬入夜空, 轻矫的身姿如鬼魅一般, 手中利刃逼得众人喘不过气来。
没几招工夫, 刺客们纷纷跪地,萧南烛旋身收剑, 缓缓行往宫门处下令:你们将人收拾了。
两名侍从微愣:地上剩下的活口, 交由太子处理?不必, 全杀了。
萧南烛淡声说着,将染血的佩剑丢给二人。
宁嫣瞥向满地尸身,那眉心淌血的太监死不瞑目,浑浊失焦的眼睛正瞪往这方,昏昧灯光下,委实骇人。
她打了个寒噤,萧南烛看在眼里,心底的不悦尽数化作无奈,轻轻挡住她的视线,抱着她走入内宫。
宁嫣倏然回过神,侧目凝声道:殿下,我今晚是不是坏了你的大事?萧南烛察觉她身子微微僵了僵,失笑道:哪来什么大事,萧济楚记恨我在御华楼折断他的手骨,给我寻些不痛快罢了。
当日在御华楼,萧济楚的确放了狠话要收拾萧南烛,今日晚宴他手上还裹着纱布呢。
宁嫣稍稍安下心来,又担忧道:可是你杀了这么多人,若是传出去,圣上会不会怪罪?萧南烛思量一番,淡然道:我会设法让父皇知道是他们的过错,不用为我担心,嫣儿。
行入内殿,他将宁嫣放到软椅上,手指叩了叩桌面。
暗处跑出两名脸色煞白的侍女,行礼道:殿下,有什么吩咐?跟偏殿的人说一声,外边没事了,不必再躲着,遣人去知会御膳房,宫宴上的菜肴点心备一份送过来,越快越好。
萧南烛话毕,两名侍女恭敬地朝宁嫣福了一礼,身影很快没入夜色中。
宁嫣眨眨眼,转身扒拉萧南烛的衣衫,上下打量起来:殿下你有没有受伤?方才那些刀剑乱飞,我心都快跳到嗓眼儿了。
萧南烛由她摆弄,扯唇睨着她:心快跳到嗓眼了,还不好好躲着,跑去翻尸体做什么?宁嫣动作一顿,讪讪收回手来:去找一个重要的东西。
什么重要东西?萧南烛敛眉问。
宁嫣捏捏袖中的小香囊,话到口头竟不好意思说出来,四处张望道:这殿内空旷得很,为何不多点几盏灯?萧南烛知她闪避,便不多问,扫过暗沉沉的殿宇,一时真觉出几分寥落之感。
是不是光线太暗了?这内殿没什么人,我自小又在行宫长大,平素一人习惯这样,你等等,我来燃灯。
他说着,举了盏白烛走向画屏前的花枝烛架。
没一会儿烛光流泻,融融的暖光照亮殿堂,亦在他周身镀上一层黄澄澄的光晕。
宁嫣望着他拖长的影子,心中不是滋味。
半年前兰妃娘娘位列妃位,又颇受圣宠,那时的兰芷宫必定是极热闹的。
他自行宫回来,有母妃悉心照顾,有侍从前呼后拥,绝非如今这般孑然一身。
宁嫣暗暗想着,萧南烛已走过来为她斟茶:怎么了?被方才的事吓住了?不是,宁嫣小手托起腮帮,纳闷道:殿下,为何宫中几位皇子,独独你去行宫?他们都能在内宫由母亲陪护?萧南烛听出她语气中不经意的酸味,像在为他鸣不平一般,勾唇道:是我自己请愿去的。
宁嫣不解,萧南烛撩袍坐到她身边:嫣儿或许听说过,那座行宫位于落桓山东侧山腰,禁军把守,是当今圣上幼年时,先帝将他送去习文学武之地。
是凌云殿?宁嫣有些诧异。
没错,萧南烛颔首,我自幼心生憧憬,六岁时,有幸与凌云殿的剑士见过一面。
那剑士说我是学剑的好苗子,我便央求父皇将我送去凌云殿,前世若非母妃遭难,我应当会在那里长大。
宁嫣抿抿唇,没料到是这般缘由。
凌云殿颇有些来历,那可是先帝为了培养皇室继承人,花了数年心血派人修筑的一等行宫。
先帝是当今圣上的祖父,据传他二十岁登极帝位,贪美色、纵奸臣,一路昏庸三十余年。
北有大越国虎视眈眈,南有大梁国连年征战,他通通放任不管。
直至五十多岁时,太子死于夺嫡之争,他才幡然醒悟。
中宫大乱,他为稳住大燕朝基业,狠心处死自己几个儿子,将太子没几岁的幼子封作皇太孙,囿于京外凌云殿,寻各路名人授其才学。
他则励精图治,重用各路世族杀奸佞、收边地;七十岁时,一口血喷在龙椅上,活活累死在朝堂之上。
如今在朝中兴风作浪的舒氏、公孙氏等世族,便是当时重用后留下的祸端。
宁嫣叹了口气,愈发郁闷,能入凌云殿修习,本该是尊荣之事。
怕是如今二皇子那波人早忘了凌云殿的来历,将萧南烛久居行宫视作贬谪,这才敢明目张胆派人来杀他。
萧济楚那个混蛋,一定是觉得你背后没有母族撑腰,又想着这多年来你待在凌云殿,与圣上并不亲厚,父子情谊生疏,才敢在堂堂皇宫内就对你下杀手!宁嫣捏紧粉拳,越想越气:萧济楚真的是个混蛋……你、你笑什么?萧南烛收回目光,唇边噙着浅浅的弧度:没什么,我会处理好,嫣儿不必担心。
宁嫣软软嗯了声,忽而记起一事,拉住他的袖摆道:对了殿下,宛秋姑姑和长夏的事,劳你费心安排了。
萧南烛微怔,应道:她们可还合你心意?你身边那名侍女忠心有余,能力却一般,重生以来,我一直想为你找个会武的侍女,只是前世我重用的女暗卫都没长大,这才从太子府挑了一个。
那日事出突然,否则我会提早跟你说一声的,她们往后只受你差遣,你可放心调遣,若你不喜欢,随时撤走便好。
宁嫣从未见他一次说这么大段话,偏起脑袋,好笑道:殿下解释这么多做什么?萧南烛眉梢微动,轻轻撇开脸。
宁嫣目光追着他,神情愈发古怪,萧南烛只得如实道:因为不想你误会我在监视你……宁嫣摆起手,摇头道:没有没有,殿下的安排嫣儿很喜欢。
宛秋姑姑对我极好,今日我还带了长夏一起出府,她候在宣阳门那边呢,往后有她们陪在我身边,我就不必担心有人要害我了。
萧南烛放下心,殿外一道细碎的脚步声传来,一名宫装侍婢福身道:殿下,御膳房的席面已经送至偏殿,请您与小姐移步偏殿用膳。
宁嫣摸摸肚子,当真有些饿了。
萧南烛牵她起身,了然道:宫宴上虚礼繁多,我猜你不会有胃口,之前打算趁宫宴开始前,带你来兰芷宫的。
宁嫣昂首望他:那怎么没去,宫宴上没见着您啊?萧南烛淡笑:途径暮云阁,听到萧济楚要派人来杀我,只得先回来应付,不成想你自己找过来了。
两人踏入偏殿,几名侍女依礼告退。
一道长长的楠木食案横在大殿中央,烛影摇红,各色珍馐美味罗列眼前,色泽诱人。
宁嫣走过去,不客气地端起一盏荔枝膏水润了润喉咙。
萧南烛坐到她对面,挽起袖子为她布菜。
知她碰不得虾蟹之物,便将两碟虾球放到自己面前,又亲自舀了碗鲤鱼羹递到她面前。
宁嫣嗅着汤羹鲜美的香气,悄悄瞄他一眼,干脆起身绕过食案,直接坐到他身边去。
萧南烛狐疑地看她,宁嫣清了清嗓子,两手捧着自己的小香囊,矜持道:其实我自己找来兰芷宫,是想给你这个的。
什么?萧南烛接过去,以鹅绿云锦织就的小香囊,瘪瘪的,并无特殊之处,甚至不像她的绣功。
宁嫣梗起脖子,声音赧然:这里面是我的画像,我方才冲到尸体那里就是为了捡这个的。
它分量太轻了,不去捡的话,会被风吹走,我昨夜画了三个多时辰才……宁嫣说不下去,四目相视,严重怀疑萧南烛在笑话她的小心思。
为何突然把你的画像给我?萧南烛凤眸漆黑,定定看着她。
宁嫣小手抓紧衣袖,莫名有些委屈:我、我怕你忘了我,整整十年,变数那么多……小表叔别把嫣儿忘了。
萧南烛心跳漏了半拍,香囊的带子没有系好,叠得四方四正的画纸自动滑落下来,掉到他堆叠的衣摆上。
宁嫣伸手去捡,萧南烛先她一步,展开画纸,一张绝艳的女子身影撞入眼帘,袅袅红裙,雪肤花容,赫然是她前世及笄后的样貌。
萧南烛看了半晌,眸中情绪被浓黑的眼睫遮得干净。
宁嫣越发不好意思,却见萧南烛俊脸上化开一抹笑意,声若涔涔飞泉:嫣儿画的,不如小表叔画的好看。
宁嫣微愣,就见萧南烛抬眼望向她,修长的指节攥紧了纸张。
烙在心上的人,怎么可能会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