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大燕开朝以来, 每年一度的长林春蒐,圣上都会循例带着王公大臣们检阅三军兵马。
在此期间,长林围场内部戒严。
后妃与随行的官眷们, 可在围场边沿地带举办些马球会打发时间。
宁嫣、柔桑并没有随圣上车队而来, 昨日晚暮时赶到围场内,正巧错过了荣安妃举行的一场马球盛会。
今日大清早,两人又在寝殿内犯了懒, 直至卯时末才姗姗起榻。
宁嫣换了身茜红束腰织锦长裙,交襟窄袖,唯有衣摆处绣有大片的榴花纹饰;发式也梳成较为清简的青螺髻,仅仅簪着两根银丝红翡钗子。
整个人一眼望过去, 虽不减明艳,却也比不得平日精细娇美。
柔桑盯着她一掌宽的腰肢愣了半晌,费劲地挪开眼道:嫣儿,你今日怎么这样素净?我想看你穿昨日那套海棠红绣金纹的裙子。
宁嫣回身冲她一叹,眸瞳中流光熠熠:我这小庶女的苦你是不知道,今儿猎场上少不得碰到些妙龄小姐, 身份压在这里,还是不要太招摇的好。
话毕, 宁嫣将萧南烛赠她的袖箭小心地绑到小臂上, 又在红裙外头罩了件镂银滚雪细纱的广袖衫子, 全然遮去小臂上的袖箭, 才满意地笑了笑。
除了不愿太过招摇惹来嫉恨, 今日她还有件顶要紧的大事儿。
元贵妃此刻已然随着荣安妃等人外出行猎,她一个外臣之女是阻止不得的。
等下她就去围场后头的长林山里, 然后救元贵妃脱险!宁嫣对着菱花镜美滋滋地想着, 镜中女子一袭红裙雪衫, 清媚简便,艳又不俗,真真是天底下少有的妙人儿。
柔桑则因她几句话,辗转想到自己在深宫的为难之处,一时失了穿扮的兴致。
两人草草用了些膳食,便赶往长林围场的一带边沿之地,即长林山山脚之处。
此地林海浩瀚,正是抽芽吐绿之景。
宁嫣与柔桑一路策马奔到山下,就听林间涛声飒飒。
晨风拂过发鬓,带着些早春的微微寒意,引得她们身心舒畅,思绪都变得开阔起来。
绿林外,沈谦言牵着马,被几名锦裙女子纠缠的苦恼不已。
他瞥眼见宁嫣与柔桑过来,如见救星般甩着折扇招手:公主殿下、三小姐,我在这里!柔桑本不欲搭理,宁嫣见沈谦言实在困窘,便央着柔桑一块过去瞧瞧。
两人裙衫翻舞,轻轻跃下马背。
几名小姐连忙正身朝柔桑福礼,柔桑淡淡笑了声,示意众人免礼。
沈谦言趁机凑到宁嫣身边,无精打采地叹息:你俩怎么来得这样晚?宁嫣挑眉,悄咪咪地回他:因为怕误了你沈家公子的好事。
沈谦言:……宁嫣接到他埋怨的目光,好笑地掩了掩唇。
如今沈谦言已然年近弱冠,青衣潇洒,面目倜傥,又在太子身边担任要职,是京城世家公子中排得上名号的好郎君。
更难得的,他如今气盛之年,府中却无一位姬妾、通房。
身为大燕第一皇商沈国舅的独子,可不得是京城贵女们争相示好的良人。
宁嫣揶揄一笑,悄悄瞥了眼面无波澜的柔桑,却见柔桑身边的锦裙贵女们正盯着她上下打量。
几人目光不善,隐有敌意。
甚至不停望向她身后蓝绿眸子的汗血白马,脸上的艳羡之色简直遮藏不住。
这几名女子皆是及笄年华,发上珠翠华丽,腰间环佩玎珰。
为首之人着一领水蓝秀云纹百褶裙,乃是宣阳伯爵府的嫡长女——穆琼枝。
穆琼枝的相貌在京城也属一等一的姣丽,虽父族宣阳伯爵府矮了豫国公府一大截,但她出生即为嫡女,极受父兄宠爱。
因而这些年一贯瞧不上身为庶女、却在京城大放异彩的宁嫣。
宁嫣前世就明白此事,与几人并无往来。
这辈子有了萧南烛,她的心境更是平顺许多,并不十分纠结女儿家宴场上的得失。
想来是这几名姑娘见柔桑殿下与她过分亲近,心生妒羡罢了。
柔桑也猜到这一点,紧紧握住宁嫣的手,冷淡道:本公主早早约好宁家小姐、沈表哥一同行猎,便不与琼枝姑娘同行了,尔等随意。
穆琼枝眸光掠过沈谦言,掩去眸底的不甘心,巧笑道:那公主可记得当心些,半个时辰前就在此地,元贵妃的御马不知怎地发了狂,朝山里奔去了。
宁嫣眼尾轻动,柔桑讶声道:什么?元娘娘可受了伤,有人去施救吗?穆琼枝秀眉轻蹙,摇首道:那会子荣安妃与几位郡王妃都在这里,想来荣安妃娘娘已经派兵去山里寻人了。
穆琼枝身后的一名姑娘柔柔福礼,轻声笑道:这长林山里走兽居多,公主与沈公子若要入山间狩猎,千万仔细着,多带些侍从进去才好。
沈谦言颔首谢过,姑娘们再寻不到话茬儿,只得依依不舍地上马离开。
这下可糟了,父皇那边点阅兵将的仪式得今晚才能结束,荣安妃的脾性那么凶,才不会好心去救元娘娘。
柔桑咬唇,抬脚踢了踢地上石子。
沈谦言见柔桑面露忧色,啪嗒一声合起扇子,思忖道:太子与宁家三叔南下清查漕运税务,并未参与此次春蒐。
若荣安妃有意害元贵妃,那围场的兵力咱们是叫不动的。
柔桑你若当真担心,不妨我暗中吩咐沈家护卫进山搜救,元贵妃福大命大,应当不会有事的。
柔桑微愣,犹疑地望向沈谦言:表哥,这样行得通么?宁嫣拍拍她的肩膀,宽慰道:绝对行得通,咱们去叫人一道进山瞧瞧,说不准就碰上贵妃娘娘了。
早年庆妃谋害元贵妃痛失双子,又间接害死了萧南烛的母妃。
这些年柔桑一直对此事心怀内疚,故此对萧南烛与元贵妃极为亲近。
若她们能一道救下元贵妃,柔桑心里说不准会慰藉一些。
宁嫣暗暗琢磨,就见柔桑眸光一亮,忽然道:对了嫣儿!我记得五皇兄来围场了,咱们可以找他发兵进山。
他没有参与检阅仪式,此刻必定就在行宫!宁嫣:……她檀唇微启,正要想法子推拒,柔桑又道:嫣儿这样吧,你先随沈表哥一同去找沈家护卫,我去找五皇兄救人!宁嫣只好点头,沈谦言侃侃道:如此也好,五殿下养在元贵妃膝头,为人向来风趣和善,又不涉政事。
他才该是最紧张元贵妃的人,指不定他有法子去围场知会圣上一声。
风趣和善、不涉政事……宁嫣慢慢昂首,见沈谦言一副眯眼沉思的睿智模样,默不作声地抿了抿唇。
*长林围场阔约五百余里地,一路自京北跨过长林山,与北边的幽州城相衔。
长林山内更是丛林漫漫,遍地走兽,极适合行猎捕鸟。
宁嫣与沈谦言带着一队人骑马入山,小心地追着地上残留的马蹄印,一路寻找元贵妃的踪迹。
沈谦言背负弓箭,无奈地盯着头戴帷帽的宁嫣:三姑娘,你说你凑什么热闹?你那二两力气连柔桑都打不过,平日饭碗都端不稳,还非要跟着进山,万一出事如何是好?宁嫣被他念叨了一路,难受道:我不是说过吗?!我少时也是练过一阵子武功的,你能不能消停点!说不准我能带着你找到贵妃娘娘。
练过一阵子?你是指你六七岁那年,被迫在太阳底下扎了三天马步的事?沈谦言话音一落,后方一群骑马的壮年侍卫垂着头憋起笑来。
宁嫣回身扫过众人,脸上一阵红热,隔着白帷子狠狠瞪了沈谦言一眼。
此刻她们正行于一条山间小道,左边是巍巍峦峰,右边是陡崖峭壁。
宁嫣双腿轻拍马肚,大白马立刻越过沈谦言,行在众人最前方。
然而没走多远,却听身后一阵山石坠落声滚滚而来。
几乎同一时刻,空中响荡起沈谦言惊骇的叫喊:宁嫣,快策马往前跑!宁嫣心头悚然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身下白马已经嘶鸣着往前冲,直至山石轰隆隆的震响声停下来为止。
沈谦言!宁嫣胸腔灌进一股冷风,猛地扯下帷帽,调转马头往回奔。
来时的山路已被两块巨石死死卡住,四处灰尘漫漫。
沈谦言隔着石头,大声喊道:山腰上塌陷的石头罢了,宁嫣你别急!我这边人都没事,这路走不通了,我想法子绕道去接你!宁嫣微微松一口气,暗道有惊无险。
她昂首望向峦峰,山腰处当真秃了一片。
碎石忽喇喇地坠下,其间鸟雀惊飞,一抹紫袂掠过,山腰处竟隐隐有个人影走过去。
宁嫣睁大眼睛,日光模糊视线,细看时又是一阵细碎的石块叫嚣着滚落下来,并无其他异状。
宁嫣,这条路不稳当,你自己往前走,我马上过去接你!沈谦言肃声道。
宁嫣回神,连忙答应两句,策着马儿离开。
按照她前世的记忆,元贵妃就在前头的一个小山洞,只是上辈子这条路并没有发生山石塌陷的意外。
宁嫣暗暗奇怪,侧目就见山路尽头的矮坡下趴着一匹红鬃俊马。
那马儿口吐白沫,已然濒死,正是贵妃所骑的御马。
上辈子的这场春蒐中,她与柔桑进山玩儿过。
当时是元贵妃出事的第二日,她们正巧路过这里。
柔桑指着山坡上的一个小山洞说:元贵妃就是在那里避难的,足足在山洞里昏迷了一整日。
好在她宫里的侍女忠心,拼着命跪到父皇廷前,父皇才知晓此事,亲自带了人来救她。
宁嫣长吁了口气,暗道自己不会认错地方。
她抬手顺顺马儿的鬃毛,小心地驭马行上山坡,没几步就瞧见山洞狭窄的入口。
洞里一片凄冷的灰暗,四处滴答的泉水声如锤子敲在人心上。
宁嫣弯着腰,谨慎地靠近:有人么?半晌无人回应,宁嫣顺着天光照亮的石壁小心翼翼往里走,很快在一处嶙峋石壁下瞧见一名蜷缩的女子身影。
那女子面容消瘦苍白,昏沉沉地倚墙睡去。
一袭天水碧长裙逶迤于地,手中紧紧抓着一支防身的金簪,赫然是元贵妃娘娘。
宁嫣连忙蹲身探了探元贵妃的额头,取下腰间的小水囊,喂元贵妃抿了口水。
元贵妃悠悠睁开眸子,哀求地看她一眼,再度阖目睡去。
宁嫣见元贵妃一脸疲态,便也没有多说什么。
只待沈谦言等人找到这里,此事便算告一段落了。
她拍了拍胸口,眸光瞥过洞门,却见一道颀长的绛紫身影负手站在日光下,正好整以暇地睨着她。
宁嫣呼吸一滞,背脊不自觉地僵住。
萧清宴见她盯着自己,笑微微地颔首示意,一路逆着日光走进山洞内。
宁嫣心思急转,悄悄捂住小臂上的袖箭。
她记得很清楚,上辈子的这件事萧清宴没有参与,如今怎会突然现身?萧清宴察觉她心生防备,不满地啧了一声,轻飘飘道:平日见宁三小姐出入宫宴雅会,最是知礼明仪不过,怎么见了本殿竟忘了礼数?宁嫣敛回神思,反唇讥笑道:五殿下平日人前人后也最是孝顺亲和,怎地见了母妃受惊晕厥,不去关心母妃,反倒盯着一个小女子计较礼数?萧清宴微微挑眉,撩袍蹲下身查看元贵妃的伤势。
宁嫣便也起身,规矩地福了一礼,独自坐到稍远一点的大石头上。
洞内空气阴湿死寂,泉水声滴答作响。
两人不说话,颇有些剑拔弩张的味道。
好半晌过去,萧清宴等不来宁嫣开口,只得自己抬眼看她,展颜笑道:多谢宁小姐搭救,母妃并无大碍。
洞外稀稀落落的天光投到他身侧石壁上,亦照亮他绣暗纹的绛紫身影。
长衣如流云铺泻于地,墨发束着白玉簪,面目更是明净无害。
微微噙笑的薄唇鲜润如涂了口脂一般,比京城娇养的女子还要美上三分。
宁嫣望着他乌沉沉的眸子,想到上辈子岳阳惨死的尸身,淡声道:不必客气,是柔桑殿下担忧贵妃娘娘,臣女这才与沈家公子一同进山帮忙救人。
沈家公子?萧清宴无意识地搓了个响指,低笑道:你与他是何关系?宁嫣微愣,她这辈子与萧清宴并无交集,各种雅宴上话都没说过一次,他怎么会突然问这种话?萧清宴见她不答,弯唇道:是我错问了,无意冒犯,小姐莫怪。
宁嫣心中却隐生不详之感,想起山腰上的那抹绛紫衣袂,紧声道:你把沈谦言怎么了?!萧清宴眸光轻闪,好似有什么东西被这女子看透了一般,反问道:小姐这话有趣,沈国舅的独子,我能对他作什么?宁嫣攒眉,暗中恼恨自己反应过激。
萧清宴此刻与她不熟,怎可能再因为她去害人?更遑论沈谦言身份尊贵,他如今羽翼未丰,绝对不敢这么胡来。
萧清宴见她不语,望着她脸上暗自盘算的小神采,心中忍不住失笑。
从他的视线望过去,女子眼睫轻垂,下颚如一弯浅浅的月牙。
青螺髻上珠钗摇动,两绺碎发自鬓边垂下,遮去半边嫩如凝脂的脸颊,煞是炽艳动人。
萧清宴望着宁嫣的脸庞,只觉那两绺碎发极为碍眼,若能撩开该有多好。
他起身朝宁嫣走去,宁嫣心里正戒备着,见状毫不犹豫地射出一道袖箭:你想做什么,别过来!空气中咻的一声,萧清宴只见一道利光袭来,猛地侧身闪避。
短箭铮然钉入石壁,他虽是险险避过当胸一箭,胳膊上却擦破一道血口子,浓腥的鲜血汩汩洇出袍袖。
宁嫣也吓一跳,强自镇定地瞪着萧清宴。
萧清宴眸中厉色一闪而逝,弯唇道:小姐这是何意?我方才蹲身之处有水渍落下来,正巧全滴我肩膀上,我起身换个位置也不可?宁嫣微微怔住,果真见他肩头一片黯淡的湿意,冷笑道:五殿下路上设山石拦住沈谦言等人,居心难测,臣女不得不防。
萧清宴愈发觉得有趣,淡淡摇头:我想宁小姐误会了,我可以坐到你身边慢慢解释吗?不可以,宁嫣缓缓站起身来,狐狸眸中满是疏淡之色:男女有别,五殿下有些分寸感才好。
萧清宴顿了顿,像听到一个笑话般,戏谑道:男女有别?小姐若在乎这些,又怎会与我那四皇兄暗中来往书信?宁嫣心头一缩,紧紧按住袖口短箭。
萧清宴又搓了个响指,好奇地啧了一声:你与我四皇兄又是何关系?我记得他小时候虽然为人疏冷,但对我这个皇弟也算有求必应,为何当年他自宁府回宫,便不再搭理我了?宁嫣静静看着他,默然不语,萧清宴转过身去,自身后石壁上取下短箭,细细观摩道:这冷铁材质非我大燕所有,倒像是由大越国锻造,是四皇兄赠宁小姐的玩意儿?宁嫣寻思着接话,萧清宴眸中幽光烁烁,认真地打断她:四皇兄他很久没给你来信了罢,你可知他死了?说罢,见宁嫣面上陡然滑过一抹惊惶之色,煞有介事地补充道:小姐也别太急,四皇兄是前些日子身负重伤,几近濒死而已。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清挚如泉,在山洞中荡开圈圈涟漪。
宁嫣听着,尽管知晓他的话不可信,心中仍旧一阵乱潮翻涌: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