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帝驾返京, 长林春蒐彻底落场。
宁嫣因汝郡王一事心绪不佳,再加上沿途舟车劳顿,赶回百香居时, 脸色苍白如纸, 整个人好似虚脱了一般。
宛秋担忧不已,连忙询问发生何事。
阿念在旁解释一番,宛秋急得蹙眉:这下可麻烦了, 那汝郡王为老不尊,为人又记仇。
我年轻时在后宫都听过他的荒唐行径,可别酒醒了记恨上您!说罢,宛秋又自个儿定定神, 宽解道:不过好在国公爷当着圣上的面推了这门亲事,便是那汝郡王想找您麻烦,也没有门路。
宁嫣手捧热茶,冷笑不语。
汝郡王虽然卑劣不堪,但他膝下几个弱冠的儿子颇有才学,这些年将汝阳一带治理的很是富庶, 一直是荣安侯府想要拉拢的对象。
如今豫国公背靠荣安侯府,若汝郡王不死心地上门提亲, 豫国公绝对会将她卖出去, 趁机在荣安侯和二皇子面前露个大脸。
况且, 一个小庶女换汝郡王府这门姻亲, 本身也是划算的。
宁嫣烦躁地抿了口茶水, 抬首道:阿念,你时常去宁三叔的偏院里留意着, 若三叔回来了, 记得与我说一声。
阿念轻声应下, 门外二等丫鬟进屋:姑娘,老夫人说她半个多月没瞧见您了,心中想的紧,请您去长康堂坐一坐。
宁嫣攒眉,隐隐有不详的预感。
果真,她踏入长康堂,就见豫国公也在此地。
母子二人甚至连句敷衍的话都没有,直接与她说起这门亲事的可行之处。
宁嫣半句话没听进去,心底恨不得打萧清宴一顿。
上辈子汝郡王那头蠢猪再过分,也不过私下垂涎她,言语恶心些罢了;这辈子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弄出求娶的轻浮事儿……她委实没料到萧清宴手段这么绝,这种下作手段都使得出来。
宁嫣满心忿忿,老夫人倚在床榻上,懒声笑道:三丫头啊,我与你父亲费这么多唇舌,说到底也全是为了你好。
你可别嫌那郡王爷岁数大,岁数大才晓得疼人!往后你跟他去了汝阳,那可就是郡王妃!皇室宗亲,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宁嫣耐着性子,微笑道:祖母说得有理,只是那晚汝郡王在圣上面前的话,已经被圣上驳回了呀,咱们……豫国公摆手道:这事不必嫣儿费心,今早从围场回城的路上,僚友告诉为父,说那汝郡王昨夜酒醒放了狠话,非要你做继室不可。
想来他不会就此作罢,说不准过几日还会来府上提婚,届时你只需按照为父的心意办事就好。
宁嫣指尖微颤,心跳停滞了一瞬。
老夫人轻拍被褥,咳道:好事好事!我的孙儿真真出息了,当年幸好我留下你。
这些年我身子越来越差,幸得你日日侍奉,这要是突然嫁出去,我老婆子还有些舍不得!宁嫣:……没聊多久,柔桑公主赶来国公府,豫国公母子只得先放宁嫣回百香居。
宁嫣累得死里逃生一般,甫一进院门,便被柔桑拉住:嫣儿,你好些了吗?我回皇宫歇了会儿,就求父皇放我出宫看你了。
我没事,不必挂心。
宁嫣心头微暖,挽住柔桑的手臂踏进屋。
两人入屋内落座,柔桑盯着宁嫣憔悴的面容,心疼地皱眉:嫣儿,我知你心里着急,你先别害怕。
沈表哥同我讲了,汝郡王那老东西纵情声色,一脸虚相,能不能活到年底都难说,他没命娶你的。
宁嫣正端茶啜饮,闻言一口喷出来。
柔桑见她不认真,拍案续道:还有,沈表哥已经想法子联系宁大人了,他是你的三叔,一定会设法帮你解围的!而且我四皇兄也快回京了,四皇兄这般在意你,才不会放任你嫁给那老东西。
宁嫣颔首笑过,掩去心底慌乱之感。
柔桑的话她自然都明白,可惜远水解不了近渴。
三叔和太子那边必然是公务要紧,不知何日才能回京城。
即便他们回来,也不可能大张旗鼓为她一个女儿家拒婚。
至于萧南烛要率兵归京的消息,她多少也有所耳闻。
只是他必然不是一朝一夕能回来的,而豫国公方才的意思,说不准汝郡王明日就要上门提亲……宁嫣暗暗思忖,心中愈发烦闷。
*翌日晌午,百香居中春光如海,竹风飒飒。
宁嫣防备着汝郡王上门提亲,闭门不出院子,暗思应对之法。
宛秋见她在院儿中踱来踱去,跟着出主意道:姑娘,我朝女子皆是十五及笄,十六行及笄之礼。
如今你连及笄礼都未办,拿此事推脱如何?宁嫣撇嘴,无奈笑道:没用的,嬷嬷忘了么,未许婚的女儿家即便二十办及笄礼也无妨。
可若许了婚的,自然该是十五就行及笄礼啊,宁姝长姐不就如此么?想到此处,宁嫣侧目看向宛秋:对了嬷嬷,这次长林春蒐,长姐身子不舒服,连带着舒氏也没去围场。
她们必定也知晓汝郡王的事了,可有说我什么?宛秋寻思一番,默然不语。
旁边的阿念正憋着一股气,拧眉道:何止她们在说,偌大的锦明堂都在说风凉话!宛秋立时瞪了阿念一眼,宁嫣无所谓的抿抿唇。
其实她也猜到了,别说府里,怕是此刻如穆琼枝之流的世族闺秀们,也在等着看她笑话。
如此没滋没味的捱到晚间,天边暮光绚烂,霞色如染血的红纱铺在云空之上。
宁嫣坐在窗下弹琴,阿念急匆匆进屋,福礼道:姑娘,咱们派去汝郡王府附近盯梢的丫头跑回来了!那丫头说,瞧见十多个家丁抬着红木大箱子入了郡王府,后头还跟着两名衣装喜庆的嬷嬷,像是要来咱们府上纳彩的意思。
宁嫣紧揪的心彻底坠下去,不必深思,必然是这个目的了。
她身上漫过一阵凉意,脑海中倏而幻出萧南烛的身影,不知他此刻身在何方?宁嫣想,等他回京以后,她一定要把这些烦心事儿说与他听、把自己的心情说与他听。
这厢她暗自焦急,另一边汝郡王府所在的大街上热闹至极。
盯梢的小丫头离开没半盏茶功夫,便有一队轻骑在汝郡王府门前止步。
为首的青年男子黑衣劲装,披风翻舞,座下跨着一匹高头白马,凛凛生威。
他什么都没说,只朝府门外的守卫扔了块牌子,门卫立刻哈腰拜礼,转身跑进府请郡王出府相迎。
长街宽阔,行人们瞧得稀奇,纷纷驻足打量。
只见那男子墨发束缎,长眉入鬓,面目似寒玉般苍白冷峻,瘦挺的身姿笼在淡蒙蒙的暮色里,恍若神君般清圣隽美。
路边的姑娘们稍稍脸红,只当是外州归来的世族公子。
走出府的汝郡王也大吃了一惊,结结巴巴地喊道:你、你真是四殿下?汝郡王走出的同时,朱漆府门大敞,露出院中一排系着红绸的大箱子。
萧南烛眸色微沉,攥着缰绳的指节轻轻收紧:正是本殿,少时汝皇叔鲜少入京,你我该有十多年不曾碰面。
汝郡王上下打量萧南烛,短暂的诧异之后,哈哈大笑地指着萧南烛道:你这小儿居然回京城了!这排场也忒小了,军队怎么不在?你怎么有空来看皇叔?萧南烛扯唇,声音冷如碎冰:路上听说汝皇叔有求亲之喜,特地来您府前贺您两句。
汝郡王素来心思浅,听得此话,只以为自己在京城威名远扬。
他咂嘴欢喜一番,又见萧南烛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睨着他,心生不悦道:侄儿啊,你这来得突然,先下马随我去府里用盏茶,让皇叔听听你这些年的战功。
不必,萧南烛掀了掀眼皮,冷淡道:本殿赶着入宫面圣,只有一问,汝皇叔是看上豫国公家三姑娘了?是啊!汝郡王陡然一哼,眼底凹陷的乌眼圈衬得面色愈发暗沉:前段日子长林围场遇上的小美人儿,不识抬举!仗着我一时醉酒话说不利索,敢当着你父皇的面说我不按祖制行事!我明早就去她国公府求亲,先把事儿定了,待我那亡妻的百日祭一过,就领她回汝阳做填房!汝郡王没留意萧南烛的神情,咳了一声,恨恨道:她豫国公府外头风光,实际全是空架子,我看看她那好爹答不答应我的亲事,看她有什么本事拒绝!那么个娇滴滴的小美人,我可不能把这福气让给别的小子!萧南烛盯着他满脸色相,忽地笑了一笑:老东西,你没这个福气了。
府门下的守卫们俱是一愣,只觉萧南烛眼底冰渣子似的寒光骇人至极。
众人脊柱微寒,连忙上前劝汝郡王入府再聊。
汝郡王也听出好歹,却以为萧南烛看穿他身子阴虚,嘲讽他年岁大受不住美娇娘。
他挥退守卫,扯了扯大肚腩上的白玉带,怫然道:侄儿不若入宫办正事去罢。
你我叔侄本就不熟,你犯不着特地跑来我门前冷言冷语!如今皇脉凋零,我好歹也算你半个叔父。
别以为自己打了不少胜仗、立了点大功,就可以在尊长面前吆五喝六!除了点赏赐,你还能得到什么?与本郡王又有什么干系!汝郡王为人荒唐,但平日鲜少与上位者面红耳热。
说完之后,禁不住昂首窥视萧南烛的反应。
马背上的青年玄衣清瘦,正垂目看着腰间长剑,冷郁的面容覆在暗光里,瞧不清神色。
汝郡王暗暗松了口气,就见他凤眸微扬,蓦地低声道:侄儿不求赏赐,只求功过相抵。
什么过?哪来的过?汝郡王莫名有些纳闷,这小子年纪轻轻的,一路关斩将从北境打到大越皇城,哪来的过失?萧南烛薄唇轻启,不咸不淡地解释:弑杀叔父,残害皇脉宗亲之过。
守卫们瞠目结舌,汝郡王更是浑身一颤,硬生生被萧南烛冷锐的眼神吓出一层冷汗。
他抬手指了指萧南烛,转身要跑。
倏忽间,一道银亮的剑光划过暮色,守卫们还没来得及动作,便听汝郡王啊了一声,肥硕的身子轰然倒地,脖颈间喷溅出大片的血花。
守卫们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地逃走。
远处看热闹的行人们不明所以,如见修罗一般,连忙四散着逃开。
萧南烛淡淡收剑,嫌恶地哼了一声。
身后骑兵们亦是满脸讶然,压下躁动不安的马匹,极快应变道:主子,这……如何善后?萧南烛扫过逃散的路人,冷眼瞥向地上尸体:进宫,把尸身带着。
一行人披风翻扬,战马嘶鸣一声,利落地朝皇宫奔去。
*没半个时辰,夜幕降临。
汝郡王被杀的消息扩散开来,京城好似炸开了锅,沉寂的夜色变得亢奋不安。
同一时段,众人弄清行凶者乃轻装简行的北境战神、乃当朝四殿下,诧异之余,各色流言飞起。
宁嫣在百香居收到信儿,指尖游走的琴弦铮然断裂。
嬷嬷,你说什么?宁嫣默了会儿,生怕自己听错一般,小心翼翼地问宛秋。
宛秋眸中含泪,攥紧帕子道:姑娘,是四殿下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