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2025-03-22 08:14:14

宁嫣醒来, 已是日上三竿。

她挠着头发懒懒坐起身,因昨夜大哭一场,眼周满是肿胀的酸疼之感。

日光拂进门窗, 屋内画屏、桌案井然有序, 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无。

宁嫣攥紧被褥,立刻明白过来,萧南烛怕是又走了。

她孤坐了一会儿, 准备下榻穿衣。

宛秋端着巾帕盥盆进屋,笑道:姑娘,四殿下在偏厅等您用早膳,说到底他是男眷, 奴婢早早将院里的丫头们遣出去了,今儿奴婢来伺候你梳洗吧。

宛秋麻利的端水拧帕,宁嫣呆了一瞬,睁大眸子道:殿下还在百香居吗?自然,殿下哪舍得丢下您一人。

宛秋笑微微地打趣,眼尾细密的皱纹都显得喜气许多。

宁嫣赧然地垂下脸, 下榻趿上珠鞋,迅速洗漱了一番。

她怕萧南烛久等, 随意穿了件绉纱白衫子跑进偏厅, 开心道:殿下!萧南烛负手站在雕花窗前, 转身见宁嫣眉眼弯弯的笑脸, 朝宁嫣伸手道:嫣儿, 昨夜歇得晚,身上可有难受之处?没有, 殿下宽心, 嫣儿不是在强打着精神。

宁嫣上前两步, 望着萧南烛清瘦的身影,一时顿住步子。

萧南烛一袭玄衫笼在黄澄澄的日光下,身后镂花窗槛上摆着两只青玉云纹蒜头瓶,瓶中新插的桃花枝与他苍俊的面容交相辉映,恍若水玉般明澈无瑕。

昨夜月色清透,但终究不及白日瞧得真切。

萧南烛这张俊脸当真和前世别无二致,唯独那双黑白分明的凤眸多出几许温情,只一眼便令人沉醉。

萧南烛见宁嫣呆住,捕捉到她眸中流露的惊艳之意,心情愈发欣快,干脆迎上前握住她软嫩嫩的手掌。

宁嫣回过神来,虚咳了一声,甜笑道:殿下是在赏那两株桃花吗?那是嫣儿昨日新插的。

萧南烛知她最喜桃花,浅声颔首道:虽然已至三月,但京城天气偏寒,这个时节能催放桃花,国公府的花匠颇有本事。

宁嫣不以为意地撇撇嘴,挽住他的胳膊道:这算什么?上辈子我死的时候可是盛夏七月,你不是在我坟头弄了一树桃花吗?明明那会子桃儿都熟了。

萧南烛神色微变,挺拔的身躯僵住。

宁嫣后知后觉地掩唇,暗恼道:大清早的,真是不吉利,呸呸呸!萧南烛不语,拉着她到圆桌旁坐下,抚了抚她的发髻道:该饿了吧,先用些膳食再说。

宁嫣乖顺地点头,见圆桌上铺满各色精致的汤粥点心,惊诧地咦了一声。

这是御街上云芝店的点心吧?谁去买的?他家自去年开店起,茶汤点心全得前一日派人去订购,纵是花上千金,也不愿临时现做的。

萧南烛挽起袖口,如少时般娴熟的为她布菜,笑道:那家店主是皇宫御厨,去年才出宫。

我幼时便是吃他做的点心长大,方才去见了他一面,他便动手为我做了。

宁嫣眼睫忽闪忽闪,盈盈水眸中浮动一层灿金的亮光:殿下,你大清早亲自去为嫣儿买的?萧南烛动作一顿,看向她道:怎么?我记得你前世喜欢他的手艺,不想吃了吗?可要换一席?宁嫣连忙摇首,矜持地接过他递来的鱼茸汤羹,见他凤眸微扬,苍薄的俊脸好似糅了日光般,一时又挪不开眼睛。

萧南烛拨开她耳鬓处的碎发,笑道:是不是粥太烫了?宁嫣放下粥婉,葱玉似的细指点了点他的眼角,软声道:嫣儿只是突然记起上辈子殿下凯旋归来时的样子了。

萧南烛指节轻叩在桌面,微微挑眉。

宁嫣前倾身子,托腮怀念道:殿下还记得吗?那会儿你是‘何大壮’的身份,眼角有颗红艳艳的泪痣。

我远远站在大街边儿的阁楼上,兵将们的铠甲闪着粼粼银光,四处百姓们伸着手臂拥喊。

即便十年没见,我却还是一眼认出你来,一眼认出你眼角血红的泪痣,迎着日头当真好看极了。

萧南烛指尖轻顿,认真琢磨道:我大燕朝有一种水墨,以朱砂石、鸽子血研磨而成,涂于身体可十年不褪。

你若喜欢,我明日便去将泪痣点回来……或者,直接在眼角纹一颗血痣也行得通,如此便可终身不脱色、不腐烂。

他的声音平淡淡的,宁嫣心头好似被撞了一下,摆手道:嫣儿说笑罢了,其实殿下什么样子都是好看的,什么样子嫣儿都喜欢!说罢,见萧南烛微愣,自个儿小脸也红了一红,赶紧端正姿态,握着汤匙小口地抿起粥来。

萧南烛唇边化开一抹笑意,夹了块脆皮糖油糕放到她面前的瓷碟里,温声道:嫣儿,今日太子回京,待你用完早膳,我得回东宫一趟,晚上再来陪你。

宁嫣呛了一口,拿软帕抿了抿嘴,拒绝道:殿下今夜不必来了。

萧南烛敛眉,宁嫣难为情道:我知殿下有许多事要处理,昨夜太久没见,一时情难自……一时想念的紧,哪可日日如此?殿下长途奔波,已很辛苦,若真挂念嫣儿,今晚便回宫里好生歇一觉吧。

萧南烛听着她软乎乎、又故作正经的声音,忍不住抬手抚上她的脸颊:好,什么都听嫣儿的。

宁嫣心中十分熨帖,思绪一转,想起一件最要紧的事来。

对了殿下,汝郡王的案子你打算怎么做?你这才刚回京城,封赏爵位一律没有,萧济楚和荣安侯府的人说不准会借此大做文章。

你此行又是军功显赫,朝廷里眼红之人必定不少,他们会不会对你不利?萧南烛收回手,淡声道:没有汝郡王的事,也能捏造别的错处,我会设法应付,嫣儿不必担心。

宁嫣道握紧汤匙,思量道:殿下,其实你不必杀了那老郡王的,他本也活不过明年。

我昨日已经想好法子,只要拖到明年便足够了。

萧南烛哼笑了声:嫣儿是指吃两斤青蟹,将自己吃病的好法子?宁嫣睁大眼睛,暗猜是宛秋嬷嬷告诉他的,嗫喏道:殿下,我等会儿就去把螃蟹们放生,一只都不吃!萧南烛有些无奈,但知她一贯是有主意的人,便也没多说什么。

只轻轻嘱咐她这段时日不要出府,免得被荣安侯府的人拎出去说事。

宁嫣明白他的苦心,干脆地答应。

早膳过后,萧南烛悄然离府,宁嫣闲来无事,便回到寝屋,打算再躺上半日。

哪知将将坐到妆台前解开发髻,她就被镜中女子憔悴的面容惊呆了……双眼红肿、檀唇苍白,满脸枯瘦之态,身上雪衫白裙,一丢丢装饰都没有,素净的像是一杯没滋味的白凉水。

这是谁?她不认识。

她怎么可以用这种面目,和萧南烛在一起待了足足半个多时辰?!怪不得用早膳前,萧南烛问她身上可有难受之处!如今她和萧南烛是久别重逢,正是给对方留下最深印象的时候。

萧南烛方才会不会觉得她不好看了?继而大失所望?宁嫣木愣愣坐着,忽而思及昨夜的相处。

她趴在萧南烛肩头哭了半日,又缠着萧南烛到床边说话,没说两句就睡着了。

预想中重逢时要做的盈盈姿态,她竟是忘得一干二净,宁嫣望着镜中女子,连忙翻起妆奁,将萧南烛赠她的累丝凤翎金步摇牢牢抓在手里。

她心头突突直跳,暗道下次见到萧南烛,一定要让他见到最好的自己!*一连数日过去,萧南烛不曾再踏足百香居。

满皇城风言风语不止,起初不少朝臣夸萧南烛是抗击大越的神将,功劳堪比建朝开国元勋,理当厚赏。

如今除却太子与睿亲王之流,几乎各个上折子叱骂萧南烛藐视天威,倚仗军功弑杀皇亲,合该判罪下狱才是。

宁嫣从豫国公口中听到此事,心内逐渐担忧萧南烛的处境。

准是萧济楚一党布局中伤他,后头还有萧清宴虎视眈眈,不知他能不能应付。

没担忧多久,宁嫣在百香居收到萧南烛的信件。

信中再三报了平安,又提早知会她,说过两日会派两名女婢贴身护着她,边境暗卫出身,绝对可靠。

宁嫣松了口气,又因萧南烛的体贴觉得十分舒心。

这段日子事多,自长夏走后她一直想添两个一等侍女,还没来得及物色,萧南烛竟将人给她安排好了。

两日后,恰巧三月过半,正是花朝节来临之日。

宫中荣安妃办了一场花宴,邀请世族闺眷们进宫赏花。

宁嫣本想去瞧瞧热闹,转念思及萧南烛的交代,又想到赴宴的贵女们多半会借汝郡王之事编排她,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在百香居亲自接待了萧南烛派来的两名女婢。

那两名女婢中人之姿,性子规矩无害,福礼做事面面俱到,远不似长夏话多。

且两人身板苗条细瘦,瞧着不像习武之人,更寻不见半点身为暗卫的素养。

宁嫣悄悄腹诽几句,因两人只有代号,她便为两人起了名字,个儿高的唤作烟岚,个儿矮的唤作云岫。

很快地,次日大清早,她便见到烟岚与云岫暗卫的素养。

*天色蒙蒙亮,宁嫣在榻上将将睁开眼睛,便听阿念跑进寝屋,急声道:姑娘,不好了!舒家的表少爷被烟岚和云岫给打了!宁嫣有些懵,想了会儿烟岚和云岫是谁,爬起身道:为何要打舒致远?阿念卷起床幔,无奈道:她们说表少爷在院外偷窥,现下已经停手了,但舒家表少爷还在院儿里躺着,姑娘可要出去瞧瞧?奴婢们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宁嫣两眼一黑,赶紧下榻穿衣。

这舒致远是晋国公府活下来的嫡小公子,当年圣上处置晋国公府舒家,将其亲族与党羽一律处死。

但为了安抚京城各大世族,圣上留了舒致远的性命,甚至给舒致远封了伯爵,百般优待。

如今近十年过去,舒致远在皇城除了姑母舒氏,已无亲友。

因此时常来豫国公府走动,宁嫣便也成为他名义上的表妹。

宁嫣知晓,舒致远上辈子便喜欢她。

但舒致远是舒氏与宁姝的血亲,光凭这一点,她便不可能动心。

然而舒致远的性情又实在温良和善,总能让她想起岳阳哥哥。

故此每次瞧见舒致远可怜巴巴的对她示好,她都不忍心打击,只得小心回避。

没想到舒致远竟直接找到百香居来了,还被烟岚二人给打了……宁嫣草草梳洗一番,换了身清简的雪色撒花襦裙。

踏出寝屋没几步,就见远处院门下围了一圈青衣婢女,宛秋正摊着手教训烟岚和云岫。

宁嫣快步走过去,吩咐宛秋带着一众侍女退下。

人群疏散,四周迅速安静下来。

舒致远紧张地从地上爬起来,奋力擦鼻血道:嫣儿表妹,抱歉,你的两位婢女误会了,我当真没有偷、偷窥你。

云岫面如寒铁,冷笑道:装蒜!我自寅时初便听到你在院外头来回徘徊,若非窥视我们姑娘,那你就是有更见不得人的居心!舒致远一噎,不知如何回应。

他穿着一袭圆领石榴纹纱袍,胸襟处一只灰扑扑的脚印。

发顶白玉冠歪斜不堪,几缕墨发粘在脸庞上,满眼苦涩,极为狼狈。

宁嫣示意云岫退后,朝舒致远福了一礼,温声道:舒表哥有事找嫣儿?舒致远难堪地点头,如实道:昨日宫里的花朝宴你没去,我当你身子不适,昨晚便赶来姑母处问问。

谁知姝儿表妹告诉我,花朝宴女眷那边到处有人诋毁你,说什么你没脸见人,差一点你就是汝郡王妃了;还有什么汝郡王的死说不准和你有干系……嫣儿表妹,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你别听那些女眷们胡说,她们嫉妒你的才情美貌罢了,你就是最好的!无论如何,我、我……宁嫣听着舒致远结结巴巴的语气,暗暗琢磨一番,不禁失笑。

在豫国公府里,宁姝是知道舒致远待她的心意的。

估摸着是宁姝故意这般告诉舒致远,想利用舒致远将消息递到她耳中,再看她的笑话,看她羞愤欲死的样子。

舒表哥,多谢你关心。

但嫣儿是怎样的人,嫣儿自己清楚,你不必担心。

宁嫣朝舒致远露了个笑脸,抬手指了指自己眼下的地方:表哥,你这里青了好大一块,要不先回去包扎一下?女孩儿家的闺阁之处不便男子久留,嫣儿的婢女也是护主心切,回头嫣儿必定重重责罚她们,望你宽宥。

舒致远讷讷启唇,似是还有话要说,眸光一闪,却惊异地盯向宁嫣身后的方向。

宁嫣纳闷地回过身去,就见萧南烛玄衫负手,正站在竹林下面目表情地看着她与舒致远。

宁嫣眨眨眼,还没来得及打招呼,便想起来自己今日穿得又是清简素净。

别说金簪玉饰,头发只是散散挽了个双环髻,脸上更是一丢丢脂粉都没有。

她咬了咬唇,懊恼地理了理鬓边碎发:你怎么这种时候来啊?萧南烛闻言,瞥了眼舒致远,清沉沉的眸色瞬间变得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