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涌入院落, 竹风拂乱鬓边碎发。
宁嫣顾不得舒致远在身边,连忙抬手整了整发髻,转身跑到萧南烛面前:殿下, 你怎么突然来了?突然?能有多突然?萧南烛垂眸看她一眼, 抿唇不语。
宁嫣尴尬地咳了声,舒致远神情戒备地走上前来,一把将宁嫣护到身后:阁下有些面熟……莫非是四殿下?萧南烛瞥过舒致远拉着宁嫣衣袖的手掌, 周身气息愈发冷沉:嫣儿过来。
宁嫣赶紧挣开舒致远的手,乖乖站到萧南烛身边。
萧南烛脸色好看一些,扫了眼舒致远,目光特特在舒致远胸口的脚印上停了一瞬, 扯唇道:正是本殿,前日宫宴,本殿与舒公子见过一面。
舒致远神情微变,拱手虚行了一礼。
这些年,他依附于皇权之下,却也不可能全然放下灭族之仇。
因此一直与皇族之人保持距离, 甚至本能地心生抗拒。
舒致远努力调适心态,随即又觉得不对劲。
这百香居可是嫣儿表妹的闺阁, 他来看看自家表妹, 都得在院外徘徊一个多时辰不敢进来。
为何萧南烛会突然现身此地?瞧这样子, 还不是打正门进来的。
舒致远茫然一瞬, 宁嫣猜到他的心思, 也知瞒不了萧南烛的身份,便道:四殿下少时曾在国公府住过一段时日, 算是我的小表叔, 与我情谊深厚。
舒致远面色愈发苍白, 盯着宁嫣流光熠熠的眼眸,不死心道:嫣儿表妹,即便是亲表叔,也该避嫌才是啊。
宁嫣望着他摇摇欲坠的单薄身影,心道正好借此事让他对自己死心。
她酝酿着开口,纤瘦的肩头已被萧南烛搂住,就听萧南烛清凌凌的声音:嫣儿所说的情谊是两心相悦,对不对嫣儿?宁嫣微愣,偷摸摸瞄了萧南烛一眼,这才惊觉萧南烛在吃醋。
舒致远身影晃了一晃,求证地道:嫣儿,他说的可是实话?宁嫣颔首,声音平和:舒表哥,嫣儿觉得这没什么好避嫌的,你说对罢?舒致远死死攥紧袖下的拳头,面色僵硬了一瞬,无力地笑了笑:嫣儿表妹开心就好,我不会告诉旁人,你们心意坚定就足够了。
说罢,舒致远后退一步,转身离开。
宁嫣望着他落魄的身影,不忍地皱了皱眉头。
萧南烛看在眼里,松开她的肩膀道:可要追上去劝慰一番?不必,我与他本就没有可能,这样挺好。
宁嫣沉思地说着,又觉得萧南烛声音不对劲,抬起小脸道:殿下,你还在吃醋呀?萧南烛哼了一声,不满地道:你怎么有这么多表亲?宁嫣懵怔地眨眨眼:……这不得问你们吗?萧南烛淡淡抹开脸,朝站在远处的烟岚和云岫使了个眼色。
烟岚两人立刻上前跪下,请罪道:殿下恕罪,属下以为此人对姑娘心怀不轨,一时没擎住劲,揍得狠了些。
他纱袍胸襟处的脚印,谁踹的?云岫闭了闭眼,认命道:是奴婢不小心踹的。
萧南烛理了理袖摆,简明有力地道:自己去睿亲王府领赏。
宁嫣:……两人踏进小厅,宁嫣先躲到画屏后,找了面落地镜子偷偷打理自己的着装。
她对身上的素色撒花襦裙极不满意,当下又不好撇下萧南烛回屋换一身,这委实太刻意了。
只得理了理裙摆,又将发髻上临时插的一支青玉梅花簪取下来,重新插了一遍。
萧南烛不知她在忙活什么,孤身坐到圆桌前,盯着窗槛上新换的桃花枝出神。
宁嫣自屏风后款款走出来,见他满身清寥之气,忽而有些自责。
她想了一想,搬起软凳挨着萧南烛放下,优雅地坐到萧南烛身畔,柔声道:殿下,你千万不要多想。
我这些年与舒致远亲近不足、疏离有余,甚至没有独处过几次。
他可是舒氏的侄儿,我喜欢谁也不会喜欢他呀。
只是不管是我舅父一家的事、还是当初的晋国公府的案子,与他都没有干系。
他是个很温和善良的人,我每次看见他冲我笑,就会想起岳阳哥哥,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了。
萧南烛微怔,慢慢看向她道:看见他就想起岳阳?他让你想起岳阳,那我让你想起谁?谁又会让你想起我?宁嫣:……萧南烛盯着她,玄袖下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袖摆,他竟是忘了还有个岳阳!宁嫣挺直背脊,认真道:小表叔,四殿下,岳阳他的命是我母亲用自己的命换来的,因此我视他为兄长。
兄长可以有很多,但两情相悦之人只能有一个。
于嫣儿而言,两情相悦之人永远只有一个。
萧南烛心头轻轻一跳,抬手捏住她的下颌,似深思熟虑、又似不经意地问:嫣儿,我们明年成婚好不好?他的指节冰冰凉凉的,抚摩在下巴上像一块名贵的素玉。
宁嫣望着他凤眸中自己的粼粼身影,自然地垂眸答应,不小心道:我早就想做四皇妃了。
萧南烛眉间掠过一抹笑意,揽住宁嫣纤瘦的肩膀,单手将她拥入怀中:好,什么都给你,什么都可以,只要你不离开我。
日色自廊檐涌入花窗,透过两株粉灿灿的桃花枝照到桌边,在两人身上投下淡金的暖意。
宁嫣趴在萧南烛肩头,没半息功夫,便听外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阿念人还未到,声音先至:姑娘不好了!奴婢方才出院子,听到有人说您的闲话……宁嫣紧忙推开萧南烛的怀抱,阿念半只脚踏入厅门,脸色一红,面露窘态地道:奴、奴婢待会儿再说。
萧南烛神色不虞,宁嫣若无其事地虚咳了声,朝阿念道:无妨,殿下不是外人,你进来说罢。
阿念后悔极了,只得拢袖进来,福礼道:方才舒家表公子出院子,奴婢跟着送了两步。
听外头洒扫的婆子们说,京城大街上不知打哪儿飘来的风言风语,总拿您和汝郡王说事。
宁嫣略略寻思,坐直身子道:她们说什么了?阿念犹疑一番,照实道:就是说长林春蒐那晚,汝郡王向圣上请旨求亲的事儿;不知哪个小人传出来的,越传越离谱,居然还有人说您与汝郡王暗通款曲……宁嫣迷惑地睁大眼,看向萧南烛道:这话属实离谱!暗通款曲我也不能找那种老头啊。
阿念拧眉:姑娘,咱们怎么办?京城内围街头巷尾的,咱们也无从查起,可若放任流言传下去,对您的名声不利,怕是往后议亲都困难。
宁嫣笑了声,抬指戳了戳萧南烛的心口:不怕,我方才已经给自己议好亲事了。
阿念怔住,小心瞥了眼萧南烛冷淡的神色,忽而觉得自己方才这番话多余了。
她眼眸转了一圈,缓缓后退道:那、那奴婢先退下了,姑娘有事再吩咐!说罢,忙不迭地转身跑开。
宁嫣掩唇笑了声,萧南烛重新将她拉进怀里,浅声道:多半是一些世家女放的消息,你不必介怀,我来处理此事。
嗯,多谢殿下。
宁嫣安心地躺在他怀里,头发蹭了蹭他的胸口道:京城热闹,爱看热闹的人也多。
我可不想被她们编成话本,我要做清清白白的四皇子妃。
宁嫣说着,又从他的怀抱抽出身来,正声道:只是殿下,近来朝堂上的声音对你也很不利,汝郡王的死是不是给你带来许多困扰?萧南烛摇首,宁嫣黛眉轻蹙,忿忿不平道:说到底都是在长林围场出的祸事,是萧清宴那个混蛋在背后操控的!明明我这辈子和他不熟,和他的关系还不如和舒致远亲近。
也不知他用了什么卑鄙手段,竟骗的汝郡王去圣上面前求指婚,还好我够聪明,在长林春蒐上逃过一劫。
萧南烛听她气呼呼的声音,意有所指地道:你不仅聪明,敢孤身涉险,跑到长林山里救元贵妃,还很英勇。
宁嫣一噎,萧南烛续道:我并无他意,只是见你不说,忍不住问问清楚。
你上辈子和元贵妃并无往来,为何要亲自进山救她?长林山飞禽走兽无数,你不是不知道,你一个弱女子骑着马,万一碰上野兽如何是好?宁嫣呆了一呆,试探道:殿下今日来,是为了这件事吗?萧南烛不语,宁嫣朝他竖起两根手指,乖巧道:自你回京,咱们这才第二次见面,我一时忘了跟你说而已。
当时我进山,是做好万全准备的。
沈谦言带人陪我一起进山,而且我是知道元贵妃藏身的山洞没有危险,这敢才进去的。
萧南烛眉川微动,无奈道:所以,你为何亲自去救她?宁嫣耸了耸肩膀,见萧南烛不罢休,只得梗着脖子道:因为我希望得到圣上和贵妃赏识,如此便可以离你近一些……将来你要娶我的时候,也许会少些阻碍。
萧南烛怔住,见宁嫣扭捏的咬了咬唇,心中微微一紧。
他一度以为,此事与萧清宴有关系。
我今年会处理完荣安侯府和萧济楚的事,明年春深时,我便来向你提亲。
父皇祖制也好,天地鬼神也罢,谁都阻止不了。
宁嫣眸光闪动,轻轻应下。
*因着与萧南烛私下里敲定了婚事,宁嫣这几日心情大好,整天窝在百香居准备及笄之物,对外头的流言蜚语视若无睹。
花朝节已过,上巳节近在眼前。
宁嫣想,她得尽早准备好及笄用的采衣笄服,以及罗帕钗冠之物。
上辈子,她是十六岁上巳节行的及笄礼,场面盛大。
这辈子宁可仪式简陋些,也得提早一年办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上巳节来临前一日,朝堂上出了几件翻天的要紧事儿。
荣安侯大人拥兵自重,于南境边地久召不回。
前段时日与太子一同南下,清查漕运税务的户部侍郎宁文斐返京。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呈出荣安侯府与漕运司勾结,控制南部水上粮道、私吞军粮敛财的罪证。
圣上勃然大怒,正当此时,又有数名文臣出列,斥责二皇子萧济楚私交党羽,荣安妃于后宫涉政……桩桩件件,骇人听闻。
朝堂气氛肃穆低迷,汝郡王嫡长子自汝阳上表奏明圣上,直言其父汝郡王多年来私德有亏,于汝阳之地作威作福,实乃百姓之害。
其奏章言辞真挚热诚,甚至恳求圣上莫因此事苛责四殿下,更不可抹杀四殿下抗击大越之功劳。
众朝臣见状,纷纷倒戈。
圣上呵斥萧济楚一顿,责令其回宫中禁闭思过;当场下旨封四皇子萧南烛为信王,加封镇北大将军。
散朝之后,消息极快地传出宫门,一时间在京城内掀起轩然大波。
宁嫣在百香居收到消息,阿念开心道:姑娘,那汝郡王自个嫡亲的儿子都站出来骂他了,外头已经没人说四殿下弑杀宗亲、居功自傲了!还有您的各种流言,也都不攻自破了!嗯,好事。
宁嫣檀唇抿笑,希冀地呼了口气。
上辈子萧南烛回京后,先以何大壮的身份受封一等镇北将军;后来回归皇室,被圣上封作信王,地位更加尊崇。
如今世局按着前世的轨迹一点点行走,萧济楚又吃了瘪,她相信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夜间皇宫,荣安妃宫殿。
四处金翠辉煌,玉瓷宝器陈设精美,灿金的琉璃珠帘流泻于地,红釉兽耳香炉内沉香袅袅,极尽奢靡。
殿内氛围却十分压抑,满殿婢女垂首侍立,连呼吸声儿都静不可闻。
母妃在吗?你们都滚下去!没片刻功夫,萧济楚走进殿堂,冷声问完,瞧见荣安妃静坐在珠帘后头,便不耐烦的朝一众宫婢们甩了甩手。
荣安妃歇在贵妃椅上,单手支着脑袋,无奈道:你怎么还冒冒失失的?萧济楚愤然拂袖,怒笑道:儿臣哪有母妃冷静!您这般沉稳大气,不还是拢不住父皇的心!荣安妃神色陡变,正身坐起来,一身绣金华服明光熠熠,眼底却漫出一股子阴寒之气。
萧济楚知晓自己失言,转身砸碎博古架上的一只翠玉瓶子,几近崩溃地道:母妃,你倒是为儿臣想想法子啊!眼下如何是好?没想到太子那废物突然翻过身来,那些大臣没一个真心帮我,都是萧凤岐那杂种在背后作祟!我在皇城熬了这么多年都没被封王,那小杂种一回来,就直接被封了信王,父皇是什么意思?!荣安妃垂眸不语,指尖殷红的蔻丹似染了血一般。
还有,父皇传召给外公,外公为何要抗旨不遵?害我又被父皇猜忌了!荣安妃幽幽抬眼,望着自家儿子不成器的焦躁样儿,心中浮起一阵无力感。
为何你总是不长进?你外公这时候回京,圣上怎会轻易放他回去?即便圣上不对你外公动手,也必定会借此机会收缴咱们在南境边关的兵力。
萧济楚不服道:那他不回来就对了?留咱们娘俩在深宫里,眼下怎么办?荣安妃沉默,萧济楚在大殿中转了一圈,咬牙道:母妃,实在不成,儿臣倒有个法子。
见荣安妃抬眸,萧济楚自袖口取出一只香楠木匣子,捧在手中只有掌心大小。
荣安妃不解:这是何物?萧济楚打开锦匣,露出两只躺在草叶上的赤红虫子,虫子不及拇指盖大,正蠕动着吃草。
荣安妃嫌恶地撇开脸,险些出手将匣子打翻。
萧济楚小心收回匣子,悄声道:母妃,这是我从一个西域术士那里弄来的,是古楼兰的一种蛊虫,名叫子母蛊。
只要将子蛊沿着一个人的伤口送进体内,再手执铃铛操控母蛊,母蛊便可以驱使身中子蛊之人说话行事。
母妃,父皇再厉害,也不可能涉猎这种西域的邪门玩意儿。
荣安妃瞪大眼睛,发髻上珠钗颤颤摇动,不敢置信道:你……你想给你父皇下这毒蛊?萧济楚眸中厉色一闪而过,不耐烦道:母妃,这是儿臣想到唯一的法子!那西域术士是我花重金养的幕僚,绝对可靠!外公和荣安侯府进退两难,咱们再不动手就完了!这些年,父皇压根没有换太子的念头,如今太子又有了萧凤岐作助力。
万一太子继位,他们能放过咱们?荣安妃脸色煞白,心头慌乱片刻,无力感瞬间被不甘代替。
这二十年来,圣上独宠元贵妃那小贱人,她在后宫守了二十多年活寡!如今若连荣安侯府的势力也失去,那这辈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况且当年太子的生母沈皇后,可是她用计毒害的。
还有十年前萧南烛在京外被万箭穿心、坠落悬崖,也是她为了嫁祸晋国公府舒家设计陷害的……若是太子得势,她荣安侯府一脉、还有她的儿子哪能有好下场?皇儿说得对,荣安妃眸色渐渐镇定,指尖猩红的蔻丹掐进肉里,冷声道:是你父皇待我们不仁!这几年咱们荣安府不断被打压,再不去争、不去抢,就得变成下一个舒家!你动手罢,母妃什么都帮你。
萧济楚闻言,面上一喜,收起匣子琢磨道:另外,我还从五皇弟萧清宴那里打听到,萧凤岐那小杂种和豫国公家的小庶女私交甚密。
那小美人儿我十年前见过,当时萧凤岐就哄着她玩儿,多半是对她动了真情。
荣安妃皱眉:皇儿何意?萧济楚眯起眼,恶狠狠道:母妃忘了?明日是上巳节,豫国公无意间告知我的,那小美人儿要办及笄礼。
萧凤岐不便出席,多半会晚上带她出去玩,我要先杀掉萧凤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