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2025-03-22 08:14:14

萧南烛躺在榻上, 体内毒素侵扰思绪,再加上有宁嫣陪在身畔,他睡得比平日沉上许多, 甚至少有地做了个梦。

梦中是上一世自边关回京, 他被圣上戳破何大壮的身份、又被封作信王的那段日子。

那日深冬夜晚,风寒雪冷。

他在御街附近驻足,受到萧济楚的刺客围杀, 因一时大意,被淬毒的长剑贯穿了胸骨。

失血过多,剧毒攻心,他险些死在一波又一波的刺客手里。

所幸这些年疆场执剑, 时常中毒受伤使他的忍痛力异于常人。

设法甩掉尾随的刺客后,他不经意躲进一间空旷的小宅院内。

院中枯树青檐,飘飘漾漾落着雪花。

他靠坐在院墙下,正寻思如何脱难,就听院外传来辘辘马车声。

他用剑抵着雪地,挣扎着站起身。

院门吱呀一声, 一道红袄白裘的女子身影推门跑进来,羊皮小靴踩着满地雪光, 步履轻盈。

那女子手中握着红绸小伞, 掩去一半面容, 只露出一弯浅浅的下颌, 声音糯糯地抱怨:阿念, 你快些拿灯进来!院里好冷,早知雪这么大, 还不如直接回府……他目色微寒, 在女子侧目望过来之前, 提剑指向她的喉咙,隔着三寸距离,轻轻一伸便能要她的性命。

女子话音哽住,水葱似的指节一抖,红绸伞落到地面,哀声道:别杀我!夜空黢黑,银雪飒飒。

他定了定神,望着女子姣妙惊恐的面目,诧异地认出这女子竟是宁嫣。

于是他放下剑柄,还没来得及开口,宁嫣唰地一声抱着脑袋蹲下:阿念别进来,不许进来,你先走!姑娘,里面怎、怎么了?宁嫣几乎哭出来,声音惊颤,却极力昂首睁大狐狸眸,哀求地看着他:我说你不许进来,先同车夫回府!明日来接我!他知宁嫣胆小,抬手欲摘下面具。

前些日子,他皇子身份没被戳穿,一直以宁氏表亲的身份借住在宁府。

虽说宁嫣处处躲着他,但不久前宁府一栋偏院坍塌,恰巧宁嫣在院中采雪水煎茶,险些被屋宇砸中,好歹是他出手救了宁嫣。

他想,宁嫣性情灵巧,又懂些医道,不会对他见死不救。

然而,没等他摘下面具,宁嫣已经死死抱住他的腿,泣道:不不,侠士,你不要摘面具!我什么都没看到,我是无辜的!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先放我的丫头走吧!他本就没站稳,一时挣不开宁嫣的胳膊,垂身栽到雪地上,身下立时洇开一滩浓稠的血水。

宁嫣似是愣了愣,纤长的眼睫上挂着两滴泪花,爬起身就要跑。

他反手一把拽住狐裘,宁嫣身子一个踉跄歪进他怀里,脑袋重重磕上他胸腔翻卷的的血口。

你敢报官试试?他咬牙哑声道。

宁嫣不敢再轻举妄动,趴在他身上小鸡啄米似的乖乖点头。

他趁机清了清嗓音,正要以真面目示人时,宁嫣又不安分地爬起来,斩钉截铁地朝外喊:阿念快回府去!这宅子里什么都有,我自个儿住一晚!侍婢犹疑了一会儿,拗不过宁嫣的性子,只得转身离开。

待宁嫣折腾完,他的精力已然耗光。

灰蒙蒙的天幕下,只见鹅雪飘摇,宁嫣轻软的白狐裘并着绣金红袄裙随风翻舞,如一面艳烈的旌旗。

不要报官。

他晕过去之前,拉住宁嫣的袖腕,好脾气的求了宁嫣一句。

次日雪后天晴,正是除夕佳节。

他终究被宁嫣救了起来,大清早踏出屋子,四处冷气袭人,青石瓦檐下挂着粗长的冰锥子,极为寂寥。

宁嫣仍是一袭红袄白裘,自外头推门进院子,讶声道:你居然醒了?他忽然不想摘下面具,淡淡颔首示意,哑声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宁嫣灵眸轻转,似是因他的客气放下了戒心,于茫茫雪幕中走到他跟前来。

那双绣花纹的羊皮小靴踩得冻雪咔哧作响,步伐都轻快了许多。

他察觉到这一点,便又压着嗓音道了声谢,小心地与她拉开一丈距离。

宁嫣当真感觉到安心一般,壮着胆子盯他两眼,微笑道:昨夜您晕过去,流血太多,我实在没办法,天初亮的时候找了大夫来。

大夫为你包扎了伤口,你身上的血迹也是大夫打理的。

他负手应下,宁嫣便将手中拎着的一包点心伸出来,声音清软:我溜出去买了小点心,你吃一些再走罢。

……我可以不走吗?宁嫣话音甫落,他不自觉地问出来。

问完又皱了皱眉,他也摸不清自己的念头,见宁嫣探究地扫视过来,便弱声补充道:我身负重伤,一时寻不到去处,恳求姑娘收留数日。

宁嫣微微偏头,眸底滑过一丝小心翼翼的关切之色:你家人都不在了吗?他稍稍犹疑,捂住胸口低咳道:对,在下自幼无亲无友,孑然一身……求姑娘收留,若往后姑娘有需要在下襄助之处,在下必定结草衔环,不负深恩。

……行罢行罢,我无所谓,左右我也不住这里。

你别打听我的过往和来历,也别伤害我就可以。

否则我也不是省油的灯,我不会放过你的!对了侠士,你知道这是哪里吗?这是朱雀大街,前头可是当朝新封的信王殿下的府邸!我能在信王府附近有间宅子,足以见得我绝非下户女子,你若敢害我,你也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宁嫣半惧半勇地说完,将油纸包着的小点心塞到他手中,拎着袄裙跑进屋中。

他望着宁嫣纤瘦明丽的背影,胸口毒发,隐隐作痛,一时觉得无趣。

宁嫣是豫国公府的小姐,这宅子多半是她闲暇时买来消遣的。

更何况他在这里,她一个高门闺阁中的女子怎会在此逗留?他当时这般想着,决定午后就离开。

哪知宁嫣买回来的点心,宁嫣自己也吃了些许,没多久便在屋中哭喊开来,伴着铜镜碎裂声,惊得他在厢房都听到动静。

他以为是萧济楚的刺客,提剑走至主屋外:姑娘,可是出什么事了?宁嫣推门出来,泪盈盈地昂首望他,白皙的小脸生出两大片红疹子,檀唇肿胀,面目全非。

他不禁蹙眉:何人对你下毒?宁嫣委屈地摇首,瓮声哭道:我们今早吃的那个点心,你吃出来是什么做的嘛?虾丝松饼,那不是你买的么?宁嫣两手捂住脸,发上攒珠钗子乱颤,耸着肩膀大哭起来:我的吃食都是下面侍女呈给我的!我很久没自己买过了,里面怎么有虾啊?我很多年没吃了,怪不得味道这么香……这下完了,我再没有脸见人了,我下半生全毁了,以后怎么办?!他:……宁嫣就此在小宅中住了下来,午后他的下属寻到附近。

他吩咐下属去萧济楚宫里找剧毒的解药,又吩咐下属从东宫太医手里寻些消疹去肿的药来。

没多久,他将药瓶递与宁嫣。

宁嫣犹犹豫豫地不敢接瓶子,直到她侍女请来的大夫也没有好法子,她才不情不愿地收下药瓶。

往后数日,宁嫣脸上红疹极快消退。

一日大清早,她欢欢喜喜敲开他厢房的房门,摘掉面纱,指着自己的脸颊道:侠士你看、你快看,我脸上的疹子已经慢慢没了!侠士,你哪里弄的药水?简直比太医还厉害!两人挨得颇近,他嗅着宁嫣身上清雅的果香,握住门框的手微微一紧。

宁嫣似乎也觉得自己语气太过亲昵,拘谨地后退一步,灵动的眸子盯向他靠在门口的一柄青铜长剑。

他跟着退步道:姑娘喜欢这剑?宁嫣忽而腼腆地摇头,讷声道:只是平常没见过,一时觉得有些稀奇。

他略略思忖,几乎下意识道:院中有一块沉木,你若喜欢,我便用木头复刻一把赠你。

这把太危险了,你碰不得。

宁嫣眨眨眼,消肿的檀唇微微翕动,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却只是点头谢过。

……*上巳节的月光清透悠长,如银纱拂落室内,宁嫣望着床榻上的玄衫男子,惊异地捂紧了嘴巴。

她明白了,全明白了!十年前,她问萧南烛上辈子何时对她动的心,萧南烛说也许我存在于你没在意过的回忆,原来这便是他说的回忆?怪不得他好几次给她布菜时,都会刻意避开鲜虾和螃蟹。

还有这辈子小时候,她与他初次去御华楼,她总觉得他戴银铁面具的样子很熟悉,原来他就是那个蒙面侠客!宁嫣不敢置信,后退着倚到花窗上。

咯噔一声,窗槛上摆着的一只双耳白釉瓶被她撞到地上,咔嚓摔成碎片。

宁嫣唬了一跳,就见榻上的萧南烛眉峰轻蹙,似要醒来。

她连忙扑过去,将萧南烛袒露的胸膛遮起来,双手忙乱地系好萧南烛的衣带。

萧南烛悠悠睁开眼,见宁嫣趴在他身上小手乱摸,好笑地握住宁嫣的手腕:嫣儿又在搞什么鬼?宁嫣心潮激荡,又被他抓了个现行,磕巴道:我、我怕殿下身上有别……别的伤处,就忍不住随便看看。

随便看看?可看到了,我没受伤,也不曾骗你。

萧南烛抬手摸了摸脖颈间的药粉,声音懒散又戏谑。

宁嫣望着他清凌凌的凤眸,眸中覆着绵绵月色,倒映着她的脸庞,恰如上一世银铁面具下冷隽又温和的目光。

为何她至今不曾留意?宁嫣鼻尖冒起一阵酸涩之意,前世今生的点点滴滴涌入脑海,她回想着与萧南烛的相遇相识,竟滚下两滴泪来。

原来这些年,他一直默默陪伴着她,在她从来不曾留意的小角落里。

温热的泪珠落到萧南烛胸襟,萧南烛皱眉,拥着她起身道:怎么了嫣儿?没什么。

宁嫣深吸一口气,将脸埋进萧南烛肩头,嗅着萧南烛身上幽幽淡淡的檀香味儿,心绪逐渐平静下来。

萧南烛只当宁嫣在担心自己,掌心掠过宁嫣垂至后腰的乌发,安抚道:嫣儿,今夜的事是个意外,往后不会再有了,别害怕。

宁嫣闷声点头,脑袋在他脖颈间蹭了蹭,软声道:殿下,你再睡会儿吧,外头梆子声都没响,离天亮还有些时辰。

萧南烛手上动作微顿,想到方才的前世梦境,抬眼扫了屋子一圈。

宁嫣也抬起头,古怪地打量他道:怎么?莫非殿下觉得此地熟悉?萧南烛淡淡摇首,指腹拭去她眼角的泪花:外头那帮刺客失了手,必定撤回去了,我带你出去散散心可好?宁嫣眸光暗闪,咬唇道:不必了殿下,你脖子里有伤口,不宜吹风。

咱们在这院儿里好生待着罢,我总觉得这里很熟悉。

萧南烛轻笑道:我的伤口无碍,今夜是上巳节,又是你的笄礼之日,怎能草草过去?宁嫣鲜少见他这般坚决,一时摸不透他的心思,只得恋恋不舍地离开小宅院。

*直至赶到玉带湖附近,宁嫣才知萧南烛卖的什么关子。

湖畔码头处,一座二十余丈的大灯轮巍峨耸立,如一座光塔点亮黢黑天地。

四下里彩光流熠,游人如织。

大人小孩们赏花灯、猜灯谜,四处柳烟花雾,丝毫不受先前刺客闹街的影响,竟似比上元佳节还要热闹许多。

宁嫣站在人潮里,四处瞅了几眼,讶然道:这是殿下为嫣儿准备的?嗯,萧南烛抓住她眼底浅浅的欢喜,勾唇道:我为嫣儿准备的及笄贺礼。

十年前的大年夜我跟你说过,等你及笄那年我会为你去摘灯轮上的鲛纱珠灯,想要吗?宁嫣望着他与前世重合的清瘦身影,抿了抿唇,甜声道:不必了,嫣儿已经有一盏天底下最好看的珠灯,不再稀罕其他的了,殿下不如陪嫣儿去摘星阁里坐会儿?萧南烛以为宁嫣说的珠灯,是十年前他托宁文斐赠她的那一盏,便也没有多想,挽着宁嫣的手往湖畔摘星阁走去。

摘星阁内外灯海如昼,高阁廊檐下,无数文人贵客凭栏眺望码头处的大灯轮。

酒香弥漫,填词作诗,极是喧闹。

宁嫣见阁内生意火热,不免担心堂倌们腾不出歇脚的雅室。

哪知萧南烛朝堂倌们瞥一眼,立刻有一位锦衣阁主恭声迎来,亲自引她和萧南烛去从不外放的阁顶星台上歇息。

星台阔约三丈,中间设有小案,案上温好了清酒茶点等物,可见是有人花心思提早安排好的。

宁嫣抬眼望萧南烛,萧南烛见她眼底藏着心事,以为她不喜欢,便道:怎么了?嫣儿若不想待在这里,咱们去画舫上赏月如何?宁嫣摇摇头,拉着他坐到小案边:这座星台足以俯瞰半座城池,画舫上的月色哪里能及得上此处?萧南烛颔首,抿了口清酒,压下脖颈处灼烧的痛意。

宁嫣悄悄留意他的神情,见他没察觉什么,便托起腮帮望向高空的一轮冰月,叹气道:殿下,今夜月色皎白无尘,又有万盏花灯照映,固然是绝美的,但其实还是及不上嫣儿前世见过的一次月夜风光。

萧南烛搁下酒盅:哪一次?宁嫣盯着他黑白分明的凤眸,神秘兮兮道:就是我上辈子及笄那年的上元夜,我于朱雀大街附近救了一个男人……啊对了!好像就是我们方才待的那座小宅子里,真是太巧了!萧南烛点点头,抬手将她被风拂乱的两缕碎发捋到耳后:是挺巧。

宁嫣眸光一闪,喋喋不休地补充道:殿下,你知道吗?那个男人可厉害了,他有一柄很厉害的剑,武功绝对不逊色于你!那夜上元节的玉带湖畔,码头灯轮下围了数百来人,只有他毫不费劲地攀上了灯轮顶端,为我取下鲛纱珠灯。

萧南烛指尖一顿,这才明白宁嫣方才说的珠灯是指前世那一盏。

他看着宁嫣满眼倾慕之色,唇畔掠过淡淡的笑意,好似前世毕生难求的心愿,在此刻不经意地得到满足。

宁嫣盯着他月色下的俊脸,又朝他靠近一些:怎么?殿下你不相信吗?萧南烛无奈地摇首,轻声道:我信,只是我记得十年前嫣儿曾与我提过此事,当时你说你与那人并不熟悉?宁嫣眼睫忽闪忽闪,笑道:那是十年前不曾深思过!我眼下回想起来,只觉得他是世上最好的男儿,我很喜欢他!殿下你知道么?我觉得非常后悔,前世若我胆子大些,偷偷趁他不注意摘了他的面具该有多好,我想他必定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萧南烛指节摩挲着酒盅,起初听得颇有兴味,没两句便觉得不对劲。

这是碰巧那个男人是他,若那人不是他,那宁嫣此刻当着他的面对另一个男人大夸特夸,那他算什么?萍水相逢之人罢了,又是来路不明的江湖剑客,‘喜欢’二字也可以随便用在他身上?嫣儿还是别多想了。

萧南烛声音渐渐低沉,宁嫣听他这么说,直起身道:怎么算萍水相逢呢?殿下,我想我与他一定很有缘分!当时我误食了虾饼,还是他为我找的药水,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若我能再见他一面该有多好,我有许多话想要与他说。

萧南烛听她温软雀跃的声音,侧颈处毒发的滚烫痛意引得胸口腾起一团烈火。

他自斟一杯酒,冷酒流过喉腔,丝毫不解体内的灼烧之意。

他忍不住拂袖起身,行至星台边缘的栏杆处吹风。

夜风凛凛,半座城池匍匐在他脚下。

唯独远处码头的巍巍灯轮高出星台,灿目的明光下正有数百来人欢歌笑语,衬得他玄衫身影格外清寥。

萧南烛冷眼蹙眉,即便隔着十多丈的高阁,仍觉得灯轮下的游人吵得他心烦。

直至一双细嫩的胳膊自身后环住他的腰,女子柔软的身段如藤蔓依附到他背脊上,半搂着将下巴硌到他肩头……他腰腹一紧,涣散的思绪渐渐收拢,便听宁嫣悄咪咪地道:尤其是,如若我早些知道那男子是殿下的话,我必定直接扑进他怀里,告诉他嫣儿很喜欢他!萧南烛额角重重一跳,惊异地回过身来:嫣儿,你……话未说完,眼前女子已阖上狡黠的狐狸眸,踮着脚尖轻轻凑过来。

星台夜气清寒,却飘溢着淡淡果香。

似有两瓣温温凉凉的软玉覆到他的唇畔,女子浓密纤长的眼睫掠过他的脸颊,带起的一阵酥痒之意,全然拂去他胸腔内剧毒发作的灼灼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