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府偏厅内, 贵女们浅浅聊笑。
未几,便听外头掌事太监来传话:圣上携元贵妃出宫贺喜,请诸位贵人挪步主厅, 与太子一同跪迎天颜!宁嫣起身, 随众人赶至主厅外接驾。
她的身影隐在一众命妇贵女的背后,前头更有大批锦服男宾遮挡视线,但还是一眼瞥见大厅内高座旁的萧南烛。
萧南烛面容苍冷, 仍是一袭清简的交襟玄衫,身上不见半分喜气。
他负手立在燕明帝身畔,神色淡漠,目光却不偏不倚地投注在宁嫣身上。
宁嫣朝他眨眨眼, 悄悄垂下脑袋。
萧南烛跟着垂眼,唇畔不经意勾出淡淡弧度,周身气息都温暖两分,引得燕明帝不去听下面太子、太子妃的敬辞,反倒侧目端量了他几眼。
太子夫妻下跪拜礼,亲自端茶奉上。
燕明帝与元贵妃饮下茶水, 本也没打算多待,与太子、太子妃说了几句吉庆话儿, 起身踏出大厅。
厅外宾客们有序地朝两边退开, 哪知燕明帝将将踏出门槛, 侧方一座高阁檐角处咻地一声, 两道利箭朝他飞射而来。
众人反应不及, 萧南烛抬目一瞥,抽过身侧侍卫手中的长剑飞身上前, 剑式凌厉而过, 两根利箭啪嗒一声, 在空中折断落下。
地面众人呆愣一瞬,立刻大惊起来。
太监们纷纷挡到燕明帝前头,尖声道:快!保护圣上!有刺客、有刺客!厅内奏鸣的喜乐戛然而止,四方守卫的兵士们慌乱一瞬,齐齐抽刀应敌。
长刀铮然,在场命妇、贵女们吓得花容失色,一众文臣也惊得面色苍白,不知如何应急。
正当此时,阁楼檐角上放箭的身影哈哈大笑。
一个站不稳,手中弓箭自高阁坠下,他惊惶地蹲下身,厉声道:本殿要杀了你们!父皇,你居然敢假装中蛊,你跟着萧凤岐那杂种一起骗我,太子也欺负我!我要杀了你们!燕明帝蹙眉,众人望着高阁上蓬头垢面、宛如恶鬼的男子身影,不由掉了一身鸡皮疙瘩:是二殿下!他不是被关在钧台暗狱么,怎么逃出来了?!萧济楚语无伦次,恍若疯癫一般。
一身脏污的白囚服映在血色残阳下,翻扬不止。
他颤巍巍地顺着琉璃瓦往下爬,嘶声骂道:你们、你们这群杂种,都等死吧!本殿在太子府埋了一圈火雷,本殿一定要你们给本殿陪葬!太子闻言大骇,连忙遣人抓萧济楚。
萧南烛扔下长剑,拱手沉声道:父皇,萧济楚能进太子府,必定有人从中帮衬,请您与贵妃前往殿中暂避,如此群臣才可安心。
燕明帝眉目冷肃,只得颔首应下。
盛大的喜宴就此中断,因担忧太子府附近当真埋有火雷,众人不敢随意走动。
没半炷香工夫,太子派人清查出两座殿宇,确认无恙之后,安排一众男眷与女眷分别入殿中小憩。
宁嫣远远与萧南烛对视一眼,示意萧南烛自己一切安好,转身与女眷们离开。
殿堂内气氛冷凝,外头时不时传来士兵们规整的步伐声。
众小姐没见过这般阵仗,各自与侍女聚在一起,缄默不言。
柔桑趴在小案上打瞌睡,宁嫣百无聊赖地站到窗下,隔着镂花窗子,忽见殿门外路过的一名银铠将士在侧目打量她,面貌俊朗,满眼稀奇。
宁嫣眸光一凝,还未心生防备,云岫小声道:姑娘别紧张,那是武骑尉,路演大人。
他自北境边关一路追随四殿下多年,是咱们四殿下心腹之人,绝无坏心。
宁嫣微愣,以为路演找自己有事儿,便领着云岫三人悄悄迈出大殿,在殿外无人的拐角朝路演福了一礼。
路演吓得半死,连声还礼道:王妃不必客气……不对不对,是小姐不必客气,属下拜见小姐!宁嫣被他这王妃二字说得一懵,但观他神色赤忱,放下戒心虚咳道:将军,可是信王殿下有事找我?路演望着女子姣妙的面容,有些难为情地道:不是不是,是属下路过此地,一打眼望见咱们殿下属意之人,忍不住多瞧了一眼,望小姐恕罪。
宁嫣双手交叠腹前,明眸轻闪道:我与将军未曾谋面,是信王殿下时常在将军面前提起我?路演握紧剑柄,恭声道:不曾,殿下生性冷淡话少,从不曾在我等下属面前提及女子。
宁嫣点点头,她猜萧南烛的性子也不会与外男聊起她,不由愈发好奇:那将军如何认出我来?是识得我身边的烟岚和云岫么?路演轻轻咧唇,眼底露出几分沙场男儿的朗笑:回小姐话,属下识得的是小姐发上这支凤翎金步摇。
宁嫣闻言,再度怔住。
路演朝周边瞟一眼,见无人注意此地,悄声解释道:之前在大越朝,战事不吃紧时,属下们经常见到四殿下拿着块金条雕琢。
后来殿下将那金子一步步掐花累丝的,还坠了什么红玛瑙流苏,我们才明白殿下竟是在打女儿家簪发用的步摇!我们弟兄在军营里都偷偷地猜,不知往后哪家姑娘能戴上这支步摇!方才隔着窗子远远一瞧,属下便认出王妃……认出小姐来了!宁嫣面露错愕,抬手摸了摸自发髻垂下的几道流苏,冰冰凉凉的触感如清泉流进心坎儿。
她以为这是萧南烛自大越寻来的稀罕饰物罢了,没料到竟是萧南烛亲手为她打造而成,当真是天底下独一份的宠惯了。
宁嫣垂眸,险些唇边压不住笑意,瞥眼见阿念、路演几人都盯着她,她连忙放下手,矜持地关切道:此地是女宾安歇之所,路将军赶过来,是为了萧济楚和刺客之事?路演也记着这桩正事儿,蹙眉道:萧济楚那贼子不止一人,属下怕他们乔装混进府内,特地来此排查刺客。
可惜太子府女暗卫不够,太子妃那边都是士兵守着,属下正要过去看看。
宁嫣眨眨眼,下意识道:不如让烟岚和云岫随将军去太子妃那边帮衬罢。
见路演神情微顿,烟岚和云岫又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宁嫣笑道:她们二人是暗卫出身,本来也喜欢做这些事儿。
你们不必顾及我,我有阿念陪着,况且这女宾殿外也有层层士兵守卫不是么?路演犹疑一番,碍于太子妃那边确实最有可能潜入刺客,便收下宁嫣的好意。
他抱起剑,正声笑道:属下们这些年一直猜不透,殿下性子冷僻,究竟会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今日一见,当真只有小姐这般倾城聪慧之人,才及得上殿下。
宁嫣素来禁不住夸,细嫩的手指抵唇咳了一声,担心自己失态,连忙带着阿念退回大殿内,暗暗回味萧南烛的部下们对她的夸许。
*霞光消隐,夜幕降临。
太子府内慌乱了约摸半个钟头,很快地,萧济楚劫持太子妃不成,与手下十多名死士被逼至西边一隅的偏殿,一时失手引燃火雷。
偏殿爆炸,主仆几人葬身火海之中。
宁嫣听太监禀报此事时,心中颇为自得,多亏她把烟岚和云岫派过去帮忙了!否则太子妃在新婚之日,被逃窜的罪臣掳走做人质,或被罪臣泄愤杀害,那天家颜面何存?!殿内贵女、命妇们也放下心来,一阵分花拂柳,纷纷踏出殿堂呼了口夏夜的清气。
宁嫣心内记挂萧南烛,打算随柔桑一同前往太子主殿时,一名将领匆匆迎来。
那将领和路演着装一致,恭声与宁嫣道:小姐,咱们信王殿下在后头荷塘边儿等你,说为您备了一份惊喜。
宁嫣蹙眉,那将领叹了口气,抱怨道:都是咱们路将军思虑不周,怎能将烟岚两位姑娘从您身边调走,还好您没事!方才殿下动了气,烟岚两人怕是得脱层皮。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宁嫣自是不再怀疑。
她抬脚欲走,又担心烟岚两人受罚,连忙让阿念随柔桑去太子妃那边瞧瞧,自己随将领绕到偏殿后头的一大片荷塘处。
夜月皎洁,清风漪漪,荷塘内芙蕖灼灼。
宁嫣眼尖地瞧见岸边一艘小小乌篷船,船篷下隐隐露出一抹黯淡的玄衫衣角。
她怕萧南烛久等,朝将领道了声谢,紧忙跑过去跳上小船。
哪知还没站稳,小船已朝荷塘驶去。
宁嫣心头一慌,一个踉跄猛地朝前扑去,下一瞬便被篷下之人拽着小臂揽进怀中。
宁嫣尚未睁眼,对方身上气息将将钻入鼻息,她便明白自己中了计。
于是反手一耳光扇过去,慌忙地撤回身来。
耳光没扇到实处,对方配合地偏过脸去,复又慢慢转回头看她,笑容清润又深不可测:本殿为宁三小姐备下的惊喜,可比上巳节万盏花灯来得有趣?乌篷船内没有灯盏,老旧的篷顶破了几个漏洞。
斑驳的月光自漏洞中倾洒而下,流淌在那人铺泻满地的衣袍上。
宁嫣这才惊觉,这是萧清宴钟爱的绛紫色,才不是四殿下清冷的玄色袍衫。
她暗叫倒霉,悄悄退出船舱,警声道:萧清宴,你无缘无故诓我过来,你想做什么?萧清宴单手支着脑袋,轻笑不语。
直至宁嫣退到船头、退无可退时,他才好整以暇地坐起来:我特地挑了这艘破舟,小姐脚下那块船板不稳,我劝小姐别再乱动。
宁嫣腿肚子一抖,小心地拎着裙摆蹲下身,防止自己掉下荷塘。
饶是如此,乌篷船实在太小,挨挨挤挤的荷叶拂过船头,擦过她的背脊与侧腰,幽凉的珠露泼在她纱裙上,极快地洇湿她的肌肤。
宁嫣浑身难受,四下里瞥了一眼,荷香漫漫,愣是瞧不见池塘的尽头,不禁皱紧眉头。
萧清宴指节捏了个响指,唤回她的思绪,道:小姐别琢磨了,太子妃喜莲,这片荷塘是我那太子皇兄为太子妃开凿的,大得很,你没法靠岸。
宁嫣双手握紧船板,冷冷瞪着他:五殿下何苦屡屡针对我一个小女子?我与你不熟罢。
萧清宴有些不满,认真道:正因为不熟,所以难得见一面,才不得不用计逼迫小姐陪我逛一圈荷塘。
宁嫣强压着心中不适,努力思索如何离开。
她长在京外乡庄,水性是极好的。
萧清宴盯着她暗暗盘算的狐狸眸,啧了一声,朝船头靠近道:宁三小姐,你应当听过赖婚吧?见宁嫣望过来,萧清宴又朝前挪了一步,鲜润的薄唇微微翕动,声音清如流泉:因有了肌肤相亲、而被其中一方讹上,畏于流言,不得不成婚。
今日小姐你若落水,我便跟着你跳下去,此地离岸边不远,若引得众人观望,我便趁机耍赖娶了你……不过依我的身份,除四皇兄之外,恐怕不会有人信我赖娶,反而必定会认为小姐你赖嫁,你说对不对?宁嫣瞪着他笑意盈盈的脸庞,脑海中浮起被他丢去钧台暗狱的恐慌与无助,冷笑道:五殿下之卑鄙,世间罕有。
萧清宴也不恼,淡声道:小姐是因为长林春蒐那晚、汝郡王的事怨恨我?他不提这事还好,一提宁嫣心中更窝火,恨不得抬手再抽他一耳光。
萧清宴长睫轻垂,无奈地叹气解释道:此事与我有干系,但绝非我指使,你不该为此冤枉我。
我今夜花心思请你过来,也是为了向你致歉。
宁嫣不语,乌篷船破开重重荷叶,轻悠悠地驶进荷塘深处。
她被包裹在红莲碧叶之间,明月下的夜风清畅干净,伴着缕缕荷香,却拂不去心尖的焦躁之意。
萧清宴一步一步与她挨得极近,绛紫长袍不经意堆叠到她轻软的裙摆上。
宁嫣心生嫌恶,又担心船板断裂,不敢乱动,只得小心地抽回自己的衣角。
萧清宴打量她半晌,难得见她这般恬静乖巧,忍不住脱口道:宁嫣小姐,不如你嫁给我吧?宁嫣怔住,萧清宴眸底碎光粼粼,偏头笑道:你说你与我不熟,其实这些年宫宴雅会上,我每每遇上你,都会着魔地多瞧两眼。
你与那群小姐斗智斗勇的样子,我做梦都会梦见。
嫣儿你嫁给我,我也可以为你建一座灯轮。
万盏灯彩算什么,与我在一起,大燕朝都是你的。
宁嫣打量他故作情深的嘴脸,心底腾起怒火,怒极反笑道:嫁给你?那跟死了有什么区别?她声音柔韧有力,船桨荡水的声音停顿一瞬,前头划桨的下属都被她这话惊住,复又仓惶地掩去震惊,默默荡起双桨。
萧清宴的俊脸也沉下两分,宁嫣颇有些解气地瞪着他,心中咯噔一下,忽地反应过来什么,惊骇道:你怎么知道灯轮是为我而建?上巳节那晚灯轮失火,是你做的?萧清宴哼笑了声,抿唇不语。
那夜他孤孤单单在玉带湖画舫上赏景,昂首望去,高空明月下华灯灿目,宏大的星台上一对人影拥吻良久,当真是好风景。
他当夜回宫便做了噩梦!萧清宴想着,啪嗒一声,抬手遮断擦过他肩头的一朵红莲。
莲花花瓣殷红如血,却不及他的唇色冶艳。
宁嫣盯着他,男子近妖般明艳的脸庞褪去平日的清和,神情漠然又冰冷,恍若一团阴云般笼罩着对生命的贱视。
宁嫣背脊蹿上一阵寒意,不能理解道:你知不知道会死很多人?灯轮那么大,下面还有小孩,会有很多人受伤的?萧清宴上下瞟她两眼,眼神一暖,唇边再度噙起淡淡笑意:小姐紧张什么,这不是有我四皇兄救人呢么?宁嫣挺直背脊,思绪辗转至今晚的喜宴。
萧济楚那疯子身着囚服,不可能大刺刺混进一国储君的府邸,除非有人暗中襄助……并且,上辈子萧清宴能调动钧台暗狱的数百守卫杀萧南烛,说明钧台暗狱是在萧清宴掌控之中。
今晚萧济楚冒死反扑,是不是你帮着他逃出暗狱、帮着他埋火雷?你要杀圣上和信王殿下?萧济楚把玩手中的红莲,指尖动作微微一顿,宁嫣能猜到这里委实是他没想到的。
他抬目正视宁嫣,声音难得染上些许肃气:宁三小姐说话可得当心些,这可不是小罪名,你无凭无据的,谁能信你?宁嫣隐隐察觉他周身气息不对,缩了缩肩膀,连忙抹开脸,不敢再搭话。
夜风轻拂下,女子云髻微乱,两绺发丝滑过眉梢,搭在俏挺的鼻尖,不安分地随清风晃荡。
萧清宴静静望着她,忽而心底痒痒的,不禁探出手去。
宁嫣侧脸留意四周,就见荷塘已过大半,岸边一片葳蕤的花树隐在夜色里。
她稍稍放下心,偷偷摸摸地寻思靠岸后如何脱身,目光一凝,却发现似有一道人影站在岸边月光下,远远地盯着并坐在船头的她与萧清宴。
宁嫣眸子轻轻一眨,知晓是萧南烛来了。
她欲起身呼救,却觉脸颊一痒。
身边男子的指腹温暖如玉,毫无预兆地拂过她的鼻尖,将她散乱的两绺发丝捋至耳畔,动作极是亲昵。
宁嫣呆了呆,心中一阵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