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洗, 荷塘内清波潋滟。
萧清宴的指节顿在宁嫣发鬓处,见宁嫣神色僵滞,眼角余光也跟着瞥见岸边的一道玄衫孤影。
他眸中幽光暗闪, 心头异样的兴奋。
于是, 在宁嫣抬手拍打他的手指时,他顺势环住宁嫣纤瘦的肩膀,闷笑地凑近道:宁小姐你惨了, 四皇兄可瞧得真真切切。
不过别怕,本殿要你!宁嫣心中愤懑,顾不得脚下船板不稳,猛地推开萧清宴的胳膊, 趔趔趄趄站起来:殿下救命,嫣儿在这里!萧清宴被她狠推一把,扶着船篷坐稳身子。
下一瞬,便见岸边的身影玄衫飞扬,疾速掠过水面荷叶,轻点着足尖站到乌篷船尾。
船身微不可查地晃了一晃, 划桨之人望着身前凛不可犯的玄衣男子,讶然片刻, 戒备地握紧船桨, 准备出招进攻。
宁嫣站稳身子, 回身瞪萧清宴一眼, 脚下绣鞋重重地踩向不牢稳的船板。
船板登时咔嚓一声, 粗长的裂纹迅速朝萧清宴的方向蜿蜒开来。
宁嫣扭头穿过船舱,一把扑进萧南烛怀中。
萧南烛唇边扯出笑意, 揽着她的腰肢踏过水面一蓬蓬花叶, 稳当地落于岸边草地上。
随即, 荷塘上啊地一声,破旧的乌篷船彻底断裂。
那划桨的下属轻功不好,使劲扑腾两下膀子,叫喊着跌入荷花丛中。
萧清宴则踩着荷叶一径腾至岸边,拂了拂衣袖,乖巧地拱手关心:清宴见过四皇兄,四皇兄怎会突然来此,二皇兄那边如何了?萧南烛神情苍寒,不着痕迹地搂紧宁嫣的软腰:你自己放他们进来,能不知他们眼下如何?萧清宴微微一噎,垂目思索。
宁嫣望着萧清宴,撇嘴轻哼一声。
方才在船上,她怀疑此事,这混蛋吓唬她说话要当心,还说她无凭无据,不会有人信,这下好看了罢?!宁嫣幸灾乐祸地腹诽,就觉覆在腰间的手掌收紧了一个度,勒得她侧腰发疼。
她蹙了蹙眉,目光转回萧南烛身上。
见萧南烛紧紧绷着下颌,便知萧南烛心情不好,自个儿心中也再度慌乱起来。
她前世几朵烂桃花,萧南烛都知道。
这辈子的岳阳和舒致远,萧南烛也都见过。
但她明白,萧南烛心里最介意的,从来都是萧清宴。
萧清宴与旁的权贵公子不同,上辈子他见过真正的她,教她玩儿骰子赌钱,知晓她在闺阁宅院中弄权的手段,就连她最后死亡,也与萧清宴有干系。
宁嫣回想方才在乌篷船上,萧清宴挨着她坐下,撩开她的鬓发,又亲昵地揽着她肩头笑语的模样,心头砰砰乱慌。
萧南烛该不会误会了罢?宁嫣眼睫扑闪,细瘦的身子主动贴紧萧南烛,费劲地抽出小手扯了扯萧南烛腰间银链子。
动作小心又可爱,当真像一只揣着小手讨饶的猫儿。
萧清宴尽收眼底,润声道:四皇兄说笑了,清宴今晚一直与宁三小姐待在荷塘上赏月,何曾见过二皇兄?更别提放二皇兄进太子府了。
宁嫣心头重重一跳,这混蛋竟还敢泼她脏水?殿下,就是他!就是他放的!宁嫣毫不犹豫地指认:就是萧清宴放的,他想利用萧济楚炸掉太子府!还有上巳节那夜,御街上的灯轮失火,也是他做的!我方才是被他诓骗来的,我没与他独处多久。
萧南烛挑眉,宁嫣嗅着他身上清清淡淡的紫檀香味儿,软声补充道:他以你的名义骗我,我才会上当过来的。
萧清宴:……面前二人相贴的身影当真刺目极了。
宁嫣一领曳地的海棠红薄纱裙,身量匀称娇柔。
那段微微昂起的修长脖颈如雪瓷般细腻纤弱,狐狸眼中揉碎了漫天星月,满眼只有他的四皇兄。
萧清宴袖下拳头悄悄攥紧,眯眼笑道:宁小姐可是怕四皇兄误会什么?这才迫不及待撇清干系?方才在船舱里,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忘了你挽着我的胳膊与我亲……你这个混蛋蹄子!你好卑鄙啊。
宁嫣瞪大眼睛,下意识地骂出声来。
骂完发觉自己有失体统,又怕萧南烛信了他的鬼话,死死地咬唇望向萧南烛。
萧南烛轻嗤一声,捏住她的下颌俯首压下来,朝她被咬得发白地唇瓣上深深吻了一吻,声音莫名愉悦:好嫣儿,瞎解释什么。
宁嫣愣住,牙齿一松,唇瓣上血色回弹,连带着雪腮都浮起淡淡的潮红之色。
萧清宴攥紧的拳头咔吧作响,终于忍不住想要开口告辞。
萧南烛瞥他一眼,松开宁嫣道:嫣儿看见了么?这岸边有艘完好的小舟,你先上去等着,我陪你划回偏殿。
宁嫣心尖小鹿乱撞,哪有不答应的?她拎起裙摆,轻快地朝小舟跑去,看也没看萧清宴一眼。
*明月澄澈,夜风清畅,漫漫荷塘中隐有三两声蛙叫。
宁嫣托腮坐在小舟上吹风,幽淡的荷香沁入鼻息,才觉得荷塘风致当真极美。
须臾功夫,萧南烛负手踏上小舟,周身冷鸷的气息淡去一些。
宁嫣朝萧清宴远去的身影望了一望,好奇道:殿下方才与他谈了什么吗?萧南烛撩衣坐到她对面,挽袖握住船桨划水,面上毫无波澜:也没什么,让他自己去和圣上解释今晚火雷之事罢了。
宁嫣自然不信,脑海中涌现上辈子她死后萧南烛为她报仇的样子。
当时萧南烛一剑刺穿萧清宴的心肺,冷冷和萧清宴说:下辈子看见宁嫣绕道走,不然就再杀你一回……她猜萧南烛不会轻易放过萧清宴,忍不住朝萧清宴遁入树林的背影多看两眼。
挪回视线时,就见萧南烛直勾勾盯着她,眼神如他手中拨水的木桨一般轻悠悠的,却夺魂摄魄般的骇人。
宁嫣讷讷道:我、我不是想看他,是想看看他挨你打了没有?萧南烛漠然扯唇:还没到时候。
宁嫣弱弱支应一声,捋着裙子坐到他身畔,将脑袋埋进他胸口道:小表叔,你不知道,嫣儿那会子被骗来荷塘,发现乌篷船里的男子不是你,嫣儿都快吓死了。
萧南烛微微侧身,荡桨的臂膀抬高半寸,方便她靠得舒服些,嘴上则冷笑道:活该,谁让你将烟岚和云岫调走?宁嫣怔住,脑袋在他怀里蹭了蹭道:我实在没料到,萧清宴居然还对我贼心不死!他派人来骗我,说烟岚和云岫挨了重罚,说得有鼻子有眼睛,我一时不妨,就中了招。
萧南烛敛眉,声线越发冷沉:擅离主子,她们是该重罚。
宁嫣眨眨眼,双手环上萧南烛的窄腰,昂起小脸道:殿下,求您算了罢!嫣儿今晚虽然险些遇险,但至少太子妃那边无恙啊!听下面的人说,太子妃在寝殿遇袭,萧济楚那个疯子什么事做不出来?太子妃若被他抓走,那可就糟了。
这里头绝对有烟岚和云岫的功劳,是她们保护了太子妃,说到底还是功大于过嘛,更遑论是嫣儿自己让她们去保护太子妃的……萧南烛垂目听她说完,眸色渐渐寒凉,哂笑道:嫣儿莫不是觉得自己立了大功?太子妃的死活要你去管?那太子是死人吗?自己的新娘都护不住?你知不知道我在太子主殿见到你那几个侍女,我有多担心?你一个人,出事了怎么办?若我寻你寻得晚些,萧清宴伤害你怎么办?宁嫣心内的自责如潮水上涌,松开他的腰,蔫巴道:殿下,嫣儿知错了。
我知道殿下在为我担忧,当时是我掉以轻心,又想着荷塘离偏殿不远……其实上了乌篷船以后,我立刻就后悔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做这种蠢事了。
萧南烛不语,宁嫣硬着头皮补充道:我只是觉得事已至此,烟岚她们为此挨了罚,我会心生愧疚。
萧南烛知自己唬住了她,忽地温柔一笑,俯首抵在她额头上玩笑道:一百军棍,少一棍都别想。
你回头亲眼看着她们受罚,也长长记性。
宁嫣:……她没觉出这是玩笑,一百军棍她也没什么概念,但敢肯定比府宅里的板子疼。
烟岚云岫再厉害,也是女儿家,哪捱得住一百大板!宁嫣思绪急转,索性坐直身子道:好啊,殿下要打,那便直接打嫣儿罢!是嫣儿一时戒心不足,才着了歹人的道!狠狠打嫣儿一顿,翻倍地打,这才能让嫣儿长一辈子的记性!萧南烛闻言,凤眸里的愠怒之色彻底褪去,失笑道:好主意,不止她们两个要挨罚,还有路演那蠢东西。
那个蠢物,竟敢擅自调动我派出去的暗卫,依军规论处,他得挨四百军棍。
不若嫣儿一同担下?宁嫣微微起唇,萧南烛盯着她,续道:如此算下来,烟岚两人各一百军棍,翻倍便是四百,再添上路演四百,便是八百……要不,再凑个整?一千军棍如何?宁嫣睁大眼睛:……一千军棍?!她怕是得被打成肉饼,不对,是肉糜!萧南烛凤眸微眯,泠泠月光下,唇畔勾着似有若无的愉悦笑意。
宁嫣瞧出他在开玩笑,恼得坐回对面。
小手掠过舟边的荷叶,掌心自塘中带起一捧清水,气哼哼地泼到萧南烛胸襟上,惹得萧南烛大为开怀,少有地放声笑起来。
小舟悠悠靠岸,偏殿四方静无人声。
萧南烛牵住宁嫣的手,搀着她跳下小舟:当心些,夏夜水寒,浸湿了鞋袜会着凉。
宁嫣四处瞥一眼,没瞧见人影,便娇气道:那殿下抱嫣儿下去?萧南烛伸臂揽住她圆润的肩头,另一手抄过她的膝弯,宁嫣满意地笑道:太子府这片荷塘真好,夏夜游赏,最惬意不过了。
嫣儿喜欢就好,萧南烛抱着她朝前走,温声道:回头我让信王府也凿两亩水塘出来,再从宫中挪莲花过去,你喜欢什么品种,可以自己慢慢挑。
宁嫣面露酡红,还未应下,萧南烛忽然顿住步子,沉声道:滚出来。
她微怔,歪在萧南烛怀里朝前看去。
一条暗蒙蒙的红木廊道下,竟是她的嫡长姐宁姝带着几名侍女走出来,似是被萧南烛的声音惊住,几人面色有些讪讪的苍白。
萧南烛不悦,宁嫣极快地回神,自萧南烛怀里跳下来,暗道这下被宁姝瞧见,怕是有些麻烦了。
她清咳了声,心中明白宁姝是盯着她与萧南烛而来,面上好奇道:这边女眷们早已散席,大姐姐怎还没走?那会子瞧三妹孤身一人朝这偏殿后头走,实在放心不下,就跟过来瞧瞧。
宁姝声似轻风,面上一抹柔婉笑意。
她发绾留仙髻,一袭素雪长裙皎如天上明月,眼底却闪着幽幽冷光:若非顾忌着要给四殿下留个好印象,她是半分不愿搭理宁嫣这小狐媚子!那嫣儿谢过大姐姐了。
宁嫣轻福一礼,静静站在萧南烛身边,又朝萧南烛瞥了一眼。
萧南烛正望着她,见她云髻垂下几绺发丝挂到金步摇上,便道:好嫣儿,别乱动。
宁嫣不明所以,萧南烛苍白嶙峋的指节落到她发间,将累丝步摇上缠着的乱发一绺一绺解下来,又轻柔地挂到耳后。
对面的几名侍女看呆了眼,宁姝交握的手掌被染就蔻丹的指甲掐破,深呼了口气,盈盈福身笑道:豫国公府嫡长女宁姝,见过信王殿下。
她刻意咬重了嫡长女三字,满眼柔情绰态地道:少时殿下在国公府中借住几个月,姝儿那时便觉得殿下天纵之才,可惜少有机会接触。
如今见殿下功绩丰伟,姝儿实在为殿下开心!今夜罪臣萧济楚越狱闹事,咱们女儿家躲在偏殿可是吓坏了,多亏殿下襄助,拿下那起子逆贼!不知殿下可有受伤?宁嫣心中了然,默默等着萧南烛拒绝宁姝的示好,却听萧南烛轻嗤一声,忽而怨念地朝她额头弹了一下。
嫣儿,咱们一路游船,你在我怀里躺了半日,可曾关心我是否受伤?我……宁嫣吃痛地按住额头,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宁姝脸上柔润的笑容僵了一僵,萧南烛侧过脸来看她一眼,没有刻意的忽视,没有居高临下的打量,却硬生生逼得宁姝脊柱发寒,身后侍女们都怯怯垂下眼。
萧南烛将宁嫣抱回怀中,轻轻松松地掂了一掂,疑道:对了嫣儿,你排行第三,你上头有个二姐,叫宁什么东西?宁嫣搂紧他的脖子:叫宁婧……萧南烛了悟,抱着她越过宁姝时,凤目扫了宁姝一眼:你回去问问宁婧,为何她十几年不敢招惹宁嫣儿?都什么玩意儿,算盘打到本殿头上,死了才知道厉害?萧南烛话音不咸不淡,拥着宁嫣朝前走去。
男子衣袍带起一阵凉飕飕的风气,陡然吹了宁姝满身,宁姝精致的脸庞唰地惨白,身子失重般晃荡一下,险些栽倒在地。
宁嫣脑袋越过萧南烛的肩头,瞥见宁姝瘫在侍女怀里,蹬腿要下来:殿下,咱们这样太招摇了。
我大姐姐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明白,这几日皇城雅宴又多,万一她出去说两嘴,我闺名就臭啦。
萧南烛锢紧她,贪恋地吸了口她身上甜软的果香,声色清沉:那说不准,这几日我就把和你的婚事昭告天下,然后把你娶回信王府。
宁嫣腿上动作一顿,讷声道:殿下你认真的?萧南烛低笑两声,垂首吻过宁嫣的眉睫,又沉声说了些什么。
宁姝听不真切,瞧着两人笼在月光下远去的晦涩身影,心底却越发不甘起来。
她出生名门,当朝一等国公之女。
若是更高位份的郡主、县主,她倒也作罢了,凭何宁嫣也能爬到她身上来?忽地想到什么,宁姝暗暗盘算一番。
那双怨怼的水眸中溢出丝丝冷笑,如大风席卷般,整张脸都跟着扭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