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已入寒秋, 萧瑟的夜风一刮,宁嫣站在锦明堂墙角下,浑身却自脊骨腾起一阵火烫的麻木之意。
尤其对上萧南烛怪异的目光, 见萧南烛少有地抽了抽嘴角, 她简直恨不得扒个地缝钻进去,再也不要见人才好!可身体僵着,她松手任由小红册子落到地面, 讷讷摇头:殿下你听我解释,这册子真不是我的……萧南烛眼睫微颤,悠悠起唇道:我明白,你方才不是还斥责了么?这是府里哪个伤风败俗的奴才所扔, 怎能与你有关?只是当真奇怪,我分明瞧见这东西是自你袖口落下的,莫不是我眼花了?宁嫣:……她懵怔地眨眨眼,见萧南烛弯身将册子捡起来,还纳闷地抖了抖灰尘,认命道:这、这是我舅母给我的, 她说女儿家出嫁都要看这个。
萧南烛微微抬眸,以为宁嫣还能再装一会儿, 没料到她这么快就认下来。
宁嫣当萧南烛不信, 涨红着脸解释:真的!我这大半个月一直住在王府, 身上怎么可能有这种、这种书画?远处廊檐下风灯摇曳, 映得宁嫣雪腮染上霞色, 眼底急得漫出晶莹的水光。
萧南烛不忍再打趣她,奇道:那嫣儿看了吗?宁嫣抬着脸, 下意识否认:没!我一眼都没看过。
萧南烛将册子递与她:那你要看吗?不不要, 宁嫣如避鬼神般后退一步, 忿忿道: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它了!好,那我来看。
萧南烛眼底笑意深邃,苍润的指腹掠过一整本书页,当着她的面将册子收进怀里。
宁嫣见状,身上臊地直接冒出汗来。
她彻底失了听宁姝墙角的兴致,木木地朝百香居走。
羞恼之后,便开始生自己的闷气:大婚前一晚,竟还能闹出这么一档子破事儿,平白坏了自己的闺阁名声,真是倒霉!往后老了,她与萧南烛谈及年轻时的成婚之喜,萧南烛不会拿这破事儿笑话她罢?宁嫣不得劲地回到百香居,与萧南烛匆匆道了个别,便与侍女们回了寝屋。
嫁衣冠饰、盖头喜金等物,早在她去信王府前便已置办妥当。
故此她没费什么力,与宛秋嬷嬷商议将百香居靠谱的二等丫头们全挪去信王府伺候,便自个儿歇下了。
及至次日寅时未到,百香居外天光晦暗,梆子声都没响,她便被宛秋嬷嬷叫醒。
阿念几人满脸含春地凑过来,开心道:姑娘,快些起来罢!宫里来为您梳妆的女官到了,老夫人和豫国公大人那边也都起榻忙活了!宁嫣还未醒困,眯瞪地睁眼看了众人一会儿,这才真切地反应过来:今日是她与萧南烛的大婚之喜,她要嫁与萧南烛做妻子了!豫国公府四处悬灯结彩,正门大敞开来,数挂鞭炮一同炸开,噼里啪啦的震响声远远传入百香居。
宁嫣立刻下榻洗漱,众人欢天喜地忙碌起来。
至五更天时,宁嫣与宫中遣来的女官们一一见了礼,女官们便开始为她开脸绞面、更换喜服。
一通忙活,天色已然大亮。
宁嫣本就生得貌美,绞面之后,面颊细嫩如剥壳的鸡蛋,两腮浮着通透的绯雾,配上一袭繁复艳烈的大红喜袍,赫然一股海棠醉日般的美艳。
尤其一双微微上挑的狐狸眸儿,映在菱花镜内摄魂夺魄般诱人,勾得身后为她梳发的女官们都赞叹不已。
早听闻三小姐容色倾城,今日瞧了,果真不假。
这不必敷粉,便已是京中少见的貌美了。
屋内众人附和起来,宁嫣听得心中欢喜,望着菱花镜中的清美人影儿,目光却落在自己一袭庄重的喜袍霞帔上。
这喜袍是宫内司衣局按照亲王妃的规制,耗时两个多月裁定而成。
织金广袖,彩绣云肩,袍襟内外织有繁复的赤金鸾鸟纹饰。
暗花腰带上镶着八颗圆滚滚的东珠,糜丽盛烈,又衬得她千娇百媚、艳而不俗。
宁嫣暗赏一会儿,待女官们为她梳理好妆发,外头朝阳正盛。
她赶忙吩咐阿念给女官们封些喜金,让女官们先行下去休息。
女官们福礼谢过,宛秋嬷嬷不自在地走了进来,朝侍立的丫头们使个眼色,丫头们便随几名女官一齐退出屋子。
宁嫣嫌脑袋太重,将发髻上的流苏金冠摘了下来,回首道:嬷嬷,有什么事么?啊对,有样东西得给姑娘看看。
宛秋走到宁嫣跟前,郑重地点了点头:本该是由姑娘母亲教给你,今儿奴婢有幸代劳了,姑娘别嫌臊得慌。
宁嫣心中咯噔一下,就见宛秋嬷嬷自袖中取出一本册子,直接翻给她看。
姑娘,眼下没人,你且先自个儿瞧瞧!如有不懂的,可问问奴婢。
宁嫣垂目,宛秋嬷嬷这本册子比她舅母的更露骨,上头还贴心地配了大段说解的文字……姑娘,可看懂了?宁嫣想到昨晚被萧南烛塞进怀里的册子,面颊再度腾起飞红之色。
她一把合上册子,激地发上金钗哗啦摇晃,支吾道:嬷嬷,我、我舅母昨儿也给了我一本……我我不用再看了。
宛秋嬷嬷一愣,抹开脸咳了一声,讪讪地将册子收回去。
宁嫣却觉得心中温暖,忍下女儿家的羞臊,怯声道:我可不可以带两本?嬷嬷替我塞进衣箱里一并带去王府。
宛秋嬷嬷又是一愣,忙答应下来,又关切道:对了姑娘,今日礼程繁重,您怕是没什么机会吃东西。
奴婢昨晚亲手炖了燕窝银耳粥,给您端来?宁嫣眸光暗闪,透过镂花窗子瞥见院中涌入许多眼生的小厮侍女,众人各自忙碌着搬嫁妆与聘礼出院子。
这个时候混几个人进来,是最不易察觉的。
好,劳烦嬷嬷端来,我正巧饿了。
宁嫣浅浅一笑,待嬷嬷端来汤粥,又吩咐阿念出去留意宁姝的踪迹。
没一会儿,阿念回屋,悄声贴耳说了两句,宁嫣一把掀翻粥婉,泣道:阿念,你说怎么办呀?我不想嫁!阿念配合地搂住她,哀声道:姑娘,可别再说这种胡话了!外头宛秋嬷嬷和云岫她们都是信王的人,若叫她们听去了,咱们哪还有命活?宁姝穿着一袭粗使侍婢的行头,正小心地躲在墙角外伺机而动,闻言微微怔住。
她身边的侍婢茉绮探头朝屋里看,紧张道:姑娘,那碗燕窝粥洒了,三姑娘没喝,咱们怎么办?!宁姝冷冷瞪茉绮一眼,专心听屋内的动静。
宁嫣眼角余光瞥过屋外奔忙的下人们,担心宁姝听不清,与阿念诉苦的声音放大了些:那信王脾气冷僻,对我又并非真心,我嫁过去一定会被他折磨死的!阿念劝道:姑娘,您先别太忧心了,您长得这么美,等您嫁过去,信王必定会慢慢喜欢上您的。
才不会!宁嫣摇首驳道,京城好皮相的姑娘那么多,他怎地偏偏对我动心?若他是个贪恋美色之人,怎地不去喜欢我长姐,我长姐也是京城一等一的美人啊。
宁姝蹙紧眉头,隐隐觉得这桩婚事不简单,就听宁嫣补充道:阿念,你不明白,那信王是个疯子。
他有好几次醉酒搂着我,说我长得像极了他在北境心仪的一位姑娘,那姑娘死了,他要拉我去王府做替身罢了……他钟情的从来都不是我,况且他少时性子就孤冷,又在北境待了许多年,手上不知染了多少血……我、我不想嫁给他,等他对我腻了,一定会杀了我的!宁姝躲在外头听着,惊诧不已。
她万分羡慕宁嫣的婚事,却没想过原来宁嫣也有这样多的不如意。
宁姝心中莫名顺畅了些,就听阿念难受地哭道:姑娘,咱们认命罢!说不准您嫁过去,王爷就喜欢上您了。
不可能的,你以为我没试过去讨好他么?他根本不是怜香惜玉之人,他、他还想动手揍我!宁嫣殷殷低诉,宁姝在墙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信王瞧着一副天上神君的模样,没想到竟与京中滥赌滥嫖的纨绔一样,还喜欢对女子动手,当真人面兽心!宁姝心中惴惴,屋内宁嫣又道:我想嫁的一直都是五殿下啊,明明我与他情投意合的。
阿念应道:五殿下是比四殿下好拿捏,姑娘若能与他结成良缘,未来日子定然也是不差的。
况且如今英王府得势,五殿下封王指日可待,姑娘嫁给他,未来也是正王妃!宁姝指腹死死捏紧墙石,心中愤恨不已。
怪不得,五殿下愿意费心思帮她嫁给信王,还让她想法子把宁嫣弄到他身边去,原来他与宁嫣才是一对儿!宁姝眸光渐渐阴戾,宁嫣哀哀戚戚的声音又传出来:阿念,我不甘心!凭什么我的命这样苦?!阿念,我让你买的合春|药你买了么?我长姐不是想嫁给信王吗?你今日一定要想法子把她诓来,我要给她下药!晚上我入了信王府的婚房,你再找两个壮汉将她绑到信王府去。
届时,我自个儿想法子与她换过来。
从今往后让她留在王府受罪,我便还是清清白白的女儿家,我一定要嫁给清宴哥哥!阿念忙不迭应下:奴婢天没亮就买来了,这药厉害得很,是奴婢托下头小厮去青楼里弄来的。
宁姝吓得捂紧嘴巴,心底又冷又怒,浑身乱颤。
宁嫣这贱蹄子竟如此狠毒?!自己不愿嫁,就拖她下火坑?茉绮守在一旁,亦是难以置信。
她偷偷探到窗口瞧了眼,阿念将一包药粉搁到桌上,担心宁嫣哭坏身子,正搀着宁嫣进里屋坐下。
茉绮收回目光,怯声道:小姐,咱们怎么办?宁姝心思急转,暗暗冷笑一声:你去把那药粉偷出来,五殿下还在锦明堂等宁嫣与他私会,我断不能如了他们的意。
茉绮有些犹疑,宁姝毫不客气地抽了她一耳光,心中越发坚定。
她不能嫁给萧南烛受罪,宁嫣说得对,五殿下为人风雅正直,比萧南烛好拿捏的许多,嫁给五殿下,早晚也能做王妃!宁姝冷冰冰地盘算:该死在信王府的人是宁嫣才对,最好被萧南烛残虐致死!而她,一定要攀上萧清宴!未来妯娌相见,她要挽着萧清宴的手,让宁嫣尝尝爱而不得的滋味!宁姝想到这里,脑海中浮现萧清宴近妖般俊美的眉目,唇色如脂,身形瘦挺,一袭绛紫长袍,亦是大燕朝罕见的贵公子。
怎么之前没觉得,萧清宴的面相与身份也是她的上上之选啊。
*寝阁里屋,阿念拿帕子给宁嫣擦了擦眼角,见茉绮偷走桌上的药粉,小声喜道:姑娘,她们走了!宁嫣颔首,回想自己方才乱扯的一通话,心中亦有些好笑。
昨夜她与萧南烛说,她有法子让宁姝去勾搭萧清宴,却没说具体是何法子。
方才这番话若让萧南烛听见,怕是萧南烛会生她的气。
姑娘,万一大小姐不去找五殿下怎么办?阿念又忧声道。
宁嫣呼了口气,起身道:她若没去,此事便到此作罢。
不过,她会去的。
宁嫣说罢,观摩外头的天色,见时辰不早,便又坐回妆奁前补了补妆粉。
方才到底抹了两滴眼泪,妆都哭花了。
豫国公府内外钟鼓齐鸣,没一会儿,柔桑公主乘华辇赶来百香居。
平日与宁嫣交好的几名小姐,也各自带了贺礼来送宁嫣出嫁。
姑娘们见面后,欢喜地将宁嫣围到中心,从妆发夸到喜袍,又七嘴八舌地告诉宁嫣国公府外头人山人海,极其热闹。
宁嫣听得心中痒痒,忍不住自个儿站到百香居的院门处,往外院瞧了两眼。
日色灼灼,秋风飒爽,却见萧清宴绕过远处山石,自重重红绸下缓步走过来。
宁嫣脸色微变,提着曳地的喜袍,小心地退后一步。
院中烟岚与云岫察觉她面色不对,急忙护到她身边,瞧见对面行来的萧清宴,也是微微怔住。
萧清宴脸色从未有过的阴沉,眼尾却泛着迷离的潮红。
宽大的紫袖随着步伐轻轻摇曳,袖下攥紧的拳头若隐若现,不断地朝地上滴着血珠,如地狱修罗一般。
几名贵女站在宁嫣身后,讶道:这不是五殿下么?他该在信王府才对吧?萧清宴头一次不在意外人异样的打量,目光死死盯在宁嫣身上,哑声道:宁三小姐好谋算,配四皇兄实在委屈你了,跟着我有什么不好的?宁嫣定了定神,反唇讥道:这光天化日的,五皇弟怎么胡言乱语?我观你面色不对,莫不是……被人下了什么药吧?萧清宴浑身沸腾般,死死压住身下渴求的燥意,恨不得一把捏碎宁嫣眸中细碎的笑意。
他忍了片刻,扫过宁嫣一袭刺目的大红喜袍,忽地伸手笑开,掌心殷红的血迹滴落地面,绽开一朵朵诡艳的花朵。
一圈女子们吓呆了,萧清宴不紧不慢地扯唇:这大婚吉日见血,可不是好兆头,本殿便不祝四皇嫂新婚之喜了,咱们回头见。
话毕,拂袖离开。
宁嫣望着他翻飞的绛紫袍角,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这血不知是他的,还是宁姝的。
柔桑从没见过自家五皇兄这般模样,吓得捏了捏宁嫣的袖摆。
宁嫣回神,忙领着一众贵女进厅内歇息。
阿念跟进厅堂,趁众人不备,小心贴耳道:姑娘,大、大小姐被人杀了……国公夫人疯了一般,锦明堂那边正闹得不可开交。
宁嫣抬目,还未开口,外头两位胖乎乎的喜娘进厅,扬着帕子招呼:三小姐,吉时将到,快些准备出阁拜别双亲罢!信王殿下簪花披红,亲自率辇队接亲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