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一场暴风雨过去, 天色又断断续续阴沉了数日,方才彻底放晴。
这日秋光明朗,宁嫣计算着日子。
自新婚之后, 她几乎时时刻刻被萧南烛缠在王府里, 朝云暮雨,没个消停。
若再不去皇宫向燕明帝请安谢恩,各路宫妃皇亲、世族贵戚们必定要说她们夫妻二人行事狂悖、不尊礼数……若萧南烛因为这种事被御史台参上两本折子, 便更是得不偿失了。
宁嫣权衡一番,决定与萧南烛去皇宫走一趟。
正巧今日燕明帝在宫内办了场骑射大会,许多世族亲贵都会到场。
借此时机,她与萧南烛可以堵住众人的嘴, 也可顺道看望看望柔桑。
大清早,宁嫣拉着萧南烛坐进马车,缓缓驶向皇宫。
宁嫣拢着一袭云锦朱绣披风,坐在车厢的斜侧一角,目光瞪视对面支颌入睡的萧南烛。
这几日萧南烛愈发纵情,只要同她在一起, 不是搂就是抱,尤其喜欢肢体接触, 也不嫌腻得慌。
她已经不敢主动亲近萧南烛, 每次她一撒娇贴过去, 就少不得一顿没完没了的交缠。
不到她精疲力尽地掉眼泪, 绝难罢休。
宁嫣瞪着萧南烛沉静的睡颜, 怨念之余,忽地起了个坏心眼儿。
萧南烛昨夜折腾了她半宿, 本就没睡好, 今早四更天时, 太子又亲自领着幕僚们来王府找他商榷急务。
天没亮,他便与太子等人去书房谈话,谈了约摸两个时辰才散席。
散席没多久,又随她乘马车赶来皇宫,想来是有些疲累的。
宁嫣想到这里,转念思及自己昨晚明明已经入眠,甚至少有地做了个甜梦,却被他半哄半迫地弄醒……宁嫣心中越发来气,暗戳戳坐到萧南烛身边,朝萧南烛脖颈里吹了一口热气。
见萧南烛没动静,便又凑近一些,朝萧南烛微隆的眉骨轻啄了下;一径朝下,如磨牙一般,轻轻咬上萧南烛冰凉的耳垂。
果真,萧南烛稍稍敛眉,偏头躲开。
宁嫣心中得意:今日必得叫萧南烛尝尝沉眠时被人吵醒的痛苦!她小心地攥紧衣袖,继续往萧南烛身畔挪一点,抬着脑袋吻萧南烛的侧颜。
谁料马车忽地一顿,她身子失重地朝前倾倒,额头狠狠磕在萧南烛的下颌线上,呜呜两声,险些哭出来。
萧南烛失笑地睁开眼,伸臂将她搂进怀里,揉了揉她的脑袋:很疼吗?疼死我了!宁嫣拼命点头,眼皮一跳,惊异地握住萧南烛的手掌,你没睡着?殿下你装睡骗我!萧南烛凤眸中墨色浓郁,浅浅勾唇笑道:本就睡得不深罢了。
宁嫣眨巴眨巴眼,觉得自己讨了个没趣,气哼哼地要从他怀里钻出来。
萧南烛不许她乱动,搂紧她柔若无骨的腰肢,哑声俯首道:嫣儿,其实谢不谢恩真的无所谓,不如咱们回府歇息可好?宁嫣盯着萧南烛不怀好意的眼神,眸光一转,干脆瘫下身子,装起可怜。
好啊,不就是被外人说成魅惑亲王的小妖精嘛,嫣儿从来不在意这些的!许久不见柔桑也没什么,大不了整日待在王府里,除了在王爷您身下承欢,便是被宛秋嬷嬷追着看账本……王爷,其实账本很有趣的,嫣儿一点都不累,无所谓!萧南烛:……宁嫣不理他的反应,可怜巴巴地昂着小脸:王爷、小表叔,咱们回府吧。
萧南烛拿她没办法,单掌托着她的后腰,扶她起身道:晚上回去再说。
*马车驶入皇宫内苑,径自穿过重重宫阙,停到西华殿附近的马球场。
骑射大会正在马球场内举行,宁嫣顺着萧南烛的搀扶跃下马车,就见燕明帝与元贵妃在球场上射箭玩儿。
太子殿下与一众世族男儿也在场内,个个挽弓搭箭,远远地瞄准箭靶放箭。
此刻秋阳正盛,温煦的阳光拂过偌大的球场,映得一众公子的身影熠熠生辉。
中箭靶的几名锦衣少年扬起笑脸,举着膀子叫唤起来,引得西华殿廊檐下看热闹的命妇、贵女们都欢喜地鼓起掌来。
宁嫣眺望马球场内的盛况,一时受到感染,也忍不住拍手叫好:殿下,你快看,那边有位公子两箭都中了靶心!萧南烛负手站在宁嫣身边,瞥过宁嫣说的锦衣公子,冷淡地赞许道:这种花架子箭法,在边境半天都活不下去,不过唬唬姑娘家倒也足够了,还不错。
宁嫣微愣,歪起脑袋看萧南烛,抿笑道:是啊,还好嫣儿有殿下,否则多半也要被这花架子唬住,殿下可否让嫣儿瞧瞧殿下的箭法?萧南烛舒心一些,笑道:嫣儿想不想学,我来教你。
宁嫣眼睛亮起来,讶然道:这个比练剑容易吗?我可以射得比这群花架子更好吗?萧南烛颔首应下,宁嫣恨不得拉着他往马球场跑。
但顾忌着附近宫女太监多,西华殿又有不少命妇、贵女在偷看她们,便老老实实走到燕明帝跟前请了个安。
宁嫣给燕明帝行礼后,又乖巧地朝元贵妃福了一礼:儿臣请贵妃娘娘安。
元贵妃依旧柔柔婉婉的样貌,亲自搀宁嫣起身,轻笑道:圣上您瞧,信王殿下与信王妃站在一块儿,多像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多亏您赐婚成全这桩佳缘。
燕明帝侧目望着元贵妃,少有地露了个笑脸。
宁嫣眸光暗闪,不想打扰帝妃二人独处,拉着萧南烛走到一旁的玄铁箭架下,费劲地从箭架上取下几支长箭。
萧南烛见宁嫣当真有兴致,便随手握住一柄长弓,接过宁嫣手中箭矢,对着十丈开外的箭靶道:看好了。
话声将将落下,利箭已飞出弓弦,铮然一声,直接穿透靶心,钉入远处的一截木桩内。
周围默了一瞬,登时一片叫好声。
宁嫣睁大眼睛,忙不迭鼓起手掌,满脸敬慕的笑容:殿下,这边所有的男子加起来,都不足够和你相比!萧南烛好笑地垂下目光,他两辈子最不屑卖弄功夫,不成想以此哄嫣儿喜欢……感觉竟出奇地不错。
他这般想着,自后头半拥住宁嫣的身子,将手中长弓递到宁嫣手中,教宁嫣握弓拉弦道:这样握着,小臂要沉下力,慢慢往后拉。
宁嫣听天书一般,还没静下心,萧南烛已撤回身子,声线清沉道:好了,把弓拿稳,另一手放箭。
啊?宁嫣僵着不敢动,见萧南烛肯定的目光,心一横,猛地松开手来。
空中咻地一声,箭矢猛地钉入方才的箭靶。
宁嫣不禁呆住,还没来得及开心,就见远处地木质箭靶晃了一晃,竟咔嚓碎裂开来。
四围看热闹的人们错愕不已,西华殿门下的女儿家们团扇掩唇,难以置信道:这小庶女莫不是个会武功的高手?几圈人叽叽喳喳,宁嫣檀唇微张,侧目看向萧南烛。
萧南烛低低一笑:好师妹,往后若还想学什么,尽管和师兄说。
宁嫣甜滋滋地点头,燕明帝与元贵妃并肩走过来,夸道:一箭碎靶,信王妃箭法不错。
呃、父皇赞誉,儿臣愧不敢当。
宁嫣潦草地应付,不知燕明帝看出端倪没有,便柔柔续道:都是信王殿下亲授的成果。
燕明帝看了眼萧南烛,和声道:温恭谦慎,柔婉坚韧,这正该是大燕女子典范之态。
凤岐,你自己的眼光的确是好。
多谢父皇。
萧南烛欠首回应。
宁嫣腼腆一笑,难为情地站到萧南烛身后。
上辈子她在一次宫中举办的马球会上大放异彩,燕明帝也这般夸过她。
没想到这辈子是因为射箭,明明她连弓箭都拿不稳的。
元贵妃见宁嫣羞怯,忍不住出言打趣几声。
四人又谈笑一会儿,太子忽地从球场另一端走来,直言寻萧南烛有事,萧南烛便先行离开。
宁嫣闲来无趣,干脆陪燕明帝两人说话,没多久,却听西华殿外头一阵骚动。
她举目探过去,就见廊檐下贵女们让道,萧清宴一袭紫袍流曳,迎着日头缓缓走过来,含笑拱手道:儿臣请父皇、母妃安。
燕明帝心情不错,应道:清宴年岁也不小了,前几日朕与英老王爷商议了封你爵位之事,就定做怀王,回头你自己出宫建府罢。
跟你四皇兄学学,早些寻个心仪的姑娘,眼下宫里就你和柔桑单着。
萧清宴笑微微地答应,目光毫不避讳地看向宁嫣。
宁嫣心生不详,担心萧清宴当着燕明帝、元贵妃的面儿编排她,福礼脱身道:父皇,贵妃娘娘,儿臣这两日略有不适,可否先行退下?元贵妃关切地点头,浅声道:许是太阳底下站久了,这马球场沙尘又大,信王妃且去西华殿歇会儿罢。
燕明帝也无异议,宁嫣扫过萧清宴笑吟吟的脸庞,拢袖离开。
转身之际,却觉萧清宴懒洋洋的目光盯在她身上:四皇嫂神色不大好,想来作这信王妃,心里是会很累的吧?宁嫣皱眉,不知萧清宴这话是说与她听,还是说与帝妃二人听?她不想过多纠缠,权当没听见,独身走进西华殿内找柔桑解闷儿。
四下里看了一眼,没瞧见柔桑,竟瞧见自己的二姐姐宁婧。
宁嫣颇为讶异,不想与宁婧有瓜葛,便自个儿坐到软椅上用了盏清茶。
宁婧却莫名其妙不愿放过她,远远地拔声道:三妹妹今日怎么有空出来?前几日,三妹妹去咱们国公府回门,没待半个时辰就回王府了,二姐我还当你今日也不舍得出来呢!宁嫣不解地看向宁婧,这位二姐姐十来年不曾找她麻烦,今日撞什么邪了?西华殿内大且空旷,四处雕梁画栋,声音极快地荡开。
几名带女儿的一品命妇犹疑一番,捻着帕子坐到宁嫣对面:信王妃新婚没几日,与信王殿下必定是如胶似漆罢?宁嫣不动声色地望过去,说话之人乃当朝太傅妻子,一袭鹅绿织银纹长衫子,年过四十,举手投足颇有些严肃之态。
没待宁嫣接话,旁侧又一位命妇道:本朝从没哪位亲王敢当着百官朝臣之面,说出终身不纳妾、不养通房的话,信王妃当真好福气,我等是羡慕不来了!宁嫣平日参与的雅宴,大多与未出阁的闺秀们打交道,鲜少与上了年纪的命妇交锋。
但她再没经验,也能听出这些妇人话里话外,暗藏机锋。
让夫人们见笑了,本王妃是比夫人们有福气一些。
宁嫣莞尔一笑,素手执起桌上的杯盏抿了口茶水。
对面两位命妇气闷,旁边一位相较年轻的美妇搂着女儿,温声道:信王妃身份贵重,别与咱们这些老姐姐计较!不过……说到底咱们也是为了王妃好,您是国公府庶女出身,今时不同往日,若不注意着点德行,可是容易遭人诟病的!宁嫣眼睫微闪,搁下杯盏道:夫人可得说明白些,本王妃哪点德行容易遭人诟病?她的声音柔而不弱,那美妇微怔了一下,怀中半搂着的红裙女儿笑道:这不是方才宁家婧姐姐说的么?回门没待半个时辰就走,实在不合规矩。
宁嫣抿唇,又朝角落里的宁婧瞥一眼,却见宁婧胆怯地缩了缩脑袋,像是被谁逼着针对她似的。
宁嫣没空细思,一名蓝衫郡王妃又冷笑着起唇:瞧宁二小姐这反应,似是被谁吓住一般。
今时不同往日,信王妃如今在王府里头,心胸可得放大度些。
皇室一脉最看重的还是开枝散叶,三妻四妾才是常事……一群妇人应和地笑起来,宁嫣心中憋着一股气,这些人说到底就是看她出身低,年纪又轻,想辖制她罢了。
宁嫣坐直身子,反唇讥道:郡王妃说得极对!三妻四妾才是常事,信王殿下那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说什么终身不纳妾,实在是不合礼数。
可惜圣上都不介意此事,甚至亲口允下本王妃与信王的婚事。
郡王妃,您可是要去圣上面前也分辨分辨?那郡王妃心中咯噔一下,她家那口子不受圣上待见,又整日眠花宿柳。
她一时想到信王殿下对宁嫣的誓言,心生不快、随口发泄两句罢了……这若闹到圣上面前,她如何收场?宁嫣见郡王妃支支吾吾不说话,目光温软地扫过一众默然的夫人小姐,甜声笑道:诸位以为呢?众人不满,倒也不敢帮腔、还嘴。
她们本也是受人暗示弄点不痛快出来,这信王殿下在外头,谁敢真的在台面上欺负宁嫣这小庶女?偌大地殿堂寂静片刻,众人心思各异,就见萧南烛与太子殿下结伴走了进来。
二人身姿笔挺,尤其萧南烛一袭玄衫冷如寒冰。
甫一进屋,两排夫人、小姐们立刻敛襟起身福礼。
宁嫣瞥过众人,静静地坐着不动。
直至萧南烛走到她跟前来,她膝盖往下一滑,跪到地面昂着脸哭泣:王爷!四周命妇们身形顿住,傻眼地望着宁嫣梨花带雨的小脸,方才这小庶女可是尽占上风的。
萧南烛亦微微一愣,身边气息冷下三分:怎么了?谁欺负你?他蹲下身来扶宁嫣,宁嫣轻轻拨开他的手,摇头泣道:王爷,嫣儿求您纳妾入府吧!萧南烛紧锁的眉头微微松开,望着宁嫣眸中碎光粼粼的笑意,知宁嫣在做戏,便配合地坐到椅上等着宁嫣的下文。
王爷,诸位夫人说的极对,嫣儿无才无德,出身低微,能嫁于您为妻子,便已是天大的荣宠了!萧南烛垂目看向桌面,淡淡不语。
他方才与太子说了英王府之事,口中正是干涩之时,见桌上一杯用过的青玉茶盅,暗猜是宁嫣所用,便又斟了盏茶水,不在意地抿入唇间。
却听宁嫣哭得愈发真切,双手捂着胸口,难过道:王爷,您纳妾吧,嫣儿庶女出身,德不配位!嫁于您半个多月,还未能开枝散叶、传嗣无功,嫣儿羞愧至极……萧南烛闻言,口中茶水猛地喷了出来,连殿中央抱臂看戏的太子殿下都抽起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