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王萧清宴宫变失利, 于重阳节当日葬身火海,身后数千名死士刎颈陪葬,其余兵将尽数缴械投降。
朝堂内短暂地动荡数日, 一场篡位暴|乱就此平息下来。
暴|乱过后, 京城比以往更添热闹。
宁嫣却格外贪恋信王府的温暖,任由阿念、宛秋嬷嬷几人劝她出府转转,她都不理。
一想到被萧清宴抓着从汴州跑到凤山城, 又从凤山城被关到京外的小山头,她就心有余悸,整日待在信王府懒得出门。
萧南烛也发觉宁嫣比往日黏糊许多,心中享受宁嫣主动贴过来缠着自己。
又担心宁嫣闷在王府里憋坏身子, 若因萧清宴之事落下阴影就不好了。
这日天光清畅,萧南烛下朝赶回王府,宁嫣正坐在藏殷居的桌案前摆弄几块碎玉。
玉质血红,正是白凰山那日,宁嫣摔到萧南烛脚下的血莲纹玉璧。
萧南烛见状,眸光微闪, 笑道:别折腾了,仔细割伤手指。
宁嫣放下手中的漆金锉刀, 颇有些苦恼地昂头:可这是殿下赠我的定情之礼, 更何况这还是兰妃娘娘留给你的遗物, 哪能就这么糟践了?萧南烛笑微微地摇首, 撩袍坐到她身畔, 拥她入怀道:那放着罢,回头我来弄, 雕个嫣儿的小像出来。
宁嫣轻哼一声, 萧南烛已俯首凑上她的唇畔。
阳光涌入大敞的门扉, 两人浅浅交缠一番,宁嫣面颊潮红,趴在萧南烛的胸膛大口大口喘着气。
她余光瞥到桌案上碎裂的玉璧,忽地想到白凰山那日,萧清宴向萧南烛说我与小皇嫂在一块待了七八日,皇兄猜猜我与小皇嫂做了什么的浑话……这盆污水,她还没和萧南烛说清楚。
宁嫣起身抽离萧南烛的怀抱,望着萧南烛冷峭的眉目,讷声道:殿下,我有件事儿一直没与你说。
萧南烛挑眉,宁嫣指节绞弄衣带,犹豫着开口:萧清宴不是圣上的子嗣,他是英老王爷和云嫔娘娘的孩子。
你说什么?萧南烛敛眉一怔。
宁嫣扭捏地点了点头,垂眼续道:他自己的母妃被英老王爷欺负过,所以他从来没在这种事情上轻薄过我!我这段时日被困在他身边,绝无苟且之事发生……话未说完,萧南烛便明白她是何用意,伸臂拥紧她,清清凉凉的薄唇覆到她额头印下一吻:嫣儿,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从来不必解释这些,我只庆幸你不曾受伤。
宁嫣微微懵住,没料到萧南烛会这样说,心中登时腾起一片热乎乎的暖流。
她重新趴回萧南烛怀里,埋脸笑了一会儿,想到萧南烛今日去了皇宫,便软声道:殿下,宫里如何了?元贵妃那边怎样?萧南烛嗅着她身上清甜的果香,淡笑道:情况不大好,我早先托林师父访遍西域列国,虽然寻到解谜蛹蛊虫的法子,也为元贵妃解了蛊毒,但元贵妃身子太差,听说至今神志不清。
宁嫣叹息着应一声,好奇道:殿下,你说贵妃娘娘好起来,父皇会不会杀了她?萧南烛稍作思忖,垂目揶揄道:应当不会,你上辈子蓝颜知己那么多,我日日看着你同那些俊才谈诗论道,就从来不曾想过要杀你。
宁嫣:……她眨巴眨巴眼,见萧南烛俯首压下来,担心折腾到床榻上,抽身嗔道:殿下,自打回京以后,我都没与柔桑好好说过话。
柔桑今日要来看望我的,算算时辰马上就到王府了。
萧南烛单臂撑着桌案,煞有介事地一叹:是吗?倒是可惜,我见你近日不喜出府,还想带你去外祖父家瞧瞧……宁嫣睁圆了狐狸眸儿,欢喜地诧声道:当真么?!殿下怎么不早说?你近来这样忙,难得抽空的!早知如此,我便不约柔桑来王府了……萧南烛见她左右为难的模样,眸中掠过两缕笑意,清声道:走罢,柔桑那边我遣人知会过了,她今日不会来,咱们去京外乡庄住几日。
殿下,原来你早就安排好了?宁嫣糯声问着,见萧南烛勾唇不语,开心地笑倒在萧南烛的怀抱中。
*天色入暮时分,信王府的马车驶离官道,一径行入舅父一家所住的乡庄内。
宁嫣随萧南烛跃下马车,就见远天山水迢迢,落霞秋风下村落炊烟袅袅,宛若人间仙境。
她深吸一口气,心绪愈发恬然,挽住萧南烛的胳膊一步一步走入村落内围。
二人容色倾城,宁嫣一袭凤尾红裙轻盈娇美;萧南烛玄袍锦衫,气态更是凌然尊贵,惹得附近劳作的村民们频频驻足,暗猜二人是皇城哪家贵人,竟来这种小地方游赏?舅父一家早已是庄子内的大富户,两人赶至新建的府邸时,外祖父被几名仆人搀扶着,颤悠悠地要给萧南烛下跪。
萧南烛连忙欠身制止,宁嫣鲜少见萧南烛局促的模样,在一旁掩唇偷笑了好一会儿,才上前拉住外祖父。
几人没聊几句话,舅母急匆匆地自医官赶回来。
这段时日,她对京城宫变之事略有耳闻,一直记挂着宁嫣的安危,见宁嫣全须全尾的与萧南烛站在大厅中,不禁红了眼眶。
宁嫣见舅母一怀愁绪,心知舅母在为自己担心,赶紧走过去握住舅母的手,好生宽慰了一番,才坐下唠起家常。
至晚膳后,外祖父精神不济,捂着帕子咳了好几声,一众仆从紧忙扶着他老人家回屋歇息。
舅母的医馆里还有等着看诊的病人,便也先一步离开。
夜色空寂,丹桂飘香。
宁嫣闲来无事,挽着萧南烛的手在府内逛了一圈,忽地想到自己这些年从不曾为外祖父做过什么。
她想到方才外祖父的咳嗽声,一时心血来潮,让萧南烛先回屋睡下,自个儿随着侍女们跑去厨屋,打算亲自动手炖一盅冰糖雪梨羹。
外祖父夜间醒来,正好可以暖暖胃、润润喉肠。
萧南烛哪能放她一个人忙活,跟进厨屋站了片刻,恍惚忆起旁的事,便又先行离开。
时辰一点点溜走,宁嫣在厨屋忙活完毕,转身找不见萧南烛的人影,不由地有些心焦。
好在两名小厮从医馆赶回来取药材,笑着解释说王爷去了医馆,宁嫣才安下心来,又纳闷道:他去那里做什么?宁嫣捉摸不透,提起裙摆,趁夜跑去舅母的医馆探了两眼。
医馆十年如一日,仍是少时萧南烛带她回来探亲时的模样。
她灵机一动,瞬间明白了萧南烛来此地的意图。
十年前,萧南烛去北境边关前、带她来这里住了一夜。
彼时,她拉着萧南烛在医馆外的常青树下埋了一只空酒坛子,酒坛中两张纸笺,题着两人十年后的心愿。
萧南烛必然是为此事而来……不偏不倚,今年是她与萧南烛此生重逢的第十载春秋。
夜光如水,四周雾气空濛。
医馆内零星几个病人低声聊笑,廊檐下一排风灯随秋风摇曳,懒懒地映在院外一株茂盛的常青树上。
大树拂落一地暗影,遮去萧南烛清挺的身姿,那一袭飘扬玄衫似笼入无边无际的黑夜。
宁嫣却还是一眼瞧见萧南烛,见萧南烛眉目沉静,倚在树下看一张卷皱的纸笺,心底汹涌的雀跃蓦地安逸下来。
她出其不意地跑上前,一把抢过萧南烛手中的纸笺,却见上头墨迹遒劲,只有寥寥两句话:上苍垂幸,两世得遇宁嫣。
愿十年后,她心之所爱犹尚是我。
宁嫣愣住,倏地鼻头一酸,昂首撞入萧南烛幽深的眸瞳,认真笑道:殿下,宁嫣心之所爱,从从来来都是你呀。
萧南烛轻声应下,俯首在她唇畔落下一吻,温声道:我已经知道了,所以告知十年前的萧凤岐,他而今过得很好。
天上银月绕过屋檐,夜风带起院外浓郁的桂花香气,朗月清辉、漫漫花雾包裹住二人清瘦的身躯。
宁嫣好似置身花海,裙角轻扬,猛不丁扑进萧南烛怀中,柔声道:殿下,咱们再埋一只酒坛罢?你可还有什么心愿?萧南烛回拥住她,苍白的指节在她发丝间揉蹭了一会儿,声线清沉道:我两世心愿,都在怀里。
宁嫣抱他更紧一些,踮脚吻过他俊挺的眉骨,糯声笑道:嫣儿倒还有个心愿!萧南烛以为宁嫣有所求,起唇欲问宁嫣想要什么东西。
宁嫣抬臂攀上他的脖颈,娇美的面颊浮露一片慧黠笑意。
那双清澈的水眸中月光泠泠,独独倒映着他孤寥的身影。
愿此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相伴!番外一斗转星移, 宁嫣与萧南烛在乡庄的舅母家,待了足足十日之久。
乡庄内秋景清雅,宁嫣逐渐忘却被萧清宴掳走幽禁的日子, 浑身情绪慢慢地开阔起来。
她心知萧南烛军务缠身, 不好在庄子里停留太久,便主动辞别舅母与外祖父等人,随萧南烛一同赶回了京城。
回京这一天, 日色明媚。
信王府的华盖马车驶在官道上,忽地被前头一队浩浩车马拦住去路。
宁嫣窝在萧南烛怀里,颇为诧异地睁眼:何人这样大胆?信王府的马车都敢拦截?话音将落,车夫掀帘正声道:王爷, 王妃,是绀山岳知州家的公子,说难得路上碰面,想给王爷、王妃请个安。
宁嫣眸瞳微凝,恍恍惚惚地记起来:岳知州?可是前工部尚书岳大人的独子——岳文岱?车夫恭敬地应是,宁嫣端正坐姿, 下意识吩咐道:那叫他过来见见罢,说不准他找王爷有要紧事儿。
这位岳文岱公子是她上辈子的故人, 是众多心慕她的公子中颇为出挑的一位, 可惜说话行事少了些许明朗气儿, 她不是很喜欢。
上辈子这岳文岱也是个薄命人, 因为什么死的, 她不清楚,总归死在她前头。
这辈子岳文岱的命也不是很好, 几年前他父亲莫名其妙被踢下工部尚书的位置, 还被打发到绀山当了个五品知州。
绀山贫苦, 这几年京城的贵公子中,压根儿没有岳文岱这一号角儿。
宁嫣理了理衣襟,想到岳文岱两世的倒霉命运,不轻不重地叹惋一声。
萧南烛指节摩挲衣袖,轻嗤道:嫣儿在想什么?替岳家公子难过?宁嫣微怔,侧首觑萧南烛一眼,才发觉萧南烛眼角眉梢染了些许阴郁神采,似是不大顺心的模样。
殿下,你不想见岳文岱?宁嫣语气嗫喏,萧南烛立刻放软神情,淡淡转开脸道:我有什么想不想的,随王妃心意。
……宁嫣眨巴眨巴眼,心底琢磨一番,赶忙探头喊车夫驾车离开。
外头的岳文岱已站到马凳旁,正冲着车帘拱手拘礼。
猛不丁见一双玉手撩开锦帘,又露出一张皎若云月、艳若海棠的女子面容,不由地愣在原地。
四目相对,宁嫣亦打量着岳文岱。
黄杉玄带、腰佩香囊,与前世如出一辙的英俊风流,只是略微消瘦了些,一双吊梢眼比前世更为精明。
宁嫣浅瞧两眼,察觉岳文岱如前世那般震慑于自己的美貌,便面目表情地缩回脑袋。
殿下,人在外头请安,你若不想见他,咱们便直接走罢!宁嫣乖巧地冲萧南烛露了个笑脸,生怕萧南烛吃味,晚上到了信王府又以此事为借口,翻来覆去地折腾她。
萧南烛未语,外头岳文岱温笑道:微臣随父亲回京述职,巧在路上有缘与信王殿下相逢,特特下车给王爷请安,不知王爷近来一切可还安好?你出城,本王进城,何来有缘?萧南烛声音蕴着一股玩味的冷鸷之气,吓得岳文岱顿了一顿,方继续道:是是,王爷说的是!宁嫣:……她就猜萧南烛没好话!上辈子岳文岱找她对诗论画,她是从来不曾应允过的,萧南烛这飞醋也太厉害了罢?不知今晚会不会又缠着她折腾到半夜?宁嫣暗暗计较着,见岳文岱还要再巴结,忙得截住话茬,随口打发了两句,便借口身子不适催促车夫驾车。
青天白日下,马儿尥蹶子带起一地尘土,弄得岳文岱灰头土脸。
他尴尬地拱手作揖,又担心马车碾到自己,只得退开恭送二人离去。
宁嫣心底松了口气,脑袋枕到萧南烛肩膀上打起盹儿。
萧南烛身姿冷硬,垂目盯她看了片刻,不知想到什么,神色变得晦暗不明。
直至晚间,马车一径行入信王府内,萧南烛都没怎么说话。
宁嫣起初还担心萧南烛会拿岳文岱作借口,佯装生气,继而诱哄她床笫缠绵……眼下见萧南烛当真冷淡地发起脾气,她心中只觉得委屈,甚至比萧南烛还生气!她宁嫣是怎样的人、上辈子与多少男子相识相熟,他萧南烛当真不清楚么?没来由地拿一个面都没见过几次的岳文岱来发脾气,还对她爱搭不理……什么意思嘛?!宁嫣越想越难受,又一路舟车劳顿,晚膳都没吃两口,直接回寝屋内歇下了。
萧南烛掀被上榻捞她入怀时,她都没反应。
寝屋内烛光幽微,烛芯噼地几声爆响,床榻在一瞬间光亮之后陷入黑暗。
唯余清冷冷的月光拂过床幔,落到二人相拥的身影上。
宁嫣心底莫名其妙憋着一股气,小脸贴在萧南烛心口,忍不住抬齿咬萧南烛的衣襟。
啃咬了半晌,见萧南烛不理会,才发现萧南烛早就阖眼睡去了。
他怎么能睡得着?!宁嫣踢他一脚,心中更不舒服。
萧南烛眼睫轻颤,却少有地梦及前世一桩藏得极深的往事。
那年芳菲四月,太子妃产子大喜,太子府中一场哄动全京城的佳宴办了整整三日。
宴席上,各路官眷贵女、世家公子们聚在花苑内执扇谈笑。
他游离在所有喧嚣之外,远远站在高阁上观望花苑中与岳文岱聊笑的宁嫣。
宁嫣姿容清美,一袭攒金丝束腰红裙,手臂间挽着轻薄的流纱披帛,天上骄阳也不及她炫目半分……可惜她站在花天锦地里,满心满眼装的都是旁的男人。
嫉妒——他清楚记得那时的感觉,眼睁睁看宁嫣与岳文岱谈笑风生,暗暗想象宁嫣甜甜软软的声音,心中似有一把毒火在舔舐肺腑。
然而很快地,岳文岱那蠢货不知说了什么,宁嫣眸色极快地沉下去,唇畔笑意却无端的深邃两分。
这是宁嫣心中不悦的迹象,估摸是岳文岱惹她不开心了……果真,下一瞬宁嫣便轻摇着团扇,懒懒地福了一礼,转身回到贵女们身边儿去。
他负手站在高阁上,眸光微闪,漠漠地冷笑一声。
岳文岱也好,抑或满苑徒有其表的世家公子也好,没人比他更了解宁嫣。
正这般想着,就见花苑中紫影轻挪,宁嫣身畔又多了个男人,赫然是他的五皇弟萧清宴。
这次宁嫣没再走开,颇有兴致地与萧清宴聊了许久。
四月清畅的暖风吹过宁嫣与萧清宴的衣衫,一径透过高阁栏杆,冷冷地拂在他胸口,竟似腊月的刀子一般凛冽冻人。
他再没了待下去的兴致,回到楼阁内料理了两桩军务,脑海中仍是不停浮现宁嫣笑意盈盈望着萧清宴的模样,不由地斟了两杯烈酒饮下。
正当此时,楼阁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步伐轻细如雨,像是女子醉酒后踉跄的步子。
他搁下酒盅,眉眼愈冷。
这栋楼阁是太子知他喜静,特特安排他一人赴宴居住之所,擅自进楼的女子不是为了刺杀,便是为了谋利而投怀送抱。
他无聊地摁了摁眉心,在门扉吱呀一声敞开时,掌心滑下一片薄刃准备了结对方性命。
却见门下宁嫣面颊酡红,一袭红裙翩跹,颤巍巍地跑到他跟前。
他微微讶然,极快地掩去眸中异色,淡声道:宁嫣儿,你有事?话毕,宁嫣猛地扑进他怀里一顿乱蹭,娇小的身体贴着他的胸膛,满足地道:你怀里好凉,好舒服。
他呼吸僵滞一瞬,手中攥紧的薄刃霎时划破掌心,鲜血滴落下来,却不自觉地搂住宁嫣:你怎么了?有人欺负你?宁嫣哼唧两声,死死搂住他的腰磨蹭了好一会儿,才软软地抬起脑袋:小表叔,我好难受!他垂目望下去,少女面颊肌理细腻,两腮蕴着粉嫩的霞红,一双醉眼迷离,俨然是饮醉了酒。
他心中掠过一抹淡淡的失意,了悟道:怎么喝这么多酒,我抱你去贵妃榻上歇着,再去叫你侍女过来。
宁嫣却不满地揪紧他的腰带,腾出一手覆上他眼角,痴痴笑道:小表叔,你变成皇子了,怎么眼角的血痣也变没有了?嫣儿好喜欢你眼角的血痣!他一时怔住,宁嫣已踮起脚尖、柔润的薄唇直接贴上他的眼尾。
空气一刹那死寂,少女半个身子紧靠在他身上,唇齿清甜,于他眼角撩起大片大片的火焰。
他知宁嫣醉酒、更知自己该推开宁嫣,却又生怕宁嫣退却,反手揽住宁嫣的腰肢,任由宁嫣胡作非为。
宁嫣懵懂地舔舐一会儿,忽地撤回脑袋,直接动手拉扯他的衣襟:我真的好难受,小表叔,你救救我呜呜……他俯首压下去,堵住宁嫣嘤咛的话茬,就听隔壁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嗓音:公子,这四殿下最忌讳女人自荐枕席!老奴偷偷给宁小姐酒里下过药了,好容易才把她引到这边的,这下她有笑话闹了!干得不错,这小蹄子厉害的,方才还敢驳我岳文岱的面子!这下惹上信王殿下,教她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对对!过会子这宁小姐就知道跟着公子你的好处了……公子,咱们先跑罢!他眸光一寒,自然明白内中因果,唇齿间的交缠也变了味道,不由松开宁嫣的腰肢。
见宁嫣难受地皱眉,便沉声安抚道:嫣儿,你先等着,小表叔派人去给你找解药。
宁嫣檀唇微红,长时间的呼吸不畅激地眼底冒出泪花,呜咽地趴进他怀里:不要!小表叔,我真的不舒服。
说罢,又昂着小脸凑过来找他的唇。
他无措地抹开脸,从不曾与朝思暮想之人这般亲近,再多来一瞬间的触碰他都会失控,只得抬手封住宁嫣的睡穴。
宁嫣身段柔若无骨,登时如一滩温水浸在他怀里,体内升腾的燥意又逼得她无法安眠,躺在他怀里嘤嘤呜咽。
他拭去宁嫣额角汗珠,正准备抱着宁嫣去找岳文岱,蓦地厅外走来萧清宴幽紫的身影,温声关切:四皇兄,这是怎么了?嫣儿没事罢?他未来得及说话,怀中一空,宁嫣奋力推开他,踉跄着跑向萧清宴:萧清宴,你怎么现在才来啊?你怎么现在才来——夜凉如水,萧南烛梦境辗转,拥住宁嫣的臂膀不由地收紧一些。
宁嫣正生着闷气,猛不丁被萧南烛勒进胸膛,禁不住狠狠踹了萧南烛一脚。
萧南烛悠悠醒转,望着她哑声道:怎么了嫣儿,今日沿途跋涉,是不是累得睡不着了?可要叫外头奴才熬一碗安神汤送过来?宁嫣撩开额发,瘪嘴淡声道:嫣儿没事,倒是王爷该弄碗安神汤喝喝!萧南烛听她语气怨怪,蹙眉道:什么?宁嫣心中藏不住事儿,也不愿与萧南烛生出芥蒂,咬唇道:你不是在吃岳文岱的醋吗?我怕你气地睡不好觉,让你喝一碗安神药!……萧南烛好笑地抚过她垂落后脊的长发,清声道:嫣儿想多了,岳文岱怎配我来吃醋?当真么?宁嫣借清透的月光打量萧南烛两眼,见萧南烛点头应是,奇道:那你今日回王府以后,怎地脸色这样差?还不理我,莫不是想到什么不好的事儿了?萧南烛凤眸微动,抽回胳膊道:罢了,快睡罢。
宁嫣见状,心中愈发挠痒痒似的,指尖缠绕萧南烛的发丝,糯声念叨:王爷、殿下,你说说嘛!你不说清楚,嫣儿总是忍不住觉得你在生嫣儿的气!嫣儿总觉得,说不准哪天你就不要嫣儿了……王爷,你是不是腻了?是不是不喜欢嫣儿了?萧南烛额角直跳,望着床幔透进来的柔软月光,不经意地说出前世这件事。
宁嫣听罢,错愕地坐起身,瞪大眼睛道:什么?我当时以为自己不胜酒力……怎么会这样?我一点都不记得了,原来我们上辈子早就亲过!萧南烛闻言一怔,宁嫣已经义愤填膺地垂起被褥,鼓着腮帮道:岳文岱这个混蛋!真是该死,原来上辈子他还给我使了这么大个绊子,幸好当时我遇上的人是你,不然就糟了!对了殿下,上辈子岳文岱早死,是不是你动的手?宁嫣好奇地趴回萧南烛怀里,见萧南烛浅浅颔首,心底好似打翻了蜜罐儿,往萧南烛怀里猛蹭了两下。
随即,宁嫣又想到萧南烛为这件事儿沉闷了大半日,不仅有些自责,讷声道:殿下,你今日见了岳文岱就不开心,是不是因为上辈子我推开你跑到萧清宴身边去了?萧南烛没有半分矜持,轻哼一声,重重拍了拍她的肩头:你当时说的话,我记了十多年。
你跟萧清宴说‘你怎么现在才来’?你当时希望是他陪在你身边?宁嫣:……我当时与你不熟啊!我以为你喜欢的人是我长姐,以为你很讨厌我,况且半醉半醒的,我自然想寻个熟人才会安心些。
萧南烛见她紧张地解释,低笑两声,正准备揭过此事时,宁嫣忽地问道:殿下,后来发生什么事了?你让我跟萧清宴走了么?自然没有,我把你留在楼阁里躺着,撵萧清宴去找解药。
宁嫣听罢,扑哧笑出声来。
她抬手绞弄萧南烛披散的墨发,想到萧清宴此人,不免又奇道:殿下,嫣儿还有一事不解。
那日在白凰山,你是如何知晓我并非真心帮萧清宴的?当时情势紧急,我连你赠我的血莲纹玉璧都砸了,还不惜举刀捅了你……我自己都害怕你真的误会我同萧清宴跑了,你仅仅是因为知晓萧清宴手中有谜蛹蛊虫,才确信我不是真心选择萧清宴的么?萧南烛默然一瞬,轻启薄唇:不是。
不是?那是什么原因?萧南烛见宁嫣刨根问底,干脆翻身覆到她娇软的身躯上,低声笑道:因为我的王妃花月之貌,却心有风雷。
我是这世上最了解她之人,我知她有铮铮傲骨,绝不可能喜欢一个上辈子辱她坐牢、害她性命之人。
宁嫣心绪一颤,仰面望进萧南烛黑冰似的眸瞳,再度往萧南烛眼角烙上一吻,认真娇笑道:这次不是中药、也不是醉酒,殿下,宁嫣很爱你。
夜风漪漪,掠过窗棂拂动如烟似雾的床幔,伴着泠泠月光,摇落起一室绮梦。
*日子一天天过去,大年过后,京城好消息一桩接着一桩。
元贵妃大病痊愈;燕明帝有意退位给太子,吩咐信王萧南烛执掌三军,与太子共理朝政;柔桑也与沈谦言修得正果,不日即将完婚……以及太子妃遇喜。
宁嫣与太子妃关系极为融洽,得知此事后开心地在王府里绣起虎头鞋,打算送给太子妃未出世的孩儿做见面礼。
绣着绣着,宁嫣心头忽地空洞起来。
她同萧南烛成婚也将近两年了,这两年来,萧南烛但凡有空闲,便变着法儿地同她亲近,为何她这边一点动静都没有?宁嫣捂住小腹,越想越觉得乏味。
恰巧萧南烛走进厅堂,见她情绪不对,取过绣篮中的虎头鞋看了一眼,温声道:好看是好看,可惜伤眼,绣一只是个美意便也足够了。
宁嫣嗔他一眼,心中记挂着孩子的事情,便没有笑话他,反倒幽幽叹了口气。
萧南烛眸光闪烁,见她捂着肚子,连忙探手覆上去:怎么了嫣儿?可是这两日吃坏肚子了?宁嫣摇首,眼睫忽闪忽闪,犹疑地昂首道:殿下,若我一辈子都不能如太子妃那般怀上后嗣,你会不会嫌弃我?萧南烛指节一顿,明白宁嫣在纠结何事,失笑地摇首道:你若不能生,那便是我命中没有子女缘,有什么要紧?宁嫣心中一暖,抛下针线扑进萧南烛怀里。
萧南烛顺势搂住她,笑道:嫣儿是看太子妃怀上孩子,也想要自己的孩儿了吗?……只是突然想到若王府有个孩子,殿下便又多一个亲人了。
宁嫣闷声说着,琢磨道:若不然,殿下让太医过来给嫣儿瞧瞧罢,我想喝些坐胎药。
萧南烛摩挲她背后垂下的发丝,不赞同道:是药三分毒,补药尚不可多喝,平白无故喝那些东西做什么?宁嫣抬起脑袋,正想反驳两句,就见萧南烛挑眉,轻轻俯首笑道:其实,为夫有更好的药。
宁嫣觉得他不怀好意,还没来得及躲开,身子一阵失重,整个人又被萧南烛打横抱起,稳稳地走向藏殷居内。
此后日日鸾颠凤倒,七日后宁嫣便觉身子不适,躺在软榻上召太医一瞧,竟是当真有了身孕!信王府内登时炸开了锅,阿念与宛秋嬷嬷等人四处发散喜金,就连萧南烛脸上笑容也明朗了起来。
男子苍冷的眉眼内喜意不绝,日日守在宁嫣身畔,握住宁嫣的手道:嫣儿你看,我说我有更好的药罢,这是一条承载我们两个人血脉的生命。
宁嫣心中也欢喜,捣蒜般冲他点头。
直至过了两日,遇喜的愉悦感渐渐褪去,她才觉得不对劲。
这孩子已经在腹中一个多月,自然是在她被萧南烛逼着欢好之前怀上的。
如此算下来,她又吃了大亏,又被萧南烛没日没夜地折腾了七八日!番外二 元贵妃X燕明帝一川烟草, 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承嘉公主出生在南梁柳氏皇朝没落的世代,虽为皇后嫡出, 但父皇宠幸妖妃, 她出生时的闺名——柳絮儿,都是母后帮忙拟定的。
柳絮儿自幼讨厌这闺名,不够娇贵、意头也不好, 委实不像个公主。
她却不得不承认,满城翻飞、无根无蒂的柳絮,像极了她此后二三十年的生命。
柳絮儿七岁那年,母后薨逝, 嫡亲的皇兄为了权位而挣扎奔波。
偌大的宫殿内仅有几名奴仆伺候她,她没有朋友,因此父皇偶尔施舍的一点恩赏,就能让她开心地睡不着觉。
直至九岁那年,一切悄悄变得更糟。
她的父皇半辈子治国无道,竟扭头悟起了长生之道。
父皇重用一位西域的巫蛊道士, 受那道士的蛊惑兴建道观,整日沉迷丹药长生之说, 彻底没兴致过问她这个最小的女儿。
柳絮儿难过一阵子, 倒也没当回事。
后宫妃嫔们、她不熟悉的姐姐们想方设法挤兑她时, 她才意识到父皇的疼爱有多么重要。
好在上苍垂怜, 这一年她在后宫识得了一名飒飒少年郎——薛成风。
薛成风是当朝名将薛氏一族最看重的嫡公子, 明朗爱笑、会翻墙、会带她烤兔子,还会背着父母溜进宫里陪她一起玩儿。
柳絮儿只要一有空就偷偷与薛成风聚在一起, 在她蒙昧无趣的少时生涯里, 薛成风像一束温暖的天光拂去她世界所有的灰暗。
有薛成风的陪伴, 日子变得快起来。
三年后,柳絮儿金钗之岁,薛成风已经到了可以上战场的年纪。
老迈的父皇以为自己服用仙丹,身子健硕,又听信奸臣谗言,逼迫薛氏一族领兵随自己征伐北上的大燕皇朝。
结果战局惨败,父皇被大燕年轻的皇帝带兵冲入营帐,硬生生砍下头颅,悬挂在边境之城的城楼上,长达一月时日。
那段时日,柳絮儿像只游魂似的缩在皇宫里。
为父皇之死心痛,为南梁动荡的朝政担忧,更为生死不明的薛成风哭干了眼泪……她时常会梦到战场上的血腥景象,孤烟落日下,大燕朝的少年新帝样貌魁梧可憎,残忍地将她父皇枭首,又将□□刺向她的薛哥哥。
幸而薛成风没死,数月后自己从大燕的战俘中逃回军营,并从战场上寄回一封平安信给她。
信上贴心地宽慰她丧父之痛,还温柔地告诉她别害怕,过几年他班师回京,便立刻娶她为妻,带她离开皇宫那个污秽的牢笼。
柳絮儿将这一纸书信奉为佛旨,反反复复读了三年。
其间皇兄携众臣南巡,她遇到好几次逃出皇宫的机会,却全都放弃了,一心期盼着薛成风回来接她离开。
做将军夫人、做贩夫走卒都好。
柳絮儿满心期待,却没能等到这日。
三年前,父皇战死沙场,她嫡亲的皇兄承袭皇位。
皇兄如父皇一般荒废朝政,封袁氏一名妖女做皇后,成日贪图歌酒享乐,对那妖后的心愿无所不应。
而这次袁氏妖后想要的,是替族中弟弟求娶她——南梁皇室宗女里最貌美的承嘉长公主,柳絮儿。
柳絮儿一直记得自己听到此事时的惶恐与惊惧,整个人如坠寒窖一般。
尤其得知皇兄一口应允此事后,她喉头一甜,直接呕了一口血出来。
可皇兄与她素来不亲厚,哪能理会她的抗拒?柳絮儿没办法,只得拖着病体写信给薛成风。
信笺一路辗转送至边境,正巧赶上边境大燕国的突袭,战事吃紧,信笺杳无回应。
但她苦苦拖延婚事,等待了几个月后,终究还是收到薛成风的回信。
抱歉,前线月鸣关之战牵连边境百姓安慰。
天意如此,风非良人,望长公主另寻他爱,不可痴侯。
柳絮儿忘记自己当时看到信笺的反应,只知后来没几日,她与袁氏皇后弟弟的婚事彻底敲定下来。
那袁氏公子是个满腹肥肠的风流哥儿,生得又肥又壮,性情阴鄙下流,她瞧一眼便觉得恶心。
偏偏袁氏公子仗着皇后的便利,几乎日日进宫溜达,甚至屡次轻薄于她。
一国嫡出长公主,沦为佞臣玩物。
柳絮儿忍无可忍,一次那混账东西灌了二两黄汤闯进她的宫门、欲对她行不轨之事时,她抄起博古架上的一只蒜头瓶,对准那混账的脑门砸了下去……宫婢们惊恐着喊人救命,她抱着残破的裙衫缩在血泊旁,面色惨白地瞪着满眼浑浊、死不瞑目的袁家公子。
她心底从未有过的舒畅、轻松……袁家公子惨死,但皇兄到底记挂着与她一母同胞的情分,重重罚了她一顿,没有要她偿命。
袁氏皇后却不愿善罢甘休,处处刁难,她在皇宫的日子益发艰难。
克扣吃穿用度都是小事,皇后时不时差遣奴才或打或骂地折辱她,才是最难熬的。
如此春去秋来,一年后南梁国库空虚,终于熬不住与大燕朝的战事,主动派出使臣议和。
很快地,两朝停战收兵。
为表露各自诚意,大燕朝放还八千战俘,同时要求南梁送一位嫡亲的公主和亲,以求两朝永结同好之意。
南梁嫡出的适龄公主仅有两名,一者是她,先帝嫡出的承嘉公主柳絮儿;另一者是袁氏皇后与当今皇帝之女。
柳絮儿缩在宫殿的角落里,几乎瞬间猜到自己要被推出去和亲,去嫁给敌国那位杀掉她父皇的可怕帝王。
但心底存着一丝念想,她偷偷躲到皇兄的宫殿听墙角,正巧遇上袁皇后催促她的皇兄下旨赐婚:你这个废物!我让你下旨送那个小贱人去大燕和亲,你怎么还不拟旨!你快去和大燕那边的使臣说啊,说你嫁承嘉那个贱人过去!我的美人儿,你别催了!她皇兄声音懒懒的:承嘉好歹是我亲妹妹啊,母后死时拉着我的手叫我善待她……我这当上皇帝还没几年,就把她嫁到大燕那虎狼窝里去,母后半夜回来骂我怎么办?!袁皇后愈发愤懑,哭闹道:亲妹妹?谁让你就这么一个适龄的妹妹!那贱人用瓶子砸死了我的同族弟弟啊,我弟弟还是你小舅子呢,你忘了吗?!现在叫她将功赎罪,替咱们的女儿出嫁怎么了?!皇兄沉默片刻,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行罢,那我这就拟旨,就说承嘉长公主与咱们女儿是一个年纪的。
她还比他们的女儿年长一岁,正好和大燕那狗皇帝相配!……柳絮儿麻痹地笑一声,孤身离开。
正值芳菲四月,天上艳阳粲目,皇宫内柳絮漫漫飘飞。
她忽地冒出一个痛快的念头,若她突然死了,是不是就不用远赴他乡嫁给燕明帝了?这些人的好算盘是不是就能落空了?但这心思很快歇下来,她的贴身侍婢药竹跑来找她,欢喜地压着声音道:公主!薛将军要回来了!大燕与咱们停战,薛将军要班师回朝了!柳絮儿脑中一懵,薛成风寄给她的那封不可痴候的绝情信,登时抛到九霄云外。
她好似再度抓住活下去的光亮般,数着日子等薛成风回来救她。
终于,在和亲的队伍离京之前,薛成风率领大军赶了回来。
一场为兵将们接风洗尘的宫宴上,柳絮儿瞅准机会,在皇宫一池烟柳下拦住薛成风。
她无数幻想过与薛成风见面时的模样,她要狠狠扇薛成风一耳光,质问薛成风为何要放弃她?抑或紧紧抱住薛成风,告诉薛成风她的情意、告诉薛成风她这些年过得不好、皇后宫妃都欺负她……然而都没有,绿堤清风下,柳絮儿望着面前身形高大、面目疲乏的男子,只有眼泪不停往下淌,心痛地好似撕裂一般。
薛哥哥,你瘦了好多,军营里是不是很辛苦?她呜咽着问。
薛成风咧开一个淡淡的微笑,酒意熏得他眼尾通红,衬着唇周没来及打理的胡渣,一副失意落拓的模样。
军营是苦,却不如百姓苦。
柳絮儿捂脸低泣,正不知如何开口,薛成风主动上前拥住她,声线低哑又困苦。
絮儿,你听到前头的歌舞声了吗?我们在前线流血杀敌,每日忙着埋葬兵将,多少人连口干净的冷水都喝不到。
咱们的皇帝却坐在宫殿里,琼浆玉液,左拥右抱……柳絮儿嗅着他身上的烈酒香气,一时愣住:薛哥哥?你是不是喝醉了?薛成风摇了摇头,倦怠地阖眼:絮儿,我不想你嫁给萧明羡……咱们一起离开南梁罢?柳絮儿轻轻靠在他怀里,心绪一震,眼前绿堤春水霎时泛起潋滟的光波,整个世界都鲜活了起来。
*眼下南梁朝局混乱,薛成风贵为当朝一等名将,出入宫廷如入无人之境。
柳絮儿以为薛成风会安排带她出逃的事宜,便安心地守在公主殿内等着信儿。
她任由绣娘们为她量身赶制和亲嫁服,生怕自己露出逃跑的破绽,整日顺从听话,三更半夜才偷偷收拾离宫的衣物。
直到和亲队伍离京前一日,薛成风那边依旧毫无动静。
侍女药竹却哭着跪到她面前:公主,不好了!奴婢打听到消息,薛将军向皇上请旨,要亲自送您去和亲!柳絮儿欢欣不已,一度以为这是薛成风故意设计,以为是薛成风准备带她出逃。
侍女药竹愈哭愈凶,仓惶地打断她的念想:公主,别骗自己了!将军不像要逃走的意思,皇上已为他赐婚,不日迎娶袁家女儿。
柳絮儿呆了好一会儿,费九牛二虎之力骗薛成风进宫,质问薛成风究竟要不要带她走?薛成风大惊失色,责备地拧眉问她:絮儿,你身为南梁公主,岂可有这样的心思?柳絮儿闻言,眼底希冀的光彩一点点破灭,愣道:是你说要带我逃走的呀,你怎能忘了?前几日就在这片绿堤,你搂着我说南梁早晚要灭亡,你说你很累,你说不愿见我嫁给萧明羡的!……絮儿,那是一时战势失利,我当时又多饮了些酒,郁郁不闷的宣泄罢了,你不可当真。
薛成风抬手摁了摁额心,一贯沉毅的眼眸流露些不舍的痛楚,语气却坚定道:絮儿,朝堂上情势危急,这场和亲可以为咱们大梁挣得喘息之机,你必须嫁过去。
柳絮儿瞪大眼睛望着他,泪花模糊视线,几乎不受控地吼出来:凭什么!薛成风你不知道我害怕吗?那里是敌国,那个大燕皇帝杀了我的父皇!整个南梁的子民都怕他,父皇去世的日子我做了好久噩梦,我不想嫁过去!柳絮儿说着,抬手撩开垂落肩头的长发,扯开衣襟露出侧脖下一段光洁如雪的肌肤。
肌肤上两排深可见骨的齿痕,形容可怖,活生生破坏了美感。
她指着伤口,昂脸哭道:薛哥哥你看到了吗?这是袁家那个畜生做的!那个畜生吃醉酒想欺辱我,袁皇后也经常打我,这些年我很难过,若不是为了等你回来,我早带着侍女跑了!你骗过我一次,害我差点嫁给那个畜生,现在又要骗我一次?薛成风攥紧拳头,强逼着自己冷静。
长公主,我明白你在宫里日子艰辛,可你没见过宫门外的百姓是什么日子……与南梁数百万子民的生计相较,你我个人的苦楚从来都是微不足道的。
皇上可以为了南梁大业,可以送自己嫡亲的妹妹和亲,我难道就不可以为了南梁放弃自己挚爱之人?长公主你就不可以为黎民百姓放下个人安危?柳絮儿薄唇颤抖,再说不出话来。
薛成风也沉默一会儿,挣扎着补充:絮儿你放心,战事不会这样终止。
我会拼尽性命打赢此战,赢回我大梁尊严与边境城池,也必定让你往后在大燕的人生安安稳稳。
*翌日,和亲队伍驶离京城。
许是薛成风刻意打过招呼,车队从宫门到边境一个多月的路程,始终浩浩荡荡、阵势浩大,给足了柳絮儿身为和亲公主的脸面与贵气。
分别这日,边境艳阳高照。
大燕朝派遣使臣前来接亲,柳絮儿一袭艳烈喜服,迎着漫天风沙踏下轿辇,与一身银铠战甲的薛成风道别。
薛成风望着她翻飞作舞的红裙,压下眼底痛意,握紧剑柄道:我会打胜仗,让大燕人不敢轻视你。
柳絮儿面色消瘦苍白,抬手抚过发上金冠,扯唇笑道:不必劳烦将军了,这场仗我自己来打。
薛成风微怔,四周战将无数,不方便说私话。
他只得低低嘱咐两句保重,侧过身子要亲自护送柳絮儿走到对面大燕的国境。
柳絮儿却顿住步伐,温和道:将军,你我分别在即,此生恐怕再无相见之期,咱们饮一杯酒罢?她说罢,不等薛成风回应,朝轿辇处招了招手,侍女药竹立刻端来红木漆盘。
薛哥哥,上一回你吃酒醉话,说要带我远走高飞,带我离开南梁宫廷。
可惜咱们没这个缘分,饮下这杯酒,咱们便算两清了。
我从南梁带走的东西很多,你不必担心我在大燕朝过得不好。
从今往后,我再不会指望谁来护着我,我会自己好好护着自己的。
柳絮儿挽袖执杯,水眸儿空漠含笑。
薛成风心有不忍,死死按下拉着她逃走的念头,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和亲车队一径自南梁边疆赶回大燕皇城,足足用了两个月的时程。
天已入秋,大燕皇朝地势偏北,时气比南梁寒冷许多。
柳絮儿将将入宫便染上风寒,病得卧榻不起。
当朝燕明帝萧明羡国事繁忙,也没过问这个体弱的敌国公主,草草封了个柳嫔,赐居宫殿、召太医诊病等事都交由后宫妃嫔们料理。
当时后宫争斗不休,沈皇后猝然离世,晋国公府嫡长女舒贵妃执掌凤印。
舒贵妃性子倨傲,且是边境武将世家出身,焉能给敌国一位和亲公主好脸色?柳絮儿一场风寒拖了十多天,计算着时日不能再耽搁下去,便自己寻去萧明羡处理政务的中和殿。
她忍着病痛,站在殿外等了半个钟头,终于入殿见到这位大燕朝年轻的帝王。
男人剑眉星眼,白袍冷霜,不似她想象中那般魁梧健壮;整个人身姿笔挺,瘦如松竹,淡静地坐在书案后批阅折子,也不似她想象中那般凶狠残暴。
柳絮儿悄悄打量片刻,蓦地对上萧明羡清寒的目光,连忙敛襟下跪:臣妾承嘉,拜见圣上。
萧明羡瞥过她苍弱的身体,又垂首批阅自己的折子,不咸不淡道:莫不是后宫招待不周,长公主找朕何事?柳絮儿抿唇,掩去心底惊惶之意,抬起的眸儿盛出一汪清亮的笑意:回圣上,臣妾初到大燕,有一份厚礼欲赠给圣上、赠给夫君。
萧明羡手中笔杆微微一顿,合起折子,居高临下地睨她:厚礼?长公主说说看。
柳絮儿默了片刻,广袖下的指甲狠狠陷进掌心,轻启丹唇笑道:臣妾母国,一等驻国将军薛成风的人头,可算厚礼?萧明羡盯着她柔如弱柳的眉目,心中死水微澜般腾起一丝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