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言絮第一次在陌生城市体会到孤立无援的感觉。
她松开握着行李箱的手, 走到门前神经质一样敲了两下。
没人开门。
寂静的走廊只余电梯下行的机械声,言絮抬起冻得发红的手,点开微信, 沉默着在a1和孙林两个联系人中选择了后者。
铃声响了有半分钟对面才接, 孙林似乎是事先打好了草稿,言絮跟他说什么, 他都有一整套推辞, 寒暄礼貌得好像陌生人。
直到最后一句, 她表明了自己的位置。
孙林, 我在公寓门口。
话筒那边重新沉寂起来,半晌他才开口。
我去接你。
是我去接你, 不是我跟路哥去接你,通话过程中也没有特别的间断。
显然, 孙林旁边没人, 她的动向也不用他再告诉另外一个人。
言絮坐在行李箱上,在凌冽的寒风中撑着腿等人认领。
孙林来的很快,没二十分钟他就到了,行李被他帮忙放进后备箱。
孙林边开车门, 边佯装无意地问她:哎小医生,往前拐个弯就有家酒店, 我给你放那啊?呼啸而过的风穿梭街道, 即将打开的车门被人大力合上, 孙林惯常的笑僵在脸上, 他看见言絮面无表情地摁上车门, 随便勾了下唇:孙林, 你一直都是这么没良心的人么?……哥, 小医生要是打感情牌, 我真的就绷不住了。
我一直都拿你当朋友,言絮单手撑在车身,看着孙林不敢直视她的眼神,寸步不让,是要我求你吗?告诉我,路呈放在哪。
……车上,孙林用简短通俗的话讲了一遍路呈放这个月的遭遇,用时四十分钟。
听完他的境遇,言絮站在酒店门口,几乎手抖到没办法靠自己的力气打开门。
小医生,路哥不是故意要换地址的。
他在那个公寓呆不下去,他在那间屋子里尝试过很多次……自杀。
他活不下去了。
孙林很少抽烟,但他整段话不借助尼古丁,甚至没办法把经历形成陈述,讲出来。
断断续续的言语顺着烟草干燥的味道散出车窗。
路城涉及犯罪案件是所有事件的导火索,火焰点燃,曲鸿遥作为操盘手将火势引到更远的地方。
引到医院,路城是时安筠的命,她得知这个消息,承受不住跳了楼。
引到媒体,舆论轰轰烈烈传播在圈内,路呈放就成了只能任打任骂的劣迹艺人。
澄阳见风使舵跟路呈放解了约,之前贪图流量要求合作的影视公司也纷纷对他避之不及,先前的资源约定全部反悔。
这段时间,名不见经传的各路小网剧都敢来插一手,邀请他出演十八线网剧,这简直是对他之前辉煌的一种作贱。
可路城公司工资发不出来,员工就会联合上访,去劳动局给路城继续施加罪名。
他如果不赚钱给他们发薪水,路城的处境只会更艰难。
路呈放只能从其中一家刚成立的影视公司手上接剧本,挣钱还债。
他恨路城,他伪善粗心,对他妈妈敷衍冷暴力,给了他一个缺失、永远无法倒退的童年。
但他确实已经是路呈放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是俗世附加他身上的一道责任。
他得背起来。
至于路呈放现在的状态……孙林说到这,手掌攥成拳,无力地拍了下方向盘。
心理医生嘱咐我,务必要时刻看好他,他已经不具备独自生活的能力。
你跟他通电话的那个除夕夜,路哥接得很慢,响铃的那段时间他在把我往外轰。
小医生你别怪我,我知道路哥跟你通完电话一定会疯,我想拦住他,他折腾不起了。
但他没办法不接你的电话。
言絮坐在车后座,心脏像被风撕了一道口子,她痛得有些麻木,侧过脸,瞳孔深处印着疾速倒退的街景。
几乎算是平静地追问:然后呢,那晚他怎么了?烟头烫在手背上很多伤,后来吞烟,去洗胃了。
孙林吐出最后一口烟雾,把烟摁在前控台上摆的玻璃烟灰缸。
言絮忽然想到那晚路呈放说的那句别再折磨我了,很迟钝地眨了下眼。
这些事路哥都不让说,他不想让你知道他现在活成这样。
小医生,车子停到目的地,孙林绕到另一边给她开车门,低头看下去的眼神牢牢捕捉,定在言絮脸上。
如果你只是想谈恋爱,应该去换个人。
你现在下车,就得默认当他的救世主。
倘若你中途抛弃他,他会搭进去剩下的半条命。
孙林,言絮并不像孙林想象的那样如临大敌,她扯唇笑得有些浅淡,我爱他。
我爱他三个字,在这喧嚣的冬季换装变身成一句最庄严的宣誓,这表明她绝不背弃。
这世界太善变,精神虚假混乱,人人自危,但她,会是信仰最坚定的卫士。
……握紧门把的手用力,言絮推门走了进去。
从她身后进来的孙林习惯性地巡视一圈,桌上,床边,把带棱角的东西先收起来。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似乎没发现空间中多了一个人。
他没往别的地方看一眼。
背弯到好像对折了般,俯身认真地在纸上写着什么,言絮不想惊动他,她绕到最后才看见,那是一沓字帖。
明明是钢笔的字帖,路呈放却拿一支毛笔写。
他跟视频中看见的一样,更瘦,握笔的手青筋明显,手旁边依次是塑料纸杯,和一板扣了几粒的铝箔纸药丸。
字帖上画了几个变形的文字,横竖折勾都很奇怪。
被视线强烈的目光盯着,后脑勺应该会有知觉。
不然路呈放不会突然间回头,然后看见那张无数次在梦魇中重逢的面孔——好久不见,路呈放。
瞳孔刹那缩小,手中的毛笔从高处坠下,发出触地的一声闷响,墨水沾到白净的裤子上,晕开一片污渍。
路呈放的眼神小心翼翼,好像在触碰梦幻。
路哥,不是幻觉。
孙林显然知道路呈放在想什么,他先前出现过幻觉幻听。
沙发上的男人像是变了个人,他猛地收回视线,站起来,冲上去一把拽住孙林的衣领。
额头青筋暴起,情绪上涨到一种骇人的程度,咬着牙逼问:谁让你把她带来的?挺阔的身体起伏明显,孙林刚要辩解什么,就感觉衣领的禁锢被人慢慢扯开。
言絮一点一点把路呈放的手指撬开,随后拿起桌上的字帖。
不是不喜欢,还偷写别人的名字?言絮两个字像是被施了魔咒,在精神涣散的情况下被写得很丑,龙飞凤舞。
手中的本子被一把扯过去,手心被携带的力道打得有些痛,言絮低头干巴巴地抓握了一下。
孙林忧心忡忡地看着,生怕路呈放失控,失智到某种程度,言絮会受到伤害。
但他下一秒就被言絮推了出去。
哎小医生,你保护好自己——路呈放某些敌对情绪过重的时候,真的会产生怪异的攻击性。
你也滚。
路呈放指门。
让谁滚?你。
突然爆发的情绪汹涌地包围过来,言絮被男人大力拽着,推到门上。
她贴紧门,即将被扔出门外时,突然笑得有些轻蔑,神情算得上挑衅:路呈放,你是胆小鬼吗?你敢不敢看着我的眼睛,把你微信上发的东西再说一遍。
说你不喜欢我,说出口我就自己收拾东西滚。
推搡的动作暂停,酒店走廊响起高跟鞋的声音。
门的内侧,路呈放胸腔起伏剧烈,眼圈血红。
两人的距离过于近了,言絮垂头,手指攥住他的衣角绕了一圈。
我一直怀疑自己,直到今天才搞清楚,原来让你开口说不爱的,仅仅是……现实因素。
喜欢说不喜欢,推开我,自己去当对抗世界的大英雄吗?路呈放,你拿我当什么?他还是之前的路呈放。
言絮在车上听孙林讲述的时候就意识到了,得到爱的他跟之前没什么两样。
他身上还是有刺,一旦触发机关就会义无反顾用身体做炸药,推开爱的人,时刻准备跟这个傻逼世界同归于尽。
男人手背被烟烫伤的痕迹还没完全消散,言絮忽地想到了什么,抓起他的左手,在手腕的地方果然看见了一道毫无美感的黑色粗线。
比视频中更清晰的是,那条黑线的下面隐藏的疤痕也被看得一清二楚。
疤痕隐藏在黑线之后,还泛着红,微微凸起,它沉默地存在着,彰显了之前某种浓烈的疯狂。
路呈放——言絮眉收缩,刚要开口,就感觉肩膀小心翼翼靠过来什么东西,路呈放几乎是卸了所有力倒下去的,她得握紧门才能撑住他。
别骂我了言絮。
站好。
他这一靠,言絮紧张的神经才松懈下来,但她唇依旧绷直。
站不动。
……别抱我,你不是不喜欢么?别在这耍流氓。
路呈放顺着她颈窝缓慢地蹭了两下,小狗一样哼唧,没什么血色的唇微翘: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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