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凉的夜风吹得两人衣摆颤动, 交织在一起。
远处的暮光从厚重的积云中破开,映照着门前一个个穿着齐整,步伐匆匆的应邀人员。
场面话、谈笑声时不时传进耳朵。
他们倚在柱子边, 是不受欢迎的两个异类。
听到路呈放刚才的话, 言絮的心不受控制地往上虚提。
……这种场景下见面,再加上他刚才的语气, 她已经能预测到一会的见面场景不会平静。
年后刚来帝都的时候, 孙林跟她透露过, 时安筠的死有曲鸿遥的助推。
路城牵扯走私案一事就是曲鸿遥告诉时安筠的, 事后他支开护士,号称病人由自己照顾, 结果没过半小时,时安筠就从病房窗户跳了下去。
精神病人的房间窗户不能全开, 一般情况下只能开一个小缝保证平时日常通风换气需要, 但那天,窗户滑轮的阻挡器不知道被谁翘开了。
一串事情关联纠缠,事实显而易见。
事后路呈放也申请了尸检调查,但由于时安筠生前一系列轻生的录像, 最后还是被认定为自杀。
沉寂的空气吸入呼出都变得憋闷烦躁。
言絮的手还被面前的男人握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玩她手指, 肌肤相交的动作让言絮更加敏锐。
每到一辆车, 路呈放的手都会停顿一刻。
他不往侧边看, 眼睑微垂, 从迎宾的声音来判断来人的社会地位。
言絮能感觉到, 路呈放有一丝奇怪的兴奋, 他在期待着什么, 面上却不动声色。
她低垂的眼睛微转, 紧接着抬头目光灼灼。
做完这件事,我们晚上能去吃好吃的吗?言絮语气罕见地发娇,她甚至故意将自己表现得稚气,望向路呈放的眼睛弯成浅淡的月牙。
路呈放从外界剥离出来,慢慢将视线放到她脸上。
乍一眼看过去,只觉得环绕在心脏周围的戾气消散了一半。
男人面色渐渐缓下来,下颌线刀刻般凌冽,跟着脸微抬几秒。
什么?我说,晚上去吃好吃的,可以吗?你就在想这个?他倚着柱子的背微驼,表情不知是嫌弃还在娇惯她,唇总算半勾起来。
吃个饭,你说去哪都行。
可我有点想不到好吃的餐厅……路呈放支肘在她肩膀,表情柔和些,也认真地帮她想,闽南菜怎么样?那次你不是爱吃那家的鱼。
好啊,那一会你带我去。
行。
见他注意力总算分散出来一点,言絮手心泛潮,慢慢扯出来手,拿纸巾一点点擦。
没擦几下,突然听到一声喧嚣——苏市长您好,麻烦您亲自来了!就是现在了。
路呈放踢在柱子上的脚放下,抬眼往饭店门口看去。
这是他今晚的看过去的第一眼。
曲鸿遥还是之前的豪爽气质,领带没打好,松松垮垮地套在脖颈下,一身灰色西装看上去很气派。
正跟穿着一身中山装的中年男人握手。
被称为苏市长的男人侧面看过去,笑纹很多,没有太多官场的威严感,乐呵呵的。
他还停在门口,浏览着门前的立式海报。
路呈放看见曲鸿遥的一瞬间,眼睛微眯,背脊绷紧地不像话,他抬步刚要走过去,就听见身后冒出清浅的嗓音。
你别自己去,言絮匆匆把擦好的纸巾扔到一旁的垃圾桶,小跑几步牵住他的手,压了点声,装模做样。
……我有点怕。
说着怕的同时,牵他的手指还紧了几寸。
升起来的燥劲降了点。
路呈放盯着她紧蹙的眉,伸手过去摸了摸她头发安抚,眼睛复而又转到门前,嗓音懒怠。
要你别跟来,来了又怕。
你是在抱怨我吗?我敢?他眉微挑。
言絮瞄门口,眼看曲鸿遥半步迈进去,她才停止演技。
好了不说了,快走。
……时间点言絮把握得很准,门前的应侍生正准备索要邀请函的时候,她机智地指了指前面正被人围着奉承的苏市长,小生立刻尊敬起来,弯腰道了声下午好。
迈入饭店,她扯着人躲到角落的座位后,才缓缓松了口气。
路呈放没跟曲鸿遥正面碰上,而且他们也按照计划,成功混了进来。
她仰高脖颈,认真盯梢,观察曲鸿遥什么时候落单。
察觉到脸侧一道强烈的视线,言絮猛地僵了两秒,默默低下头,缩到离路呈放胸口很近的地方,继续刚才的胆小乖怂表演。
啊……刚才吓死我了。
……路呈放往下看,那颗脑袋还谨慎地凑他跟前,一动不动,他轻笑两声,行了,坐好。
剪彩仪式进行得繁琐又隆重,两人在后面等了半小时才抓住一个曲鸿遥落单的时机。
他看样子是要去换身休闲装,边走边往下扯领结。
跟随途中,路呈放撞到了一位服务生,他停顿耽误了几秒。
言絮往后看,扯他,他才跟上。
曲鸿遥换衣服的地方实际就是普通的商务套间,门口有四位保镖守着,他在里面停了三分钟,再出来时,就跟门外的两人对上视线。
小放?曲鸿遥只愣了两秒,就转换了表情,叫得跟之前一样亲切。
路呈放的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言絮抓紧身旁的男人,抿了下嘴,找个没人的地方,我们谈谈。
……这里确实是曲鸿遥的主场,新任的官场新秀,自然要处处小心,除去门外的四个保镖,全场角落各处都分布着一个身高体阔的黑西装男。
言絮和路呈放跟着人一路走到二楼的会议招待室。
她眼神晃过屋内两个手拿扫描仪的人,刚要装作没看见,就听见后面传来声音2。
喂,过来搜身。
同样被叫住的还有路呈放,言絮紧张地看过去一眼,本以为他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却没想到他还算配合。
耳朵里的录音设备跟手机都被掏出来,男人站定,往言絮那边看。
看到她也被搜出所有设备,没被乱摸后,才走过去牵她上前。
言絮微怔,她之前说的害怕,路呈放好像当真了。
你们还谈着?曲鸿遥手里举着个小茶杯,表情看上去很是欣慰。
曲鸿遥。
路呈放松开拉言絮的手,走上前一步,他双手撑在茶桌上,投下去的眼神不屑,风暴在即。
摘下那副恶心的面具,再跟我说话。
手机录音设备都被搜出去,曲鸿遥也没什么好忌惮的,他忽然笑了声,给搜身的两个保镖一个眼神,随后在遥控器上摁了个键,窗帘缓缓拉住。
本就不明媚的下午又没了自然光的照射,屋内只留两盏射灯,阴影交错打在角落。
言絮扭头盯着那两个保镖,看他们真的出去了,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衣角在被人扯。
路呈放在把她往自己身边拽。
涉嫌走私的是你吧,栽赃嫁祸之后顺理成章地逼死我妈,最后利用路家的人脉关系打进商场,你一直这么装么?她是你亲妹妹。
路呈放几乎咬牙切齿。
讽刺意味极强的声音慢慢回荡在整间屋子,曲鸿遥盯着他看了半晌,才喝下最后一杯茶。
领养的,不沾亲。
时安筠是曲家领养的,但就是这么个养女硬生生攀上了有野心有能力的路家。
事后曲家也有不少人跟着路城一块干,但最终都没受到他太多帮衬。
唯曲鸿遥一个在澄阳娱乐控了股,不过……也是路城为了避嫌才让他来当家。
手边的茶杯换成酒杯,曲鸿遥伸手把桌边的洋酒拿过来,表情依旧得当。
真不懂那些人为什么喜欢喝茶,要我说还是酒好喝,是吧,小放?甘醇的液体涌入杯中,弥漫出来浓烈的酒香。
路呈放扯了扯唇,没理他,之后顺着坐到旁边的凳子上,拿起另一盏锤纹马天尼杯。
喝点?曲鸿遥看他有有几分兴趣的样子,提议。
言絮沉下气,也跟着坐过去,她使劲抓路呈放的衣服,让他不要太激动。
现在曲鸿遥的样子实在太欠揍,她都恨不得冲上去揍他两拳。
还喝酒,现在是拼酒的时候吗?就算曲鸿遥酒喝多了,一时兴起说出真相,他们也没设备录下来。
一瓶不够。
路呈放竟然应了。
他细长冷白的手指搭在杯口,忽地出声。
言絮眼睛微眯,察觉到些不对劲。
不就是酒,多的是,今天你想喝多少有多少。
曲鸿遥似乎对他现在颓到谷底又无法抗争的样子很感兴趣。
他走到办公桌前拿座机打了通电话,在叫人送酒。
言絮趁这个机会瞪了路呈放一眼,对方也没太大反应,高耸的眉骨压了股看不透的冷峻气息。
送酒的应侍生很快进来,他左右手一同夹了四瓶酒进来,瓶身显示的酒精度数都很高,四瓶烈酒。
意外地,路呈放先拿起酒瓶倒酒。
他托底端着,手指在酒瓶下划了一秒。
再抬眼时,就看见了言絮那双怔愣不动的瞳孔。
刚才……手指间距中夹着的,是微型录音器?!你喝不喝?路呈放随意问了句,漆黑的眼睛望过来。
看见了没,别怕了。
他有办法。
我不喝……言絮掐大腿才控制住表情管理。
靠靠靠,不愧是专业演员,原来他早有准备!度数太高,曲鸿遥喝酒上脸很快,没一杯他脸已经半红,但他显然还没醉,声调还平和。
你妈的事——你不配提她。
手指缝隙的薄片随着动作收进袖口,路呈放收敛的眉眼猛地扬起。
椅子上受力往后滑出尖锐的一声,杯中的酒杯磕出道窄长的裂缝。
液体随着裂缝往外流,收进专门研制的茶艺桌上,瞬间消失无影。
你推她下楼的时候没想过她是你妹妹?你处心积虑算计路城的时候,没想过他之前是怎么帮你的?小时候你来看我是真心的吗?还有,舅舅——你跟林楚卓什么关系?风暴猝然来临,曲鸿遥听着他一连串的发问,处惊不变地淡笑了声。
现在告诉你也没什么了。
手中烈酒入肚,中年男人脸上终于暴露出心机深厚的神态。
林楚卓,是你弟弟。
准确的说,是表弟。
他是我儿子。
言絮瞬间僵在原地,林楚卓是曲鸿遥的儿子?那所以之前林楚卓抢路呈放功劳,这几年一直跟他作对,都是曲鸿遥的指使?他不是一时兴起。
筹备酝酿这一切,他早有预谋。
童年时的关爱,也不过是他步步为营的一个步骤,都是棋子。
路呈放募地笑了声,所以,半年前,威亚——是我指使的他。
曲鸿遥点头大方承认。
大厦崩塌,言絮猛地抓紧扶手。
她之前在干什么啊,早在很久前林楚卓就动手脚要让路呈放害命,她之前在他身边还一直……你爸太吝啬,他当初多帮我一点,多给我点产业管理,我也不至于对你们这样,你妈是拜你爸所赐。
不过,她本来活着就痛苦。
很多次我去医院照顾她,她都托我帮忙送刀或者绳子进去。
就算我没告诉她那件事,她也活不了多久——瓢泼一声——这些话太难听,他高高在上,语气没有半分波澜,神态好像平时聊天那样轻松,全然不忏悔,甚至没觉得有哪里不对,轻描淡写,启唇娓娓道来。
是在讲故事吗?言絮再也忍不下去,她猛地冲上去把杯里的酒扬了他一脸。
你凭什么操纵别人的生死?!你拿亲情当谋利的工具,就是因为你,路呈放他——言絮,身后的男人沉声,大力捞她回来,抚慰地拍她肩膀,别跟他这种人多说。
还在录音,他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动粗,没想到最后却是一直装乖的身边人先忍不住。
我们先出去。
他强压下火气,拖着人走出这间休息室。
该说的关键点曲鸿遥都已经说了。
除去录音的这些还需要一些书面的证据,在此之前最好不要打草惊蛇。
……曲鸿遥不知道他们的小动作,并没有为难他们直接放了人。
一小时后,主打闽南菜系的餐厅里,路呈放言絮跟等在车里的庞槐顾柏一起坐着等上菜,五分钟后,帮了大忙的那位送酒的服务生也打车赶了过来。
这位服务生是之前路城会所的员工,曲鸿遥接手路城的产业管理,也没开除原来的员工。
路呈放是两天前跟他联系上的,两人约好计划之后一直保持着联系,但在剪彩前期他突然消失了。
路呈放本来不报希望,最后在走廊撞了那么一下,才发现他还没暴露。
指甲盖大的录音器放进事先准备好的盒子,一行人围坐在圆桌边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舒畅。
庞槐痛快地舒了口气:吓我一跳,我以为这趟肯定没收获,没想到路呈放还有招。
感觉快苟完这阵低谷期了,我说,你重新爆火之后可别换造型师。
不会。
路呈放抽空回她。
找到了个熟悉的律师朋友,如果需要我可以介绍给你。
顾柏转了转腕上的石英表,恰到好处地施以援手。
你就麻利介绍来吧,之后肯定用得上。
庞槐抢着回应,她刚拿了下筷子,又突然想到什么事一样猛地放下。
我靠,差点忘了把孙林南潜也叫来,这种庆祝的时候没他们怎么行,路呈放,一会你记得买单。
被叫名字的男人敷衍地点了两下头,他看了下邻座灌酒的言絮,忽然站起来,几乎是把人提了出去。
你干什么?松开……隔壁间的包厢没人,言絮被拎到那间沙发上,身体被他双臂桎梏在方寸空间。
怎么了?灌什么酒。
平视过去,路呈放那张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酡然妖冶。
他挺直的鼻忽地磕过来,贴到言絮的脸。
还不开心?你说要吃这家菜的,带你来了还这样?她感觉到不舒服,后悔刚才泼酒的动作太轻,但又不知道怎么才能帮路呈放找回这股气,头慢慢低下去,轻声开口。
你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威亚的事是林楚卓做的?我怕你难过。
坠在耳畔的嗓音蹭得耳朵痒。
我——之前说他坏话你就生气,后来就不说了。
之前他提过的。
言絮不让他侮辱自己的偶像。
言絮心里胀得难受,酸涩得像是被浸泡在药水中,她闷闷地,路呈放,我是不是欠了你六年。
不止。
之后的每一年都要归我。
他贪心又不讲道理。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2-12-29 23:59:13~2023-01-03 00:12: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啵啵啵 4个;59420838 2个;西烀 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