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婉扶着墙从地上爬起来, 喊了几声沈潭,始终没有回应。
她所处的是无人居住的杂物院子,想来沈潭在隔壁也是一样, 杂物烧起来火势蔓延得更快。
救命啊!着火了!有没有人啊!胡婉使出浑身力气叫喊着。
夜深, 他们被关的地方偏僻,没人听得到她的呼救。
她用乌糟的袖子抹了下眼泪, 拼命拍着门。
拍不开, 便想撞门。
胡婉后退几步,侧头看了眼隔壁墙中的火光, 护着肚子用力地撞向木门。
谁料,木门一撞即开了。
胡婉没掌握好力道, 冲出去的时候跌倒在地, 月黑雁飞高,她茫然四顾,似是看到了一道黑影消失在拐角处。
可她来不及细想, 提起裙摆就向着隔壁的柴房奔去。
不知为何, 隔壁的木门的锁也被打开了,只有根细细的树枝挂在门环间。
胡婉抽出树枝, 打开门, 一眼就看到了火光之中躺在地上的沈潭。
沈潭双目紧闭昏厥在地, 火舌舔上他的衣衫,他还浑然不觉。
胡婉将杏色的衣裙卷起来攥在手中,像只飞蛾般扑进了火里, 她大着肚子行动不灵敏,只能靠受了惊般湿润的眼睛紧张地盯着随时落下的火苗。
她一路跨越闪躲, 原本秀气的面庞染上了黑灰, 衣摆烧得焦黑, 她慌乱地拍灭了身上还没成势的火星,终于来到了沈潭面前。
沈潭绣着青竹的外衫已被燃了干净,整个人几乎要被火吞没。
顾不上烧手,胡婉将手探进火里,硬是将沈潭的外衫剥下,她娇柔白嫩的手被烈火灼烧,发出滋啦的响声。
她疼得眼泪直流,却还是用伤了的手奋力拍着沈潭身上剩下的火。
相公,相公你醒醒!沈潭若有所觉,颤了颤眼睫,睁开眼睛。
他的眼睛如一汪清水,澄澈明亮,又似皎皎明月,火光入眼。
【月无涯!你怎么样,恢复意识了吗?】京年年在胡婉睡着的时候同样失去了意识,她猜想沈潭在火中昏厥,月无涯刚刚没能回应她也是应当的。
但这也说明了,若是在梦魇中死去,她和月无涯原本的意识恐怕是凶多吉少。
只是京年年还是忍不住担心,看沈潭现在气若游丝的模样,怕是撑不了多久,那到时候月无涯怎么办?月无涯熟悉的声音传来:【沈潭快没命了。
】京年年急道:【他没命了,那你怎么办?】【我不是修真者,神魂也是依附你而生的,胡婉不死,你意识尚存,我便不会死,只要我游离出沈潭的身体,就能助你破出梦魇。
】【你确定么?】月无涯沉默了片刻:【我不确定。
】【……有几成把握?】【我曾经在上古天书中看过类似的记载,可如今修真界与上古已大不相同,所以大约七成吧,沈潭撑不了多久,等他丢了性命,我就能帮你了。
】【……也就是说,沈潭一死,你有三成可能神魂俱灭?】【七成,值得一搏。
】月无涯说完,沈潭再一次昏过去,京年年和他的交流又被切断了。
京年年困在这具身体里,她性情并不像胡婉,可此刻和胡婉一样,她不想看到沈潭就这么死亡。
她不能让月无涯冒这个险。
沈潭身量高瘦,胡婉一弱女子,奋力抬了几下,都没能背负起她相公的分量。
肚子钝痛她也顾不上,只用一双焦黑的手抱紧沈潭。
京年年暗自叹了一口气,为今之计……她凝神,将自己的一缕分神分给梦魇之中的胡婉。
这其实很危险,神魂是修真者最重要的部分,要是收不回来,对她而言是不可挽回的损伤。
分神进入胡婉的身体后,胡婉灵台霎时清明不少,也有了力气。
胡婉将沈潭的胳膊勾在她纤细的脖颈后,双腿打颤,咬着牙扶起昏昏沉沉的沈潭,一步一脚印地把她的相公拖向柴房的门口。
即使得了一缕分神,她也无法像进来的时候一个人那样跳过火海,她弓着身子把沈潭背起来,自己的衣裙淌在火海中,像一只燃烧的飞蛾。
胡婉从未有这样拼命过,她无声地悲鸣着,每一步都是钻心的疼。
她腿间流血,一个打颤,摔倒在快出去的柴房门口。
可她背上的是她的整个世界,要是沈潭不在了,她独自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胡婉从小受家中教养,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虽谈不上什么大家闺秀,但也称得上是温婉的小家碧玉。
她从来没有一次心底滋生出这么深切的恨意。
都是这个村子的人害了他们,为什么死的会是她的相公,为什么不是秦家村的人!她趴在地上,半边身子都被烈火灼烧,她甚至不忍心看她背上的沈潭烧成了什么模样。
突然,眼前出现了一双草鞋,她艰难地抬头向上看去。
胡婉记得他,这村民瘦的可怕,腿竹竿似的,得了严重的风寒,沈潭花了好大的功夫救了这个村民。
好像,叫薛二。
薛……大哥,救命……胡婉虚弱地唤道。
薛二嗫嚅着蹲下身,将她和沈潭拖出了火海。
还替他们浇熄了身上的火。
胡婉满头是汗,脸也被火苗烧毁了,她爬到被浇过水的沈潭身边,沈潭呼吸微弱地几乎要感知不到了,她又垂头看了眼自己的肚子。
她知道,她就算和沈潭离开了那炼狱一般的柴房,肚子里的孩子和自己的相公都保不住了。
可她咬着牙,抬眼看向薛二,眼神坚毅明亮:村子里有大夫吗?京年年的一缕分神强行介入了胡婉的意志,对她的性格造成了些微的转变,就像蝴蝶轻轻扇了下翅膀。
薛二唯唯诺诺地答道,没有大夫……沈大夫本来是唯一的大夫……那……胡婉疼得不停抽气,说一句话要重重喘息几声,带我们去有人的地方……这……这。
薛二舔了舔嘴唇,似乎有点为难地看着胡婉。
快啊!我相公救过你的命!胡婉喊道。
这一声叫醒了薛二,他颤颤巍巍地与胡婉一起扶起昏死过去的沈潭。
薛二骨瘦如柴,论力气和得了京年年分神的胡婉竟不相上下,他们两人架着沈潭向着村子中心走去。
薛二瞧着就是个不中用的,胡婉并不指望他能帮上什么忙。
好不容易到了村里,胡婉捂着肚子挨家挨户地敲门。
可笑的是,这些人大都受过沈潭的恩惠,却在看到他们夫妇如此惨状的时候没有一个出手搭救。
大多连门都不给他们开,前一刻还亮着烛火,胡婉敲门求救后,烛火便熄灭了。
胡婉心中寒意更甚,但她还期冀着奇迹的发生。
不知怎的,她就是不想放弃希望,就算最后要下地狱,她也要拉着罪魁祸首一起下地狱。
她腹中绞痛,流下的鲜血被她踩出一行血脚印,她倚靠在一道门上,攥着焦黑的拳头重重地敲击着,像是在抗争自己的命运。
门内传出了不耐烦的声音:谁啊,大晚上的不安生。
是白日里流水宴上和他们搭话的张婶。
张婶打开门,看到是形容可怖、一身是血的胡婉,连忙就要关门。
胡婉死死扒住门,半个身子跨进屋内:张婶,求你,救救我和相公。
张婶使劲关了几下门,却比不上孤注一掷的胡婉的力气,败下阵来:我怎么救,我又不会治病,你们夫妻要死也不要死在我这里啊。
胡婉见张婶如此嘴脸,何尝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张婶,我从京中来,家底殷实,另有一箱珠宝财物,张婶若搭救一二,我身家财产统统送上。
胡婉在赌,赌张婶不知道自己的钱财都被村长让人抢走了。
张婶面色稍缓:真的假的?胡婉点点头:张婶不需要做什么,替我准备一盆水和一块毛巾就行,你若不信,我相公有个药箱在村长的小院里,药箱上有个暗格,里面有几百两银票,张婶现在就可以去取来,我亲自解开暗格机关给你。
张婶一听有几百两银票,眼都亮了,随便给胡婉一盆凉水和破旧的毛巾,将胡婉三人塞到小房间锁起来,顾不上更深露重,就朝着村长家去了。
胡婉勾起了意味不明的笑容。
看神色,有几分京年年的影子。
她和薛二将沈潭抬上了床,胡婉将沈潭衣裳剥开,纵使胡婉刚刚拼命护着他,还是避免不了他的身上皮肤已损伤大半。
她往衣襟深处摸了摸,幸好沈潭随身携带的针灸包还在,她颤着手展开了那一排针,挑了一根粗细适中的,朝着沈潭的悬命穴扎去。
她跟着沈潭这些时光,多少学了点医术,她曾见沈潭施过针,这悬命穴正是吊命的穴位,果然针尖扎进去后,躺在床上油尽灯枯的人颤抖了一下。
胡婉只有一个念头,她要为沈潭续命,哪怕一刻也好。
可和沈潭相比,她自己的情况并没有好到哪里去,□□血流不止,她很清楚,五个多月的孩子保不住了,自己半边身子也被烈火灼烧,失血过多,她随时随地都会晕过去。
薛二站在角落里,既不上来帮忙,也不捣乱,他慢慢蹲下,眼神却一直离不开胡婉。
胡婉管不了他,她将毛巾浸湿,冰凉的毛巾擦在自己的伤了的皮肤上,透心彻骨的疼痛钻进心里,让她保持神智清醒。
她握住沈潭的手,两只黧黑的手交叠,给了她些许力量。
胡婉一瞬不顺地看着那道落锁的门。
……脚步声近了。
听声音,来的不止两个人。
胡婉又露出了那种笑容。
张婶骂骂咧咧地开锁,夜色沉郁,村长和白天夺走他们财物的男子站在张婶身后,屋子只点了一只蜡烛,没什么光,他们一行人像是黑夜中吸血的蝙蝠站在房门外。
村长看到沈潭这幅样子,骂道:好不容易来个大夫,我只说要关他,怎么烧成这个鬼样子,还有命吗?村长的那个亲戚走上前来,想拍沈潭的脸,确认他还是不是活着。
胡婉挣扎着拉住了他的手。
男子抬手就是一巴掌:臭婆娘你干什么?胡婉笑着说:我相公没救了,我大概也没多久活头了,你们要是还想要他藏起来的银票,就别动他。
村长拦住男子,道貌岸然:对,人家都这么可怜了,别碰了,怪晦气的。
村长拎着药箱走到胡婉跟前,蹲下身来,状似慈眉善目地说:来,胡娘子,把你相公的银票找出来,我保证,一定给沈潭办个风风光光的后事。
他听张婶说这药箱里藏着银票,他将药箱中的药包都倒出来仔细翻查过,可是一无所获。
胡婉低着头,碎发挡住了她的眉眼,她接过村长递过来的药箱:好。
药箱中部分药缺失,想来是村长拿走了。
她找到那包红绳子系着的药包,沉甸甸的。
沈潭药箱中的药都是用来治病救人的,除了这包曼陀花粉精粹。
浓缩迷药,可以麻痹人的神经。
她借着药箱的遮挡,拆了包,猛地抬头,奋力地将那包花粉撒在空气中。
嫣红的花粉是她亲手替相公研磨的,他反复叮嘱,要小心使用。
如今红殷殷的颗粒飘在半空,村长离得最近,当即就晕了过去,那个男子也踉踉跄跄跌倒在地。
只有胡婉,靠着不停地刺激创口保持着清醒,她拔出头上的簪子,向前冲了两步,扎在男子的动脉上,鲜血喷涌而出,和殷红的花粉融为一体。
她反手又扎在村长树皮般的脖子上。
张婶离得最远,吸入的曼陀花粉也最少,她扶着墙想逃出去。
胡婉直接飞扑在张婶身上,狠狠地咬住张婶的手臂,簪子来回扎进死穴中,不一会儿张婶也没了声息。
屋中六人,转眼间已死三人。
她已分不清到底是自己身上的血腥味,还是这三个畜生的血腥味,她啐了一口嘴里的血,如地狱里的恶鬼,爬向了薛二。
她声音低哑,手握着簪子不断发抖:薛二……是你放的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