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二也被曼陀花粉迷了神智。
胡婉冷笑一声, 她看到的那道黑影也和薛二身形很像,她和相公被关起来的柴房偏僻,薛二却正好路过。
最重要的一点是, 她和沈潭当时烈火焚身, 周围并没有水井,薛二是从哪里取来的水, 浇灭了他们身上的火呢?胡婉取过银针扎进薛二的百会穴, 再灌了甘草汁,薛二果然巍巍然地醒了过来。
她的簪头按在薛二的动脉上, 已然划破了他的皮肤。
薛二见状,黑紫的嘴唇都在哆嗦:我……我救了你, 你为何恩将仇报?救了我?胡婉歪头一笑, 你没在我那里放火,只放了我相公的那间柴房,就算救了我吗?薛二顷刻间面色大变:你, 你怎么?我相公才是救过你性命, 你为什么反而害他?胡婉疾言厉色,红血丝盘踞在眼中, 她半张脸被火烧得扭曲。
薛二害怕地闭上了眼睛, 胡婉时间不多, 她快没有耐心了,簪子扎得又深了几分。
他眼珠斜着看向床上的沈潭,又转着盯道胡婉身上, 这才开口:我是为了你。
我母亲也是被秦家村强行扣下的,她和你很像, 当初也怀着孕, 勉强生下我后, 我父亲丢下我和母亲逃跑了。
我母亲以为我父亲总有一天会回来救我们,可是等到她被村里人折辱至死,也没有等到我父亲。
薛二骷髅般的肩膀害怕得抽动着,我从小就被村里人当狗一样养大,我不想你再经历和我母亲一样的事情。
薛二抬起脸,神情悲痛,稀疏的胡子被汗水浸润粘在一起,他细小的瞳孔死死盯着胡婉:我是为了你啊,我想帮你。
他伸出手来想摸胡婉的脸,胡婉心中冰冷一片,用簪子一点点扎穿薛二的咽喉。
薛二嗓子里咯咯咯地冒出血来,簪子和颈骨摩擦出刺耳的声音,胡婉站起来踩在薛二的脸上:你与他们又有什么区别,你还更恶心些。
薛二滑落在墙角,屋子里的人死了四个。
如幻境一般,四具尸体瞬间化为了烟尘,胡婉跪坐在沈潭床榻边,再次握住他的手,沈潭的手还有些温度,那扎在他悬命穴上的针吊住了他这口气。
周围风霜雨雪,春夏秋冬,风景数次变幻,唯有沈潭和胡婉所在之处尚且完整,渐渐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她喃喃道:相公,这次,我们赢了。
京年年松了口气,梦魇破了。
胡婉和沈潭的身体在梦魇中崩离析,剩下京年年和月无涯的幻影保持着胡沈两人最后的姿势。
月无涯睁开了眼睛,他瞥了眼和京年年交握的双手,咳嗽一声。
京年年的另一只手拉开距离,再狠狠地拍在月无涯的手上。
【嘶——你打我做什么?】月无涯疼的缩回了手。
【你不该打么?七成胜算的事情也拿出来当办法?你听好了,我绝对不会拿身边人的性命去冒险,要做就要是十足把握。
】不等月无涯说什么,她站起身来:【咱们得出去了,三师姐还在等我。
】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离他们很近的地方有一道光门,京年年和月无涯并肩走了出去。
回到自己的身体后,眼前又是昏暗潮湿的溶洞,京年年拿手挡住脸,从指缝里向外望去。
披头散发的女鬼透过御雷柳造出的半透明护盾紧紧地盯着京年年。
女鬼半边身子血肉模糊,五爪断裂,面目狰狞,孤零零地飘在半空。
这女鬼就是胡婉化作的厉鬼。
弥漫在周围的黑雾收回女鬼的身体。
黑雾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此刻她用尖锐的嗓音道:不可能……怎么可能……她看到了方才梦魇中的经历的一切事情,眼中有着一丝迷茫:是薛二放的火?可他明明替我养大了虎子,还帮我相公修复了容貌……胡婉捂着头晃了两下,又恶狠狠地扑向京年年:你们用了什么办法破除梦魇的,这些都是假的!她被御雷柳的护盾灼伤,五爪长了又断,断了又长。
京年年到底陪她经历了一场,心中不忍,劝道:是不是真的,你应该心里早有决断。
真正的胡婉,早就满怀怨恨地和沈潭一同死在了那场大火中。
胡婉化作一团骷髅黑雾在溶洞中左右冲撞,她叫着:薛二,我要杀了你!可不知溶洞中是否有什么针对胡婉的禁制,一团黑雾撞得七零八落也没能出去。
胡婉又变成了红衣女鬼的样子跌坐在地上,她用尖利的爪子挠着自己血淋淋的脸: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们……京年年走到胡婉身前蹲下:我能在梦魇中帮你一次,就能帮你第二次,那场大火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你才变成这样?胡婉眼中流下血泪,喃喃自语道:薛二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将我的魂魄困在此处,教了我咒术和炼化尸儡的办法,我没法复仇,怨气一日比一日重,炼尸儡可以分散我的怨气,让我保持些许神智,可虎子以婴灵之身日益长大,每当落日,就成了他杀人的一把利器……京年年皱眉道:薛二不过凡人,怎么会知道咒术和炼化尸儡的办法?月无涯行至京年年身后:幕后还有别人,我们得撬开薛二的嘴。
胡婉抓住京年年的胳膊,头发挡住她的大半面孔,只露出一只渗人的眼睛:你说你要帮我,可我怎么知道你和薛二是不是一样?因为在梦魇中我与你同喜同悲,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当初经历了什么。
京年年看了眼抓着自己的女鬼,也不挣脱,而且,我心里的恨意恐惧其实一点不比你少。
胡婉冷哼一声,撇过头去:我再也不会信你们这些人。
溶洞里尸山血海,即使刚开始非她所愿,如今的胡婉已成厉鬼,性情大变,双手沾满了鲜血。
月无涯叹了口气,双指拂过自己的眉心,一簇光亮被引出来:胡婉,你不信我们,那你是不是该信你的相公?月无涯将那簇莹莹微光放进地下河流。
浓墨般的地下河面浮出了浅浅的影子,模样俊朗,温和含笑,海浪微波的声音渐次传出:夫人……胡婉听到辗转思念的熟悉声音,瞪大了眼睛,手脚并用爬到河边:相公?!真的是你吗?她看到沈潭的清儒如初的面容,血泪顺着脸颊滑落,她紧张瑟缩地退了几步:别看我,我现在太丑了。
京年年用胳膊肘碰碰月无涯,小声道:你从哪儿学的术法,这搞得还挺像。
月无涯说:这不是术法,这确实是梦魇中沈潭的一缕意识,在胡婉和沈潭被抓回柴房的时候,我试着将自己的意识和沈潭的融为一体,可惜失败了,但竟然阴差阳错地留了他的意识在我身体里。
京年年:你……那就是说,月无涯也尝试过和她一样的办法,那为什么她的分神和胡婉融合了,月无涯却失败了呢?水中沈潭的倒影泛着荧光:我……死之后,你一个人吃了很多苦吧。
当初沈潭还在的时候,胡婉可以永远做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即便怀了孕,也能安心地将一切都托付给相公。
没想到事隔经年,他们竟是以这样的方式再次相遇。
沈潭是一抹随时会消失的意识,而胡婉成了生活在地底的厉鬼。
胡婉抹了把脸,想对沈潭笑,可自己的样貌同样倒映在水面上,笑得却是诡异狰狞。
她似乎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捂住脸再次呜咽起来。
你在我心里一直是当年的样子,是我对不起你,没能照顾好你。
沈潭声音在溶洞回荡。
胡婉想起什么,将虎子召到身边:你看……这是咱们的孩子,咱们的孩子长大了。
小鬼身上的定身符箓还没解开,鬼相森森,安静地像个青面的瓷娃娃。
沈潭在河面上的影子晃动:夫人,不要一错再错了,放下吧,我们的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他不该背负这些,被禁锢在人间……胡婉愣怔片刻:相公,你在说什么,你没了,虎子要是再没了,我留在这里报仇还有什么意义……我带你走好吗?我们一家三口不要在留在这里了,秦家村的人不值得你画地为牢。
胡婉听到秦家村,霎时黑气四溢,她血红的指甲折断在手中,站起身来大声道:你又懂什么!你知道我的怨!我的恨吗!你死在我眼前倒是轻松,那晚我不停地流血,身体里冷得像冰一样,可火有多烫啊……烧得我活活掉下一层皮来,你叫我怎么能放下!京年年迈步走到她跟前:胡婉,沈潭的意识维持不了多久,你确定要用这样的方式和他道别吗?她继续道:我说过,我可以帮你,你将你的怨气都给我,我替你去报仇,你用最干净的样子和沈潭离开这里。
胡婉红衣如火,仰头看着京年年:原来如此……怪不得你能出我怨气所化梦魇……原来你心中之魔,真的不比我少。
京年年的想法与胡婉不谋而合,她和月无涯的区别就是,她有心魔。
胡婉抓住京年年的衣摆,她的眼睛和血月一样亮:你发誓。
好,我以道心发誓,会帮你报仇。
京年年唤醒了眉心的心魔,你放心吧。
胡婉回头看了眼水面上的沈潭,颤抖地将手覆盖在小鬼的天灵盖上,浓重的怨气升腾至她的掌心,小鬼顷刻间失去了支撑,不断缩小成婴儿的模样,寂静地蜷缩在地上。
胡婉闭上眼,她的心脏处翻涌而出魆魆的黑雾,和小鬼的怨气汇聚在一起悬浮在手掌中。
京年年会意地接过了这团黑雾,她接手的瞬间,黑雾迫不及待地窜入了她的眉心心魔处。
京年年脸色白了些,嘴唇泛紫,但须臾之后,又恢复了原状。
月无涯上前两步,拉住京年年的袖子将她掰过身来:你怎么能吸收厉鬼的怨气!京年年满不在乎地拂开月无涯的手:这有什么,诶,你看胡婉!胡婉原本坐着的地方,笼上了一层雪花般的白雾,雾散,人出。
胡婉松松地挽了个梅花髻,红衣色泽尽褪,幻化成轻纱似的皓白雕花裙,如冷浸溶月,芙蓉出水,秀雅娇柔,她身影漂浮,抬起干干净净如白葱指尖,沁玉般唤道:相公,我跟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