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年年醒来的时候, 夜色正浓,不知过去了多久。
帷帐中有宁心草熏染的痕迹,夹杂着淡淡的绿檀香, 很是好闻。
京年年撩开纱帘, 月无涯站在窗边背对着她,长身玉立, 月光穿过细薄的纸窗撒在他的衣衫上。
恍若云上月光, 将要踏云而去。
而这一抹月光回过头来,看向了京年年, 他满眼都是她,快步走到京年年身边:你醒了, 感觉怎么样?京年年愣了片刻, 才道:好多了。
她下意识地避开月无涯的眼神:我睡了多久?两日。
两日了么……京年年道,外面怎么样了?月无涯隔着纱帘对她说:他们在白家废墟中发现了许多魔气,猜测是白家投靠了魔修, 这才以人炼药, 导致灭门之祸。
京年年扶着额头,月无涯伸手托了她一把。
墨羽呢?没来找麻烦吧?没有, 墨羽不敢明目张胆地出现, 我猜, 他是想借白家挑起正道与魔修之间的矛盾,正道此次在白家手下失踪死伤不在少数,不仅仅是白修远, 白家还有别人在炼人为丹。
提起白修远,京年年道:白修远在我们手中, 他白家被墨羽所毁, 只要他甘愿出来指证墨羽所为, 正道与魔修便不会……白修远已经死了。
什么?白修远被怨气吞噬而死,死状与白家尸儡无异。
看来墨羽在白修远体内种下的蛊,不仅限制了他不能被搜魂,还可以轻易掌握他的生死。
月无涯继续道:况且魔修早就对正道虎视眈眈多年,魔尊裘夜化神期修为,想侵占正统修真界已久,近两日正道与魔修交界处,频繁发生冲突,正道群情激奋,魔修也顺水推舟。
京年年神色渐凛:这么说,我在幻境中所看到的大战将近了?恐怕是,最近正道广发英雄贴,集结所有门派世家的人士,准备组建一支足以和魔修抗衡的队伍。
京年年再也躺不下去,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她从床上起身:不行,我得回去阻止我大师姐去征讨魔修。
月无涯将京年年按回去,他掌心落在她的肩头:你身体还未修复,墨羽要是再出现,你怎么办?京年年急道:那可是我大师姐!是我的亲人,这你都要拦我?可是在我心里,没人比你更重要。
她装作没听懂,扒拉开月无涯按在她肩头的手:大师姐对我也很重要。
月无涯再也按捺不住:这两日你差点被心魔吞噬,再也醒不过来了,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感觉!京年年沉默了。
她沉沦在梦中,何尝不知心魔愈演愈烈。
可她没有选择,她抬起头认真地对月无涯说:我不可能躲在这里当一辈子缩头乌龟,幻境中,魔修总有一天会将正道修真者蚕食殆尽,到时候南宫家也不能幸免。
你放心,我已经找到对付墨羽的办法了。
墨羽与怨气共生,没人能彻底伤得了他,就算用太阴太阳之火毁了他的肉身,他的神魂还是会跟着世间怨气重生,你金丹期如何能对付得了他?月无涯这两日不知耗费了多少棵宁心草,升阶成了醒灵草,如此大的剂量下,京年年尚且花了两日才醒来,月无涯不想再让京年年和那个什么墨羽再有半分的接触。
京年年摇摇头:不是的无涯,我之前怕的就是没办法杀了他,现在我有办法了,心魔就不会再生长,而这个办法,就在这场大战中。
裘夜,就是墨羽的命门所在。
在最后一个梦境细节中,京年年清楚地记起了,魔尊裘夜掌握这墨羽的命烛。
墨羽叛出妖族投靠魔尊裘夜之时,裘夜怕这种人会再次背叛他,便要求墨羽点燃自己的命烛,否则魔修也不会接纳他。
彼时墨羽远没有现在这样的实力,为了保命,只得亲手点燃命烛交给了裘夜。
命烛一旦交出,意味着性命神魂都交付给了他人,这就是墨羽最大的弱点。
月无涯看着京年年,浅蓝色的眼中氤氲着层层波澜: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替师姐去征讨魔修,找机会接近魔尊裘夜。
京年年垂下头,烛影摇晃,她看到月无涯袖口的手在微微颤抖。
那你自己呢,你将自己活到哪里去了?从我出现开始,你就一直为了你的师姐们奔波,这次险些丢了性命,你竟还要去魔修领地以身涉险?月无涯抬起手,指尖触碰到京年年散乱的头发,你的心魔已经很严重了,是你跟我说,不能做没有把握的事,你这样的状态去往魔修的地界,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听话,起码再留几日养好身体。
京年年眉宇间一缕黑气流动,她歪头避开了月无涯的手。
你根本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我早一日回无情峰,她们就少一分危险。
京年年语气有些急促,你若不愿与我共进退,就留在南宫家吧,我跟三师姐说一声便是。
月无涯双手垂落:你……京年年站起身与月无涯擦身而过,快步走出了屋子,夜风鹤唳吹过脸颊,她这才清醒了几分。
她刚刚怎么会说出这种话……京年年回头望去,月无涯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孤零零地站在里头,像一片落叶摇摇欲坠。
她一瞬间心上泛起后悔之意,但又想到确如月无涯所说,此举十分冒险,她一人行动胜算还大些。
罢了,等自己解决了裘夜和墨羽,再来跟他解释吧。
月无涯看着空荡荡的床帷,苦笑一声,他怎么会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现在的他比谁都清楚,京年年替展云征讨魔修意味着……他回身看去,却只看到了京年年消失在门边的一片裙角。
*京年年留了一封传音信给南宫雁,趁着夜色借南宫家的传送阵回到了无情峰。
无情峰上。
展云正坐在峰顶的观前对着一方帕子发怔,她爱穿红,是清雅净净的无情峰顶唯一的一抹亮色。
她瞧见京年年的身影,眼睛一亮,背过手藏起了那方手帕:年年,怎么突然回来了?大师姐。
京年年许久没见展云,这些日子都是通过传信沟通,你瘦了不少。
展云鼻子微酸,搂过京年年:你们啊,一个两个都不在无情峰,师父也……我都快成你们留守的老母亲了,三师妹呢?她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华清真人身子不好,她入门修行大多是展云代劳教授的,所以展云也算她的半个师父了。
京年年和展云说了南宫雁的打算,展云眼神一黯,犹豫道:师父的弟子都修了别道……那师父岂不是更……师父怎么了?展云强作笑容,岔开了话题:年年,你金丹后期了,这些日子在外面修为精进迅速啊,都把我这个大师姐比下去了。
京年年正色道:我此次回来,就是为了来替你征讨魔修。
展云惊异: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我还未将名字递上去呢。
京年年怕展云和月无涯一样,就没有和她说魔尊裘夜的事情:我之所以努力修炼,就是为了这一天,还请师姐成全。
展云:可是……此行危险,我身为大师姐,怎么能让小师妹去?大师姐,你守好师父,师父情况不好,他需要你。
提起华清真人,展云捏紧了那方手帕,秀气的眉头敛起。
京年年:我现在是无情峰修为最高的,也理应由我去,大师姐,你听我的,不管外面发生什么,都守着师父,不要离开。
展云目光复杂地看着京年年:年年,你是不是知道师父……师父怎么了?展云摇摇头:没什么,也好,你若是要去征讨魔修,切记一切小心,不要勉强自己。
京年年知道华清真人身体一向不好,所以也就没多想她一路从南宫家出来,这会儿还没恢复精神,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抓紧最后的时间修炼。
京年年来到了无情峰的药泉。
药泉还维持着原来的样子,她思绪不由飘远,想起之前自己中了七情蛊,在药泉中做的荒唐事。
她还咬了月无涯一口。
明明也不是多久之前的事情,可京年年却只觉恍如隔世。
也不知道月无涯怎么样了,这还是第一次和他分开这么久。
京年年按下纷乱的心绪,慢慢脱了鞋袜,小心翼翼地踩入了药泉。
这药泉她从小泡到大,熟悉的温度和气息包裹着她,让她难得放松了紧绷的情绪。
源源不断的灵力滋养着她的身体,她垂眸入定。
可眉心的黑气冉冉冒出,像黑纱一般笼罩着她。
京年年无意识颤抖着,再一次陷入了心魔幻境。
梦中她被墨羽关在地狱般不见天日的宫殿里,掐着脖子喂下了蛊毒,怎么都逃不出去,她挣扎愤怒怨恨,最后像一个失去灵魂的木偶,蓬头垢面地日日望着窗户的缝隙。
直到缝隙中透出一抹月光,京年年看到那皎洁如仙尘的月光,忍不住红了眼睛。
她已经太久没有见到外面的光景了。
那抹月光流泻在大理石地面上,像是照亮了她唯一的希望,她恍惚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跌落在一双浅蓝温柔的瞳孔中。
京年年猛地醒来。
刚刚的,是一个梦?她这才发现她差点淹没在药泉中,她呛了几口水,趴在岸上喘息着。
她朦胧地看向自己摆在岸边的鞋袜,整整齐齐地并排放着。
她之前有摆得这么好吗?京年年环顾四周,只有虫鸣和夜风的声音,月色星辰洒落在药泉中,星河倒影,璀璨烂漫。
她再不敢独自在药泉中修炼,灵气水雾蒸腾,起身盘坐在岸边,想在储物袋中摸出点丹药,结果却摸到了一个面人。
她缓缓地拿出那个面人,面人脸上凶巴巴的,那一头靛蓝色的长发很有辨识度。
京年年不由轻笑,将面人放在她身边,继续入定修炼。
夜风温柔,吹散了被药泉浓厚药味覆盖住的一丝绿檀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