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年年在雾中行走, 隐约看到了一个发光的人。
光线炽烈,让她眯起眼睛。
这个轮廓,她很熟悉, 京年年呼喊道:月无涯, 是你吗?来人渐渐靠近,他身上的光线逐渐黯淡, 最后站定在京年年身前。
他张开双臂, 面带微笑:京年年。
京年年多想和他拥抱,可等到京年年能看到他的脸的时候, 就知道,这并非月无涯。
虽然外表一样, 但不是他, 就不是他。
你是谁?不错,你能分辨出来,不枉他选择为你而死。
月无涯微微颔首, 我就是天书。
天书……京年年想抓住他, 但他是虚无的,仅仅是一个影像, 根本触碰不到。
我在人们的眼中, 会变成他们心中埋藏最深的那个人。
你告诉我, 怎样让月无涯活过来?天书道:别急,你看。
天书指向浓雾,京年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数不清的画面同时上演。
主角都是她,画面中的她正在以不同样的姿态死去。
这……这是什么?天书笑着说:或许你听说过三千世界, 你想救他, 就得唤醒这些记忆, 这么多世的记忆修为合在一起,你才有机会找到将怨气从他身上剥离开的方法。
京年年毫不犹豫:好。
还记得你觉醒灵器的那个幻境吗?那只是其中的一个世界,你本是必死,月无涯随你经历过每一种可能,你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能走到我面前。
天书道,你只看到了一个世界,就形成了你不可磨灭的心魔,这三千世界,你确定要接受吗?你是天书,还是废话书,动作能不能快点?三个师姐耗费修为为她争取的时间,她怎能浪费。
天书哑然,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对他如此不敬。
他一挥长袖,天空中无数的画面化作碎片,涌向了京年年。
京年年终于知道为什么传说中观礼天书的人,大多非死既疯了。
这种与自己认知完全不在一个维度的东西一下子钻进识海,任谁都受不了。
她也不例外。
她看到了在每个世界里,无情峰的人都因种种原因死去,而她也远不止与墨羽同归于尽这一种可能。
她曾被太阴真火灼烧而死,被白修远炼成尸儡,在魔修与正道的战场上血战而死,自裁、他杀、背叛、嫉恨、悲伤、哀怨、绝望……千百种场景和情绪环绕着她,而每一次唯一不变的,就是她觉醒的灵器,是月无涯。
她眼睁睁地看着,月无涯从一开始的道纹密布,被奉为神器,在一个个世界的消耗中,道纹渐渐断裂,光泽黯淡,变成了她的废灵器。
而在最开始的那一世中,他觉醒即化形,是当之无愧的神器,月无涯这个名字是她亲自给取的。
那晚,京年年将刚觉醒的他亲手扶起,看向了洞府外的漫天月华。
今夜月色正好,明月照无涯,万里秋光入我家,你容色俊逸,正如明月,我给你取个名字,就叫月无涯好不好?他在京年年的扶持下站起来,清澈的眼中只有她,他歪着头:月……无涯……他们一同修炼,携手游历,成了最亲密的人。
可这一世,京年年死在魔尊裘夜的手下。
月无涯不甘,于是进入神墓,求天书让自己回到京年年刚刚觉醒灵器的时候。
作为交换,他愿意奉献自己的神力给天书。
天书,也是上古神器之一,月无涯愿意奉献神力,他当然不会拒绝。
他尝试了千百次,每次都陪着京年年一起死去,慢慢地,他的神力即将耗光,为了能有再次尝试的机会,他用封印自己的记忆为代价,保留了一部分能力。
他的记忆会跟着京年年的修为一起,慢慢觉醒。
京年年紧闭双眼,天书说的没错,自己的死亡也是怨气,即便每一世都有月无涯的相伴,可一次次死亡正在加深她的心魔,她额间的黑气浓郁到化不开。
京年年在无穷的记忆中寻找,那能将月无涯唤醒的方法。
直到她看到某一世的自己,走到了那夜黑塔上的最后一步。
高塔上,月无涯没有以身封印怨气,而是将她拉开,可怨气化作的利刃如影随形,最终钻进了她的心魔里。
她的心魔就算再强,也无法支撑这么人的怨气,这一世的自己用心魔与怨气互相克制,也只维持了十日的清醒,在这十日中,她行事越发放肆,七情六欲中丑恶的部分被完全唤醒,毫不节制。
她意识到自己对月无涯的爱欲,甚至强行将月无涯留在身边寻欢作乐,丝毫不想十日之后的结果。
十日后,她的理智被怨气吞噬,月无涯不忍亲手了结她的性命,就陪着她杀尽天下人,最后京年年疯魔地杀死了自己。
京年年猛地从三千世界中醒过来,大口地喘息着。
她找到答案了。
天书见她醒来:你还记得你是谁吗?……你果然废话很多。
京年年脸色苍白地站起来,眉间的心魔成了实体,彻底变作火焰花纹印在额上。
京年年目的达成,再不回头看天书一眼,转身向神道走去。
天书:等等,自古以来的功法秘籍、这世间所有人的秘密、宝藏的地点我都知道,你就这么走了吗?神墓你终身只能进入一次!京年年听完,加快了出去的脚步。
这些东西,怎么比得上师姐。
她冲出神道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在神墓中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外界竟然夜色已沉,她的三个师姐耗尽了修为,都降到了炼气期,可还是勉力为京年年照亮回来的路。
师姐,我出来了!三位师姐泄了劲,皆是汗水涟涟,灵力空虚。
只有南宫雁真切知道神墓里面是什么样的:年年,怎么样?找到办法了吗?京年年点点头:找到了,放心,我先送你们回去。
京年年怕炼气期的师姐在外面不安全,亲自将她们送回了南宫家、体峰和无情峰。
南宫家有冷九来接,体峰龙辽也在翘首以盼。
只有无情峰冷冷清清,华清真人总算出关,在树下自己与自己对弈。
京年年扶着展云落地,唤了声师父。
回来了。
华清真人抬起头,不落痕迹地多看了几眼展云,才对京年年说,你的心魔……师父,我如今心魔已难自抑,接下来还有事情要做。
京年年将展云安置在华清真人身边,我从一开始就跟师父说要直面心魔,徒儿不孝,从今以后,将会转修魔道。
华清真人手中的棋子掉落在地上:你说什么?修魔?是,师父。
京年年冷静地说道,无情道一途本就不合情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样违背本性的修炼本就不该出现在世上,我已经在天书中知晓,师父你之所以身体不好,是被心魔所困,你根本也不适合修行无情道,不过是因为自己是什么所谓的无情峰老祖转世,而不得不承担这份责任。
展云在去见京年年之前,与华清真人说过,她也不想修无情道了。
华清真人自己也被心魔所困,那无情道一脉岂不是……真的就此终结?师父,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不必因此困住自己。
京年年站起身,大师姐为我损失修为,还望师父念在大师姐守你多年的份上,照拂一二。
京年年深深作了一礼:京年年拜别。
华清真人眸色复杂,他克制隐忍,隐藏多年的秘密就这么被京年年说了出来,那她是否也知道了,他的心魔就是对展云的感情……京年年将无情峰留给了大师姐和师父,自己则孤身去往夜冥宫的碎灵渊。
魔修内部正一片混乱,在争夺魔尊之位。
第一次堕魔,还有点兴奋。
她的心魔经过天书中所见所闻,已几乎占据她的整个识海,既然心魔能与怨气抗衡,那她就要把这个心魔养得更加强大。
只有修魔一途,可壮大心魔。
她将灵力逆转运行,让心魔中的魔气导入丹田,原本纯净的灵力霎时间沸腾起来。
她抱着月无涯的真身,义无反顾地投入碎灵渊。
碎灵渊是专门供正道修仙者堕魔之用,会加速体内灵力转化为魔气。
与在天书中经历的种种死亡相比,这种转化在京年年看来根本不算什么痛楚,不过是阔开经脉,仙魔颠倒罢了。
京年年甚至因为心魔早已与神魂融为一体,堕魔的时候感到莫名地畅快。
不过就是心魔,有什么好忌讳的呢,人活世间,若是没有怕的事情,那岂不是并不完整,正因为有了心魔,有了恐惧,才会更有勇气去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堕魔,原来也没什么大不了。
魔气在她周身环绕,像是一群黑色的蝴蝶,与她的神魂极为亲近。
她放心地将自己交给了魔气。
这一闭关,就是百年。
再出关时,已是渡劫期。
*这百年来,京年年的衣衫被魔气罡风屡次磨破,到了后来,已经没有能替换的衣裙了。
她不知今夕何年,经常对着月无涯的真身喃喃自语。
近来总有正道的一些人下碎灵渊堕魔,只是他们一个个都不太行的样子,顶多待个三五年就出去了,最后还是京年年独自衣衫褴褛地出了碎灵渊。
京年年一向不打没有准备的仗。
野人一样的她用魔气幻化出一套黑红色的衣裙,去夜市上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已经是百年以后了,就算百年过去了,魔修还是在内斗,没有魔尊,群龙无首,也就和正道之间相安无事,倒是难得和平的百年。
听说,继张秦之后,正道中再出了一位食修大能姓孟,百年就到了元婴期,与龙家龙辽结了亲事,灵食餐馆开遍正魔两道。
还听说,有一对神仙眷侣原是修无情道的师徒,不知为何,二人不再修无情道,四处行侠仗义,锄强扶弱。
夜市上还有说书人在讲着,南宫家新任家主南宫雁精彩艳绝、算无遗策,南宫家现下不仅仅是修真界第一富豪,更是人才辈出,将生意扩展到功法秘籍、灵脉搜索、娱乐棋牌上……魔修地界更是海纳百川,由于越来越多的正道堕魔,卖法衣的店里也开始卖白色的裙子了。
京年年千挑万选,选了件和以前差不多的浅色散花裙,一会儿不至于让月无涯感到太过陌生。
准备好了之后,京年年才找了个无人之地,将月无涯真身中的怨气往自己的心魔中引。
京年年难免激动,操纵心魔吃怨气的速度快了点,怨气溢到脸上,眉眼染得有些妖异。
她顾不上处理,不知是不是她太强的缘故,她觉得怨气似乎薄弱了很多,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庞大可怕。
几个时辰后,她的心魔已将月无涯真身中的所有怨气吞噬殆尽。
她心绪起伏,觉得自己还能再吸收更多的怨气,怨气非但对现在的她没有任何负面影响,反而像一剂强心药,使她更加兴奋了。
她想,等月无涯出现,她就告诉他,自己也喜欢他,是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
她已经全部知道了,月无涯陪她度过的每一世她都想起来了。
她要拉着月无涯说个三天三夜,这百年来,她攒了好多好多话,想要对他说。
可怨气吸收完,京年年盯着那块漆黑的石头盯了很久,还是没有动静。
京年年不信邪,百年她都等了,这点时候她等得起。
可月上东升,京年年原本亮晶晶的眸子越来越灰暗。
是她哪里做错了吗?月无涯为什么不愿意出来见她?无涯,你理理我……京年年小声说道,你说我什么都好,我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
无涯……我也喜欢你,你出来见我好不好?京年年精心准备的裙摆上氤开了几点深色水滴,她将头埋的低低地,这百年的孤独委屈一下子爆发出来。
泣不成声。
为什么?明明没有出问题啊……怨气也都吸收了,我到底该怎么办,你才能回来……是我没有找到正确的方法吗……她快要崩溃时,有个人拍了拍她的肩头。
怎么对着块脏兮兮的砖哭成这样?熟悉的清冽声线,京年年就这么带着一份希望、两份期冀回了头。
月色下,他浅蓝色瞳孔泛着温柔的光,他慢慢蹲下,替京年年擦干了眼泪。
我回来了。
是他。
这回真的是他。
京年年扑到了月无涯的怀里,绿檀香气萦绕在她的身边,她收紧了手臂。
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很久。
嗯,我知道。
你当初为什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心中是委屈,是激动,是埋怨,但更多的,是酸涩的爱意。
京年年哭得整张脸都红彤彤的,满眼泪花地瞧着月无涯:我喜欢你。
月无涯愣了片刻。
下一瞬,京年年主动亲上了月无涯。
她的双手抵着他的胸膛,月无涯呼吸一下子沉重起来。
月无涯浅蓝如秋水般的眼眸多了些欲望,柔软的唇瓣相贴,他反客为主,手指深深地揉进京年年的脑后长发,加深了这个吻。
京年年迷蒙中睁开水光潋滟的眼睛,像是做梦一般。
她的月亮,终于回到了她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