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落下阴翳, 昭昭哭声一歇,顺着青色的袍角往上看,谢浔白的脸逆着光, 他微微伏低身子,朝她伸出手。
昭昭呆呆地看着面前那只干净漂亮的手,伸出爪子轻轻碰了碰, 瓮声瓮气地问道:你、你真的是谢浔白吗?笨蛋昭昭!流云捂住眼睛。
谢浔白一怔,撩起衣摆蹲下身:怎么?遇到幻境了?昭昭摇头, 抽噎道:我害怕坏人骗我, 孔姐姐说进城、进城以后如果和你分开,再遇到就不能相信你是真的。
谢浔白好笑:嗯,她说得对, 但我是真的。
昭昭泪眼婆娑地将他看了又看, 终于哇地一声扑进谢浔白怀里:我我我把你弄丢了, 谢浔白对不起, 我再也不敢松手了呜呜呜……少女歉疚之下扑过来的力道极大, 谢浔白一时不察, 被昭昭撞得往后倒去。
他勉强用手肘撑了一下地面稳住身体,怀里的哭包却不动如山,稳稳地把脸贴在他的胸膛, 还撒娇般蹭了蹭。
虽然谢浔白知道这不过是狡猾的白泽偷偷把眼泪鼻涕蹭在他的法衣上,但姹罗编织的绮梦影响尚在,她与他靠得这般近, 让他有一刹恍惚,分辨不清梦境与真实。
谢浔白另一只正要搭上昭昭肩膀的手不知所措地停在半空, 而后缓缓攥成拳头。
他如今不过是个寻常修者罢了, 未斩三尸, 七情六欲皆能被姹罗操纵。
那些受魔道修士豢养的魅窥视了他心底的萌动,而后……谢浔白猛然闭上眼睛。
在被姹罗拖进绮梦时,他已竭力清心明智,但梦境中垂落的大红帐幔仿佛是跗骨的灼焰,从眼底烧入心中,一点点侵占他的识海。
千工拔步床上,少女也是这样的姿势。
她匍匐在他身上,眸光盈盈地自下而上看他。
她没有哭,咬着束发的蓝白发带,青丝披散在她圆润的肩头,一只手撑着他的腰腹,慢慢探身,将吻与濡湿的发带落在他的眼尾与唇角。
她的肌肤白得惊人,她牵着他的手落在后背的系带上,最后的纱衣滑落,她的青丝化作落雪般的白。
她的头顶生出玲珑的角,还有茸茸的耳朵,她歪着头朝他笑,眼中流淌的波光天真又澄明。
他知道这段绮梦出自藏青山最厉害的姹罗,甜腻的迷迭香催生他心底的贪和欲,让他在看到那张脸后混沌沉溺。
第一次,他推开了这个虚幻的影像,回头看三百步外,长街空空荡荡,没有昭昭的踪迹。
他再一次被卷入绮梦,还是那间燃着迷迭香的厢房,他把手搭在房门上,少女从背后贴过来,泪眼浸湿了他的衣裳。
她哀切地恳求他留下,慌乱地踮起脚试图啄吻他的耳朵。
更不像了。
那只白泽从来不这样哭。
她是肆意的,会为做错事哭,为可怜的人哭,为身上的伤痛哭,却绝不会为留住一个男人哭。
谢浔白拉开那扇门时,忍不住想,如果真的是昭昭,她会如何?会凶巴巴地掉着眼泪威胁他,让他站住吗?第三次绮梦,如他所想,扎着双丫髻的少女鼓着腮帮子叉腰瞪他。
嗯……如果不是骑在他腰上,估计会更逼真一些。
他实在无法相信有一天昭昭会在旖旎的地方与他纠缠成一团,因为……她看起来就不太通此道,咳!姹罗就是姹罗,除了在情|欲一道上动手脚,便全然不知身而为人的疏朗与克制。
苍云焰将最后一只姹罗焚毁时,他忍不住苦笑,其实他又有什么资格指责魔道手段无耻?若他道心澄明,便不会那三段绮梦。
从长街尽头走来,见到少女蹲在地上哭泣的身影后,他方警觉原来他所以为的萌动,已然成了会被外界轻易撩拨的刻骨情意。
但他不能抛下她不管,她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他再度说了这两个字。
昨日他想,如果他恪守道心,在宣州事毕后与她告别,大抵可以及时止损。
而如今他却想,他不走的话,她会不会如同百年前奔上天极道戳他一般,朝他而来。
他开始贪了。
若说天道无为,那他是否可以放纵这条命轨继续朝意想不到的方向运行?悬在半空的手松开,慢慢落在昭昭的肩头,谢浔白扶着她坐起身:别哭了,这次意外,我们也不算没有收获。
昭昭从他怀里抬起脸,顺道心虚地拍了拍他印着两片水痕的衣襟:什么收获?她又小声补充道:我突破金丹不算。
还挺实诚。
谢浔白弯起眼睛:那就是封妖镜中不仅有仙门和妖族,还有魔道。
目前还不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但他们既然出现了,应当萌生了想分一杯羹的念头。
昭昭想起那个戴着恶鬼面具的清癯少年,多年前仙门与魔道一战,因为焚月宫临时反水,藏青山重创,以藏青山山主为首的魔道三宗皆隐退避世,她不认得那个人,但在方才那不算交锋的交锋中,那个少年在用实力告诫她,要么死,要么退。
这么说来,封妖镜中有他们非常需要的灵宝,是冲妖皇骨血来的吗?不确定。
谢浔白沉吟道,虽然封妖镜是封印恶妖的灵宝,但其中被捕的大妖太多,他们身上携带的灵宝和身死后留下来秘境都足够引起修仙界动荡,我们不知道魔道想要什么。
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先去找师兄师姐吗?昭昭迷茫,我们没有线索。
在封妖镜诞生前,封印恶妖的浮屠塔因为筑壁垒,而让大妖联合起来从内部推倒,浮光岛的铸器大师吸取教训,耗费数十人耗费几代心血造出封妖镜,镜中三千小世界,只要修为和戾气达到某种程度,就会被单独关押。
谢浔白道,妖族自来弱肉强食,每个小世界都会有领头大大妖,我们先找到他,兴许他会知道些什么。
好。
昭昭点头。
找妖怪嘛,很容易的啦,修为越是高深的大妖,妖气越重。
不过在此之前,她需要先稳固修为,连破三境实在太要命了。
但这算不算一言成谶?在青州她还和谢浔白说要成为修仙界进益最快的剑修来着?入定前,昭昭傻乐了好一会,被谢浔白用灵气拍了脑袋才乖乖盘腿静修。
等境界稳固睁眼时,天际的残阳余晖皆尽收束,瓦蓝夜色从一头铺往另一头。
昭昭和谢浔白在几条街外找到唯一能喘气的东西,那是一个乞丐,分明是艳大三伏天,他却穿着厚厚的皮袄。
他兜着手打瞌睡,面前一只破烂的瓷碗,里面没有钱,只有半个干硬的窝窝头。
昭昭和谢浔白面面相觑。
这个乞丐身上有妖气,他的妖气浑厚凝沉,一点也没有杀生多年凝结的腥味。
会是他们要找的大妖吗?昭昭决定先试探一下。
她猫着身子悄无声息地来到乞丐面前,一面观察着他,一面探手抓住破碗里的半只窝窝头。
乞丐睁开半阖的眼睛看了空掉的碗一眼,从怀里摸出一枚金子,扔进碗中,须臾金子便化作一只热腾腾的窝窝头。
昭昭疑惑地伸长脖子,再低头看看手里的那半只窝窝头,已经是金子的模样了。
昭昭不信邪地学着他的模样把金子放到碗中——新鲜出炉的半只窝窝头。
这是什么妖术?昭昭瞧着这人反应温吞,于是再次探手,还没等她抓住窝窝头,乞丐便握住他的手腕,含糊道:给,我的。
意思是——可以往外拿,但不能放进去后再拿走吗?还挺讲究。
你是大妖怪,你说了算。
昭昭点头:好的好的,都是您的,我不看,也不拿。
谢浔白站在她身后,将这场交锋看在眼里,他迟疑片刻后,问道:北方妖帝?乞丐松开昭昭的手,她白皙的手腕上赫然一个巨大的黑手印。
昭昭举着手傻笑了一声,乞丐咕哝:什、么地?谢浔白眼神一黯,他朝后退去,就在他动的一刹那,滂湃的妖气从乞丐身上汹涌而出,直往谢浔白面门上扑。
谢浔白反应极快,眨眼已退到长街尽头,朝生鼎在他身前架起结界,抵挡了大半妖力。
苍云焰从长街的尾端燃起,顺着扑来的妖力焚至乞丐身前。
破碗叮当,乞丐覆手将破碗盖下,泼灭苍云焰,他抬头看向缓步走来的谢浔白:你是谁?谢浔白没有回答。
昭昭捋好被劲风吹拂得乱七八糟的发带,啊了一声:北方妖帝,是那只大猩猩!传闻妖皇很信任他呀,他是只好妖!谢浔白看着乞丐的面色从漆黑到僵硬再到古怪地舒展,强忍着笑撇过脸。
北方妖帝不喜约束,妖皇当年三顾茅庐才请得他坐镇妖族北地,他厌恶北方妖帝这个称呼,却很高兴妖皇信任他,也很喜欢有人夸他是只好妖。
不愧是通晓天下事的白泽。
通昊别扭的眼神落在昭昭身上:什么事?昭昭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通昊的破碗上便被人扔进一个血淋淋的袋子。
妖怪!贫僧已将你要的东西带来的,快告诉贫僧如何离开这鬼地方!昭昭一顿,扭头看向身后那席僧袍的主人,小和尚面颊上沾着血,手中佛珠还挂着没有清洗干净的黏液。
老熟人了。
昭昭抬起一只手,干巴巴地打招呼:无妄师兄。
作者有话说:没有小剧场,中午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