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冥界之前, 昭昭咬着笔头给虞念娇留书,纸团子揉了一个又一个,但一想到虞念娇火冒三丈的脸, 她又有些编不下去了。
被师姐逮回来的话,会被打断腿的吧?……要不,就说和谢浔白去治病救人了?谢浔白叩门进来, 见状不由好笑。
昭昭叼着笔杆子瞪他:不许笑!好。
谢浔白肃了神色,在桌案旁坐下, 目光落在歪歪扭扭的字迹上时, 又忍不住抿唇,眼底笑意星点。
昭昭鼓起脸,神色不虞地盯着他。
谢浔白失笑, 接过她手中的狼毫, 重新铺纸研墨。
昭昭慢慢把脸靠过去, 趴在桌案上看他落笔行文。
大抵是因为写惯了药方, 即便走笔极力缓慢, 谢浔白的字迹依旧透着一股简略的随意。
待昭昭艰难地分辨完那几个简化的字, 谢浔白已经拂袖收笔,颇为贴心地照顾她拧过来的脑袋,将纸页转到她面前。
如实说吗?昭昭有些犹豫。
你在担心虞姑娘会放心不下你?还是不想让他们知道你的行踪?冥界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昭昭苦恼地托腮, 师姐要追查南灼和魔道,她如果知道我们去了冥界,一定会分心的。
昭昭, 谢浔白叹了口气,修仙界的劫数本与你无关, 你从云梦泽来到这里, 做的已经足够多了, 实在不必过分顾虑他们。
昭昭瞪大眼睛:怎么会无关呢?修仙界的劫数因南灼而起,要不是因为我不够尽职,一柏师兄的天命、二师姐的灵气,还有宣阳教掌教的寿命,都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谢浔白,昭昭拽住谢浔白的袖子,垂下脑袋小声道,我有点不安,我觉得我打不过他,也觉得我在妖皇秘境中太冲动了,要是当时能将他一了百了就好了,可我又想着要让仙门处置他,却忘记仙门如今根本压制不住他。
他现在一无所有地跑掉了,一定会想办法重新夺取力量,届时……我还会是他的对手吗?为什么你会觉得,你是孤身一人?谢浔白道,南灼已剥下伪装,各仙门为了他们的利益,绝不会坐视不管,仙门底蕴深厚,总有自救的法子。
而况,还有我。
少年的眸光温软下来,他摸了摸昭昭的脑袋,平静道:虽然我实力大不如前,但压制一个堕仙,还是有些余力的。
昭昭,天道庇佑苍生,也庇佑白泽,你可以试着求助于我。
白泽是最靠近天道的族群,天道听得见他们的祈求。
他看得见昭昭的惊惶。
他安慰过她不要怕,但她似乎并没有入眼入心。
真叫人苦恼。
谢浔白敛下眸底晦暗的光。
少女抬起脸,用力地摇头:不行不行!你是天道,不能插手三界的事务。
原来症结在这里。
他试图将羽翼撑开,但这只笨白泽却想将他捧在掌心,为他遮挡风雨。
可他如今是医修谢浔白,不是高高在上的神,需要众生供养。
十年前,药神谷的大师姐不药而亡,因为见死不救,我被药神谷流放了七年。
谢浔白蜷起手指,平静道,药神谷大师姐的天命是活不过二十岁,她斩断亲缘潜心入道,也仅仅只抢回十年。
我将她的命数归于星轨,却让‘谢浔白’承受了药神谷上下的怒火。
游历七载,众生在我眼前生老病死,天道将他们视为蜉蝣,而谢浔白,偶尔也会想和冥王抢命。
昭昭怔怔地看着他。
他目光转向她:你觉得我是天道,还是谢浔白?昭昭沉默了,她眨了眨眼,慢慢把脑袋垂下去。
她拿起笔,在纸页的空白处写下嗯,我们去冥界了,又标了个一个小小的肩头,才轻声开口:我不知道。
天道和谢浔白是不一样的,但他们却是同一个人。
流云剑上,昭昭勾起脚,发呆。
冥界毗邻着凡界的最南边,云霞在身后远去,昭昭将流云剑停在荒凉的村庄中时,想的是谢浔白有些话是对的。
她不仅是天衍仙门的剑修小师妹,更是白泽,二师姐应该相信她的实力,而相应的,她也要相信各仙门的底蕴。
临出发前,谢浔白和她说,他已然传书给一柏师兄,希望他能回到浮光岛重整旗鼓。
昭昭心不在焉地打量着周遭的景象。
似乎因为毗邻冥界,村庄中处处透着阴森的鬼气。
随处可见做好的棺材,雪白的招魂幡大喇喇地摆在屋门口,纸糊的白灯笼灰惨惨,香烛和上好木材的味道交织在一起,好像全村人都在为出殡严阵以待。
昭昭有些害怕地往谢浔白身旁靠了靠:我们今晚要在这里落脚,还是进入冥界?子时阴气最重,在这个村子里阴阳颠倒,我们方可以跟随又当鬼魂进入冥界。
谢浔白安抚道,还有几个时辰,我们先在这里歇一歇罢。
可、可是……昭昭指着一旁的人家,透明的灵魂穿过柴门,东侧的厢房亮起灯,在紧闭的支摘窗上投下一个老妪织布的剪影。
纺车辘辘地想着,夹杂着老妪含糊不清的哼唱,昭昭毛骨悚然。
据说这里本没有村落,但有一任鬼王厌烦人死后不相信自己与亲朋阴阳永隔,命鬼差在这里建起村子。
一些不愿意回到冥界的鬼有四十九日的时间可以在此逗留,村落里的屋子布景一切皆如他们生前所居,等他们神思混沌,再由鬼差将他们带往冥界。
谢浔白平静道:昭昭,这是个鬼村。
他压低声音,垂头与昭昭耳语:要去看看老妪织的布吗?小白泽呜哇一声,爪子紧紧扒着他的手臂,圆眼中泛起惊恐的泪花。
她其实一点也不怕鬼的,鬼也是三界中的一族,但她害怕这种氛围!谢浔白这个大坏蛋还吓她!反应过来的昭昭瞪了他一眼,悻悻地松开手:看看……就看看!昭昭蹑手蹑脚地走到支摘窗下。
谢浔白看了眼被昭昭揪皱的衣袖,在原地呆站了一会,方慢慢走到她身边。
老妪哼唱的声音略微清晰了些,似乎是吴地的歌谣,昭昭踮起脚尖试图去戳支摘窗上糊的纸。
屋中织布的声音顿住,老妪也不唱歌了,僵着脖子,拖着古怪的腔调道:乖孙,又来看婆婆织布哇?婆婆给乖孙织布缝棉衣,到了冬天,你就不冷了……昭昭面色瞬间一变。
白泽通万物,这只新鬼的念太重,她只稍稍偏头,生前那浓烈的情绪便朝昭昭扑面而来。
苍生皆如蜉蝣。
他们的笑骂嗔痴、生老病死,于白泽眼中也不过是一盏走马灯。
昭昭乍然明悟,谢浔白说他和天道不同,到底不同在哪里。
谢浔白在治病救人时,是否像她方才那样看过一盏又一盏叫嚣着我想活着却又不得不熄灭的灯?天道会依循星轨灭掉不该亮着的灯,而谢浔白……会心软,会像她一样不果决。
少年医修将昭昭的脸拢在掌心,为她隔绝屋中新鬼的念。
他的手掌温暖干燥,昭昭抬起脸怔怔地看着他的脸。
睫毛好长……她记得妖皇秘境里,他解开束缚泄露神光时,低垂的睫毛是带着些微金光的白。
这是谢浔白的脸。
她见过那轮悬挂在九天的圆盘,古拙的、神圣的……没有男女之别,也没有脸的。
她小时听阿娘讲天道的传说,天马行空地想,若他老人家化身,会是什么样子?是山间一块岩石,还是河底的一掬泥沙?抑或是跟梦里一样,是一个长着白胡子的老爷爷,生气的时候会拿拐杖打她。
但他是谢浔白。
会因为山间风景好而徒步走了好几里地,会为了躲避修云舟而先走一步,会在树下提醒她凤凰火烧着了鞋子,会无奈地将文鳐鱼还给她,说我没有生气。
他竭力将自己的情绪压抑到近乎没有,却还是会在见她时给予片刻的温情。
昭昭慢慢将脸贴在他左侧的胸膛,隔着药神谷柔软的法衣,谢浔白胸腔处的跃动有力而沉稳。
昭昭伸手在他的胸膛上摸了一把。
——温热的。
而天极道尽头的大圆盘是冷的。
昭昭若有所思地盯着谢浔白的锁骨发呆。
却不察身前的少年僵住了身体,他护着昭昭脸蛋的手垂落下去,在身侧握紧成拳。
他垂眸看微微弯着身子贴在他胸膛的白泽,无声地吐出一口气:昭……昭昭唰地直起身,脑门猝不及防地磕在谢浔白的下巴上,两人各自捂着伤处嘶了一声,昭昭泪眼花花地道歉:对不起……谢浔白揉着下巴,偏过脸轻叹了口气。
谢浔白,昭昭小声地唤他,揪着他的衣袖扯了扯,等他偏头看过来,昭昭方认真地开口:我想明白了,谢浔白就是谢浔白。
也许你只是天道在凡界万千变化中的一个,也许等修仙界的劫数一过,你就要回到九天之上,但你现在就是谢浔白。
我不会再把你当成天道,我们从一开始,就不是以天道和白泽的身份相识,以后也不会是。
等你回到九天之上,我会像阿娘一样去拜见天道,但在那之前,你只是谢浔白。
昭昭勾着他的衣袖,小心翼翼地问道:好不好?今日升弦月,云层遮挡了月色,屋内白烛明灭的光落在少年低垂的睫羽上,在他没有波澜的脸上投下剪影。
昭昭有些不安地松开手,脑袋又垂了下去,像一只泄气的小兽。
谢浔白看着青色衣袖上那两团小小的指痕,舒展的眉眼轻蹙起来。
他握拳在唇边轻咳了一声,另一只手抚上昭昭失落的脑袋,轻声道:谢谢你,昭昭。
掌下的脑袋扬了起来,少女一双红眼睛噔得极大,她歪着脑袋,眼神似有不解。
谢浔白却没有解释,弯起唇笑了一声:你怎么这么爱哭?昭昭的脸腾然烧起来,她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别扭道:才、才没有。
快子时了。
谢浔白抬头看了看天,牵着昭昭往村中空旷的平地走去,商量着问道,到了冥界,你可不可以尽量不哭?他说:鬼魂喜欢欺负爱哭的孩子,被他们缠上会有点麻烦,我们不能在冥界逗留太久,虽然可以用神光震慑,但在鬼王的地盘上伤了他的鬼,似乎不太好。
我才不会无缘无故哭,昭昭戳了戳他的腰,你别欺负我,就像刚才那样,明明一点都不可怖,你偏要吓我。
被她戳到痒痒肉,谢浔白侧身躲了躲,无奈道:再不会了。
他停下脚步,前方空地上已然站着一个人。
厉渊?昭昭分辨了许久,迟疑地唤了他一声。
那人抬起脸,颇有些意外:你们这是要去冥界?去找个人。
谢浔白道。
活人不入阴司,厉渊挑起眉:这好像不太合规矩。
合的!昭昭从乾坤袋中拿出六根灯芯,你看,燃魂灯的灯芯,只要我们在离开冥界之前灯芯不灭,就能平安进出。
厉渊环胸啧道:小姑娘宝贝还挺多,但这法子冒险。
你的意思是,你有更好的办法咯?有。
厉渊握着魍魉剑,露出一个邪魅的笑:杀进去。
作者有话说:下午爬起来写,卡文卡到现在呜呜呜,明天中午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