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王府入夜之后, 每间院落照例都会点上宫灯,老制式的绢纱皮影人胜宫灯是韶音公主最爱,前朝已经覆灭, 但在王府随处可见昔日萧氏王朝的余晖。
谢律步履匆忙地回到自己内寝, 扯上帘拢, 唤了一声:翠微?不见有人来回应, 谢律略皱眉头,不知她上哪儿去了,她在身边久了,谢律不惯旁人服侍, 等不来翠微, 便自己更衣换裳, 听闻父王归来, 谢律趁夜色未深来到前厅拜见父母。
谢玉琅本来想和他父子俩私下里聊聊,如何安置他那个小外室, 他母亲已经因为这件事不快, 不如快刀斩乱麻,先收作妾室,以后徐徐图之。
儿子随了自己,情之一字上是个死脑筋,他要是真对那个小外室动了心, 就不可能再喜欢别人,谢玉琅自忖如今已经壮大,儿女婚事不消再与权势捆绑, 谢律看上谁, 就让他娶谁, 只是他母亲这关难过些, 但也不是不能过,只是要费些周折。
秋意深浓,他却似携春波信月而来,面似润梨,清透无暇,隐隐含笑,父王,母妃。
韶音公主让他过去坐,传了家宴。
一家人小聚,因此菜肴也不丰厚,金芽银笋、白玉豆腐羹,一碟子胭脂鹅脯,一汤盆鸳鸯鸽子汤,并蜜饯雕花、福寿樱桃毕罗等几样果子,尚未摆满一桌。
那白玉豆腐羹是他们父子俩最爱的一道菜,萧子胥让特意让人做了两份,谢律一上桌,萧子胥便给谢律布菜,酸得淮安王在一旁直抽嘴角。
公主不公啊,我难得回来。
谢律这小子你天天见。
萧子胥深感其肉麻,儿子还在面前,他说这些不要老脸的酸话,白了他一眼,道:儿子还有头疾未愈,你和他计较什么?我也快有一个月没见着修严了。
谢律听到修严二字,眉梢微微动了动。
他这个字取了有两年了,还没到弱冠,父王便让族中的老宗伯定下,平素身旁人唤自己,他只觉得平平常常无甚特别,但现在再听这两个字,那个小娘子情意绵绵的呼唤便仿佛犹在耳畔。
吹皱一池春水,搔得人耳朵发痒。
谢玉琅转向谢律,修严啊,为父为你奔波在外,还不知道,你最近在外面,寻了一个活泼俏丽的小外室?谢律的目光扫过堂上各怀心思的一双父母,半晌,颔首承认:确有其事。
虽则,现在谁是谁的外室还不一定。
那个小娘子不一样是对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睡了他也不必负责么?萧子胥不快地颦眉:谢律,这件事你为何不及早自己同我说,若是要寻通房,十个八个,我早为你安排,何须你自己自作主张。
谢律微笑:孩儿这么大了,还让母妃操心?不过是个女人罢了,孩儿自己应付得来。
应付?萧子胥道,我看你魂都丢在那个女子身上了。
眼看着这母子俩的气氛不对,谢玉琅一条胳膊插到两人中间来,打住,先用饭,什么事都得等到吃完饭了再说。
公主,用饭吧。
萧子胥情绪不满,淮安世子尚未婚配,便蓄养外室,像什么话?谢律笑意未退:母妃觉得应该怎么办?应该怎么办,萧子胥琢磨了一夜了,已经做了决定。
父子俩都以自己为尊,又是后宅那些事儿,自己绝对有过问的权力。
我早已安排妥当,你无需插手就是。
但这件事谢律却不依不饶:母妃明示。
萧子胥淡淡道:我已让翠微去别月斋,稍晚一些,便将那个女子带回来。
你不是有心逗她么,收入王府做个通房正好。
谢律桌下的长指一紧,他望向萧子胥。
萧子胥就是怕见谢律这副泥足深陷的样子,他越是着紧,萧子胥越是不放心,玩也玩了,闹也闹了,也该够了,那个女子不过是嫁给陈慎之冲喜,失败之后被放还的寡妇,便是做你的妾都不够格,能收了养在房中便罢了。
谢玉琅连忙安抚妻子情绪:公主,收妾还是可行的,实在怕过不去,咱们给她换个身份户籍不就得了,只要女儿家清白没有二心……萧子胥冷然道:清白?她不过是乡里一个猎户捡回去的弃婴,父母都不知是谁,家世无从查起,能清白到哪里去?我早打听清楚了,从陈家离去之后,她尚且与那个陈姓小叔子眉来眼去。
此事我已决定,待翠微将人带回来,便收了做通房,谢律喜欢她服侍,便留下她,待在王府吃穿不愁,金银细软都不短,比她经营一个靠着谢律接济才能支撑门面的商铺不知好过到哪里。
萧子胥武断地下了决策,不容置喙。
但席上无人附和自己,萧子胥起疑,不放心地瞥眸谢律:怎么?莫非你还动了娶她为妻的念头?你当真爱她,非她不可了?少顷,谢律缓缓勾起薄唇:母妃说笑。
萧子胥放下心来:你清醒就好,这样的女子,动心也便作罢,真为她昏头了,你就不是我萧子胥的儿子。
席面上的气氛恢复正常,萧子胥与谢律重新开始动筷。
……卿卿被元洛接到别月斋,但入府之后,元洛又准备了一顶软轿,说是别月斋内更别有洞天,脚力过去,恐娘子劳累,便让她上轿。
卿卿想若是像昨晚那样应付不知餍足的那个谢律,恐怕自己明日又双足灌铅,今晚还是省些体力,她听从了元洛的安排,乘轿入内。
但到了寝屋,卿卿下轿之后,却瞥见寝屋大开,中间灯火通明宛如白昼,黄熟沉香的烟气袅袅腾挪,被风揉散在每一处角落,卿卿不禁诧异地问元洛:世子在里边么?元洛也是一阵惊奇,按理说,世子这个时辰该来了,但他一向不喜欢大敞寝房的门,何况夜间。
正在奇怪之时,从屋子里飘出来一缕缕烟气,卿卿的眼前如蒙了一层雾,只见云中仙子踏雾凌波而来,一身菉竹烟青的水漪暗纹撒花百褶裙,身披淡鹅黄轻烟柳二色的忍冬缠枝纹褙子,身段窈窕,体格风骚,长而细的凤眼妩媚夺魄,眼尾微微上扬,一看来,有清傲睥睨之色。
她身后,又有四名美貌根本不输给她的女子,都是气质高华的美人。
元洛弯腰折身上前,恭恭敬敬地向来人行礼:翠微姑姑,怎么来别月斋了?翠微的目光一直在打量着卿卿,动也不动,听到元洛问话,轻笑一声,充斥着对她的哂然:奉公主之命,寻卿卿娘子,有事要办。
末了,她加了一句:世子今夜不会过来了。
卿卿娘子,请吧。
卿卿头皮发麻,深感他们王府里的人都是这般,表面客气,实则疏离,更有种上位者的傲慢。
谢律如此,元洛如此,今夜遇见的貌若天仙的女子,也是如此。
卿卿想他不过来更好,省得夜里还要伺候他,这个女子大抵也是不欢迎自己的,她早早地抽身离去就好了。
是。
卿卿从命入内,但进入房门一刹那,四个美婢便一同默契地上前,将卿卿身后房门阖上。
你们做什么?眨眼间,卿卿警觉起来。
翠微柔声道:娘子勿慌,我只是替公主来传话,若娘子乖乖听话,咱们便能省去许多麻烦。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了一遍卿卿,内心当中对今夜充满了期待,那个夺走了世子宠爱的女子,究竟生得何种模样?想来也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今夜一见,倒也不能说是不美,只是却让她感到大是失望,这女子有些小家子气,论气质论样貌,她们院中的婢女与她各有胜负,实在看不出过人之处。
卿卿问道:你们想让我做什么?翠微让她入座,卿卿不肯,翠微也不勉强,笑道:公主已经得知了卿卿娘子的存在,正要接娘子前去王府。
顿了顿,她往后又吐出两个字来,语调比先前冷了一些:为婢。
卿卿瞳孔放大,她愕然重复:什么,为婢?翠微温和地笑道:是的。
以娘子的已嫁之身,纵然为世子当妾,也实在困难,公主看世子对娘子颇有心动,这才开了恩德,让娘子得以通房侍婢的身份入府,若娘子好生服侍在世子左右,将来前途自然比蜷居区区的长丰巷要好得多。
昨夜里,她同谢律说,不入他的后宅,他答应了。
今夜立马就有他的母妃过来,要将她纳入王府,是巧合么?卿卿绝不愿意当谢律的通房,终老都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王府,等待着男人的一点点垂怜,她扭头就走。
翠微等她转过身往外去,神色倏冷:拦下她。
四名美婢气势汹汹一字排开,阻止了卿卿的去路。
她怔了一怔,回眸望向身后的翠微:你们要用强吗?翠微弯腰,将搁在案上的一套与她们色泽形制一模一样的华服取出,拿给卿卿:换上吧,随我们走,今夜便入府。
卿卿的嘴唇几乎被咬出血:若我不呢?若他执意不去呢?翠微道:那由不得卿卿娘子了。
她将脸一摇,冲那几个美婢眸光示意。
几个美婢心领神会,默契地上前,两个人一人钳拿卿卿一条胳膊,摁住卿卿的后颈,见她按倒在地。
卿卿不知道王府里的姬妾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卿卿趴在地上,兀自反抗,可惜力气却如泥牛入海,化为无形。
翠微居高临下,冰冷地凝视着地面的卿卿,吐出几个字来:扒了她的裳,让她换上。
素手从红木盘中捻起一片衣角,嫌恶一般地轻轻一抛,将那身华服扔在卿卿的面前。
两人按着卿卿,剩下两人下手便扒卿卿的衣裳。
不要,不要脱我的衣服……卿卿叫嚷起来,拼命地蹬动自己的脚,花履也被蹬掉了一只,可那些人跪在她的腿上,将她死死钉在地面,卿卿渐渐地没了力气,只是还在挣扎。
一个美婢眼眸变利,伸手就掐卿卿的背,她下手都是些暗劲儿,又稳又狠,卿卿疼得哇一声哭出声来。
衣裳在她的反抗间被撕烂了,卿卿泪光朦胧地哀求,放了我,我不去王府,不去谢律的后院……翠微是喜欢谢律吗?应该是喜欢的吧?为什么她不帮帮她,为什么不放她走?求你了,别,别脱我的衣裳……但卿卿的哀求似乎并未起到什么作用,翠微始终冷漠地站在高处俯瞰着她。
她冰冷地告知卿卿生存法则:在淮安,世子为尊,世子之上,更有王爷和公主,能够成为世子通房的女人,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福分,这是你的荣光,若不识好歹,下场如何,娘子要自己掂量好。
你,你竟不吃醋吗,你是喜欢他的,对不对……卿卿能看得出来,一开始,翠微目中对自己的敌意,那是看情敌的眼神,就像她也曾有意无意地,因为修严被人觊觎而产生的醋意一样。
翠微后退半步,脱离了卿卿要抓住自己脚踝的手,卿卿娘子错了,世子是人中之杰,注定了要一统中原,他身边的女人不可能少,我不会在意多一个你,于他而言,你也只是一时新鲜的玩物罢了。
说罢,她又朝美婢下令:继续扒。
几个美婢如得了鸡毛令箭,气势赳赳,对卿卿又掐又拧,卿卿疼得泪水成片地涌出,一直哭嚷求饶。
住手。
门唰地被粗暴地踹开,屋外夜色的黑暗阴翳之中,停着一道颀长如画的身影,如镶嵌在门框之内,他脸上怒意隐然。
门框垮塌向两边,几乎倒地。
卿卿察觉到身子一松,她们几个把自己松开了,那命令的声音熟悉得要命。
她迅速抓起地上破碎的衣服,慌乱地盖在自己裸露的身上,蜷缩着身子,泪眼汪汪中,望向来人。
修严……在看清他脸的一瞬间,卿卿呆住了。
修严,修严怎么回来了?她已经把他送去泉州了啊,他若是没被谢律扣押,船只应该已经快到苏城了,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的心上之人,竟然看到了,她被人羞辱,被人欺凌,这般狼狈的一幕。
世子。
就在卿卿难堪间,呆滞的瞳眸还不会转动,那四个停了手的美婢,连同身后发号施令的翠微一起偃旗息鼓,惶惶地跪在了修严面前。
世子……淮安世子。
谢律。
作者有话说:本章留言有红包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