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25 章

2025-03-22 08:15:02

卿卿的脑中好像有一根绷紧的弦, 在众婢一齐下跪,呼那人世子之时,倏然断裂, 兀自嗡鸣之际, 那男人一眼扫落下来。

熟悉的眉眼, 俊逸的面容, 清冷的姿态,高高在上。

那一瞬间卿卿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修严,死了。

所谓的动心, 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诱敌深入的骗局, 淮安世子, 从头至尾, 彻彻底底,都在骗她!可是为什么?她只是卿卿, 一个寄人篱下, 被舅舅卖去冲喜,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会的卿卿。

堂堂的淮安世子,天下首屈一指的王孙,为什么要来骗她一个小女子?倾尽谋算, 蛰居陋室,甚至,甚至不惜名声, 伪装成双凫楼的男倌。

值得?卿卿的泪还悬停在两腮, 雾光朦胧中, 瞥见那男人向她走近了几步, 卿卿像窥见阎王地惊恐后怕地往回退,被蹬掉了绣履的两只脚,白袜松散,凌乱地包着她的脚丫。

谢律没有继续过去,他弯腰,将伏在地面的翠微伸臂扶起,温和地道:回去吧。

翠微骇怕得双臂发抖,瞳孔颤了颤,不敢看谢律的眼睛,她直起身,又盈盈朝前拜伏:世子,我们是奉了公主的命令,接卿卿娘子回府……我知道了。

谢律笑着,重复了一遍,回去吧。

卿卿才发现,那样的温柔,从来都不止属于自己一个人。

谢律用那张属于修严的假面,对任何人都是这样春风细雨,让人想到三月枝头初开的累累桃花,澄净的湖上飐滟的芙蓉水。

原来,都是假的,没有一样是真的。

……卿卿的泪水越涌越汹,她呆呆地看着旁若无人、狼狈为奸的主仆。

谢律,果然是花心浪子,一个不折不扣的萝卜!翠微不敢拂逆谢律,服侍日久,她清楚知道世子这副神态,看似含笑温和,实则已经是大怒,她敏感地搬出公主之命,不过是为了自保,待谢律重复第二遍之后,她已经没有了继续逗留的勇气,连忙告了退,领众美婢一同退下,出寝屋房门而去。

曜曜烛光,幢幢疏影,卿卿的后背抵靠住了一方矮凳,她几乎流失了全部力气,无助得像一只离群的孤雁,可怜唧唧地望着谢律。

他意识到,自己将她欺负得太狠了,小娘子怕了自己,纯粹是他咎由自取。

卿卿。

谢律柔和地走上前,蹲在她的身前,双臂握住了她的胳膊,欲将她扶起。

也不知怎的,卿卿一想起,他对任何人都是这样的假模假式,此刻又故技重施地来哄自己,没来由地一阵恶心,她忽然来了力气,甩手挣开他的臂膀。

啪地一声清脆的耳光,重重击在谢律的脸上。

这副真实的皮囊,被耳光击中之后,迅速充血肿胀,留下了一道鲜红的手印。

夜色昏昧,从屋外传来元洛担忧的声音:世子,发生了何事,可要小人进去?谢律手指覆上被卿卿掴红的脸,神情不动地凝眸看了她半晌,待元洛已经决意要进门时,沉声回绝:出去。

屋外元洛不再有动静,夜风习习,从破损的两扇门间长驱直入,谢律背后的发带被吹落在胸前,镶银的乌木簪,齐齐整整地穿缀着墨发,他身前这身茶白江崖纹广袖襕衫,错金银的丝线勾勒出奢华,卿卿怔怔地看着。

她从未见过修严穿如此华美精致的衣袍,当初,当初她收留她下来,砸锅卖铁也要给他置办好行头,他看了,一定在心里暗暗地讥笑她不自量吧。

区区的一个小娘子,连夹缬店的生意都经营不明白,还妄图打肿脸充胖子,养他一个世子。

卿卿。

谢律再一次低低唤她,连声线也不再伪装。

既然已经彻底地露馅了,就再没有伪装的必要。

骗子。

卿卿冷冷地回他。

谢律笑了下:我骗了你,你揍了我,能不能扯平?卿卿瞪大眼睛:你做梦!谢律,我自忖从未招惹你,你为什么招摇撞骗欺上门来,就因为你是世子,我是平民,你就可以为所欲为吗?淮安究竟有没有王法!被她掌掴的那块地方,火辣辣地疼痛,谢律没有去管,他将手拿下来,白皙腻理上红了大一片,就着灯光看得分明。

当初修严自毁容貌,她心疼他,还为他亲手上药。

那么现在呢?卿卿只管冷眼旁观,一丝恻隐之心都无,袖口下的粉拳因为控制不住的怒意在不住发抖。

等不到温情,不能听到小娘子再她独特的江南柔嗓脉脉地唤自己修严,谢律的心思竟生出几分百爪挠心的煎熬,他指控道:招惹我,你有的。

卿卿惊讶于谢律的无耻:我何时……罢了,这样满口谎言,城府极深,为人奸邪的登徒浪子,比陈远道更坏十倍,她有什么可同他争吵的。

就算黑的,谢律也能狡辩成白的。

卿卿撑住自己身后的矮凳,强迫自己站起身,就此大踏步地出门去,再也不回头。

但身体的疲惫和疼痛,让她踉跄了一下,谢律的手已经揽腰将她握住,被他碰过的地方,卿卿觉得自己像被毒蛇吐出的信子舔舐,她哭嚷着挣扎,让他松手。

谢律半强迫地握着她的一截腰身,令她逃脱不得。

压着嗓,有几分颓靡地道:那天,我从地下黑市回来,途径长丰巷,你抛了一颗绣球给我。

卿卿,你敢说,不是你先招惹的我?抛绣球是什么意图,不用说谁都明白吧。

卿卿又是一怔:那个人是你?那天薄雾冥冥,卿卿只是匆匆一瞥,只记得他相貌如画……又是假面。

卿卿红着眼睛,无力地笑出声。

人都说谢世子光风霁月,可你每每欺我,从未在我面前露出真容。

你到底良心几何,卿卿已经不知道了,既然谎言都戳破了,那么到此为止吧,你放了我。

你答应过我的,我可以不入你的后院,只要你还信守承诺,今天你母妃让婢女欺负我的事,我就既往不咎,也不会怪你们了。

她身上的衣襟已经被扯得破破烂烂的,就算夜里回去,若被人瞧见,也只怕会惹来不小的麻烦。

卿卿知道这一点,可是她必须回去。

这间别月斋,她再也不要踏足了。

无论她怎么说,谢律都始终牢牢禁锢着卿卿,不放她走。

卿卿,他声音泛着哑,我习惯了,在人前行走时,戴上一张皮。

但我没有欺你,我姓谢,名律,字修严,修心静笃、严律己身的修严,修严在你面前,从未用过人皮。

卿卿扭脸看向他,心里那么难过,却还是能泪光中扯出笑容来,她轻轻地一推,这一次,竟然将谢律推开,卿卿得到自由,她嗤嘲地笑着,也不知是笑谢律,还是笑自己。

就算是我给你抛的绣球呢?第一天,你根本拿了绣球就走了,没有和我在一起的意思啊。

以你淮安世子这么尊崇的地位,你想要多少女人没有,那个婢女,美貌能干就胜我十倍,你为什么偏偏要来找我呢?卿卿觉得自己想通了,所以更讽刺。

你早就和她好过了吧,只不过世子腻烦了,想换点新鲜花样了,我,一个嫁过人带着寡妇的名声的小娘子,很新鲜对吗?谢律眸光一动,急于辩解:卿卿,我从未有过她人。

他也是第一次,向一个小娘子解释这些,就连谢律自己,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心里像扯得疼痛,堵得慌。

你这话说得你自己信么?卿卿擦掉眼泪,摇摇脑袋。

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骗子,淮安世子,谪仙似的美郎君,彻头彻底的大骗子!这就是个处心积虑的大骗局!我要是再信你,往后‘卿卿’二字便倒过来写。

谢律怔了怔,唤了声卿卿,没有人应,卿卿已经像风一样跑出了门,就像她从船上离去时,迫不及待地要远离他一样。

谢律,你可真是——谢律自嘲一笑。

自作孽,不可活。

……谢玉琅特意将公主哄得睡下,还点上了安息香,就是防止公主突然醒来,妨碍了父子俩叙话,等谢律回来时,他早已在谢律后园的片厅云水间等候。

谢律察觉到父王在此,深夜不寐,目光凝滞。

谢玉琅奔出花厅而来,挽住谢律的胳膊,笑眯眯地道:英雄救美了?怎么样,哄好了么,小娘子一定原谅你了吧,什么时候带回来给父王瞧瞧?你爹不像你娘那样古板,有那些顽固的门户之见,只要我儿喜欢,娶回来也行。

……完全不知踩了谢律痛脚的淮安王,滔滔不绝地说着。

你娘给你找的翠微那几个丫头,爹就不喜欢,美则美矣,太死板教条了点儿,又厉害,我儿要是被她拿住,今后无趣得很,你又不像我似的,我是厚颜无耻不要脸,你娘这才被我哄得服服帖帖的,这方面你还得学。

淮安王谈及振夫纲一事,还颇为津津乐道,殊不知谢律早已烦躁得不想听。

他一把将要走的谢律拉回来,一本正经地道:我说此话,你别不爱听。

这应付女人,比公务麻烦得许多,在淮安你能牛刀小试,错了也能拨乱反正,这女人要是哄不好,一辈子都别想抬头做人。

后宅不稳,则前朝不宁,这道理为父从小教你啊。

赶明儿,就把那个小娘子带回来,先让她做妾,如果你想娶,你母妃那里我去说,又不是不能抬成正室。

谢律郁丧地推开他,我自己也不知。

谢玉琅愣了个神儿:什么意思,什么叫‘你自己也不知’?给我一点时间。

谢律这话也不知是冲淮安王说的,还是自言自语。

亦或是,对远在天边的卿卿说的。

我还没弄明白,我到底是想让她做我的什么。

今夜卿卿离去时,谢律心里烦闷如绞,但情知今夜卿卿正在气头上,她就算面前被他追上了,拦下了,她也不会同他回来。

谢律是头次遇上这么棘手的事,但他徒步而行,在回来的路上时已差不多想清楚,这件事的症结恐怕还不在卿卿身上,而在他自己身上。

卿卿喜欢修严,憎恶谢律,她的好恶如清水般见底。

而他这种习惯了掩盖心绪,用假面示人的人,唱了多年的戏,却窥不破戏中人的心。

儿啊,你说这话就有点渣了……谢玉琅深表担忧,自己这个绝世大情种的儿子,怎么能是个对感情黏黏糊糊不清不楚的人渣?……作者有话说:突然发现狗男人的火葬场有两次,这是第一次。

不过这种事毕竟还是可以原谅,狗男人还能想点办法,后面那次就直接疯了,差点扬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