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从未见过谢律这样惨白的脸色, 在他还是修严的时候,他生动、蓬勃,甚至有着几分不属于男子的明媚, 薄唇鲜红, 眉如墨画, 此刻, 他的脸白得近乎透明,奄奄一息地躺在病榻上。
卿卿那些困倦昏沉倏然被重锤敲散了,她踉跄爬到谢律床头,又跌到在他身旁:他怎么了?伸手试探谢律的鼻息, 也很是微弱。
卿卿心里紧了紧, 不受控制地下沉。
满屋子人, 都神色各异, 猜测纷纷,这个来路不明的外室, 难道真有法宝能够治疗世子的头疾?可那李圣通在摸完谢律的脉后, 竟大喜过望地对谢玉琅道:世子脉象平稳了,这真是神迹,是神迹!萧子胥不信:当真?李圣通喜得沁出了泪:是真的!萧子胥紧拧的心也松弛许多,她疑惑地望着跪在谢律榻前的卿卿。
卿卿这时也仿佛才留意到,原来此际人都停在屋内谢律床头, 当头两人最为尊贵,华服丽章,峨冠博带, 面貌与谢律有共同之处, 卿卿心神凛然, 原来, 这就是谢律的一双父母。
他还说,要她乖一点儿,他就会带她去见他的父母。
没想到,他们会是用这样的方式相见。
既然,那个大夫说谢律的情况有好转的话,卿卿就打算走了。
可她绵软得施不了一丝气力的腿,笨重地拖不起来,尚在一旁动作古怪地努力着,李圣通忽然道:看来卿卿娘子就是世子绝佳的药引,有她在侧,世子的疼痛便能压制,我们不妨退去,稍后再观。
谢玉琅叹道:唉,也只得如此。
萧子胥并不情愿:可……谢玉琅一挽妻子右肩,将她半拖半拽地往外拉扯,劝告:既然李圣手这样说,必有他的道理,我们先到外头等着,不耽误谢律治病。
毕竟谢律的顽疾也不是一两日了,而是已有数年,这些年从未发生过什么奇迹,偏卿卿一来,他的病症就有了好转,这不是天赐良药是什么?当下一切以为谢律治病为要,旁的什么恩怨情仇,暂且放在一旁。
萧子胥只好忍耐,心头却道,那个小外室平平无奇,到底是哪里来的神力,竟有此神通?卿卿和谢玉琅怀揣着一样的想法,不透风的,安静的寝屋内,卿卿再一次回眸看向谢律惨淡的容颜,昔日俊昳尽失光泽,唇边冒着一圈轻细的胡茬,摸上去还有些扎手,卿卿的手掌贴在谢律脸部左侧的颌骨,掌下的皮肤冰凉,像失了温度。
修严,卿卿眨了眨眼睛,一个没控制住,就冒出了泪光,要是你只是修严就好了……对这副皮囊,还有这副皮囊下曾经伪装的灵魂,卿卿无法不眷恋。
昔日种种柔情,历历在目,洛溪山下他背着她走了一路,那天夜里,她替她脱掉鞋袜,揉捏肿胀的小腿,将她看得宛若珍宝。
他还说,女孩儿需要人疼惜,但更要自己疼惜自己。
若那一切,都是真的就好了。
傲慢在上的谢世子,和修严,怎会是同一个人。
卿卿到现在都想不明白,谢律一人千面,皮囊可以轻易地改变,难道性情也是可以随便改变的吗?卿卿苦涩地冒着泪光,猝不及防,床头一股悍然的力道,犹如沼泽一般将她吸了进去,卿卿哇呜一声,被拽上了床榻,摔在他的身旁。
脑袋掉在枕头上,被卫笈打昏的眩晕之感还未恢复,顷刻间又作祟起来,卿卿晕晕乎乎地瞥见谢律在她上方的脸,一愣,身体又被他严丝合缝地压住了,软褥上,卿卿躺得很舒服,可一看到谢律那张脸,气不打一处来,她伸手就推搡:你放开我!谢律握住她两只柔荑,一把掐着摁在床围上,琥珀色的眸子深不可测:卿卿,是你?他一顿,薄唇漾开:你怎会来?这厮在床榻上爱绑她的手,是早有前科,卿卿又被桎梏了双手,只剩一双腿还能动弹,很快便也被他擒拿,卿卿又落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境地里,懊恼地道:明明是你抓我来的!还装蒜!我抓你?谢律才醒过来有些晕头转向,卿卿一说,他立马会意,唔,是我父母下令对你动了手。
卿卿,你可有受伤,让我看看。
他还要替她检查身体,卿卿脸色激红,哪里肯让谢律得逞,咬牙道:你别动!反正你醒了,可以放我走了!谢律那厮笑得无赖:谁说的?我全身都疼,尤其头,疼得厉害。
他握住她的一只右手,将她的小手牵引着,贴在自己冰凉的脸上,卿卿如受炮烙之刑,恨不得即刻脱身,偏被他箍着脱不开,谢律眸光深邃凝着卿卿气咻咻微微嘟起的嘴唇,忍着要向她咬一口讨还被抛弃多日的债,低声道:你替我揉揉,我就不疼了。
卿卿哼哼唧唧地道:揉你,你是面团么?下去。
谢律不动,卿卿就帮他动,趁他不注意,卿卿用脱了困的手一把将他掀翻,谢律滚落在榻,而卿卿已经动如脱兔地下去,掉落的鞋子也不想捡了,匆匆就往外跑。
身后忽然传来谢律的一声呻.吟。
卿卿的手才触到门闩,生生刹住了,谢律声音痛苦,卿卿本不想回头,毕竟姓谢的满口放羊的鬼话前科累累,可是……她咬一咬牙,回头,却发觉谢律已经蜷缩在榻上身体痉挛不止。
她吃惊地立刻便扑了上去,修严!谢律疼得脸上滚滚出汗,方才苍白得每一丝血色的脸顷刻间便又彤红无比,卿卿小心翼翼地爬上谢律的床榻,搂着谢律的身体,肢体接触的一瞬间,谢律颤抖不止的头稍停了抽搐。
卿卿用自己的手掌抚摸他的脸,轻柔地从上至下地捏、按,掐他的人中,怀中那痉挛不止的身体才略略平息。
怎么会这样……这绝对是装不出来的。
起初卿卿还以为他小题大做,只是借故让她过来,之后他又要旧事重提,让她进后院当他的通房。
她低头要看他的病况,谢律突然扯下他的小手,卿卿跌落下去,唇瓣被他张嘴衔咬住。
一下,便咬出了血。
丝丝缕缕的甜味如醇酒般在周遭蔓延,鼻腔、口腔都是卿卿身上那种沁人心脾的香甜,谢律如吮春露的蚕,贪婪、不知疲倦,索取着卿卿身上更多的良药,饮鸩止渴般不能自已。
卿卿全身都疼,尤其是被谢律咬破的嘴唇,她的眼眸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地望着身下眼睑仿佛溢出血色,妖冶癫狂的谢律。
若是修严就这样死了,她也死了,化成一堆,倒也罢了。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一个念头突破理智,这样冒了出来。
……谢玉琅叫散了一些人,与萧子胥仍然在屋外静候消息。
这时,突然有人来传报:王爷,外边有一个自称是十万大山来的巫医,他信守与王爷的约定,前来为世子治疾了。
谢玉琅犹如溺水之人突然遇见了一块漂流的浮木,眼睛骤亮:快,快去请!那位名医,一生医治疑难杂症无数,就算再棘手的病症,到他手里,处理掉也只是时间问题。
有了他,再配合一个卿卿,谢玉琅已有胜券。
巫医着布衣芒鞋,手持竹杖,风尘仆仆,来时,陈王府却接待如邻国使臣,礼节备至。
巫医不与谢玉琅寒暄,径直去要了谢律的脉案。
脉案上分明写着的是头疾,巫医却看了看,道是:风邪侵体,鬼祟作乱。
萧子胥与丈夫彼此一个对视,神色都是惊恐。
神医,那可有解救之法?巫医听闻韶音公主询问,迟疑道:待我先见过世子再说。
谢玉琅不敢怠慢,立刻请巫医入谢律后院,推开寝屋门,屋内流转着一段若隐若无的松木香气,巫医微微皱眉,对谢玉琅道:熏香都要撤去,若为世子好,什么都不能熏。
谢玉琅连忙点头,着人执笔记下,不单是这一句,巫医说的每一句话都要记下。
一行人来到内寝,彼时,卿卿还被谢律压在身下,正在放落的金帐中亲咬。
他方才咬破了她的嘴唇,热汗还没从额间滚落,痛楚稍暂,他又故态复萌,戏弄地刮她的鼻梁:卿卿,你给我亲嘴了。
卿卿一愣,忽而想起船上之时,她对他说,只有互相喜欢的人才能亲吻嘴唇,而他适才破戒,她也没有去阻止。
……卿卿恼羞成怒,立刻就要将谢律推开,这时,屋子里进来了一大帮子人,不止卿卿,连谢律都是一怔,他立刻大被一扯,将卿卿严严实实地裹住,让她滚到里侧好好待着。
卿卿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偏偏自己衣衫被他扯坏了,香肩半露,勾出了猩红烫花的肚兜,卿卿不敢见人,只好甘心被裹作粽子,声也不吭地滚到他身后去了。
神医,您来看一看小儿的脉象。
谢玉琅此刻也嗅到了帐中一些不同寻常的微妙气息,但神医好不容易来,他便只睁一只眼闭一睁眼,先让巫医给谢律看了病再说,其他的都可以往后捎捎。
话音落地,谢律已经撩起了半幅帘帷,从床幔中神色平静地走了出来,谢玉琅大异,这个卿卿小娘子,才来了这么一会儿,两个人在帐中干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好事,谢律居然就可以下床了?巫医道:请世子移步。
谢律点头,依照巫医指示与贵妃榻上落座,巫医并不像传统圣手那样把脉,而是掐谢律的颈脉,从风池、玉枕,到天冲穴,直至,将谢律脉象把透,又问了一些关于谢律的病史,谢律病恹恹不愿张口,全由谢玉琅代为回答。
巫医了然于心,对谢律道:世子可以歇了。
说罢,又对谢玉琅道:陈王请随我来。
除了卿卿以外,谢律对任何人有把握治好自己的头疾都嗤之以鼻,不过他的父母相信,为了不让他们担忧,每次他都会不厌其烦地配合,当巫医说已经诊断完毕之后,谢律如释重负,重新钻入了罗帷。
卿卿睁着一双大眼睛,扑棱的长长鸦睫像两把开合有光的小扇,璀璨而晶莹,凝眸瞧着自己,谢律唇角上翘,斜卧上去,单臂绕过她的额头,圈住她的小脸,凑近去亲了亲她柔软的嘴唇。
卿卿忽然道:谢律。
我还是喜欢你叫我修严。
他挑了挑眉。
卿卿方才跳动得无比急促的心,这会儿已经慢慢地恢复平静,她轻声道:你有这样的病,你病得厉害,王妃却要抓我过来,是因为我,能够治你的病吗?所以你接近我,也是为了这个原因。
虽然她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这样的本事,谢律要找多少名医都是有的,可他们病急乱投医的时候,想到的却是她。
她不通岐黄,连个行脚大夫都算不上,更别提能医治什么不治之症。
谢律无言,抚弄她脸蛋的手指也是漫长的停顿。
卿卿懂了。
悲凉而讽刺,她在指望什么呢?谢律视她,如一味药剂而已,灵药若能奏效,药效过后,她便熬得只剩渣了吧。
……谢玉琅急迫地询问巫医:如何,我儿的病症,可还有救?巫医沉默半晌,没有回答,谢玉琅道:神医有任何难处,只管提出,陈国一定为神医办到。
为了医治谢律,任何条件,不惜代价,只要神医能拿出救命良方。
巫医道:方才那个躲在帐中的女子,便是世子的良药,世子若能喝下她,邪祟尽除。
……谢玉琅沉默,那可是活生生一个人,怎么喝?巫医谦卑地道:惭愧,这已经是唯一的可以一试的办法。
那女子身怀奇香,普通人难以闻到,却对世子有着镇痛止厄的作用。
这个女子,便是世子的药引。
我有一方,若能得这女子一块带血生肉为药引,血须心头血,或于世子药到病除。
心头血……谢玉琅出神地咀嚼这两个字,望向谢律紧闭的房门。
巫医道:还需这个女子自愿放血割肉,否则,也无济于事。
强行取药引,于世子百害无一利,陈王三思。
天下间,谁愿意忍受如此疼痛,活生生割下带血的皮肉为引?卿卿那个娘子,公主让她做通房,她刚烈地拒绝了,她到底是否喜欢谢律,这还说不准。
谢玉琅呼气定神,他愿意用黄金千金,换卿卿割肉为引,救谢律一命。
作者有话说:卿卿女儿,谢狗给你跪下都不行,咱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