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律当时猜测她是被母亲送出了府, 回到红柿居去了,于是马不停蹄地赶往红柿居,结果差点儿被扛着笤帚的菱歌扫出门, 菱歌叉腰横帚在门前, 泼辣地道:别人怕你世子, 我不怕, 卿卿被你母亲带走多日了,从未见她回来过!你却来找我们要人!难道不是你陈王府窝藏卿卿,贼喊捉贼!谢律第一次在一个小娘子面前讪讪,没有硬闯, 心头掠过疑云:卿卿没回来?是了, 应当再问问卫笈, 他太心急, 出门时没有想过别的。
不知为何总有一种直觉,卿卿现在的状况很不好, 这是一种没来由的直觉, 或许就是情人之间共通的感应。
谢律步履匆匆回到王府,这一次他直接叫来卫笈:卿卿呢?当时他头疾复发,史无前例地严重,卫笈听从母亲命令将卿卿掠来,那么她的下落卫笈想必清楚。
卫笈愣了半晌, 因公主交代下来,这事暂时要瞒着世子,因世子重病初愈, 尚且不能劳神, 可是被世子一逼问, 卫笈不得不硬起头皮道:卿卿娘子, 似乎……不太好。
谢律怔住,瞬间寒了神色:说!什么是不太好,莫非是母亲逼她做了什么?卫笈悻悻然道:那小娘子,为了给世子治病,不惜剜心头血,自割腿肉,现在病得起不来了。
不过世子放心,王府里名医无数,公主说了会治好她的,一定全力救治,她没大碍,就是恢复得慢点儿。
剜心头血,割肉……这叫没有大碍?谢律突然想到,那日喂入自己口中的一碗药,那是卿卿……忽然再也忍不住,踉跄跌到一旁的蔷薇树下,扶着树干弯腰干呕起来。
世子!卫笈上前要探看世子,被他喝退。
退下。
谢律的胃中如翻江倒海,直至吐到无东西可吐,伸臂堵住唇,艰涩地道:卿卿呢?卫笈嗫嚅:在归雁居东厢。
原来,她一直就在他院落之外,一墙之隔的地方。
谢律本来立刻就要前去,但身上已经脏污,他不得不将自己仔细料理了一番,才来到卿卿的厢房。
此刻,当他好不容易,又能将卿卿抱在怀中,她却泪眼婆娑,用尽全身吃奶的力气将他往外推:不用你假好心!我自残又怎么了,为了一个没心没肝的恶人,我太蠢了,明知道,你就是玩玩罢了,谢律,我好恨你,好恨你,你耍我,骗我感情,骗我身子,你……为什么那么坏!我好后悔,好后悔……她什么都没有了,她已经什么都不剩下了。
卿卿热泪喷涌,嚎啕大哭。
忍了那么久,终于不再忍耐,她放肆地哭起来。
可是哭泣时震动被胸口的伤处,卿卿一边哭着,一边撕心裂肺地咳嗽。
好疼……谢律还能保持冷静,看着怀里哭到发抖、撞气,蜷缩成一团的女子。
第一次懂得了,心疼这种情绪。
卿卿抽噎不停,哭到近乎昏厥,谢律将她小手握住,温柔地拽进怀里:卿卿,乖一点。
莫哭了,哭得他心碎。
卿卿哼哧着呼着气,想到这个温暖的怀,曾经是她自以为的港湾,却原来,他胸怀博大,不是只停泊她这一艘船,她突然感到一阵没来由地恶心。
上一艘精美的画舫还靠在岸边,日日相对,他便又来招惹她这艘破烂的竹筏。
卿卿失望地用指甲掐他的后背,直至谢律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嘶了一声,卿卿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道:谢律,我要离开王府,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谢律心脏发抖:不。
卿卿柔婉地伏在枕上,干涩的嘴唇起了一层薄薄的皮,她用手揭下一块,看了看,喃喃道:求你了……放她走吧。
这味药引,已经发挥她最大的价值了,不是吗?谢律感觉,自己的心,好像比前几日头疾发作时那种经脉痉挛,更颤抖得让他感到有几分恐惧。
他在恐惧,会彻彻底底地失去卿卿吗?不。
谢律固执地扣住卿卿的后脑,薄唇强硬地分开她的两片唇瓣,将她不容置喙地含吻。
卿卿早已经没有了逃跑的力气,现在的她只是一滩任人宰割的烂泥,她一动不动地任由谢律亲吻,却再也给不起一丝的回应。
我不放你走,谁也不许说让你走。
谢律的声音,如梦魇一般在卿卿耳朵旁响起。
……卿卿在王府住了一段时间,在李圣通为首的几位圣手的轮番看护之下,有了好转,没过几天,便可以在房中行走,只是腿上的伤一直扯得疼痛,她必须拄着拐,走路一瘸一拐的,就像长丰巷以前总是坐在巷口拉胡琴卖艺的跛脚二叔一样,卿卿想起来就有几分自嘲。
跛脚二叔好歹是为生计所迫才摔断了腿,光明磊落,行事无愧。
而她为了个男人,把自己弄成这样。
他已经是生龙活虎,她却失去了自由,不仅如此,她现在就连健康的体魄都没有了。
谢律倒是时常过来看她,每次一待就是几个时辰,他赖着不肯走,人在屋檐下,卿卿也奈何他不得,但他每次过来,卿卿说的最多一句话便是:放我走。
每当听到这句话,谢律总是凹了眉心,不言不语,冷着脸不大好看。
然后,他就仿佛没有听到卿卿这句话一样,自顾自岔开话题,譬如将她抱起来,带她到院子里晒晒太阳,卿卿伤了皮肉,多晒太阳活络筋骨有好处,谢律扎了一只秋千,将她放在秋千架上,卿卿没有推拒,她知道自己蚍蜉撼树,动不了谢律分毫,沉默地接受安排,只是每一步,她都会说:放我走。
谢律装作没听到,撮口一呼,紫薇树的影子摇曳在卿卿面颊上,卿卿仰起脸蛋,偏白的脸蛋在日光里宛如一枚静止的暖玉。
天边出现一点漆黑的影子,越来越大,直至它俯冲而下,停在地面,卿卿这才看清,原来是一只海东青。
谢律招了招手,让它跳上来,海东青便听话地停在他的右臂之上,谢律将它擎着送到卿卿面前,给你逗闷子,摸摸它。
这只海东青是天下难寻的极品,整个淮安也只有谢律一人有这样的万鹰之神,羽色黑白杂间,修长有力,卿卿伸手摸在它光滑的背脊,海东青转着脑袋,目光炯炯地盯着女主人,却一动不敢动,像被谁恐吓住了一样。
卿卿,我的雕,随便你摸。
这只海东青的手感的确很是不错,卿卿没见过这么大的鸟,带了几分新奇,出神地抚摸着它的羽毛。
当它飞起来时,冲天绝云霄而去,莽苍间翱翔,多么自由。
可是谢律偏偏要将这样一只鹰,囚禁掌控在身边。
卿卿,摸起来可还舒服?舒服。
卿卿信口回着。
大么?挺大的。
可还算威武?确实挺威武。
谢律得意地掀开眉。
你喜欢摸它?……喜欢。
谢律将海东青放在卿卿怀中,从身后搂住她纤细的腰肢,下巴搁在卿卿的肩头,她怀中还抱着海东青,不敢摔了这只鹰神,却因此投鼠忌器,被身后男人得了一个大便宜。
留在我身边。
谢律宛如蛊惑一般的声线,一直是卿卿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
卿卿终于从这场温存中醒过神来,她固执地摇头:我不要。
谢律状若受伤:为什么?卿卿冷静而柔软回眸望向肩后的谢律:我不要和别人分享男人,所以,我不要和你在一起了,谢律,仔细算算你在红柿居的日子,其实也不多,剩下的,从认识真正的你以来,你带给我的都是痛苦。
谢律手臂一僵。
眼帘垂落下来。
卿卿方才说,他带给她的,都是痛苦。
可是卿卿,你给我的,都是欢愉。
谢律执迷不悟地与她目光碰撞,我想我是真的喜欢上你了,卿卿,你就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么?你为我,剜心割肉,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能不能也让我好好补偿你?卿卿低头莞尔:世子大人,你放过我吧,真的。
男人所谓的喜欢,能有多少呢?贪图一时的新鲜,等他的新鲜劲过去了,她就会被他随手可抛,或者像翠微一样,留在他房里做个不见天日的婢女。
谢律心一阵绞痛,耳中想起一串细碎的脚步声,原来是翠微寻到了这里。
世子,翠微盈盈拜伏,公主请卿卿娘子过去。
卿卿抓着秋千绳的手指一紧,这段时间,还是第一次韶音公主说要见自己。
公主要见自己,是打算发落她了么?谢律回绝:卿卿身子还未复原,她如何能过去。
翠微道:已准备软轿,公主说,这是要事,还请卿卿娘子务必前往。
我带卿卿去便是了。
谢律不放心,没有让翠微带的轿子过来,弯腰将卿卿从秋千架上抱起,她惊呼一声,怀中的海东青掉落在地,谢律嫌那东西碍脚,便踹了一脚海东青。
万鹰之神白白受了一脚之辱,耷拉着翅膀把脑袋可怜唧唧地埋了进去。
谢律抱卿卿来到韶音公主的香雾廊前,萧子胥在抱厦设宴,让卿卿落座,见是谢律抱她一路行来,多少有些不满,但她还是和颜悦色,先对卿卿连声道谢。
卿卿娘子对律儿心意拳拳,不图还报,感我至深,终于得娘子贵体稍安,因此备下一桌酒菜,稍作招待。
若有不周之处,还望卿卿小娘子海涵。
这个公主,凤眸凌厉,通身的气派华贵不可逼视,卿卿垂下脑袋,气势弱了许多:不敢当。
她说话的嗓音温温柔柔的,软糯无比,一听就是个好欺的主儿,萧子胥便想到上次翠微将她扒衣,翠微秉性持柔,也不喜对人用粗,这个小娘子,嫩得能掐出水来,是当真引得人想欺负,尤其容易唤醒男人身上那种劣根性。
萧子胥微微笑道:小娘子见谅,谢律昔日有对不住你之处,今日咱们把话说开,一笑泯恩仇便过去了。
你若有要求,但提无妨。
卿卿要说话,要萧子胥放了自己,可她正要开口,忽然桌下的手被谢律握得一紧,卿卿疼得不得不抬起头看他,他紧皱眉宇,目光让她不许说出那三个字。
凭什么,她凭什么不能走?卿卿气急败坏,正要张口,萧子胥却将一切收在眼中,抢先一步,道:卿卿娘子可是不好提议?小娘子家家的面嫩不好直说,既然如此,我就替你们做了这个主了。
萧子胥温和地为卿卿斟了一盏碧针青叶茶,卿卿,你救了修严的命,若没有你,修严现在恐怕还……你是王府的恩人,是陈国的恩人,如此大恩,怎么还报也不为过。
你喜欢律儿,律儿正好也喜欢你,不如我做了这个主,以贵妾之礼纳你,你看如何?一说贵妾二字,翠微眼波倏然有变。
这是公主第一次,对一个身份低微的小娘子松了口,说要给她名分,而且贵妾也仅次于发妻,在王府的地位凌驾她们所有人之上。
卿卿本不想笑,可是她现在觉得有几分好笑,她丢了半条命,在王府之人看来,仅仅是为了换来一个这样不疼不痒的名分。
王妃好意,心领了。
不过,卿卿以牙还牙,当初世子来到我红柿居,以修严之身,抵卖身契于我,白纸黑字,他才是我的妾。
作者有话说:谢狗,快给卿卿自杀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