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34 章

2025-03-22 08:15:02

夜色寒凉如冰, 天边皎月孤悬,宿鸟栖息在枝杈头,一阵寒风卷动地面枯碎的落叶, 噼里啪啦打在窗棂上, 如密集的鼓点。

魏国尚书左仆射, 方既白, 亲自前来陈国,已至距离淮安不足二百里地方的馆驿下榻,一道传书,此刻正落在谢律案头。

书上所述, 魏国来使不日便抵达淮安, 代魏国天子向陈王问好, 谈及两国邦交一时, 方既白一如既往阐述了希望陈魏合盟,共抗西渝的愿望。

谢玉琅不耻与官家为伍, 当年官沧海为保富贵, 在季术祸乱朝纲时向季术倒戈,随后厉兵秣马,三年之后反杀季术,自立为魏,谢玉琅称其为两姓家奴, 当时北魏势力扩张,如日中天之际,官沧海那老狐狸一纸结缡文书, 表示愿与淮安结秦晋之好, 当时渝国兵马压迫西境, 谢玉琅不得不假借声势暂时应允婚事。

但之后, 魏国所行之时愈加猖狂,官沧海堂而皇之挟持了韶音公主的胞弟,萧氏兆元帝,挟天子以令诸侯。

此举已经越线,侵犯王权,谢玉琅彻底与官沧海翻了脸。

只是当时公主不同意与魏国退婚,认为这是牵制魏国的筹码,以免胞弟在官沧海手中罹难。

谢律回到归雁居,已经过了三更,卿卿还未睡,在灯下做着女红,一灯如豆,屋内向着炕而坐的背影单薄得比帘帷还轻,谢律从身后靠近,一把夺走卿卿手里的针线簸箕,卿卿一扭头,只见谢律停在自己身前,笑道:灯下做工伤眼,明日再做吧。

卿卿嘟起嘴,假意答应,起身要去沐浴,但脚尖才迈出小半步,她唰地快速回过身,要抢谢律手里的簸箕。

谢律早就防着她这一手呢,轻轻后撤,卿卿扑了个空,脚下呲溜一滑,跌进了谢律怀中。

他抓着簸箕的手向后,另一手腾了出来,单臂搂住卿卿小细腰,垂眸笑道:抢东西是假,故意投怀送抱?被他戏谑得满腮彤红,卿卿又羞又气,连连跺脚:还来!谢律将那只抓着簸箕的手举得高高的,卿卿根本碰不着,她固然恼火,可谢律却也没好过到哪里去,那簸箕一倾翻,里头的银针彩线刷啦啦全掉落出来,一下子千头万绪,直直地盖在谢律的头顶,一枚细针垂落下来,正耷拉在他的鼻梁上。

……卿卿先是一愣,可看了一向光风霁月,只有他欺负人恶作剧的谢世子也有今天,忍俊不禁,笑得实在腹痛。

谢律板着一张脸让她笑个痛快,卿卿只得一边笑,一边将他脑门上的彩线和银针都收起来,重新放回簸箕里,语重心长地道:我让你不要动了,你又不懂这些。

她弯腰将簸箕放在方才所坐的那只高脚漆花梨木杌凳上,身后谢律突然握住了卿卿的腰肢,稍一用力,一掐她痒痒肉,卿卿登时花枝乱颤,在他掌心妖娆曼拧:啊……啊……你别乱动。

谢律将她捉住,拢到跟前来,肃然地说:你求我。

卿卿哪能不知道谢律骨子里的恶劣,和他相处日深,他这种爱捉弄人爱看人因为他逗趣发火的坏蛋,也亏得生了这么长完璧无瑕的脸,否则,哼哼,早被人卸掉胳膊打残了。

可卿卿不得不向他低头折节,什么骨气,在被掐住痒痒肉的时候都是次要的,因此她识时务者为俊杰地堆起一朵笑:我求你了。

不够。

谢律却摇头,很不满意。

卿卿瞪大了眼睛:那你要怎样?谢律将她用力一按,彻底压入怀中,肌肤相贴,呼吸相闻,谢律幽幽呼气:像昨晚那样,求我。

卿卿面颊更红,可还是听话地哼哼了句:饶了我。

谢律再摇头。

卿卿这回真快哭了,憋着声音,委屈巴巴地哼唧着:修严,饶了人家……谢律轻笑,爱不释手地将卿卿打横抱了起来,走向她早已备好软枕厚衾、熏香燃蜡的床帐,卿卿捂着脸,完全不敢看他。

那张不怎么结实的拔步床,吱呀吱呀地摇晃了半宿。

当卿卿力量衰竭地睡去,谢律这次精神出奇地好,并无半分睡意,固然是因为心头揣了魏国来陈的国家大事,更是因为,他想娶的这个小娘子,像只吸人魂魄的画皮鬼,让他明知要被抽干心血,却还忍不住向她靠近。

牡丹花下死,纵死也风流。

为了让自己彻彻底底变成一个倌儿,谢律深入双凫楼学了那么几天,此刻唯一还印在脑海之中的,不过就那么一句。

确是至理名言,诚不我欺。

他以指为梳,细细搭理卿卿柔软的长发,她侧向自己睡着,白皙的小脸蛋,香汗潮云,鬓凝春绿,睡觉时和那只狸奴一样,会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而谢律竟觉得,就连那沉鼾声都是美妙的。

这个小娘子真是哪里都好,哪里都很好。

他顺理成章地喜欢上了她,二十年来,第一次,有了与人共度一生的准备。

谢律低头,在卿卿汗珠浸湿的一侧发鬓间轻柔一吻,她却像是赶蚊子似的,抬起小手来,不轻不重地,一巴掌扇在谢律的脸上,他也甘之如饴。

……次日清早,当卿卿苏醒时,下意识试探身旁的床褥,已经人去床空。

这不稀奇,今日魏国使臣就要抵达淮安,身为世子,谢律有更多重要的事要做,卿卿不是那种会为了一时的欢愉之情,就耽误家国大事的人,听说今日接了魏国使臣,将他们安排在馆驿之后,明日还要接渝国的使臣,再过三日,便是国宴。

赴宴之人都是三国之中身份崇高的贵人,渝国来使是渝国皇帝的胞弟朱友容,而魏国来使,正是如今小皇帝官昱最为倚重信任的左仆射方既白。

眼下多事之秋,自萧氏王朝覆灭,天下割据,群雄并起,欲王于天下者无数,陈王谢玉琅不愿称帝,他膝下的谢律有着萧氏王室血脉,打的旗帜一直是复国,虽然称谓上低于渝国皇帝朱友良和魏国小皇帝官昱,但以一国之尊而立,拥水师十数万,实力之雄谁也不可小觑。

卿卿在陈国多年,也听说过方既白之名,那是北魏的一头虎,羽扇纶巾,言笑晏晏,顷刻间一座城池便灰飞烟灭,在陈国民间有许多关于方既白的传奇。

这引起了她的好奇心,想去见他一面。

谢律率军至淮安城外柳下半坡迎接魏国来使,远处风烟俱下,车辚辚马萧萧,一支队伍从卷动的烟尘里如剑般刺透,徐行而至,来到谢律面前。

谢律发号施令,三军肃立,岿然如石。

摇晃的车中,方既白松了掌中蜷成一团的经卷,一个谋算之下亡魂无数的阴沉谋士,最喜读的却是佛经,一旁扎着头巾的书生,举帘探向窗外,只见前方一字长蛇声势浩然,来自陈国的玄甲军队,刀光剑影中凝立,如洪流入海,不动则已,一动则滔天大浪。

书生不禁感慨道:难怪老魏王当年驾崩,弥留之际担忧小皇上撑不起大局,说什么‘生子当如谢修严’了。

方既白眼帘微阖,一路行来,神色略见疲惫,闻言,掌中一卷经书不轻不重地敲在了书生头顶:谢律的确是难得一遇的将帅之才。

陈国三军水师,明尊秦淮景为都督,暗奉谢律为尊,就连秦淮景,也都是谢律一手擢拔,三年便打服了一派水师,除都督一职,在淮安他不服任何人,唯独敬服的就只谢律一人。

陈国地处江南,以水战百战百胜,最为威名赫赫,魏国不敢南下牧马,均忌惮这全权把控在谢律手里的精锐水师。

车马在陈国世子面前停下,方既白稳住身形,一定,车窗外便传来谢律低沉而洪的声音:魏国左仆射,现身一见。

书生扭头便看向方既白,愣了愣,道:他有点不客气。

方既白笑:自然,谢律对我,怎可能客气!当年正是他撺掇魏国与淮安结下亲事,谢律当时还小,为这桩婚事差点没乔装北上一刀宰了他。

方既白将手递给书生:扶我下去。

书生连忙恭恭敬敬双膝跪在车中地面之上,双臂前伸,方既白搭了一把手,轻咳一声,苍白的面容浮上来一丝恍如幻觉般短暂不明的笑容,他稳稳地踩上车轩,从马车中跃下。

来自陈国的将士,第一次见到传闻之中那只魏国老狐狸,他身披一身锦裘,厚重绵密的狐毛织成一团围脖,包裹着他细长的脖颈,整个身体都被笼在衣裘里,唯独一颗脑袋露在外边,但也戴了一顶黑边压圈毡帽,一步一咳,似个弱不禁风的病美人。

但他腰背挺立,仪容风度,绝不失半分魏国尊严,径直来到谢律马下,仰头,漆黑的眸漾起一丝波澜,谢世子,经年不见,你长高了许多。

谢律淡淡道:上次见,还是十一年前。

彼时他才十岁而已。

而当时,方既白还不到弱冠年纪,便已然是老魏王官沧海身边的一名出类拔萃的谋士。

方既白叹道:后生可畏。

我已是昨日黄花了。

……谢律嘴角抽了抽。

良久之后,他策马退后少许,道:方使君一路从北魏来陈,车轮已有损坏,不如乘我陈国车马入淮安城,今夜暂且在城中驿馆歇脚。

方既白手持羽毛扇,微一颔首:请世子安排。

谢律看了他一眼,居高临下,少年风姿,烈烈不凡,但方既白却看不懂他目中若隐若无的敌意,如今两国会晤国宴在即,谢律不该对他有敌意才是,那是因为什么?谢律勾唇:淮安不比许都,冬日湿冷,不少做生意的北人在南方都易生冻疮,方使君在驿站若住得不习惯,需要添置什么,只管同下人吩咐,陈国对贵客一向慷慨。

方既白再一次颔首谢过。

谢律勒缰转马,双腿一夹马腹,这匹身姿矫健的黑鬃马载着主人,在玄甲军有条不紊分出的一条道中徐徐走出。

方既白叹了口气,让车中的书生下来,令他手臂搭着自己,方既白一步一咳地上了陈国为魏国来使准备的马车。

直至入城,书生一直对陈国风物感到好奇,不禁东看看西瞅瞅,但见人烟阜盛,丝绸茶叶的生意,比北国愈加繁荣,更有许多在北地罕见或是不曾见到的物事,书生退回车中之时,不禁感慨:陈国,不愧膏腴之地,老魏王到死都惦记着。

方既白偏白的唇弯了弯,你莫说得谢律听见了。

书生不服气:听见又怎样,他还能打我不成?方既白经卷先落在书生头顶,些许宠溺,些许告诫:这位陈国世子,打人可不是稀罕事。

他很小的时候,就能独立揍像你这样的大人了。

书生继续不服气,车马行走在淮安街道,路过几道迂回的长巷,终于停在陈国招待时辰的馆驿前,方既白与书生下马,连同身后的魏国部曲一同拎行李入住。

院子前后三进,轩敞华丽,复道行空,其间亭台楼阁虽没有北方拔地而起的恢弘巍峨,但胜在雅致清新,别有股杏花烟雨的朦胧况味。

晚间,便下了一场雪。

方既白果然受不住湿冷,一到雪落时节,咳嗽得愈加厉害,屋内烧着地龙,暖炉不能离手。

窗外密雪声碎,廊檐下却有一道宫灯寂静地冷照着,从绢纱之中透出黯然的光晕。

方既白忽然扭头,对书生道:听说,谢律养了一个小外室,已经接进府里了。

也不知,后日筵席上,能不能有一见的缘分。

作者有话说:男二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