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37 章

2025-03-22 08:15:02

一片交头接耳的议论声中, 上首的韶音公主,扬眉插进来一语:方使君,此女乃世子外室。

方既白深感懊丧, 感慨道:原来名花倾国, 却已有主, 是在下唐突了。

他向谢律赔礼, 又向卿卿赔礼,卿卿坐得直直的不敢动,目光凝定在谢律身上,方既白微微笑道:娘子烟姿雪色, 风华无出其右, 方某有幸一睹玉颜, 不枉南国之行。

谢律取下了案边的剑。

剑为利器, 也为礼器,此际尚未出鞘, 谢律反手持握剑鞘, 以剑柄稳当地托住了方既白下拜作揖的右臂,将他扶了起来,方既白目光清湛,有心穿破谢律脸上裹着的一层甲胄,窥见淮安世子此时真实的情绪。

谢律目光微动, 良久,他用压低喉音的嗓,淡淡一笑:使君僭越了。

是, 是, 方既白汗颜无比地垂袖, 逐美之心, 人皆有之,在下对世子的外室如此唐突,大是不该。

他咬死了外室二字不肯松口,这两个字上的停顿似乎重些。

一直给卿卿无限压迫感的方既白终于退去,卿卿至此胸中也松了一口气。

谢律不会将她送给别人的。

她将调好的甜品素手捧着,端到谢律的案前,柳眉轻展,眼波宛如荷塘被掀翻的浓叶下泠泠的水痕,清光漾漾。

这乱世,人命有的时候宛如草芥,女人更是像货物一样被随意转送,不论是素不相识,还是床头的爱妾,都可以被赠出,几经辗转,最后红颜薄命,锦囊收艳骨,徒留扼腕叹息。

所以,卿卿才会那么在意谢律真正允诺她的名分,只有真正的妻,才是永久稳固的,可以抓在手里的东西。

倘若谢律对她是真心,有尊重,他一定能明白她的处境和她的心意,所幸,她还是等到了。

酒吃够了,朱友容那厢里又传出了异动,哗然声中,陈国和魏国众人的注目之下,只见朱友容举酒来到双柳桥下宴客花厅的中央,步履蹒跚而行。

萧子胥连忙道:使君醉矣。

朱友容一拨衣袖,放旷豪爽的破锣嗓一股敲得满座惊闻:谢氏立国,此乃大喜,自萧氏王朝倒行逆施,鱼肉百姓以来,天下苦不堪言!一语落,萧子胥的脸色突然变得极为难看,她铁青着容颜,冷冷盯着朱友容。

不止她,参宴之人也兀自暗暗惊悚,萧氏王朝的公主,如今正在席位正面上高坐,朱友容醉成这样,居然如此大放厥词。

不论人如何议论,朱友容浑如未觉,他端着一杯酒,环顾四方,目光一一地扫过在场每个人的脸,后来季术乱朝,篡权夺政,依仗麾下爪牙之利,欺压四方,天下豪杰皆为十八路反王,合力对抗,终于挣得了如今的局面。

反王各自划归地势为政,以魏国和渝国势力雄厚,率先立国,淮安谢氏仗有江东地利,水师悍勇,今日,也在此自立陈国,实乃可喜可贺之事!在此,我提议,诸位切莫忘记初心,当年我们曾为推翻季术而结义,今日何尝不能以天下为盟,大家销锋镝,止干戈,铸铁为犁,互不侵犯,如此岂不和睦为友,则太平之世愈加长也!这一番话振聋发聩,天下苦战争已久,征夫客死异乡,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人世间多的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红颜熬成婆也再见不到春闺梦里人,倘若真的有一个领袖能够结束这场乱世,哪怕是三国鼎立,何尝不能行!就连不通那些家国大义,也不懂得什么谋算的卿卿,都隐隐有了心动。

如果今日国宴上,魏国、陈国和渝国能结盟,大家亲如兄弟,再也不打仗了,各自为政,旨在让所有百姓休养生息,大家都过上安逸富足的日子,为什么不行呢?萧子胥皱着眉冷冷道:使君醉了。

她要复国,要重现萧氏,怎么可能放任篡权的乱臣贼子瓜分走最大的两块国土!然而萧子胥的声音在众人揣测、赞许、质疑等等的声音之中被湮没,朱友容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立刻一转头,脸朝向谢律——今日国宴的东道主,淮安如今称得上话语权最大的人。

朱友容哈哈大笑:天下为盟,义气壮乎哉?世子以为如何?这是在直言质问谢律。

方既白身旁的书生也跪坐而起,小声道:相公,这人,倒真是有几分狂妄,也不知道那谢世子怎么想,糊不糊涂。

方既白只是微笑,不动颜色。

当所有人目光倾斜向谢律,在万众瞩目之间,谢律也按剑而跽坐,卿卿瞥见谢律的脸上,露出一种近乎嘲讽的屑笑。

她的心砰地一动,难道谢律觉得,这是个很糟糕的提议吗?正当她犹豫不定之际,谢律微笑着咀嚼着四个字:天下为盟。

随后,他抛出了一个轻飘飘的问题:谁执牛耳?这个问题四两拨千斤,一下子镇住了在场所有骚动之人,一棍子毫不客气地将他们打醒,将幻想击碎。

是啊,天下三国若能结盟,谁是盟主国?魏国以版图之大,以国力之盛,以制度之完备,是当之无愧的天下之首,然而谁会甘心臣服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崽子?渝国地处西南,自古以来就是蛮荒之地,君主荒淫好色,更加令人不敢投效。

至于陈国,才刚刚自立,虽然出了国号,但连称帝都畏畏缩缩一步三顾,是以若成为盟主国,也绝难服众。

如此计算来计算去,这结盟一事,看似利在社稷,其实不过是废纸上谈兵,空有个念头罢了。

众人都摇了摇头。

书生也不禁感叹道:相公,这谢律的确是厉害,一句话就切中了症结所在。

方既白一柄羽毛扇敲在书生头顶:你要学的,还多着呢。

朱友容知道自己的提议已经被谢律击溃,再没有人敢附和,他大笑道:何必非得分出个甲乙丙丁,这天下本就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我今提议结盟,不过是希望各位能代表国之主君签订盟约,互不相犯,如此,井水不犯河水,哪怕只二十年,休养生息,来日以国力相拼,总好过今日,致令我汉家人才凋敝,整片中原的土地上全飘着无家可去的亡魂。

然而这时,已经不大有什么人愿意继续听朱友容的废话了。

谢律却还偏要不给朱友容一个台阶下,他又是一句轻飘飘似不着力的质问:若是签订盟约不相犯,便要先说定,汝州、雷州两郡,是属于魏国,还是渝国,荆州、夷陵二郡,是属于渝国,还是陈国,而霸州、燕岭关、雾州,是属于魏国,还是陈国呢?谢律说的这几处,全是兵家必争之地,也尚未完全清楚划归。

众人再一次如醍醐灌顶,是啊,几个国家连自己的领土都尚未完全圈画清楚,真的结盟,岂会没有寸土之争?就说那荆州,渝国当年矫命征讨季术,向谢氏借走,说是借,后来却派了重兵把守,再未归还,如今渝国和陈国的版图上,都视荆州为自己所有。

如果结盟,这块地要如何处置?其余的州郡也是一样,如何安置?谁执牛耳?究竟谁能说了算?谁也不服谁,就别说结盟二字,宛如痴人梦想。

朱友容这一次终于爆发,但寻的对象却不是谢律,而是在一旁隔岸观火已久,除了惦记谢律的外室一个屁都没放过的方既白,朱友容火大地冲方既白低吼:左仆射,你倒是说句话!这位魏国的尚书左仆射,人人都知道他是只老狐狸,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弹指间城池付之一炬,可在魏国,这样的人却被尊称一声方相公,实在滑稽可笑。

今日他看戏也该看够了,结盟一事,姓方的得有个说法。

方既白不动如山,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他身边的书生,却在毡毯上直了身体,向朱友容叉手一礼,毕恭毕敬:王爷容谅,我们相公一路行来,旅途劳顿,咳疾反复,方才吃了酒后,喉咙里一直梗着一口痰,可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因此说不出话来。

朱友容侧身冷笑讥讽:吐出来就是了。

方既白微微一笑,便真的张嘴,朝着朱友容吐了一口唾沫。

……朱友容惊怒地避开,勃然变色,竖子小儿,你这是何意!方既白抬起手掌,向下压了压,稍安勿躁。

他神情释然如闲逸流云,朱友容正要看他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方既白却颔首道:结盟一事,一直就是我心之所向,只可惜——朱友容大笑抚掌,心情瞬间转晴:方相公不愧饱读博学之士,知晓我之所言,才是利于三国的大计,也是民心所向。

咦,方兄在可惜什么?卿卿瞪大眼睛,亲耳听到了朱友容对方既白称呼的一转三折,表示对他的厚颜无耻惊呆了。

不过,当谢律问出那句天下为盟,谁执牛耳时,卿卿就已经懂得了谢律不肯结盟的真正目的,没有谁愿意放弃自己的利益退让这一步,因为多国倾轧,一步错可能就是举国覆灭的结局,他的想法是对的。

百姓苦,可上位者要保全自身,从一定的目的意义上,也是在保护百姓。

方既白稍抬下颌,朝谢律点了点:我早有意与陈国结盟,可惜,却在谢世子这里,碰了一次又一次南墙,否则今日,官谢两家早已接下姻亲之好。

朱友容的唇角抽了抽:方既白,我说的是三国结盟,不是你陈魏联盟共抗我渝国。

方既白啊了一声,歉然道:不好意思,我理解错了王爷结盟的意思,不过——他眸光再一次转向谢律:我魏国愿意让出霸、雾二州,以示与陈国结盟的诚意。

韶音公主听说魏国竟愿意让出霸州和雾州,一时间惊喜交集,不等谢律张口,她抢先一步追问:当真?但很快人的下意识反应占据头脑,萧子胥开始狐疑:魏国肯让出这得之不易的两座宝地,有什么条件。

天底下就没有掉馅饼的好事,只有挖坑埋陷阱的算计,方既白更是后者翘楚。

方既白神情无辜,笑了笑,向萧子胥施以礼节:条件,有的。

不过不难,方某今日,是真的对一个小娘子情有独钟,盼魏国仁义慷慨,将她施舍于我,我魏国愿以两城换一人,若得此女,方某余生无憾。

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时,目光又正正好,回到了卿卿身上。

作者有话说:重头戏来了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