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40 章

2025-03-22 08:15:02

双方拟定文书, 萧子胥在契书上画押,便代表着这笔买卖,陈国乐意接受。

方既白也落下国印, 契书有两份, 双方各执一份。

他回眸走向卿卿时, 瞥向谢律, 谢律桌案上的匕首和刀鞘都无人收拾,脚边躺着卿卿脱落的红裳,他用了些力量似的,艰难地将红裳拾起, 方既白这才看见, 谢律手背上一道深红的齿痕, 血迹凝固, 流淌成画。

一向心思颇多的魏国尚书左仆射立即明白了过来,卿卿找到谢律之后, 谢律就言明了会将她送走, 她恼恨情郎薄情寡义,于是狠狠咬伤了他。

这伤痕到现在也没处理,愈合得不好,将来差不多要一辈子要留着这道疤。

但回到筵席上时,卿卿又装作没事人一样, 小鸟依人地陪伴在谢律身侧,宛如方才什么也没发生,直到谢律说出可, 她又是流泪又是斥责, 又是挥剑断发, 一番戏做全套下来, 谢律虽得了两城,可这寡情的名声,却是实实在在落下了,将来只怕情途都会坎坷,再没有什么王孙贵女肯放心嫁给他。

所以说,莫得罪女人,当一个人女人情爱之火被扑灭时,她受过的伤都会成为她的武器。

卿卿就是这样报复谢律的,她虽然身躯微末,说不上话,但却可以最大程度地败坏谢律的名誉。

在这个礼崩乐坏的时代,或许已没多少人真的看中声誉,但向谢律这样出身名门,又有皇室血统的世子,却是最终名声,所以适才韶音公主才会发怒斥责。

不过,这已然不重要,方既白得到了契书,卿卿便是名正言顺魏国的人。

方既白不得不再一次对谢律作揖:多谢世子成全。

谢律将卿卿脱掉的红裳抛在身后,旋即,他起身道:谢律头昏不适,要失陪了,诸位慢饮。

这么快就要走了?方既白一阵疑惑,而谢律已经转身而去。

方既白未能深思,他回到与卿卿所在的席位上,将契书打开给她看了一眼,卿卿突然摇摇头,方既白低声道:怎么了?卿卿的明眸涌动光芒,窘迫而无辜:我不识字。

……方既白哑然,谁能想到方才在筵席上侃侃而谈,斥责负心汉的卿卿,竟然连字都不识得!他弯了弯唇:日后我教你。

他将那契书上的内容读了一遍给卿卿听,卿卿侧着头,听得认真而专注,终于尘埃落定了,她从此换了新的归处。

她听完后,对方既白诚挚地道:谢谢你。

从没有人说,要当她的老师,教她识文断字。

方既白笑意未明:何须言谢,我也教咱们大魏天子,卿卿亦是一样。

卿卿汗颜:我么?我怎么能同你们魏国的陛下相提并论。

方既白将契书收好,拢于衣袖间,出言提醒道:卿卿得记住了,是我们魏国的陛下,日后,切记不能再错了。

是了,卿卿已经是魏国的人了,她即将跟随着方既白踏上回魏国的路途,相公何日回魏国?方既白清晰明了回答:明日。

明日,为何走得这样急?但卿卿现在,只是一件被转赠予人的玩物,她知道自己本没有资格提任何条件,可是,这件事必须要办。

在临行之前,她只有一事相求:我,我在长丰巷有两个和我一同经营着一间夹缬店的两个姊妹,我手里还有存了一些钱,相公能不能帮我向她们带句话,让她们把我攒下来的钱分了,或是各奔东西,或是重新开店做点小生意,我可能以后都不能回陈国了。

方既白正要道,她也可以去见那两人最后一面,但转念一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在陈国屋檐下,行事到底有着诸多不便之处,先行回魏国紧要,何况卿卿也只是这么吩咐。

至于那两人,卿卿将来若有要求,在派遣暗卫回陈国将她们接来就是。

方既白颔首:放心。

卿卿再一次低头道谢:多谢你了。

方既白柔和地握住了卿卿小手,一同笼住的还有她掌心那只温暖的小炉子,为你做什么都是理所应该,切莫对我说这三个字,多见外。

他开口就许诺两城,如今又这般温柔,想来是有几分喜欢她的吧。

不过吃一堑长一智,对着这种喜欢,卿卿已经丝毫不感兴趣了,若有一个依傍可以保全自身,她不介意摧眉折腰,从今往后,她会侍他为主,无论方既白对她提出任何命令。

一场轰轰烈烈的宴会终于散场,但等到散场之后,人们最津津乐道的却不是渝国朱友容提出的天下为盟的提议,而是关于卿卿、方既白与陈国世子之间的爱恨情仇,这一段委实精彩,陈国这双柳宴,不如改名为两城宴,更为妥帖合适。

入夜时分,卿卿与方既白回到驿馆,用了晚膳,就寝时分,卿卿掌心托着一支香油蜡烛,径直来到方既白的书房,窗外风雨如晦,他正点灯在阅览文书,不时地从宽袍底下溢出几丝咳嗽,卿卿将蜡烛放在桌上,双臂扶住了他的肩。

相公。

女孩儿的声音,怯弱又清澈。

方既白抬眸看了她一眼。

卿卿弯腰去解方既白腰间的盘扣,小手灵活又熟练,一下子便听得嚓一声,方既白腰间的牡丹玉带被解开了,那瞬间,方既白俊容微现酡红,公……卿卿,你我切不可如此。

他固执地将卿卿的小手推开,卿卿心头一阵诧异,她只是觉得,自己是被送给了方既白,那么理所应当,她是他的姬妾了,即将北上魏国,在魏国,她不像在陈国一样有一个自己的家,自己的店,想要活下去,不被魏国其他的权贵看中、索要,她必须紧紧攀附着这棵大树,牢固地扣在他身边。

方既白低声道:明日还要赶路。

卿卿的小手退了回去。

她感觉到方既白的身子骨不大好,只今日相识这么会儿功夫,就听他咳嗽了无数次,卿卿也不想强人所难,她轻轻点头,那我出去了。

卿卿,在卿卿即将退出书房之际,方既白却唤住了她,她还没能来得及拉开门窗,回眸向他望来,等候他示下,方既白叹了口气,回魏国之后,怕是日后都不能回来了,陈国……谢律,你真舍得下?面对方既白的试探,卿卿笑了笑,相公也看见了,是他不要我的,我又何必自去犯贱。

相公以两城赎我,实则救我出火坑,卿卿晓得的,对相公感激不尽。

方既白颔首:你能这样想,我也放心了,快去睡吧,明日一早,我们启程赶路。

卿卿福了福身子,推开门出去了。

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方既白方长舒了口气,低头将被美人惹乱的盘扣锁紧,方才那一番撩拨,腰腹之下竟可耻地起了反应,他平复着呼吸,默念了数遍《清心经》。

睁开眼时,方既白哑然失笑,当年小公主被抱走之时,才那么一丁点大,他还是抱过她的……下了一夜的雨在黎明前夕终于停了,驿馆内雨打花落,清晨一大早,一轮红日露出了头,卿卿在院子里等候,衣袂上都沾惹了露珠。

她在等方既白起床,方既白推门出来时,看到她头发丝上都是水痕,语气不禁重了几分:卿卿,你不可如此待我。

卿卿没明白他的意思,方既白已经握住了她的柔荑,我们上路。

车马早已备好,方既白将卿卿送上车,便着魏国军队启程,北上回国。

车里摇晃得厉害,卿卿坐立不安,几度恶心欲呕,方既白本该敲车让车马走得慢些,但他却没有这么做,卿卿知道他急着赶路,约莫也是怕陈国人在他们渡川之前先拿下霸州和雾州,之后又反悔撕毁盟约暗中阻截他们。

不过卿卿想他大概是多虑了,谢律既已不要她了,当然不可能再追来。

白日赶路,晚间,方既白命令将士就地安营扎寨休憩,夜里帐篷外燃起篝火,跳动的火苗为帐篷内带来一些暖意,有了方既白吩咐,将士烧的热水都先给卿卿用,卿卿风尘仆仆的有些受不住,便在帐篷里先擦洗了一番长发,但头发湿漉漉的不能入眠,卿卿想到外边烤火,将头发烘干。

正来到篝火旁,卿卿歪着头坐了下来,用干毛巾包裹着的头发靠近火源,一面烤火一面擦拭。

公主。

身后方既白突然来到她面前,屈膝行礼,竟当着她的面,向她稽首叩拜,如此大礼,卿卿吓呆了,可是他口中唤她的那两个字,更让卿卿感到无比震惊:你,你叫我什么?方既白跪地不起,连同他之后,所有魏国的将士,都和下饺子一样向卿卿跪地叩首。

卿卿这一辈子从未被人行过如此大礼,她慌乱地从老枯木断根上跳了起来。

方既白道:公主是我大魏长公主,凤华无双,方既白早该在国宴上便对公主行这大礼,但当时身在淮安,不能暴露,是以当时委屈公主,以姬妾身份随臣回国。

公主放心,待回到魏国之后,臣等会宣称卿卿已经死去,公主将恢复身份。

卿卿脑中一团乱麻,用了好半晌,才确认,方既白说自己是,公主。

魏国只有一个公主,昭阳公主。

在地下黑市时,那个麻子脸曾经告诉谢律,当今魏国公主是假冒的,真公主早在官沧海刺杀季术之乱中被抱走,辗转流离,不知到了何处。

难道,就是她吗?卿卿无比震惊:你,你为什么这样说,你有凭证么?方既白叉着双手,仰脸看向卿卿:公主有所不知,臣此次前来陈国,皆是因为得到了一副公主小像,为此亲自前来陈国查探,在得见公主玉容的那一刹那,臣的心中已经再无怀疑,公主,就是我大魏的长公主官卿!卿卿还是不敢相信:你,你把我说糊涂了,我叫卿卿啊……方既白从头解释说来:公主被抱走以后,老魏王深信公主未死,虽迫于无奈从外边抱回了一个女孩儿充作假公主,其实多年以来从未放弃派人暗访,也是在今年,一个暗哨在陈国的一间夹缬店见到了公主,当时予以回复说与陛下生得有几分相似,臣便让她将公主的容貌画下来寄回许都,在看到公主画像之时,臣心中便有了六七成把握,这才向陛下请命动身南下。

卿卿听得云里雾里,可是依然保持睖睁的姿态,动也未曾动。

然而当时,我们得知公主已经成了谢律的外室,若是强行带走公主,在陈国的地盘上,我们并没有把握。

因此,臣便向陛下请求,将霸州和雾州两郡的处置权交给臣,让臣在国宴之上相机行事。

就算卿卿没有出现在国宴上,方既白也会另寻机会,趁机见上卿卿一面,确认其身份,再开口向谢律索要。

公主的耳朵,有一朵红色海棠花,这是公主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痕迹。

臣在见到公主第一眼,看到公主这张肖似陛下和太后和脸,便已经十分确定,卿卿,你的确就是我魏国走失多年的长公主!方既白言之凿凿,深信莫名。

卿卿并不知道方既白是何来的自信,她怔怔地听完,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鼻端:你们真的确定是我吗?我叫官卿……么?方既白再一次颔首:臣已派人暗中拷问过这些年来收容公主的那个猎户,并顺藤摸瓜得到了一些线索,他说,当年他找到公主时,公主随身的有一根金钗,钗上刻有‘卿’字,这才为公主取名卿卿,至于那枚金钗,已经被姓姜的那个猎户典当置钱,下落无寻了。

这种种线索,都足以证明,卿卿的确是我大魏公主无疑。

昏头转向间,卿卿成了魏国的公主,她看着密密麻麻跪了满地的魏国将士,此刻身体还如在云端。

怎么会?这么多年,她待在陈国的一个小山村里,在姜家日复一日地被磋磨,当她离开姜家时,竟然是被卖给了陈家,为陈慎之冲喜,冲喜又失败了,她的人生峰回路转开始向好,然而又在这时候,她遇见了命里的魔煞,再一次搅乱了她的人生。

直至此刻,魏国为了找回公主,从谢律手中将她换了回来。

她这一步一步,全是被人推动着走来。

火苗跳动间,卿卿望向方既白的脸,嘴唇扯了一下。

虽然没有人在意过卿卿的想法,也不曾问过,她愿不愿意回国,但——如果这是真的,魏国才是她真正的家。

至于谢律,就算没有这一次,也会有下一次,他是个轻诺寡信的伪君子,早一点看穿于她而言是一种解脱。

卿卿不会怪罪方既白的自作主张,呆呆地站了半晌,待将事情都厘清之后,她上前将方既白从从面搀扶而起,凝声道:相公既然肯定,卿卿无话可说,等到回了魏国,或许这一切会更加清晰,我们抓紧赶路吧。

方既白再叩首:诺。

在身份被捅破之后,魏国军队对卿卿更加尊敬,不敢有一丝怠慢,虽在野外,卿卿沐浴用的热水却烧得足足的,卿卿沐浴净身之后,躺在了行军床上。

头顶是冷白的帐顶,其实无甚好看,卿卿却对着看了一个时辰。

现在,有一个人告诉她,她是走失的公主,现在他们要回到自己的国家,她要认祖归宗。

卿卿心里又忐忑,又惶恐,又害怕,被抛弃的愤怒和绝望,早已被冲淡了,她侧过身,凝视着幽幽跳动的烛火,仔细回忆起这十几年她在陈国的点滴,终于开始有几分相信。

原来故国非故国,而故人非良人,卿卿,也非卿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