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远的平原上一到了冬日的夜晚, 寒风尤为刺骨凛冽,纵然压着三层狐裘,都阻挡不住寒风侵体, 方既白等卿卿睡下, 分了一拨人为她把守帘门, 自己则独自回到了车中。
魏国的军队警觉, 斥候向方既白来报沿途异状时道:相公,属下发现了陈国的一队人马,看主将,好像是谢律。
这个时候谢律出现了……方既白皱了皱眉:是往霸州去的么?斥候禀道:不像, 像……犹豫少顷, 他硬起头皮道:像是追着我们而来。
好个淮安世子, 果然轻诺寡信。
方既白眸色转凉, 冷嘲一声道。
既已答应收下两城,让他换走卿卿, 这时又想出尔反尔, 暗中将卿卿劫走?哪有如此便宜之事,陈国机关算尽,谢律一如卿卿所言承诺都是放屁。
好在方既白早有防备,他立刻部署:按照原计划行事,将假公主送上船先渡川。
追过来?那就给谢律留一具死尸。
斥候询问:我们用什么身份动手?方既白羽扇轻摇, 纶巾簪发,长风浩浩荡荡席卷而来,吹动着魏国相公厚重的衣领, 他犹疑再三, 声音渐渐转为笃定:把准备的渝国刀剑和纹饰都佩上。
诺。
这一夜, 卿卿睡得很熟, 全然不知,在这一夜他们身后发生了什么。
天将明时,卿卿从梦中苏醒,背后惊出了一层热汗。
梦里弥漫过血色和刀剑的光影,她梦到谢律的水师部署在黄河岸上,最终杀进许都,在魏国逮到了她,将她身边之人一个个杀了剥皮游街示众。
卿卿害怕得瑟缩,在谢律的屠刀举起,终将砍向一个面容模糊的小孩儿时,卿卿被吓醒了。
真诡异,怎么会做这样的噩梦?卿卿一抹脑门上的汗。
方才醒来时,她一脚蹬掉了床头盛灯油的铜盘,幸得里头的油早已燃尽,卿卿听见有人在帐外询问她:公主醒了?卿卿忙答应了一声,将自己衣裳穿整齐,步履匆匆地撩开帐帘门,方既白带着两名婢女来伺候卿卿梳洗,一个唤作玉燕,一个唤作珠箴,都是可靠之人,公主留着她们近身伺候,前往魏国的路还有点遥远。
倘若不让谢律死心,这一路上还不知道要遭到多少围追堵截。
上路之后,摇晃的马车之中,方既白说起了昨夜之事:公主,他追来了。
卿卿起初没有醒悟过来方既白说的是谁,正看着玉燕和珠箴两个人翻花绳儿觉得好玩,信口而问:谁追来了?本是一句无心之问,然而问完,卿卿忽然明悟:谢律?是。
方既白颔首。
卿卿道:他怎么会追来。
语气冷淡至极,听不出一丝情绪波动。
察言观色之后的方既白,省略了移花接木那一茬儿,镇定又道:应是想要搏一把,看能否鱼与熊掌兼得,城池、美人都要。
卿卿猜也是这样,谢律这个人呢,要说他对她无心,一点情分也没有,卿卿也很难相信,不过,也就那么一点吧,在他心里抵不过陈国的利益,对于心爱之人他都可以随意当成货物,卿卿已经看透了。
或许又是她自视过高,谢律心里,对她心动有之,喜欢有之,若说爱,那远谈不上。
不过是一些占有欲作祟罢了。
卿卿只想回到自己的国家,怎会回头。
方既白说了下去:昨夜,臣巧设金蝉脱壳计,将他甩开,他应当已经回陈国去了。
卿卿饶有兴致:哦?方相公施了什么法,竟能瞒天过海,骗过谢律的耳目喉舌?惭愧,不过此事说来也不难,方既白道,昨夜里,在川上,臣让士兵假扮渝国水匪刺杀公主,再让假冒公主的人跳进了河里,夜里漆黑看不清,现在的谢律只会以为公主已经葬身河底,尸骨无存。
他若是有心,会留在川上几日打捞公主‘遗体’,若只是试探,昨夜里就应该打道回府了,公主想知道谢律是前者还是后者?卿卿直皱眉:跳进河的是什么人,她死了么?方既白道:公主宅心仁厚,臣亦不敢草菅人命,放心,那是臣亲信,平生擅长泅水,只是在水里待了片刻,便暗中游上了岸。
臣让她穿着公主的服饰,在水里留了一些痕迹给谢律。
谢律就算打捞,也只会捞到一些遗物。
公主若是想知道他现在是否还在川上,臣这就派人去打听。
她要知道那些干什么?卿卿摇头:我和谢律早已没任何关系了。
在卿卿的心中,此刻,没有任何事比回魏国,让她确认自己的身世要紧。
方既白再次点头:是臣考虑欠周,公主早已脱离陈国,除却在陈国生活多年的一段经历之外,与陈国的任何人,此后都应断绝干系,至于那陈国世子,自然更是如此。
卿卿在陈国还有几位故人,本想反驳方既白,但说到谢律,那是真真切切没什么干系了,卿卿便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车行了一路,夜里再一次安营休息时分,方既白向自己的影卫十五道:去查查,谢律这会儿在做什么。
他不动声色地命令自己的影卫潜回大川,再向此刻正与两位侍女在篝火边烤肉的公主走去,这一路醒来,公主的情绪稳定,但似乎太过于平静了,方既白远远地抱臂瞧着,实在看不出一丝端倪。
就在不久之前,她甚至还要亲手为他解落腰间盘扣,与他成欢好之事。
公主心中是真的跟谢律一刀两断了,再无留恋?这速度快得有些不可思议。
但方既白也未多想,看着她们三个人说说笑笑,将烤的鹿腿分食,随后各自入帐去梳洗睡觉,方既白来到方才卿卿所坐的杌凳上落座,将她们吃剩的一些生肉重新穿刺起,架在篝火未灭的余烬之上烧烤。
这一宿方既白都有些无眠,书生劝他:相公舟车辛苦,何必还要如此劳形?方既白幽幽地望着头顶繁星如瀑的一片天河,有些莫名滋味梗在心头:信芳,我可曾对你说过,我十六岁就认老魏王为主公了?书生点点头,说过。
方既白轻笑。
十六岁之前,我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在山里偷猎野味果腹,跟随老魏王之时,他孑然一身,正被季术部将追杀,我助他逃脱过一劫又一劫,老魏王心中,我是个可靠之人,他临终之际,将他的独生之子托付于我,让我替他照看魏国,必要之时可取而代之。
可偏偏……书生知晓相公这些年来无比自责,未能再让魏国有进益,为了赎回公主,他们更是轻易放弃了要塞,这实是乃愧见祖宗的大事。
小皇帝官昱还年幼,他还需要十年来成长,相公的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终究是会被击垮的,他怕自己等不到官昱可以亲政的那一天便撒手人寰,那时,他和老魏王披肝沥胆建立的魏国,也将群龙无首,四散奔逃,毁于一旦。
书生道:渝国朱友良和朱友容推车贩枣出身,见识短浅,国中律法萧条,民生不旺,实在不足为惧,陈王的身体也大不如前,眼下唯一值得忌惮的,就只有谢律,他现在长成了,比几年前更可怕,手里握着的是陈国十几万水师,陈国现在立国,淮安是民心所向,他掌着这支军队,实在是一劲敌。
不错,这一次书生说得全对,方既白微微笑着,露出赞许的眸光,却因为夜露深重,压不住身体的疲惫,咳嗽了起来,所以我要击垮谢律。
陈国得了两城,会失去一个雄姿英发的世子。
书生突然明白了:这才是相公昨夜里金蝉脱壳的真正目的?只是书生不大相信:谢律何许之人,他已经将公主送出去了,又岂是会为了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
方既白道:昨夜之前,我不敢肯定,但他既然追来了,我就可以赌一赌。
书生追问:赌什么?方既白笑吟吟一眼看过来,羽毛扇抛向书生,书生连忙接着,又觉得烫手似的差点摔出,因此只好又改为捧着。
火星子从一堆干柴中窜上来,舔舐着鹿肉,方既白将烤得半熟的鹿肉翻了个面儿,重新淋上香油,香气在烈火的催发下四溢而出。
赌谢律是不是情到深处不自知,赌他是不是真的失去方知后悔,现在正于川上发疯。
作者有话说:谢狗发疯这一次就不给大家看了,两年后再见。
总之疯得相当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