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北走, 卿卿觉得自己的眩晕不适愈来愈厉害,起初以为只是短时间内的水土不服,等到适应了北魏干燥的气候, 就能有所好转, 可渡过淮河, 进入北魏境内之后连续十几日, 卿卿的眩晕干呕都没有丝毫转好的迹象,终于在一日风雨交加的颠簸行路之中,卿卿在在马车里吐了出来。
现今她的身份是未能证实真伪的昭阳公主,她身体露出这种症状, 北魏众人都不敢小视, 加上又早已到了魏国境内, 方既白放心地将车赶到镇上, 让卿卿先在客栈内歇脚。
随后,他遣人去镇上寻找最好的大夫。
人去后, 书生与方既白停在天井内楼道底下的一盆手植罗汉松旁, 书生忍了又忍,终究没有说,方既白皱了眉:欲言又止什么,有话便说。
书生愣愣道:是。
我瞧公主的这个症状,有点像是……话音未落, 方既白眉心的拗痕更深,书生后头怀孕两个字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嘴了。
公主曾是谢律的外室,倘若两人之间清清白白, 那还叫什么外室?多半早已有染。
算算日子, 他们离开陈国也已经有一个月了, 怀孕出现孕吐的反应是极有可能的。
方既白声音略显沉闷, 此事万勿声张。
他转身踏上了楼梯,登登登几声,书生看着他上楼去了。
卿卿昏昏沉沉地将坐在胡床,将身子靠在一座透雕百子送春图的梨木屏风上,她凝着眸光,一瞬不瞬地看了那上头的图案老久。
起初没有反应,看着看着,也不知何时,一道灵光乍现,不,是一道天雷劈进了她的脑海。
她这一路以来的种种反应迹象,头晕,嗜睡,干呕,倒像是……犹疑不定间,屋门被推开,雪落得紧,他走得虽急,毛领间还是粘上了无数碎琼,一到了温暖的屋内,雪粒便融化成了水,在走动间摩擦着颌角,冰冰冷冷的,却刺人清醒。
方既白来得很快,但到了卿卿的面前,他的脚步放缓了:公主,无论如何,公主无需担忧。
卿卿已经懂了他的意思,正要说话,没过多久,大夫便跟在书生身后来了。
这大夫来得匆忙,只来得及带一些基本的药材和器械,方既白侧身让开,令他为卿卿看诊,大夫连忙坐下,请夫人将手腕向上,靠在脉枕上。
卿卿依言行事,波澜不兴的面容看不出任何情绪,可卿卿知道自己此刻的内心已经紧张高悬,当然,她盼着不要是。
可事与愿违,那大夫是个名医,不消片刻,便已号脉完毕,他礼节备至地收好自己的脉枕,对卿卿缓言道:夫人的脉如珠走盘,往来流利有力,是滑脉,夫人有孕了。
卿卿怔了一怔,虽然有过猜测,但其实完全没有做好这样的准备。
不过,大夫沉吟着道,夫人的脉象有些不稳,这一胎坐得不牢实,在下看夫人眼有疲倦之感,似是风餐露宿,赶路夜行所致的脾虚、肝气不足,这样的赶路对坐胎是非常不利的,这孩儿,夫人以打掉为宜。
若孕养于母体当中,等到月份更大,仍有危险,届时倘若滑胎,于夫人身体更有损害。
卿卿道:那就打掉。
她毫不迟疑地回答,平静至厮。
就仿佛这一胎怀的不是她的孩儿,这胎不坐在她的腹中,打掉胎儿于她丝毫无损一样。
但方既白更为谨慎:若现在打掉,对她的身子有什么损害?大夫迟疑着道:夫人身体孱弱,不易受孕,敢问夫人,可曾受过重创,心、肺之处,有凝滞疼痛之感?卿卿想着大夫果然是名医,一号脉便已看出她心肺受过伤。
她轻轻点头。
大夫转向方既白行礼:郎君需得谨慎,夫人这胎不稳,身子也弱,本不宜养胎,但若是打掉,将来恐再难怀孕。
……卿卿皱眉道:难道就非得生谢律的孩儿不可?方既白道:我们知晓了,你先下去配药,便就待在客栈中随时待命。
大夫躬身道:谨遵吩咐。
他下去了,两名婢女珠箴与玉燕将卿卿从胡床上搀扶起,卿卿坐直了身子,再不敢折了自己的肚子,免得腹中孩儿受到挤压,她虚弱得脸色发白,神情却如大夫所言那般虚弱疲倦,方既白上前行礼:怪臣思虑不周到,赶路太急,让公主伤了身子。
无妨,不怪相公,我也归心似箭,卿卿是一块无根之木,漂浮在茫茫的人海上,十余年了,是第一次有人告诉她,她姓甚名谁,家在何方,她比方既白更想回到自己的故土,卿卿支撑起身子,勉力道,这个孩子是谢律的。
这一点方既白毫不怀疑。
在王府中,他们缠绵多日,谢律虽然公务繁忙,但他来时,只要扯上床帏,他便总是索取无度。
也没有任何的避孕措施,因为他承诺,会在国宴结束之后,以正妻之礼娶她,迎她为世子妃。
虽然现在看来只不过是一场笑话,但当时卿卿深信着,爱慕着他,便昏了头了,一点后路也没为自己留下。
方既白迟缓地询问:这个孩子,公主想要么?老实说,我不想要,卿卿摇头,我和谢律已经一刀两断了,断就断干净,留着这个父不详的孩子,只会藕断丝连。
方既白沉吟着道:若公主不弃,孩儿可以寄在臣名下。
卿卿诧异地望向他,不解他的意思。
方既白说他要给这个孩子当爹?哪有这样的!卿卿登时脸色古怪起来。
方既白拱手下拜:公主身体虚弱,这一胎若是保不住,今后更难有子嗣。
为女子者,怎能无子为凭?公主若诞下他,可自从官姓,将来便是魏国世子,与陈国无关,这孩子不会短衣少食,出生便可高枕无忧。
况且在谢律心中,公主早已身亡,只要让这件事成为一个秘密,公主神不知鬼不觉地换回替身,没有人会知晓这孩子的父亲是谁。
至于那替身公主,方既白说来惭愧不安,一直,对臣有几分痴念,纠缠不休……若说将来昭阳公主的孩儿必得有一个父亲,只怕,臣是当仁不让的。
等卿卿换回了假公主以后,人们不知内情,只会突然得知公主怀孕了,生下了一个孩儿,结合公主对方相公一往情深、轰轰烈烈的倒追事迹,这口黑锅只会扣在方既白的头顶。
这点方既白是早已有自知之明,倒不是自己要揽功。
听他说完,卿卿沉默了。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留下这个孩儿,否则,她在筵席上发下的那些誓言便显得多轻飘,这个孩子始终是谢律的血脉,这是更改不了的事实。
然而她的身体却不容许,她若是将它打掉,以后可能这辈子都不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了。
倘若一生只有这唯一的一次机会,卿卿听从方既白的建议,赌一把。
赌这一生,谢律都不会发现他的存在。
她会独立抚养他长大,让他无忧无虑,免像她一般从不记事的年纪起便颠沛流离。
卿卿只担忧一点,孩子的生父,恐怕不能瞒过魏国皇上,如果他不能接受这个生父为敌国世子的孩儿,会怎么办?方既白柔和地握住了她的手,公主放心,陛下天性纯善,他的心中有着深厚的骨肉亲情,否则,陛下也不可能答应臣用两城的筹码,去换回公主。
官氏一族,人丁凋敝,几代单传,这个孩儿将来姓官,陛下只会高兴还来不及。
他说得轻松,可卿卿不敢相信,她道:那,我们就回许都再说,我想听听,陛下的想法。
陛下的想法?他一个小孩儿能有什么想法。
方既白略微折眉。
不过也罢,小皇帝怀柔之道修得炉火纯青,否则当初也不会一力促成和陈国联姻,可惜那谢律不识抬举,公然打了魏国的脸,撕毁婚约。
既然如此,魏国也不会再对陈国奉陪。
现今天下三分,魏国占据北方最大的领土,拥有实力最强大的军队,虽然国库这些年来损耗颇大,财力不及陈国,但因有据九州而称帝的野心,便看不上畏畏缩缩的陈谢。
被人家驳了婚约,即便找到了真昭阳公主,也断不会再回去腆脸求和。
渡过淮水之后的每一日都可以走得不急不缓,卿卿又被确诊有孕,不可再受颠簸,赶路自然愈加小心,这一路直至过了年节,到开春,冰河解冻的时节,这行魏国的车马才终于抵达许都。
抵达时悄无声息,没惊动任何人,方既白在昭阳府外便已止步,命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卿卿送了进去。
其后不久,当他要转身离去之际,推开车门,霍然撞见一道身影,丹橘色抹胸长裙绣着层层叠叠的缠枝海棠,腰封官绿掐金纻丝宫绦,眉眼妩媚绚烂,宛若一道轻虹,正笑盈盈地看着他,明亮的眸子轻轻闪烁。
……方既白无奈地道了一声:下来。
当了十几年的假公主了,为了不露馅儿,罗如织一直深居简出,连探亲都极少。
好不容易真官卿回来了,她终于可以松活筋骨,好好地和这个平素里甩了他无数冷脸子的方相公算算账了。
罗如织摩拳擦掌,从马车里一跃而出,正是玉燕投怀,方既白不得不接住她,然而过于瘦弱的身体,让他支撑不起这重量,顷刻间便溢出了连连的咳嗽声,罗如织靠在方既白怀中,被他警告着退下,可她偏不:是不是我如今的命令对你不好使了,你不听我的话了?方既白淡淡一嗤,随手将她抛开,为了不跌倒在地,罗如织只好自己扭腰翻身,臂膀支撑车辕,可是,她很不甘心,美眸如利刃般盯着他。
果然,官卿回来了,官卿一回来,她就再也不是公主,不是公主了,方既白何必假惺惺地听她的话?她溜下车辕便往公主府里走,方既白叫住她:回来。
罗如织没停,方既白皱眉道:你作甚么?罗如织哼了哼:不做什么,我就看看她有多美,能让陈国世子和我们方相公都另眼相待!知晓罗如织的恶性,她若是看谁不顺眼,便粗蛮无礼至极,抽鞭子赐刑杖,再不济也要给人下药,那些下三滥的手段让人防不胜防,方既白想到卿卿单纯和善,只怕会着了她的魔道,因此不肯放人进去,来人,将她拿下。
我看谁敢!罗如织尖锐地叱责。
左右的确忌惮公主往日的威风,逡巡不敢近,方既白沉着脸色再度冷口命令:拿下!押送回罗府,若是国公不能管教自己的女儿,方某有义务服其劳。
罗家的女郎,就算不是公主了,那也是许都城中数一数二的显贵,纵然有相公开口,士兵还是不敢真动刀兵,礼貌地将罗如织请上了车。
罗如织不敢不识好歹,恨恨地拿眼刀削方既白,倘若这目刀有实质,方既白约莫已经被削成了人棍。
……卿卿住进了公主府最大的房间,汉白玉雕的廊柱,青石砌成的围墙,涂满椒聊之实的香气,卧榻是垂悬丁香色双绣花卉草虫纱帐的拔步床,帘帷收拢于玉钩,桌案用具是上好的小叶紫檀木透雕祥云纹髹漆一套,摞着各式名人法帖、水墨丹青。
卿卿坐在柔软的床褥上,几乎不敢相信,这间房以后就属于自己。
真的到魏国了,真的到公主府了,这一切,真的确认了吗?她摸了摸自己的耳后,那里听说有一朵红色的海棠标志,是她昭阳公主的标志。
周遭静得出奇,只剩滴漏的声音,一声一声,落在卿卿的耳朵里。
屋外偶尔有人走过,当她们路过卿卿的房门时,脚步都会放得很轻很轻,像踏在云朵上。
卿卿觉得一点都不真实,她低下头抚摸自己有了一丝膨隆的肚子。
快四个月了,已经开始逐渐显怀,卿卿一路上吃不好睡不好,精神愈发不济了,可是,母子之间,似乎有一种天性的感应和温暖,这个孩子在自己腹中的时日越长,卿卿已经越来越舍不得他。
或许,就像方既白说得那样,生下来吧。
不会有人知道,他的父亲远在陈国,是那个寡情冷血之人。
因为他早就主动退了与魏国的婚约,天下人皆知,谢律嫌弃昭阳公主,嫌弃得入骨。
当然,昭阳公主从今以后也会嫌弃谢律,看他一眼都多余!作者有话说:谢狗:孩子不是我的孩子,老婆也不是我的老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