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公主府比别月斋还要大, 卿卿的腿脚逛不完院子,何况她现在身子重,也虚弱, 不敢有太大的动作, 刚入府, 魏国宫里便来了太医, 为卿卿诊脉开方,珠箴立刻从库房里照方抓药,为卿卿熬伤了。
几个太医的说辞倒是都和之前那位镇上郎中一样,卿卿伤了心肺, 沿途赶路, 水土不服, 又坏了肝肾, 肌肉劳顿,心情大喜大悲, 种种因素叠在一起, 她现在已静养为宜。
太医庞惠是院正,他便是一群人之中的主心骨,庞惠的建议是:公主回国,此时不宜走露风声,以免陈国有所察觉, 便暂时将养在昭阳府,对外则称玉体抱恙,不宜出行, 陛下晚间处理完政务, 便会亲自过来探视公主。
其实多年来昭阳公主为了不在人前露面, 都身体违和, 现在只是一如既往,反倒不会引起旁人的疑心。
等过了这阵风头,公主身子养得妥了,这个孩子也约莫就要出世了。
卿卿听从院正的建议,到傍晚,珠箴将熬好的药拿给她,她乖乖喝了,在抵达魏国之后,她肚里的这个已经不怎么闹腾她,像睡熟了似的,她好好地吃药,只要他不闹腾,卿卿就可以念阿弥陀佛了。
天色转黑,昭阳府起了动静,玉燕来报陛下亲临,卿卿的腿肿胀得厉害,本想下床去迎接,没想到动作太慢,而那风风火火一阵的小皇帝已经推门而入,朗声叫道:阿姊!卿卿一阵怔愣,那个只有蒜苗高的身影,已经一闪身到了自己面前。
的确,在看到官昱的一瞬间,卿卿几乎再不怀疑,这就是自己有着血缘之亲的弟弟!他的眉眼鼻唇,竟都和自己这样想象,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而官昱也的确在打量卿卿,末了,他咧嘴一笑,先生说找到了阿姊,果然,阿姊已经回魏国了,阿弟官昱,见过阿姊。
他退后半步,郑郑重重地向卿卿执手礼。
这可是魏国的小皇帝,卿卿哪敢当这么大的礼,连忙道:切勿多礼,陛下,你过来坐!卿卿受宠若惊,舌头打结,一说话便咬了自己口腔内壁的软肉,官昱听在耳中,也会心一笑,熟稔地坐上卿卿的胡床。
玉燕和珠箴送上毕罗点心,官昱饿了,伸手便拿,一点都不客气。
阿姊这里的点心比宫里得好吃一百倍!卿卿瞧着他巴掌大的小脸蛋,倒像是魏国宫里的厨子苛待了陛下一样,将他养得瘦瘦小小的,她将来可不要让孩儿也这么瘦弱。
姐弟连心,官昱像是猜中了卿卿心里的念头,胡吃海塞的间隙里,道:阿姊,外甥可还听话?卿卿一诧,眉头掀得高高的,然而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官昱便又笑道:虽则朕想,谢律的孩子,总不可能是个听话乖巧的种,但若是阿姊生的,那便留下吧,他随阿姊姓官,朕将来封他做我大魏的世子。
卿卿没想到官昱会轻易地同意她生下这个孩子,手指抚了抚自己肚子,疑惑地问:陛下不怕这个孩子长得像谢律吗?官昱不怎么在意:都说,外甥肖舅,这个小孩像谁还不一定呢!再说像谢律,却也没什么不好,人是混蛋,却有个‘八分貌’的美名,想来那样的混蛋,若不是生得好看了些,阿姊也不至于能相中他了吧。
这个小皇帝真是,很对卿卿的脾胃,她忍俊不禁:你说的真对。
她连忙将点心都一股脑塞给弟弟,素手替他斟茶:吃些茶水,莫噎着了。
话音未落,官昱真的噎了一口,他连忙低头捧盏吃水,咕噜咕噜一碗茶汤下去,胃里便填饱了,再也吃不下了,官昱将点心都放了下来,双腿溜下胡床,再一次郑重地看向卿卿:阿姊既然回来了,便安心做公主,从此便是昭阳公主官卿,往事已矣,切莫追思,若有任何需要的,只要告诉朕一声,朕什么都能为阿姊办到。
官卿。
她念着这两个字。
好,以后,这便会是她的名字。
官昱心满意足地眯眸:等阿姊身体好些了,朕邀你进宫,父王和母后还留了一些东西给你的,得你亲自去拆。
官卿轻笑,看着人小鬼大的弟弟,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好。
摸完,才又觉得僭越,忙不迭缩回了手,可官昱自小没爹没娘,身旁之人都没有大胆敢虎嘴拔毛的,所亲近之人,唯有阿姊了,他甚至颇为依恋:阿姊不用觉得敬畏,朕只有阿姊一个长辈在世了。
朕和阿姊相依为命,要做至亲姐弟。
官卿又何尝不是?这恐怕就是,她在世唯一的亲人了,官卿胸口微热,一股热意在腔中激荡,她终于忍不住,用力点头:好。
只是她没想到父母留给自己的遗物是什么,她总也没有机会入宫。
一直到夏末时节,官卿早产了一个月,生下了一个儿子。
这天她和以往没什么不同,只是一个人在院子里的秋千上赏花,珠箴和玉燕为她剥着菱角吃,许都没有菱角,但因官卿自小在陈国长大,熟悉江南特产,怀孕后期嘴馋了,始终惦记着那口,小皇帝当即下令,让人去陈国买了一大堆菱角供皇姊享用。
官卿吃着菱角,突然,下腹感到一阵骚动。
之后,这个迫不及待要来到世上的小孩儿便开始大闹母体,折腾得官卿死去活来。
她是九死一生,拼尽全力,才生下了这个孩子。
人都说妇人生产,是半只脚踩进了鬼门关,官卿意识模糊地,仿佛做了一个长梦。
也不知是否因为这个孩子终究是谢律的骨血,她在炽亮地灼眼球的光芒之中,仿佛看到了谢律,他站在一扇半开的大门前,隽逸的眉眼,漆黑的发,一如昨日般耀眼。
卿卿,我找你好久了,把孩子给我看看。
官卿突然警觉,她下意识地摇头:不,孩子是我一个人的。
谢律微微带笑:他是我的,他身上流着我的血。
凭什么?官卿的嗓音蓦然尖锐,你凭什么这么说?孩子是我一个人的,我辛苦怀他九个月才生下他,你?你不过是为了贪图一晌欢愉在我身上哆嗦了一下!想要孩子,你做梦!梦境便散了,官卿从噩梦中醒来,映入眼帘的是产婆那张放大了,唇角的黑痣杀人眼球的脸,她吓得不轻,产婆却连连向她道喜道:恭喜公主,是个小世子!足斤两呢,一点也不弱!官卿想,纠葛自己的梦魇,从今往后可以散了,看着身旁襁褓中红彤彤的儿子,卿卿终于可心满意足。
她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终于,她的孩儿没有受到她母体的连累,一出生便孱弱多病,他健健康康地,无病无灾地长大,就是官卿最大的愿望。
奇异的是,生了孩子之后,纠缠了官卿一年的病魔,好像也抽体而去,她在坐月子的这段时间,一日好过一日,恢复得突飞猛进。
她也并非无事可做,从前,卿卿最羡慕识文断字的先生,当初来魏国之前,方既白答应要像教小皇帝一样教她识字,后来他回国以后,诸事繁琐,一时没有顾上她,官卿可以理解,不过现下想来他也抽得开身了,官卿也不怕打扰他,便让人去闻讯,方相公能否做他的老师。
原本,因为昭阳公主好端端地在府中养病,竟然养出一个儿子出来,魏人无不震惊,又想到早年间公主倒追方相公的事迹,心中或多或少有一杆秤。
如今公主又要拜方相公为师,这就更明确了。
只是小世子一出生,便定了名字,官姓,不姓方,其名上书下杭,书海无涯,一苇杭之,寄托了昭阳公主对儿子将来做一个饱学之士的期望。
不过这倒也不是最离奇的,最离奇的事,那显国公府的女儿罗如织,也突然瞧上了方相公。
这真是,两女争一男,抓破美人脸的惨事。
官卿当天就得到了方既白的回复,对方答应了。
第二日,方既白便已先生的身份,来到了昭阳府,他携来了许多书卷,着人搬进了公主的书房中,并亲自草拟了一份《千字经》,给公主熟读。
早在魏国时方既白便发现,公主虽不识字,但却极有天赋,有过目不忘之能,对于旁人的语言,无论雅俗,她只要听过,便能信手拈来,当时国宴上慷慨陈词,痛批薄幸郎,至今还为人津津乐道。
现在不过是要疏通文字,相信从头学起也不算难。
方既白极有耐心,从头开始教着,到一半时,书杭哭闹起来,珠箴尴尬地在她耳边传语,说是要喂奶了,官卿这才离去。
过了一会儿,她又折回来,这时方既白有意继续教书,官卿却径直走到了他的面前,玉手压住他的书页,轻轻往下一按,啪的一声轻响,官沧海的书掉落在案上。
公、公主。
公主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令他不觉有几分紧张。
官卿美眸凝着,突然问道:当时方相公说,愿意当我孩儿的便宜爹,可以记得?方既白不知公主为何旧事重提,确实如此,最近京中盛传,书杭是他与公主私生,他一个字都未曾反驳。
公主请吩咐。
方既白避开了官卿的视线,神情略略尴尬。
官卿跪坐在他案前,曼语又道:方相公是讲信用的人,现在三国都议论纷纷,我不想让陈国猜疑这个孩儿的来历,过些日子,我打算直接在人前宣布,你是孩儿的父亲。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