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云淡, 雁字绝于回雁峰后,淹没无踪,一支黑骑疾行穿过一层弥漫官道的黄沙, 奔向山脚下的一座黛瓦青砖的古镇。
策马过溪桥, 乱池水溅。
古镇上炊烟袅袅, 倦鸟归巢, 栖息于枯枝间,消弭声音。
牧童骑着老黄牛,在暮色里缓缓而归,一支横笛, 悠悠然吹起整醒秋风, 临街的茶肆, 酒招旗风中萧条。
入镇以后, 谢律携黑骑军在一间客栈休息,卫笈手卷舆图, 夜色人静时敲开了谢律的房间。
屋门扯开, 露出一张阴沉冷峻的面容。
将身后门推上,落上锁,卫笈低声道:世子。
舆图展开,是一幅衡州山势地形图,此处抱云吞雾, 地势高耸,往来烟霞之洲,如临仙境, 卫笈的食指与中指并拢, 遥遥地指了几处:渝国衡州军在这里几处都有驻扎, 这支碧柳营几年前成后起之秀, 一直颇得朱友良赏识和信任。
他们在陈渝边境上,干了不少挑衅勾当,也经常神出鬼没,出没于各州之间。
末将打探到,当年……卫笈偷瞄了一眼谢律,明亮的灯光照着他的脸,却仿佛不能笼起一丝的温度,依旧阴沉得骇人,卫笈吞吐了下,继续说道,就是由朱勇领的一支队伍,在淮水上设伏,谋刺方既白,却加害了……卿卿娘子。
谢律一言未发。
朱勇前两日又出了衡阳,往霸州去了。
霸州,那是陈魏边境。
天下人瞩目两城宴事件,谢律失了一美人,得到了两座城池,陈国可蒸蒸日上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就在众人都道谢律会笑纳城池之时,他却撕了盟约。
一直到现在,两年多过去了,那两座城,仍然是魏国领属。
没有人懂,为什么谢律付出美人为代价,得到了城池,却又反悔,宁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世子,我们现在疾行追去,以现在的脚程,得要十日才能追上他,最好的机会,便是在霸州的燕岭关伏击。
谢律冰冷的唇浮了一缕笑意:很好。
世子同意了,卫笈总算舒了一口气,连日来不眠不休地追踪,终于有了定文。
两年了,世子从没放弃在淮水寻找线索,那个夜晚,川上起了大风,吹得人眼睛迷离,站立都不稳,世子他却像是疯了一样,疯狂地寻找着卿卿娘子的尸首,搜寻了十天十夜,几乎不能合眼。
他说,只要一合眼,就能看到卿卿血淋淋地站在自己面前的模样,耳朵里便全是卿卿柔弱的呼救。
他会责怪自己,懊恼地捶胸泣血,直到终于,谢律的双眸熬成了红丝粥,只见红,不见白,卫笈在一群人的劝说下,顶着被杀的风险,一掌劈晕了他。
就连梦里,世子在唤着卿卿两个字。
没有人能体会,那两个字对世子而言意味着怎样的苦痛和眷恋。
支撑着从那一段颓靡之中走出来的,不过就是:报仇。
向渝国报仇。
加害了卿卿的人,一定要死无葬身之地,一定要被他五马分尸,才能够解恨。
现在,终于有了这样一个机会,他们打听到真凶是渝国的朱勇。
而朱勇最近,即将前往霸州挑起争端。
朱友容从国宴后回到渝国,便转了性子,再也不提天下为盟的事,他觉得陈国和魏国早已有勾结,两城的生意就是这么来的,所以他铁了心要挑起陈魏反目成仇,引起争端。
卫笈一行人不眠不休,终于如愿地暗中追上了朱勇的兵马,抢先一步抵达了霸州。
今年的霸州格外冷,江南还未入冬,霸州已是漫天飞雪。
雪原上厚重地压着一层皎洁的地被,马蹄去后,留下的蹄印用不了半个时辰便会被飞雪重新覆盖。
从厚重的积雪里,却隐隐露出一丝不易见的苍翠。
玄甲军全部改着白衣,蛰伏于燕岭关高岗,等着山腰下朱勇的那支队伍自投罗网。
风雪凄紧,连卫笈这样战场上淬炼而出的硬骨头,都有几分刺骨,扛不住了,睫毛上全是碎雪,他转过眼睛偷摸又瞅了一眼世子,他的腰间挎着长弓,背后是嵌着二十余支羽箭的箭筒,毡帽、眼睫、嘴唇上全是雪粒,冻得下唇已经乌紫,眸光却冷得如守在鞘中的寒剑,锐不可当。
朱勇的队伍遇到大雪,行程慢了许多,好在此时,他们终于来到了这条飞龙径。
虽然是下雪时节,山里鸟兽绝迹,然而一路行来,朱勇总感到有些不对,四周似乎安静得有些过分了,令他怀疑,一会儿可能有什么东西突然冲出来,搅乱他的马队。
这种担忧不是空穴来风,朱勇纵横疆场已有多年,穿梭各国,如悬崖走索,至今得以完全,正是因为这种时刻保持警惕的习惯。
当他察觉到山谷里寂静得不对劲,并且左眼皮一直在狂跳之际,朱勇突然挥出了右臂,这是一个叫停的手势。
当朱勇这样做的时候,他身后所有士兵都整体化一地停了下来,等待主将示下。
朱勇道:所有人,听我指令,退出这条道。
是!朱勇掉头要往回走出去。
事实上他的警觉一点都没错,当他折回的时候,山岗上埋伏的人马就不会再等待他主动走进口袋阵了。
一支羽箭破风而来,势大力沉,实非人力所发,箭镞穿刺漫天风雪,如割风之刃,尾端就擦过朱勇的双眼,从他额前的一绺碎发上刺过,那风声如铁掌般扇在自己的脸上。
有埋伏!话音未落,箭已斜插雪地里。
紧接着,又是一箭,快若闪电,一箭正中朱勇副将的背心,身后嗷地一声喊叫,朱勇回身去看时,只见副将已经倒地不起,背后胸前被箭镞贯穿,血洞里汩汩地涌动着鲜血。
朱勇一咬牙,抬眸看去。
雪色冷亮刺眼,高岗上一道身影如孤竹般挺拔苍劲,长风浩荡,衣袂飘拂,他手握长弓,又是张弓搭箭,一箭发出。
……谢律。
朱勇咬牙,怎么会在燕岭关,遇见这尊杀神!谢律的箭术放眼九州都难有望其项背,曾十三岁单人独骑亲降猛虎,事迹广为流传,现在这一箭一箭连发,势在逼他下马,夺他性命。
这羽箭招招致命,朱勇自忖谢律身在高岗占据优势,若被他将箭囊之中的箭全部射下,自己难有活命的机会,他须得先撤出飞龙径,说时迟那时快,朱勇当机立断,扯了一张肉盾过来,只听得哇哇哇惨叫,肉盾连中三元,鲜血喷射。
甚至那箭镞穿胸而过,尤能以其锋利,直抵他心肺两间。
……风吹,雪纷纷扬扬弥漫了整片天地,模糊了人全部视线。
卫笈眼尖:世子,朱勇想逃。
谢律眼眸暗沉。
不,他逃不掉。
世子!一个瞬息的功夫,卫笈眼睁睁地看着世子单人跃下了山岗,冲进了渝国军队阵营里。
卫笈怎敢让世子独自以身涉险,也随之冲下。
一片吞天震地的厮杀声中,谢律单刀夺下了渝国士兵的一匹快马,矫健如鹞子般越上马背,单人匹马地冲出了刀光剑影的包围圈,朝着已经抛弃部下独自逃命的朱勇追击而去。
朱勇本以为自己已经逃离的谢律的埋伏,暂时到了安全的地方,谁知策马狂奔时偶然一回眸,竟然撞见风雪中疾驰而来的身影,认出是谢律,朱勇双眼一突,差点仰头倒地。
他抓紧缰绳,极力要甩脱谢律的追赶,然而事与愿违。
谢律的马咬得很紧,饶是他这匹汗血宝马可日行千里,可惜在了骑术不精,奔驰了数百里,仍然被谢律催马赶上。
一支羽箭自身后破风而来,射落了他头顶的毡帽。
朱勇吓得不轻,谢律这一箭要是稍微再下一点儿,就能从他的后颈穿刺而过,一箭就取了他的首级。
可谢律没有这么做。
他像是故意没有这么做。
又是一箭。
朱勇背后没有长眼睛,他要分神躲避箭头,便慢了马速。
一箭取头颅,一箭取右心,一箭取腰下。
三箭之后,朱勇马速不足,被谢律快马追至。
长剑出鞘,冰天雪地里犹如闪动着寒光,刺得朱勇眼底结了一层冰,他折腰躲避过,右脚一时没有勾住马镫,从马背上掉了下来。
行进的马背上掉落下来,这一下的冲击也非同小可,朱勇吐了一口血出来,看谢律身影又至,自知无可能逃脱,他一咬牙,心道:拼了!朱勇单刀拄地,撑起庞然身躯,神情悍不畏死。
谢律没给他张嘴的机会,一剑便向他刺去。
这些年,他在边境钻营,暗中令陈国吃了不少闷亏,朱勇想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谢律觉得这已经冒犯到他的底线了,所以今日他追来,就是要杀了自己祭旗。
这不奇怪,只要谢律有这个本领。
为国而战,一身皮肉,舍却又何妨。
朱勇单刀迎战,长刀与剑锋相磨击,擦出一片细碎的火星,谢律剑锋如流星,一势更长一势,将朱勇这个沙场老将逼得节节败退。
朱勇年轻时以气力见长,年过四十以后身体大不如前,有道是拳怕少壮,与谢律一交手,他就发现自己远非其敌,就算再年轻二十岁,也未必是谢律对手,他暗暗心惊,谢律这一招又一招,全是下死手,只要他性命,甚至不顾自身已空门大开。
朱勇寻到谢律的一处破绽,就在他肋下,试图一击即中。
最后也真的击中了,但也就在那电光火石之际,谢律的长剑抹过了他的脖子,一剑封喉。
朱勇的颈动脉喷射出一股猩红的热液,人随之倒地不起。
当场气绝。
滚烫的热血将冰冷的雪地浇开一簇艳冶的鲜花。
随着人的死亡,血液也逐渐冷透,风吹雪骤,一瞬间将尸首淹没。
终于死了。
谢律本想将朱勇分尸雪恨,可是当他提起剑,望向这白茫茫的一片天地,忽然天旋地转。
卿卿……都死了两年了。
快三年了,太漫长了。
他拖着剑锋,衣衫单薄,踽踽独行地在雪地里行走,长靴被积雪吞噬,深一脚浅一脚,身上的体温随着汗液的蒸发在迅速地流失,而他已经没有那个力气,再找回跑不见的马,骑上它回到陈国。
曾经谢律以为,他就是死也会死在陈国。
肋下的伤口流了一路的鲜血,已经渐渐凝固,不再淌血。
谢律突然双膝一软,跪在了雪地里,直直地侧身倒地。
天是灰的,冷白的,树是枯朽的,水是冰凝的,一片空茫的景致,却能看瞎人的双目。
他觉得自己的眼前在逐渐变花。
可能是雪盲症。
雪盲症,便雪盲症吧。
谢律一笑,拖住手中还握住了剑,反手抵住了心脏。
只要这样,一剑下去,一切就能结束,他就能解脱。
卿卿,我终于为你报仇了,我这就来陪你。
你曾说过,不及黄泉,无相见,如今我就要赴黄泉了,你可愿来接我?长剑攒心而落。
就在此时,空旷的雪原上,响起了一串悦耳好闻的风铃撞击声,由远及近。
马车的车轮辘辘地碾压过路面,时有人声似在笑语交谈。
这个时候,怎会有人来呢,谢律并不想探寻那人是谁,只愿闭目等待死亡来临。
一切早就应该结束了。
直至剑已入肉,血液溢出,风里,却突然飘来一缕熟悉的幽香……在谢律比普通人敏感十倍的鼻子这里,那气味无所遁形,他手腕一刹,唰地睁开了眼。
作者有话说:朱勇一章就领盒饭了,纯粹是……哈哈哈,方狐狸嫁的祸,谢狗子动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