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49 章

2025-03-22 08:15:02

马场的天亮似乎比别的地方早一些, 谢律被迫从梦中醒来,一盆冷水浇在他的身上,整个人湿透了, 他孱弱地睁开眼睫, 盛大的光晕中, 逆着光站着几道身影, 个个高大魁梧,其中一人,瞧着有一些面熟。

他不能动弹,身体起了高热, 耳蜗眩晕, 只得无力地躺在草料上。

还真是。

一个声音, 让谢律感到耳熟。

他皱起眉, 定睛看去,光晕中佝偻的一道身影, 在走到他面前, 仔细地俯瞰、端凝之时,谢律认了出来,这竟是陈远道。

陈远道家中经营着一些生意,本就和魏国有不少的钱货往来,快要入冬的时候, 陈远道听说魏国的贵人都在准备皮草,他正好手里头压了一批上好的货,便想转运到魏国来卖, 不巧正被云朔看中了, 云朔听说陈远道是从陈国来的商贩, 将他找了过来。

云朔谈到陈国的情况, 问及陈远道对谢律的看法,陈远道发上指冠,怒意填胸地振振说道:您别看谢律道貌岸然,平素在陈国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其实满肚子阴谋诡计,在陈国欺男霸女,您有所不知,这谢律对我,有夺妻之恨!云朔十分感兴趣:哦?竟有此事,你细说来。

当下陈远道便绘声绘色讲起了,自己和死去兄长的遗孀,那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虽然纯属胡编乱造,但云朔也信了五成,末了,他笑嘻嘻地拍了拍陈远道的肩膀:你想不想报仇?见陈远道一愣,似乎不敢相信,云朔又怂恿道:自古来,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谢律抢占民女,横行霸道,莫非你心胸宽广,连这口气也咽得下?当然咽不下,陈远道对谢律的恨意,早就不止当年他看上了自己先看上的卿卿,还连累得他的父亲嫌弃自己无用,一日三省地敲打自己,陈远道看到谢律就恨不得咬下他一块皮肉来。

可是人家谢律是谁呀,堂堂的陈国世子,日理万机,万人拥趸,别说咬他的肉,陈远道就连见他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云朔笑道:我还真能让你报了这一箭之仇。

他神神秘秘地将陈远道带进了马场,当时陈远道还满腹狐疑,直到来到这间茅棚,陈远道仔细对着草料上的人左看右看,终于,他看了出来,这就是当年在长丰巷放海东青啄破了自己脑袋的谢律!霎时间往日旧仇齐齐涌上心头,陈远道怒不能遏,心道:谢律,你也有落入我手里的今天!遂特地亲自去搬来一盆冷水,哗啦一片直浇落在谢律的头顶,将他冻得激灵,迫不得已从睡梦中醒来。

此时谢律因为身体高热,面色红润,冷水浇下来,身体的火焰却没有熄灭,反而烧得愈加旺盛。

云朔笑道:想怎么做,今天给你机会。

陈远道受宠若惊:真?云朔一指谢律:这是公主的人,除了将人玩死,其他你随意。

说起能折磨谢律,那真是上辈子都不敢想的事!陈远道兴奋至极,摩拳擦掌,狂浪地朝谢律走来,两臂用力将谢律从草料上拽起,拖向门口。

不过陈远道这副身子骨中看不中用,要拖动谢律这样一个大男人还是有些吃力,而云朔甚至让自己的部曲搭了把手,几个人将谢律从茅棚拽出了去,一直拖到马厩前的干草料堆上,将谢律不费吹灰之力地往地上一掼,而谢律毫无还手之力。

连陈远道都感到十分惊奇:他怎么会虚弱成这个样子?云朔抱臂看好戏地坐在一旁,侍女为他斟茶,云朔等着茶递到嘴边,浅浅地一啜:受了伤。

公主也不心疼,明知道他都快死了,也不派人治治,硬生生拖了这么久,伤入肺腑了,估计就算真弄死了,公主最多朝我发难,责罚一二,也不会彻底翻脸。

有了这句话,陈远道彻底放了心,他道:这岂不是很好,谢律平生不干人事,得罪的人可太多了,今日落在我手里了,云郎君你瞧着,看我怎么作弄他!陈远道扭头便对自己的下人道:去,铲一锹马粪来!现成儿的,热乎的!正在吃茶的云朔一怔,口中含着的茶汤险些一口全吐出来,虽没有全吐,但也喷出了几口沫子,等把茶汤咽下,云朔暗中给陈远道竖了一根大拇指,不愧是粗人,这种办法他想不到也不屑干,陈远道这样的人干起来简直得心应手。

下人很快铲了新鲜热辣的一锹马粪来了,陈远道凑近看了看,这马粪颜色昏黑暗沉,飘荡着一股积食宿便的恶臭,正是吃坏肚子的马拉出来的,陈远道觉得挺好。

他对云朔一点头,云郎君你看着!看我怎么让这姓谢的吃粪!说罢,他走到谢律的身后,一臂拎起了谢律的衣领子。

谢律往昔风采卓然时,筋骨遒劲,皮肉更是紧实坚硬,身材高大,绝不是现如今能被陈远道拎起来的模样,陈远道也感到手上有点儿轻,他揪住谢律的后领,将他提拽到马粪前,用力往前一扔。

谢律被抛到地上,脸色白得如一张宣纸,薄而透明,粒粒的雪落在他的脸上,很快便被滚烫的脸所蒸发,他半阖着眼眸,不能动弹地躺在地上。

陈远道挥锹铲了一锹混合着泥土的马粪,便往谢律身上丢。

一锹,两锹。

陈远道越干越起劲,笑得得意而放肆,就连云朔听了,都觉得有几分难听,连连皱眉。

陈远道自己浑然不觉,甚至觉得这还不够解气,他重新将谢律的衣领子拽住,起来!说完便将人要一把扔进粪堆里,让他摔个狗吃屎,陈远道胜券在握,防心大减,空门大露,正在得意自己的杰作,熟料脚下竟被一绊,咣当扔了铁锹朝前摔去。

笑容凝固在了陈远道的脸上,最后,他自己摔了个狗吃屎,整张脸埋进了马粪里。

真是自作自受的典范,云朔看呆了,随后,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合后偃,乐不可支。

陈远道从马粪里将脸拔了出来,呆呆地抹了抹,直到看到满手都是恶臭的马粪,脸上也全是马粪,他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哇……下人手忙脚乱地过来劝,陈远道哭着爬起来,再也不敢见人了,奋力地朝前跑去,下人也只好去追。

谢律伏在地上,因为适才还击用力太猛,弯腰重重地咳嗽着。

云朔这会儿嫌弃他身上都是粪便,也不想碰他了,隔得远远地看着,嫌恶地直皱眉:臭死了!他朝部曲道:这病秧子都快死了,他死了我岂不是没了很多乐趣?部曲张鹤提议:郎君,要不将他关起来?找个大夫给他治治?云朔为难:可他是公主带回来的人。

贸贸然带走,只怕惹怒昭阳公主。

张鹤又道:公主入宫了。

她每次入宫,陛下都会留她,短则两三日,长则十天半月,这一时半会相信回不来,我们偷摸将谢律抓走,料想公主不会知道,而且,公主也似乎根本不把这个马夫放在心上。

你说的也有道理,公主问起来,我便说与这个马夫有些投缘,让他到我那里驯养几天马,因公主入宫了,未来得及通禀,只是区区一个马夫罢了,公主犯不着与我过不去。

云朔越想越兴奋,甚至眼睛里冒光。

我要让谢律为我提鞋!……小皇帝官昱在魏国宫里办了一出堂会,想到很长时间没见到阿姊了,接他入宫小住,当然,还有他活泼可爱的侄儿。

官卿本就不爱听戏,何况唱的又是才子佳人的风月戏码,咿咿呀呀的,听得怪是肉麻骨酥,偏生小皇帝才这么一点大,就爱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官卿只好奉陪,听了几场。

官昱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说着话,看到她眼帘直合上,像是困了,官昱这才放她走:阿姊困了,便回永宁宫歇会儿吧,朕兴致正高,继续听会儿。

官卿如蒙大赦,像个被刑满释放的人犯,终于得以逃脱,她立马抱着书杭回宫了。

永宁宫是她在皇宫里的居所,地方很大,但很是冷清,少了一点人情味儿,官卿只当是暂时歇脚的住所,回宫之后,便美美地带着儿子洗了个热水澡,躺倒在了柔软的褥子上。

一会儿困意袭来。

玉燕将帘幔放下,伺候公主点燃助眠的熏香,正要退去。

珠箴忽然从外边进来,神色惶然,玉燕向她使眼色,让她不要再过去打扰公主,珠箴和她推了几句,被官卿听到了,她从榻上支起了身子,朝外问道:何事?进来说。

玉燕不敢再拦着,只好放了珠箴进去了。

珠箴跪在官卿的床头,官卿将哄睡的儿子挪到里侧,为他拉上被褥,坐起身来,撩开了一角的金色刺花兰草蚱蜢图床帐,长发披垂身侧,如瀑般一泻流下,倦意袭来地打了个呵欠。

说吧。

珠箴斟酌了片刻,道:孙内史说,马场……不确定这是不是公主想听的,可能公主在意马场那边的事,又有可能,公主根本不想听,她此刻只想睡觉,因此珠箴等了片刻。

官卿道:马场怎么了?珠箴回道:那个云郎君又来了。

官卿皱了纤细的小山黛眉。

骐骥院的马场,她罩的,说了不允许其他人随意动,至少应该亲自过来向她请示,云朔这厮又不请自来了。

这一次准也是冲着谢律来的,问都不必问。

珠箴果然道:他还带着一个人来的,说是陈国的一个商客,姓陈,一些人称作‘陈郎君’,两人兴冲冲地到了马场,将那个谢郎君从茅棚里抓了出来,极尽羞辱之后,后来又将他带走了。

官卿一愣:带去哪儿了?珠箴摇摇头:孙内史阻拦了,可是那云郎君,仗着是司徒公之子,怎么会把孙内史区区一个看管马场的下人放在眼底?孙内侍见阻拦不住,这才辗转到了宫里,向奴婢提了此事。

官卿没有去细想那个陈国来的商客陈郎君是何人,只道可能是云朔在哪里结交的狐朋狗友,问:姓谢的肯吃这么大亏?她不相信。

只有谢律整人的份,旁人谁能对他极尽羞辱。

对了,珠箴怕惊扰了小世子睡觉,忙将声音也压得低了下来,昨日里,孙内史已经让兽医过去了,可是那谢郎君……大发雷霆,竟然将兽医打了出来,所以那伤,就没治成。

听完此话,官卿扯下了帘帐,冷笑:既然不想治,便不用治了,以后休拿姓谢的来烦我!珠箴心头更加捉摸不定,公主身边明明有名医无数,却偏偏让那兽医去给人治伤,这本就是一种侮辱的表现。

这一路以来,那谢郎君怎么样对公主执迷不悟,她和玉燕都能有所感觉。

公主一向与人为善,也就是这个谢郎君,不知怎的得罪了公主,让她这样厌恶。

既是这样,珠箴就不多嘴了,只最后提了一句,那兽医回来之后,也发誓再也不会过去了,说将死之人别说他一个兽医了,就算是请最好的名医,也未必活得了。

珠箴转身出去了。

帘帐里幽幽的,一丝动静都没有,公主像是睡着了,什么也没听见。

……云司徒公家也有一片马场,不过比皇家骐骥院小了不少,云朔用板车将人拖走以后,带回了自己家的马场,将谢律往地上一扔。

别人都不解,云朔哈哈大笑:你们看他,都是马粪!谁能想到,不可一世的陈国小霸王会有今天!谁能想到我云朔现在就是要让他跪着吃粪,他也得乖乖照做哈哈哈!张咏儒来寻他打马球,谁知撞见这一幕,捂住了鼻子,云朔,毕竟是……你赶紧将人放了!云朔不答应,反倒兴趣悠哉地凑了过来:你说我要是把犬笼子打开,那些狗会不会闻着味儿就来?张咏儒大为震惊:你——他和云朔相识颇深,但云朔这还是第一次和他意见相左。

谢律是何许人?今日他要是不死,来日就是百倍千倍地还报!与其这样,还不如一刀给谢律痛快!云朔想想都兴奋,眼睛里冒光:来人,开犬笼!左右答应,立刻便有人去把犬笼打开了。

云朔这里豢养了十几条吃肉不吐骨头的恶犬,一经出笼,便如暴虎出闸跳将起来,一股脑冲向谢律,每条狗的眼睛里都闪着精光,吐着血红的垂涎大舌头,汹涌地围住了谢律。

作者有话说:谢狗惨归惨,真要走,还是能走的。

留下来受这些罪,只是为了卿卿罢了,他在赌,会不会让她心疼。

虽然谢律早就明白,卿卿已经不是三年前的卿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