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 谢律已经两天不吃不喝了。
云朔把人从骐骥院的马场弄回来,就是为了好好磋磨一顿谢律。
但前提是,不得把人弄死了, 他也害怕, 要是公主知道他不声不响把谢律弄死了, 会责罚, 甚至迁怒自己的父亲。
长公主自从抱恙养病以来,陛下对亲姊比以往更加亲厚,不但安排了庞惠和半个太医院照料,用度额外多拨三成, 还给了长公主一支私兵, 兵马在手, 昭阳公主的声势权力更胜往昔, 如今是各大世家勋贵都只敢高攀、不敢得罪的人物。
云朔正在踌躇,盘算着要不然将谢律无声无息地丢回马场里去, 反正现在人还没有死, 等丢回去了,死了,到时候再想办法开脱。
反正这几天他也玩得差不多了,姓谢的差不多也快要断气了。
一个垂死之人,还要防着他死, 折腾起来也怪没意思的。
谁知道他刚做了决定,张咏儒又和他唱反调了,不行, 谢律不能放!云朔大惑不解:先前我做弄他, 你说不行, 现在我要放他, 你又说不行?你最近是和我杠上了?张咏儒道:现在放了谢律,一旦给他休养生息的机会,你如此羞辱于他,他必会反击。
不如直接杀了。
云朔闻言,拂掌大笑道:张兄真是杞人忧天,你看他那半死不活的样子,还能反击?我司徒公府的部曲也不是吃素的!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活下来。
见他不听劝,张咏儒叹气直摇头,这时候,宫里来了一支卫队,车前明一身甲胄迈入前厅。
此人是长公主身旁的近身侍卫,他突然造访,莫非……云朔与张咏儒对视一眼,心蓦然悬了起来,难道是长公主为了个马夫,来向他兴师问罪了?云朔急忙步出,迎接车前明:车将军大驾光临,寒舍生辉,云朔这就为将军备茶!不必了。
一声清越的女声,惊动了云朔。
他一呆,只见花厅之中徐徐走来一名花冠丽服、纤眉博鬓的女子,香腮如雪,周身似笼着一层烟云薄雾,恍如神仙妃子,云朔与张咏儒心跳怦然,一同过来行礼,拜见长公主殿下。
官卿把眼微抬,单刀直入:我养在骐骥院的马夫,让云朔郎君不知不觉借走了两日了,起初我并未吱声,但两日过去,云郎君久不归还,也不上报,是否有些失礼了?长公主果然是为了谢律而来!云朔暗中吃瘪,心道谢律这会儿也不知是死是活,要是让长公主看见了,她要是心疼自己的马夫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如何是好?因此,这时候能拖得一日是一日,先将公主敷衍打发了,回头把谢律整得光鲜亮丽,再给公主送回去,如此才好了结。
云朔刚要张口,官卿已命令道:带我去见他。
云朔焦急:公主,要不然,再借给臣一日,这马夫臣觉得用得顺手……官卿冷冷地打断他的话:本宫的命令你是聋了没听见么?云朔身体一僵,不敢再搪塞,朝身后部曲招了招手,示意他带公主过去。
部曲上前为昭阳公主引路,公主移驾。
云朔自作主张,从骐骥院将她的马夫掳走这事儿可大可小,纯粹要看公主如何看待那个马夫,若是公主视其心爱之物,多半要责难,若公主不待见那马夫,就算是随手赠予人,或是抛弃在野地,甚至胡乱打杀掩埋,也是可以的,但云朔就怕,公主这会儿亲自过来寻人,极有可能是前者。
不过都听说公主宅心仁厚,对待下人也温柔宽宥,说不准这谢律也只是同一般的仆役没区别。
甬道有些蜿蜒迂回,很长,越往里走,越感到湿冷阴寒,官卿的柳叶眉攒得更紧,这里明明是看押重犯的密室,司徒公府怎会有如此阴冷的暗室?公主,到了。
部曲停了下来,悄无声息地退到了公主身后。
官卿上前,目光凝住。
身侧开了一扇天窗,明亮的天光照在石壁底下满身浴血、疲弱得仿佛只剩下皮包骨的身影上,他身上比前两日又多了无数道犬牙交错的伤口,那件脏得已几乎变成玄黑的袍子胡乱搭在肩头,昔日流光泼墨的一头乌发,没有一丝光泽,乱糟糟齐颈垂落,人闭着眼睛,奄奄一息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官卿的眉皱得更紧,不悦道:云朔将本宫的马夫借走,是这样对待的,是这样殴打得顺手么?这两日,郎君怎样羞辱的谢律,连部曲都不敢作答,如此糟践,谢律竟然都没有死。
听到官卿的声音,谢律的眼帘动了动,他缓缓睁开了眼,目之所及,是干净、整洁、华美的金线牡丹攒花暗纹石榴裙,不似他,脏得已不配站在她身旁,谢律明亮的眼波在官卿身上停了一瞬,便突然回过神,他垂下眸,避向了别处。
牢笼上着锁,官卿进不去,隔了一道铁栅栏门,命令道:过来。
谢律朝着她艰难地爬了过去,但快要到门口时,身后传来了一道锁链碰撞的声响,官卿这才看见,谢律的双脚都被内壁上挂着的铁索拴住了,就为了防止他逃跑。
那一瞬间,官卿明确自己动了怒火。
云朔欺辱的不是谢律,是打了她昭阳公主的脸!她必须现在带谢律离开。
她察觉到谢律的身前摆着一副碗筷,还有一些饭食和水,看他现在这个样子,估计也无法自己竖着出去,于是蹙眉道:吃饭。
部曲一怔,谢律已经两日不用水米了,就算棍棒交加都没用,可是公主一句话,谢律竟就乖乖捧起了碗,什么也不说,便往嘴里大口地拨饭,官卿看他也不怕把自己吃噎住了撑死,正要让他慢点儿,眸光突然一顿,瞥见谢律端着这碗饭里,爬着正在扭动的白花花的虫子!……官卿差点儿呕吐出来,她伸手进去,啪地打掉了谢律手里的碗:吐出来,不许吃!谢律便吐了。
官卿咬咬牙:漱口!谢律将水也端了起来,便要往嘴里送。
饭有问题,水有没有?一个念头,让官卿一愣,她再次道:不许喝,递给我看看!谢律将碗拿到她面前,官卿低头往水里一看,竟都漂浮着若干孑孓!她呆住了,砸了碗,扭头:云朔一声不吭带走了本宫的人,这样虐待,是打算还给本宫一具尸体么,真当本宫是死的么?部曲不敢做声,唯恐公主勃然大怒,对他从重发落。
这些带蛆的饭和带蚊蝇幼虫的水,都是郎君亲口吩咐让人拿给谢律的,谢律撑了两日,宁可饿死都不尝一口,本来郎君已经决定了,要是他第三日还是这样不吃不喝,为了防止他死了,就拿新鲜饭食和水给他。
谁知道本该在宫里小住的公主,忽然来到了这里,杀得他们措手不及,连收拾残局的时间都没有。
今天本宫要将人带走。
部曲敛容屏息凝神,是。
公主的人,公主要带走,情理自然,这是谁也无可指摘的,何况云郎君将谢律掳回来,已这般折辱,谢律已几乎不成人形了,幸好还吊着一口气。
官卿负手走了出去:着人给谢律开锁,还有,贵府准备一辆上好的马车,本宫今天就将人接回昭阳府,日后,谢律就在昭阳府伺候,云府还有异议么?不敢。
如此最好。
谢律几乎伤重不治,被架出来,像是走一步都要断气了,云朔惴惴难安,生怕谢律还没踏出这个门口就死在了屋里,连忙让人把细软准备起来,暖手的炉子都给他送上,又出血本放了无数的灵丹妙药出来,一并送上了马车。
谢律上车之后便昏厥了,不省人事,官卿上车,探了探他的鼻息,还有一口气,一直紧皱的眉宇松了松。
不论如何,谢律都不能死在云朔手里,他就是死,也应该死在昭阳府,她得亲眼看着他断气。
官卿将人接回昭阳府,让下人把马厩后面的木屋打扫出来,将谢律搬了进去。
当谢律再次清醒时,他的身上那脏臭的衣袍已经被更换了,取而代之的是柔软亲肤的棉料寝衣,四壁坚实牢靠,也不再漏风,想起晕睡之前,她说,他是她的人,以后会待在昭阳府伺候,谢律明白了,自己此刻就在她的府邸。
两日的折磨也不算白挨,虽然此刻身体的状况比他预想的还要差,就算无风侵体,还是控制不住咳嗽,朱勇伤了他肋下,但那一剑只够让他出点儿血,要不了命。
真正一直难以痊愈的,是他自己往心头扎的那一剑,是真正伤了心经肺脉,以至于缠绵今日,这伤口还没愈合,稍受风寒,便发作针刺般的疼痛。
这间木屋虽然不大,但置放了一张床榻,还能有食案、衣柜,比马场不可同日而语。
卿卿……虽然恨自己,可她还是来了,不是么。
有人敲门。
谢律不知是谁,让人进来。
屋门没有落锁,那人推开门,是一名下人,也是为公主看管马厩的,他端了一些干净的饭食给谢律,自我介绍道:我叫柳丁,是公主的马夫,你来了这里,就有福了,公主对咱们下人都好,这里虽然简陋些,但你能拿到八钱的月钱,还包吃住,我看你身上有伤,你就安心养着就行,这段时间你的活儿我替你干,等你好了再说。
谢律道:八钱挺多?柳丁意外地望着他: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八钱还少?就算是在许都,能开出这个价的贵人府邸,都屈指可数。
要知道他们只是个养马的罢了,还轮不着在公主跟前近身伺候。
谢律薄唇扬起一丝折角弧度,我?被人二百两卖给了公主。
柳丁惊诧:嗯?我不信!就他,一副骷髅架子,乱糟糟,病恹恹,还能卖两百两?公主又不是傻子!谢律已经很久没照镜子了。
他知道自己的情况很糟,没有介怀柳丁眼底的不可思议,简单用了一些饭食,便躺下了。
没睡着,柳丁走之后,又来了一人,他是来为谢律治伤的。
谢律刚恢复了一点声音,不大愿意张嘴说话,但看到这人停在自己床头,似乎要为自己看诊,谢律终究没忍住:你也是兽医?来人是个上了年纪的耄耋老者,须发花白,老朽庞惠。
谢律道:原来是太医院的院正。
庞惠之名,享誉九州。
卿卿,把最好的大夫送到他身边来,是……舍不得他死,他可以这样认为么?庞惠替谢律看了他身上的伤势,他那些皮肉外伤都已经上了药,谢律原先的底子好,现在虽然糟蹋了不少,但只要后续养起来,料想并无大碍,一段时日自能恢复。
唯一棘手的,便是这胸口的伤,庞惠左看右看,他浑浊的老眼看了两道伤出来,不敢置信。
一剑是刺正心的要命的剑。
还有一剑。
谢郎君伤在左心下这一剑,敢问是剜心取血所致?谢律垂下眸光,有些疲倦,信口回答:也是我自己扎的,无妨,这伤几年了,早已痊愈。
庞惠颔首,这伤早已结痂,当时虽然重创,但因为创面小,加之那时谢律的身体强健,要恢复如初,也不是罕事。
因此他只专心处理谢律新刺的这道伤口。
新伤没能及时地止血,当时便流了不少血,现在血早已止住,不再外流,但这伤口却没有能够处理,以至于皮肉一直外翻,难以愈合,瞧着似一滩腐烂的肉泥。
好在庞惠终生行医,见过的伤患无数,再恶劣的情况他都亲手处理过,因此见怪不怪了,他挑起灯火,用银针穿线,仔细替谢律缝合了伤口。
针扎进肉中,如何能不疼?而谢律却像是已经麻木了,一句喊疼都没有,甚至,连他平静的脸色,都几乎没有变化。
庞惠道:谢郎君的伤老朽已缝合,至于现在一直不退的高热,应是风邪侵体所致,应当及时调养,按方吃药,若再忌讳医者,不愿配合,那么情况的恶劣便不是谢郎君可控的了。
庞惠这老东西,不愧是多年行医的圣手院正,点到即止,不再多言,谢律目送他离去,唇角压平了毂纹。
庞惠背起药箱出马厩,回到了昭阳府前院。
官卿正陪着儿子玩小木马,交代过庞惠看了谢律的伤,便回来禀报,听到身后响起一串脚步声,官卿将木马完整地交到儿子手里,扭身召庞惠过来。
出了一点香汗,官卿舒了口气,坐到了藤椅上,埋首品茗。
怎么样?一盏茶的功夫后,官卿泰然地问及谢律的情况。
庞惠道:谢郎君已是体无完肤,在云府上,受了一些残忍非人的虐待……官卿打断他的话:这些我不关心,您只说,他会不会死?庞惠老实地答:现在的高热若一直不退,人是……随时可能撑不住的。
沉默了少顷,官卿道:公主府里有上好的药材,宫中更多,只要治他,账目从本宫这里走。
当然,既是公主吩咐的,没有不全力救治的道理。
臣省得,公主放心。
庞惠拱手行礼,只是不知这位谢郎君,可是陈国的谢律?官卿一怔:他告诉你的?谢律应当不至于这么蠢,把自己的身份公之于众,在魏国,想要杀他的可多如牛毛,就算是昭阳府都护不住他。
庞惠摇首:臣从他的言辞谈吐之中猜出的,公主收留了陈国世子,若还一意隐瞒,只怕触怒龙颜,此事,还需尽早禀明陛下。
官卿正为这事儿心烦:本宫心里有数,太医无需过问。
兴致勃勃骑在小木马上的书杭,天真地摇前摇后,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作者有话说:谢狗揪花花:她爱我,她不爱我,她爱我,她不爱我……最后一片。
谢狗:她不爱我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