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51 章

2025-03-22 08:15:02

入夜后, 一弯凉月如水,银色皎洁的辉光笼着昭阳府阒静的庭院,廊芜底下的百年梧桐, 压着一重重积雪, 月色朗照下泛出晶莹的幽绿。

谢律身上发热的感觉依然强烈, 但他却不喜欢躺在床榻上, 不能做任何事,只能等待。

他起来了,将毯子裹在身上,推开了木屋的门。

这里离马厩很近, 里三层外三层都是烟灰色的墙, 道道朱门紧闭, 谢律抬起头, 一眼能眺望到最恢弘的那座阁楼,如有百丈拔地而起, 复道雕甍, 成飞龙瑞兽状,宝顶如一柄利剑,直刺浩瀚灿烂的宇宙。

天气是冷的,一呼吸,嘴边都是湿冷打得白雾, 谢律坐在马厩前,睡觉的马儿发出微弱的呼噜声,身旁静得只有这样的声音。

也不知她睡着了没有。

她最怕冷的, 受一点点寒气, 手和脚丫都是冻疮, 到过冬的时候, 宁可待在屋子里不出来。

晚上睡觉,她会不自觉缩进他的怀里,把手和脚都放在他的身体上,被揭穿之后,她笑着说他身上是暖的,像烤火一样。

一道踩断了枯枝断叶的脆响,惊动了谢律,他披着厚重的毯子扭头回来,只见幽幽静静的月光底下,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好奇地盯着自己。

小人儿身上没有避寒的大氅,像是突然从温暖的屋子里跑了出来,尽管天色昏暗,近处只有几盏杯水车薪的马灯,谢律却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她的儿子。

是你。

他看他冻得瑟瑟发抖,立刻招手让他过来。

书杭是偷跑出来的,他要撒尿了,可是他很不喜欢尿尿的时候有人跟着伺候,趁着侍女出门去换班,他偷溜了出来,到公主养花的地方解决了,可是解决了需求之后,他突然发现,自己迷路了!他身上还穿着屋子里穿的中衣,在屋子里正合适,出来就很冷了,书杭看到这个人裹得像一颗肥圆乎的大粽子晒月光,喊他过去,他听话地走了过去。

谢律用毯子裹住了书杭,将他拉扯到近前。

这张小脸精致细腻,不似男儿,倒像女娇娥,圆滚滚的眼睛随了她的母亲,鼻子和嘴唇小巧如画,或笑或愁,做什么神态都好看。

你叫什么?谢律的身体热烘烘的,书杭一到他怀里,立马就不冷了,他笑了笑,开心地道:我叫书杭。

书杭的小身体瑟瑟颤抖,到这里熏得热了,总算面颊恢复了血色,谢律单臂支着软毯笼住他的身体,一手握住他的小手,大掌严严实实地包裹着他的小肉手,一会儿功夫便热了起来,书杭很喜欢,他眼睛都不眨地看着谢律:你是谁?谢律的眸光柔和如月:你猜。

书杭想了想,他和公主是在外面捡到这个人的,公主对他很不好,之前他都不在府里的,现在突然又接回来了,书杭简单的小脑袋瓜不能理解这么复杂的事情,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这样的面容,与他太过相似,让他如何能相信,这是她和方既白所生?这几年,谢律也在关注魏国的动静,长公主产子,瞒不过他。

算算时间,卿卿若是当时怀孕离去,孕期应有近九个月,足以生下书杭。

只是,她的身子为了给他治病伤了根本,加上沿路迢迢,所以才早产?这个可能性,让谢律无法忽视地疼惜,卿卿那样绝望离去了,她应该恨他,入骨地恨的,为什么还要选择生下这个孩儿?这样的乱世,人命本贱,女人常常被当作货物赠送,他也是用了很久才想明白卿卿执着于做他的妻子是为什么。

可她不知道,如果是为了活命,易子而食都能出现,典妻,又算什么呢?她大约只是单纯觉得,有了一个妻子的名分,就能安然稳固了吧。

可惜,他也曾盼望娶她为妻,终究……卿卿一个人生下书杭,吃了许多苦,书杭长得很好,身体不输给同龄人的孩子,又很乖巧灵气,不像他幼年时,只能做一个书呆子,除了读书什么也不会。

书杭的小手在谢律面前晃动了几下,他好奇地看着谢律:你是公主的下人吗?谢律点头,承认:是,我一辈子都得伺候公主。

书杭笑道:公主是我娘亲!谢律意外:你为何叫她公主,不叫她娘亲?书杭拍拍他的肚子,因为饿了,咕噜了一下,谢律虽然因为发烧昏昏沉沉的耳力渐弱,却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忍俊不禁。

书杭摸着饿扁的肚子难为情地道:女孩子都喜欢被叫公主,不是吗?……谢律瞠目,他本人徒有风流之名,今日竟然对一个牙都没长齐的小毛孩儿甘拜下风。

书杭的两只小胖手捧住了自己肉嘟嘟的小脸,像朵向日葵撒娇地开给谢律看:这是不是很有道理?……卿卿一定很宠他,也不怎么爱端母亲的架子。

书杭!风中突然传来官卿不悦地叱声,熟悉的阴云罩顶,书杭打了个寒颤,父子俩一同抬眼看去,官卿胡乱披着一身鹤领氅衣出来了,发髻松散,想是入睡前知道儿子跑丢了因此急匆匆地出来找。

偌大的公主府,官卿跑了个遍,当各个地方都找不到的时候,一个念头让官卿恐慌了起来,难道书杭去了马厩?只要他去了,就很有可能遇见谢律!谢律绝对不会放弃这个亲近书杭,打听他身世的机会。

当官卿一出现,谢律抱着书杭的手立刻便松了,书杭被母亲揪住了衣服后领,被甩在身后,珠箴立刻上前,将搭在臂弯里的小袄给书杭穿上,念叨着阿弥陀佛,出来这么久,可别把小世子给冻坏了。

官卿柳眉倒悬,携隐怒之色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谢律。

他坐在皮革马扎上,拢了拢身上的毛毯,薄唇一掠,笑意蔓延上眼尾,官卿瞧见了更闷闷生气,怎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她冷声道:书杭跑来你这里,你见了小主子,也不知道上报么?谢律摸了摸自己的脑门,歉然道:对不起,我烧糊涂了。

他试图去抓她的柔荑,让她柔软的手掌也感受自己额间滚烫的温度。

官卿后退避开,眉心打成了一道结:书杭是我的孩子,他的父亲另有其人,是我魏国的尚书左仆射,魏国人人皆知。

你——卿卿,谢律叹了叹气,打断了她的话,你不觉得你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么?官卿一愣,他又道:我从来没说过,书杭是我的儿子。

她身后的珠箴与玉燕都呆住了,怎么回事,谢律说的什么话?小世子怎么可能是他的孩子?可是玉燕和珠箴早就有感觉了,小世子和方相公长得一点也不像,单论容颜,还真是……和谢律有六七成相似。

官卿气得往胸口汲入了一长口气,憋闷得找不到一个爆发的点,愈发恼恨起来,谢律微微笑着,瞬也不瞬,仿佛将她怎样看都看不够一般:可是无论如何,你不必担心,书杭是你的,谁也抢不走,我不会,陈国更不会。

官卿忍不住对他冷嘲热讽来找回上风:当然,你现在只是一个病得快要死的马夫,什么也做不了。

谢律脱口而出:若我真的死了,卿卿,你会高兴,还是难过?拍手称快也罢,难过堕泪也罢,这都说明了,她心里时刻都记着他的。

官卿偏要告诉谢律:本宫不会高兴,更不会难过,你的死活,本宫不在意,就像是养的一条狗死了,本宫会替你料理后事的。

谢律眼底的笑被剥夺得干干净净,明亮的琥珀色眸子黯淡了下去,如同流星坠入长夜,明月沉进大海,光芒被吞噬,只剩下一滩黑漆漆的死水,再无波澜。

官卿讥诮地冷笑,转身抱起了书杭,带他离去。

虽然自己好像是得胜了,可是,书杭毕竟还是在谢律面前暴露了,她路上询问谢律和他都说了什么,可惜小孩儿的记忆不过就那么短短一刻,这会儿书杭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了,官卿既怄又怒,重重地拍打了几下不听话的书杭的屁股,刺激得他嗷嗷哭,官卿狠下心肠,这一次非要和他说清楚不可。

我跟你说过,说过好几次,不要和他见面,不要和他说话,你为什么不听?书杭哭得泪如泉眼,汩汩地往外冒,一边哭一边擦泪一边说:他是谁呀,为什么书杭不可以见?娘亲从来都不会说,不让他见谁,不让他和谁在一起玩儿,可是他身边只有宫人太监,平时都没有人愿意跟他玩儿,他们只会跪一屋子,毕恭毕敬地伺候他穿衣吃饭,那好无聊!好不容易碰到一个不会害怕他身份,会跟他玩到一起的人,娘亲却打他!书杭好委屈,他哭得直咳嗽。

儿子虽然活泼爱闹,可是从不叛逆,一直都很乖乖听话,官卿真是不敢相信,就走丢的这么一会儿功夫,他只和谢律见了一面,怎么就感情如此深厚了?只是旁的事都可以商量,但这件事不行,就算是用镇压的手段,官卿也不可能让谢律继续接触她的儿子,他嘴里是那样说,可是陈国世子从来都不讲信用,承诺都是放屁,只要有利可图,他什么都做得出来,如果他把书杭掳走,陈国又不费吹灰之力多了一个继承人,倘若他真的打这个算盘呢?官卿不听书杭的抱怨,寒着脸警告道:你要是再偷偷见他,我就揍得你屁股开花!作者有话说:当爹的小时候除了读书什么也不会。

我们书杭除了读书什么都会!书杭:还是我比较厉害。

官卿:滚去读书!书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