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56 章

2025-03-22 08:15:02

云朔与陈远道从魏国都城最出名的销金窟勾肩搭背地出来, 彼时两人都喝得醉醺醺,身后灯影辉煌,青楼花娘的软嗓跌宕而妩媚, 宛如连绵多情的淮水, 听得人肉一阵酥麻。

两人到了巷口分道扬镳, 云朔支棱着醉意朦胧的眼睑, 告诫陈远道:许都我罩的,陈远道,你只要保证今后不作奸犯科,不弄出人命来, 尽管……他打了个酒嗝儿, 将自己胸脯重重一拍:尽管来找我!陈远道尚有几分清醒, 这些日子他跟随着云朔, 在许都饱览风光,彼此已经混熟了, 此刻云朔虽醉, 但他给的这个承诺却很香,陈远道偷偷地记下了,恭维了云朔许多好话,哄得云朔眉开眼笑。

分开之后,陈远道独行打道回府, 此地距离他在许都下榻的地方只有几百步,过了前面两道巷口就是,陈远道心情颇佳, 哼着南国的歌谣, 脚步轻快, 一荡一荡, 完全没留意到身后隐隐出没的一片衣袂。

剧烈的一道撞击声后,陈远道扑倒在地。

当他再次醒过来时,人已经到了郊外,他整张脸都埋在泥土里,吃了一嘴恶臭的东西。

陈远道愣了个神儿,周遭都是黑黢黢的密林,月光朗照下,叶子油光发亮,他没来由地一阵心头发憷,内心祷告起来,是……是哪路神仙,暗算我,现身道个帽儿吧。

林子漆然,偶尔有野兽出没怪咆的声音,陈远道骨头缝都吓得是冷的,颤巍巍地扶住树干爬起身来,这时候,他的视线由低到高,映入了一道桀骜冷峻的身影,陈远道乍以为见鬼,定睛一看,月光底下,那一人臂膀上擎着一只翼展有半丈多长的巨隼,背光和月,衣带当风。

脚下的枯枝噼啪断裂,从月光隐藏的影子里,陈远道感觉到旧日里的噩梦重回,他吓得哇呀一声跪了下来,世子,世子饶命!他知道,世子已经被长公主领回去了,可是长公主并未为了一个马夫迁怒于云郎君,云郎君说,这个马夫不过是公主的一个奴隶,公主对他并不上心,因此谢律不足为惧。

陈远道就信了他的鬼话,直到此刻,他吓得两股战战,一股热流从腹下涌出,湿透了裈裤。

未能近身,一股骚臭液体的气味已经刺鼻。

谢律略皱几乎扫入鬓角之间的墨眉,停在黑暗之中,孑然而立。

陈远道趴在地上不住求饶,一个劲向谢律磕头,磕得咚咚响:世子饶命,都是那云朔逼我那么做的!他逼我的,我不敢不从啊!世子,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小人这一回,小人愿为世子鞍前马后,肝脑涂地!谢律淡淡一笑:陈家在陈国也算豪绅之家,我却始料未及,原来你们的生意早就跨州连郡,一只手都伸到魏国来了,陈远道,你让我有些意外。

过去真是小看了你。

瑟瑟发抖的陈远道匍匐在他的脚下,除了抖如筛糠,一动不敢动,谢律右臂擎苍,眸如雪光清湛,凌厉而深邃,笑颜澹然地俯瞰着地面的陈远道,再一次道:陈家有多少口人?陈远道一听,觳觫得更厉害了,止都止不住,他扑腾上前要抱世子的大腿,却被谢律嫌恶地后退避开,陈远道扑了一空,他哀求道:世子,都是小人,小人的过错,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连累我的家人,求你了……说完这话,陈远道突然愣住。

谢律这厮现在人在魏国昭阳府,身陷囹圄,他是插翅难逃,最多今日,他可以把自己杀了,又怎么可能回到陈国威胁他的家人?谢律早已猜到他的心思一般,淡淡道:你见过这只鹰么?陈远道抬起眼,和他臂弯间的海东青一个对视,海东青锐利如箭的目光像捅在他的胸口,陈远道再不敢怀疑,就算谢律困在魏国出不去,他要是让这只海东青飞到陈国呢?这完全有可能。

也就是说,谢律这段时日一直在与陈国通信!陈远道吓得不轻,他知道,自己只要把这个秘密告知昭阳公主,公主一定会让人杀了谢律。

可是这也意味着,知道了这个秘密的陈远道,不可能再活过今晚。

世……世子,要我怎么做?陈远道头皮发麻,身上酒意蒸腾带来的湿热也凉透,变成彻骨的冰冷。

他半趴在地上,心里从未如此绝望。

谢律道:跳下去。

他左手所指,陈远道身后的一片溪水。

这溪水近岸处虽然浅,但往里走,却深可没过头顶,陈远道回望身后波光㛄婲回旋的清溪,他目光呆滞。

谢律要他投河自尽。

陈远道再一次趴下来,一个头重重地磕到地上:世子饶命……谢律微笑:去吧。

陈远道于是手足俱僵,慢慢吞吞地爬向那片溪水,每一步都是战战兢兢、心如死灰。

当他终于爬到边缘时,溪水间的臭味也席卷了他的鼻腔。

这竟是一片牧人放牛时所用的水源,这水体浑浊污秽,粪便积压在水中冲刷不去,只要靠近,便是一股冲鼻的恶臭!陈远道手足冰凉,再也不敢往前爬,知道身后,冰冷的手捉住他的衣领,将他往前一抛,陈远道扑腾跌进了水里,一只脚,踩到了他的背上。

陈远道在浑浊的水里挣扎、扑腾了半晌,很快便没了生气。

黑夜死寂,一声乌鸦的啼鸣穿林打叶而来,幽深的影子,在树杪上盘旋。

……红日挂罥长林梢头,穿缀丹朱色锦带的木槿树密密匝匝的枝低垂而落,官卿在树下吃着谢律泡的茶。

茶用梅花瓣上的雪水,和碧针茶叶煮沸而成,谢律品味不俗,煮出来的茶也格外清香扑鼻。

天气冷,小孩子家家的都在屋子里待着不肯出来,官卿想晒晒太阳透口气,才支了一方桌案在这儿吃茶,热气腾腾的茶汤落入了肚里,身上渐渐回了暖意。

泡得不错。

谢律在旁替他斟茶,茶具还是那么几套来来回回,偏偏他煮的茶就是比鸣春好喝,官卿吃了几天,就吃惯了,再一次又不想吃别人泡的茶了。

闻言,谢律笑了笑:公主喜欢?官卿自是不可能让他占到一丝上风的,眼帘微阖:习惯而已,谈不上喜欢。

公主。

玉燕从外头冒着一身寒气回来,到了近前。

她极少露出这般凝重神态,官卿微微惊讶,怎么了?玉燕道:市集上今日传开了,昨夜里城郊溺死了一个人。

虽然是冬季,但溺死一两个人也不算罕见,总有一些醉汉喝得臭气熏天失足掉进水里的,官卿起初并未放在心上,直至玉燕又道:仵作检验了,说是吃醉了酒掉进了湖里。

可是他们却发现,这个人,正是和云郎君昨晚在一起吃酒的那个陈过来的‘陈郎君’,巧的是昨夜还在一处,分道之后,云郎君的马在街头受了惊狂奔,在渡头撞上了桅杆,他脑袋着地,摔得不省人事,这会儿司徒公府还在全力施救,那个陈郎君,更是失足掉进河里淹死了。

这两件怪事碰到一起,不是太巧合了么?官卿却不觉得巧合,她声色平静,你做的?她看的是谢律,问的也是谢律。

有这样的动机的,除了谢律,官卿简直不做他想。

谢律并不否认,官卿皱了眉:做得不干净。

一次解决两个人,生怕别人怀疑不到你么?还是,你想搅局,让本宫与司徒公为敌,扯整个昭阳府下马?谢律感到震惊和委屈:卿卿,我……官卿冷笑:说。

谢律幽幽道:你知道我的,我睚眦必报惯了。

我不想各个击破,终究是会打草惊蛇,尤其是陈远道,他要是回了陈国,我就奈何不了他了。

而且,我根本没有出昭阳府的机会,只有昨夜。

官卿往肺里汲入了一口长气。

昨夜,他还好意思说昨夜。

昨夜里他胆大包天,嘴上借故要为她泡茶,却在她沐浴之时进了她的寝屋。

官卿沐浴时一向不要人伺候,因此在自己屋中,行事无忌,当时少拿了一条肚兜,她只好返身回来取,谁知刚从绢纱彩绣黄莺啄榴图屏风后走出,竟赤条条被谢律撞见!当时官卿整个人红成了一只虾子,可她不可能在谢律面前丢失上风,于是乔作镇定,拢了一床软毯在身上,冷静地道:来人,将这个狗东西给本宫丢出去。

卿卿身姿曼妙,肤如凝脂,欺霜赛雪,纤腰苗条如水蛇,花房酥软如红梅,这些谢律都是知道的。

可是昨夜里,他真的什么都没瞧见,天地良心。

他只是怕她吃不到新鲜的安神茶,夜里睡得不安稳,她睡不安稳时会踢被子,寒夜里又会挨冻。

他根本不知道她在沐浴。

见四下无人,怕茶汤冷了,才护着热汤私自进去了。

谁知,官卿让人把他丢出了昭阳府。

夜风冷得刺人骨头,谢律胸闷地在府门口踱步,料想到这一夜她是不可能开门了,他只好去找点乐子做。

做什么呢?为自己报个仇吧。

冤有头债有主,谢律是十倍恩仇之人,不过他做事很有原则,一向不会牵累其他。

昨夜里一个堕马,一个淹死,除了这俩,许都城中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官卿深呼吸之后,对玉燕道:司徒公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他若是摔个好歹来,司徒公就算是大闹朝堂,也必定要给儿子讨说法,若是他借机揪住本宫不放,昭阳府只怕有不小的麻烦,让庞太医到云府看看吧,有什么事及时禀报。

玉燕去后,官卿目光不善地对谢律道:好端端的,他的马怎会受惊?谢律半是委屈半是骄傲,被官卿恶狠狠地剜了一眼,压低喉音道:卿卿你还不知道吗,我最擅长御马了,他那匹马和我的飒露紫本就是同宗同源,我不过打个呼哨罢了,真的……官卿突然感到无比头疼。

不过打个呼哨,他打个呼哨给自己惹来这么大的麻烦!云司徒不蠢就猜得到最近谁和他的宝贝儿子起了过节,一准儿顺藤摸瓜连累到自己身上!谢律真是留许都不得,他就是个害人精,不消停!她越是头痛,谢律越感到委屈:卿卿,你真的变了,别人这般欺我,辱我,你一点不想为我讨公道,如今我自己报仇了,你也只是关心别人了……他的口吻,活像个被丈夫始乱终弃的怨妇。

官卿暗暗地磨牙,恨不得将他狠狠咬上一口,带皮带肉地撕出血口来。

某人最近给三分颜色便开染坊,蹬鼻子上脸实在过分了。

姓谢的装得一手好死,自己把人家脑袋摔破了,回头让她来擦屁股。

这不就和他的儿子一个德行么。

现在这情况,家犬才放出去一夜的功夫,便咬伤了朝廷的贵人。

皇帝为了平息臣子之怒,一定会主动提出要给云司徒一个交代。

若是云朔平安自然是好,若是云朔死了,谢律大抵也得把命赔在许都。

官卿冷冷瞪着谢律:若是云朔真的没了,云司徒来我昭阳府拿人,本宫第一个将你推出去顶罪。

胆大妄为,当我许都无人,你以为这还是在淮安么?谢律你给本宫记着,你现在不过是本宫府上的一个奴仆,你若招惹了事,本宫不会护着你,你自己准备破席一张,教人替你收尸!她回魏国三年,这三年与任何人都太太平平相安无事,人都说曾经跋扈的昭阳公主自从有了孩儿,便变得恭顺淑懿。

可谢律一来,他一来便给她的天都捅了个大窟窿!官卿气得额角胀痛直跳,她起身欲离,谢律忽然在身后唤住了她:卿卿。

他快走几步,来到了她的面前,伸臂拦住她去路,近前一步,几乎与她呼吸交织,官卿感到极不自在,迫切地想要后退,忽听得他低声说:云朔昨夜里摔马坠地,非死即残。

但你放心,这件事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就算云司徒猜疑,他也没有证据,不敢对昭阳公主如何,倘若他真的拿了把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把命留在许都。

额角青筋剧烈地抽搐了下,官卿又听到他更弱的自嘲声传入耳朵:反正,你也不会心疼。

谢天谢地他还有这种觉悟,官卿听到下人来报方相公来了,她冷着眼一把推开了谢律,转身向垂花洞门而去。

翩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眼中。

谢律凝视着她衣影隐没的那一带藤萝丛,蓦地嘲讽地勾起了唇角,她现在,只会迫不及待地去见别的男人。

而他只是她的一个麻烦,她只恼火扔不掉,甩不脱。

只有方既白,才能让她的眼神里,闪动着曾经少女怀人的期待吧。

作者有话说:谢狗内心好伤,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