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59 章

2025-03-22 08:15:02

官卿想喝茶了, 可是珠箴泡的茶怎么都不如她的意,官卿颦着眉,也不知怎的生起了闷气, 一个人悒悒不乐地坐在甲板上看黄昏。

公主。

方既白来到她的身后, 将玉燕怀中的一身狐毛锦裘取下, 搭在官卿的肩头, 厚实的锦裘压下来,被江风吹凉的身体聚起了温暖,她回眸一看,方既白站在她身后, 眸光柔和, 她面色嫣然邀他入座。

先生一向申时正刻便要入眠, 怎么今日还在甲板上闲逛?方既白叹气:见公主一人在这里发愣, 臣便过来一瞧。

远远地,谢律侧靠在船舱的一臂上, 拆开一小角落的木板, 窥见向前不断航行的巨大船头,甲板上两人摩肩而坐,浩渺的烟波上,一川红日的光芒动魄惊心地一泻流下,川上江风里涌起隐约的号子声, 清晰无余地传入耳中。

谢律的眼睛仿佛失了神采,他就那样静静地靠在舱壁,凝望远处宛如相偎相依的背影, 风乱扫, 将她的一缕头发卷到方既白的耳边, 勾住了他的耳廓, 他侧身为她温柔地摘下。

那些举止自然,熟稔,间不容人。

心头一哽,川上的风忽然化作利剑刺得他眼瞳出了血,谢律砰地一声摔上了木板。

脚腕上的锁链在空荡荡的舱房里摔得咣当作响,不论他百般挣脱,都囚禁着他,不准他逃脱。

魏国的皇帝在船上,所以她这样防备着他,谢律不会生气,可是她只想把他当做一个包袱狠狠地丢开,让他从此以后不得再靠近魏国靠近她,谢律的心就像在油锅里煎炸。

卿卿真的喜欢上方既白了,她真的……不爱他了,一点余情都不再有。

胸口一阵血流激荡,似有一种摧枯拉朽之力在他的经脉间窜涌贲张,他再忍不住,突然弯腰,朝地面吐出了一口飘散的血沫。

方既白望向官卿,他笑道:公主似乎在为什么烦恼,可否说给臣一听?官卿不会说,因为谢律,她撇下书杭出来,已经整整两天不眠不休了,就算闭眼,脑子里也全是一团浆糊,一会儿堵闷,一会儿慌乱,来来回回几十遍,官卿把自己折磨得不轻,可是面对方既白,她却仿佛无事发生:可能是上船身体不适应,过几天便好了。

天气毕竟冷,臣送公主回去歇了。

眼看着红日从江面上落下,天色愈来愈黑,向晚的风吹拂着桅杆,也吹拂着甲板上林立的甲卫头顶的兜鍪。

谢律的那间舱房就在官卿自己寝屋的间壁,那里头有什么动静,官卿这儿听得一清二楚。

她回房中已经沐浴净身,从始至终,那边没有一丝声音,静得出奇,甚至让官卿疑心他已经逃走了,然而没这个可能,谢律被他用铁链拴住了,四周都是看押的人,他插翅难飞。

玉燕将披帛笼在她肩上,官卿任由她打理着,玉燕要离去时,那边突然传来一道沉闷的咚咚声,官卿奇怪:他怎么了?那种剧烈的仿佛眸中撞击的声音,让官卿无法坐视不理,她推开了自己寝屋的大门,来到了谢律门口,吩咐人:打开。

门从两旁被拉开,官卿步入里边。

谢律的脚被铁索拴着,他只能独自停在窗边,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他一直用头撞击舱壁,方才的声音,就是他拿头砸门所发。

官卿呆住:谢律你发疯了?他停止了撞壁,哀怨地回眸。

官卿心头狂跳,瞥见他衣衫上的累累血斑和唇角挂着的一缕没有擦拭干净的血迹,不知他弄的什么名堂,好像不把自己交代在这里就不罢休一样,官卿是真的觉得谢律疯了,现在的他偏执得可怕!就为了逼我来见你?谢律固执地望着她,似乎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官卿皱起眉头上前,你要见我做什么?谢律指了指自己的脚踝,疲倦地笑:卿卿,我不想像条狗一样被拴在这儿……官卿嘲讽地道:你不是本宫的狗么?当初要他走,他死乞白赖要回来。

可是官卿不想养个闲人在身旁,每当她看到谢律的这张脸,她便浑身不适。

他的身体震了震,可是,最终也没反驳官卿的这句话。

卿卿,我不当陈国世子了好不好?官卿一阵错愕,弯腰低头去替他解开铁锁的手指生生停顿在半空。

她抬眸,谢律眼底笑意那般荒凉:我不当陈国世子了,你别赶我走……我只想留在你身边。

铿然一声,他脚踝上的铁锁已经被打开了,官卿将链子团成一圈抛在旁侧,半蹲在谢律面前道:说什么蠢话?陈国只有一个世子,是你说不当就不当的么?谢律疯成这样,不给他一剂猛药只怕他是不会死心的,官卿因此重新镇定冷下心肠,肃容如冰,就算你不是陈国世子,我们也早就结束了,不论是谢律还是修严,本宫都不会再多看一眼。

当年你做了你的选择,现在决定权在本宫手里,本宫做的选择就是,希望你和陈国人永远滚出我魏国地界,你永世不得出现本宫眼前!谢律,这一句你给本宫永远记着。

从这艘船上下去之后,你便再也不要妄想回到魏国。

谢律终于没有那个发疯的力气了,现在的他,静默地仰头靠在船舱木壁上,上眼睑坍塌向鼻梁,仿佛被抽走了全部精神,如秋旻暮风中折翼的蝉蜕。

这一次,他放下所有自尊和骄傲,她都不会施舍他一眼了。

……好。

她听到他胸腔底下如湮灭洪水中的窒息的声音传来。

我回陈国。

谢律偏向目光凝着她,额头上还有触目猩红的血迹,执拗而深邃的琥珀色眸,似易碎的琉璃,被官卿亲手摔成齑粉。

以前她只要看到谢律流露一丝可怜的神情,她就觉得那个始作俑者一定是罪大恶极。

如今真是从根上变了。

谢律垂眸,单肘撑膝,将额上的伤口埋入掌心。

你别生气了,我回陈国,不会再打扰你们了……他知道,这个时候他应该说上一些祝福的话语,譬如祝愿他们琴瑟永谐,来显示自己的胸襟和风度。

可他说不出。

他真的,说不出!……魏国南巡的航船,此次将要沿陵江南下,一直南渡雾州境内,再向东航行,舳舻千里,旌旗蔽空。

上船之后,不论白昼黑夜,船皆在航行,沿途路过重要州郡时,会停船靠岸,稍作休整。

天下趁此机会下船,巡视地方。

这场规模盛大的南巡,从航线开辟之初便引来了万人瞩目。

魏国小皇帝和长姊昭阳公主、尚书左仆射均在船上,人在岸头远望,恢弘的龙船如海市蜃楼般高结云端,只见桅杆直插云里,两侧船舷如天阙横槛,船上坐落着高耸的楼阁,如海底水晶宫般绚烂辉煌。

水面上风平浪静,除却长风卷动江水,将月光筛得斑斓。

因为天子出行,已事先处理河道两岸,近一月内禁渔,因此看不到什么渔船,但还是能听得到渔夫和纤夫发出的不甘寂寞的号子,雄浑苍茫,落在耳中,有一种荒谬的寂寥之感。

整宿,谢律都是听着那种苍凉的号子和江水翻波声睡的。

其实也睡不着。

他知道,隔了一扇门,那边便是她的寝屋。

只盼着,她的铜盆掉落在地,或是风把窗子拍开,弄出一些他能听到的动静也好。

枷锁虽然解了,可是他的脚踝上那一圈红肿的痕迹还未消去,谢律就着烛火,看向自己这一双伤痕累累的足,有些自嘲的笑意浮在嘴角。

一个声音告诉他:下船吧,下了船,天高海阔!可另一个声音却在极力拉扯:谢律,不要再做让她失望的事,她对你只有情绪,没有感情,经不起你再挑衅。

何况她早已不爱你了,不值得的。

江风拂动间,吹起几人心事。

官卿在船舱里与小皇帝下棋。

这个小皇帝当然不是官昱,但这个傀儡一直假扮得尽心竭力,一点马脚都不露。

这个傀儡的棋艺也和官昱一般的烂,官卿不费吹灰之力便赢了。

傀儡突然身体后仰,靠在了胡床上,几许叹气,官卿目光询问,他却道:风平浪静,怪是没劲。

官卿道:陛下想要什么动静?傀儡笑嘻嘻地道:不如皇姊陪朕看看摔跤吧!这把戏好玩。

官卿正巧也无睡意,被他这么一撺掇,竟然有了几分心痒。

反正跟这个臭棋篓子凑在一堆,也下不出什么名堂。

好。

这对假姐弟来到船舱外,召见了两名侍卫统领,傀儡笑眯眯地命令:你们,摔跤给朕和阿姊看!两个侍卫长都身材健硕,当即脱掉外衣,露出强劲黝黑的赤膊胸膛,两人缠斗在一起。

一人手长脚长,摔得正叫一个精彩,官卿目不暇接。

不出片刻,两个健壮的男人都摔出了一身的汗珠,豆子大的汗珠挂在兽脊般嶙峋的背肌上,沿着肌肉的线条纹理而滚落,官卿更是看得入迷。

成年男子里她只见过谢律的背,但他的背也宽,却偏薄,是以从来没有给人以如此之强的冲击力。

……好端端的,看男人摔跤,怎么会也会想到谢律。

官卿抿了抿唇角,不高兴地在心中责怪自己胡思乱想,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时她把眼睛一瞟,目光却定在一人身上。

在右侧舱门口立着一人,叉手恭敬,半边身体隐藏在屋顶投落的巨大阴影里,若不仔细看,根本瞧不清楚。

官卿对他并不陌生,这人是跟在方既白身旁的那个书生。

这书生当年随着方既白南下陈国,也出席过两城宴。

但她一直不知道这个书生的来历,只知道方既白对他很是信任,带在身边出入,形影不离。

倒是有数年不曾得见了,她起身朝着书生走了过去,那人虽然在暗处躲着,也似无愧于心,见她过来,笑呵呵地道:拜见公主。

官卿终于问他:先生是谁?书生轻笑道:在下姓苟,名余,字信芳。

官卿点头:本宫识得先生,先生是方相公身边的红人,只是本宫这几年深居简出,对先生未曾谋面,先生这几年,可还在方相公身边么?苟信芳颔首:在下这条命都是相公所救,在下誓死跟随相公,怎敢片刻轻离?先生怎的一人在此?她好奇,既然出现在这里,却又不出来,是在等待什么?苟信芳微微笑道:服侍相公歇下了,月色正美,因此步行出来,见陛下与公主都在观战摔跤,不敢搅扰雅兴,因此在此处歇脚赏月。

官卿再点头,他们文人墨客,就是颇有雅兴,官卿不愿搅扰了他的雅兴,本宫看了这么久的摔跤,也疲乏了,要先去歇了,先生若还有赏月的兴致,便继续留在这里吧。

她走进了船舱中。

可官卿仍然觉得奇怪,总觉得他的理由虽然说得通,可这人身上神秘的不可掌控的气息还是让官卿感到有一丝不适,她便悄悄儿地命令玉燕:你在西门的角子里,偷偷盯着方相公身边的那个先生,看他在做什么?是。

玉燕是官卿身边办事最为谨慎牢靠的,她身子娇小,藏匿在角子门里,也很难有人发现。

第二日清早,官卿打了盆水正在洗脸时,玉燕进来了,她向官卿禀报:没什么异常,那个先生,在那角落里站了一夜,直到月色阑珊,他才离开了。

官卿心想自己或许是多心了。

摇摇头,一笑。

也是啊,能陪在方既白身边多年的,怎会是个有异心之人呢?作者有话说:下章才是最虐谢狗的地方,哈哈哈搓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