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歌你怎会在此?官卿勉力支起半边身子, 试图看清菱歌,菱歌紧紧握着她的手,一瞬泪如雨下。
多年不见, 菱歌比从前爱哭鼻子了, 官卿莞尔微笑。
菱歌哽塞道:娘子当年不告而别, 我们不知道娘子去了哪儿, 一直在找你。
后来,世子跟我们说,娘子去北魏,死在了途中……世子让我们把红柿居留下的家产分了, 我和淑娘便分开了……官卿怔了一怔:你们不知道?我不是让方既白通知你们, 我已去了北魏, 让你们自己拿了家当重新去做点儿小生意么?一念陡转, 或许是方既白担忧行踪败露,他这般缜密之人, 不想留下一出破绽给谢律知道。
可他, 实在不该对她阳奉阴违。
菱歌果然不知道,她眼眸眼睁:何时有过这件事?我们没有得到消息!如今身陷囹圄,重回陈国,官卿也不能再责怪方既白什么,报与不报, 终究是没能抵得过她和谢律的这段孽缘。
遮掩三年,还是在霸州与他重逢。
对了,淑娘呢?问及淑娘, 菱歌面颊微红, 淑娘姊姊已经嫁人了, 而且有了身孕啦。
因为大着肚子行走不便, 所以暂时未能前来。
不瞒娘子你,我……约莫也好事将近了。
这两年,我和淑娘卖豆腐为生,刚开始很是艰难,世子会让他卫所的人都来买我们的豆腐,后来豆腐做得好,卖出去打出了名声,我们的生意愈来愈红火了。
官卿哦了一声,仰躺回石床上。
看来她离开的这几年,谢律对她们照拂不少。
官卿嘲讽地笑了两声:谢律让你过来照顾我?他没说,要把我关到何时?菱歌摇了摇头,官卿一见心知果然,菱歌又道:其实,世子是怕娘子跑了,若娘子能留在王府,世子他不会囚禁娘子的。
他知道,只要还我自由,我不可能不跑,官卿淡淡一嗤,菱歌,我不可能留在陈国。
我是魏国公主官卿,那里才是我的家。
菱歌都知道,关于娘子的身世,世子已经全告知菱歌了,可是她不明白:娘子出生便是魏国公主,血脉连着魏国的陛下,这不能更改。
可是不论出于何种原因,娘子都是在南国,在淮安长大的,这里的风土人情,娘子应当更为熟悉更为适应,难道陈国,算不上是娘子的家吗?官卿失语。
一阵漫长的沉默后,官卿幽幽道:其实,我比任何人都盼望陈魏两国能得和平,不再起战火。
只是谢律狼子野心,不甘于此罢了。
菱歌道:娘子,以前陈国与魏国就试图联姻,娘子何不答应呢?联姻,正是能让娘子心愿达成的办法。
官卿紧皱眉头:让我嫁给谢律?绝无此可能!末了,官卿陡然瞥眸向菱歌,难以置信:你是来替谢律做说客的?怪不得从菱歌进来到现在,一直世子长世子短的,她以前对谢律,可没那么好的耐心。
菱歌无法反驳这话,她垂下了脸,这几年娘子在魏国,不知道,世子真的过得很苦,我和淑娘也是。
一声不吭被留下来的人,那种感觉,娘子能明白吗?拿着娘子的钱,我和淑娘都不安,可日子总要过下去的,我们还能做点儿生意,日子久了慢慢地也就看开了,但世子是把娘子放在心尖上珍视得命一样的,他……官卿道:我不想听到谢律的事。
她口吻很冷,将菱歌吓了一跳,她急忙摇头,不再说谢律,转而道:我和淑娘生意做得不错,有了一笔丰厚的积蓄,那时候我们不知娘子还活着,就在世子给娘子立的青冢旁挖了一个坑,给娘子将钱都埋了进去。
不过,淑娘说娘子都到了地里,凡界的钱怕是也用不上,我和她就给娘子买了好多的纸钱,通通烧给了你。
难为她们俩这么诚心,还给她烧了那么多纸钱。
官卿道:我的冢?在哪里?菱歌便说了地方。
当年谢律以为她死了,打捞了整整一个月,也没从淮水上捞出她的遗体。
谢律终于相信她死了,他只有她当年穿剩下的那些衣冠,谢律重让人做了一套凤冠霞帔,以世子妃的分位,葬在了淮安城外青山脚下一处龙穴。
那也是,谢律为自己挑的归宿。
烟囱里不断飘出浓烟,灶膛像要爆炸了一般,谢律往里吹着火,可一口气却吹出了一捧雪白的烟灰,抹了他一脸,隽秀风流的谢世子被涂成了炭。
庖厨在门口,站不是,坐不是,搭把手不是,起身离去也不是,真是几头为难,眼睁睁地看着世子在灶台上折腾了一个时辰了,他那锅子鱼汤都烧糊了也没熟,一时火大了要釜底抽薪,一时火小了要重新烧上,十个指头被烫得到处都是红痕水泡,庖厨人都麻木了,在灶膛还能撑住最后一刻,庖厨拦住了世子要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草,忙道:世子!我来吧!谢律不肯,皱眉推他:不用你,我能弄!庖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世子,再这样下去,世子妃只怕肚子饿扁了也吃不上您的饭。
谢律就不吭声了。
你教我。
他居然还没放弃。
庖厨心道,世子自小儿养尊处优,他哪儿是干这活的料子?可谁让他偏就死心眼儿,庖厨也不敢拂逆他的命令,便将世子弄出来的烂摊子先收拾了一遍。
世子剑法了得,可到了厨房,连鱼鳞都刮不好,刮得地上到处都是鳞片,姜不去皮,蒜不拍碎,水开了一股脑就往锅里丢。
庖厨摇摇头,干脆全部代劳,替他将食材先料理妥当。
随后,庖厨开始指挥世子做菜。
譬如,先下油,下姜蒜,油煸青鱼,煸炒得两面金黄微微起皮时,才嘱咐谢律下水。
鱼汤只需要稍加炖煮,很快便成纯净的奶白色,庖厨一边擦汗一边指挥,总算是让谢律把这锅鱼汤烧成了。
调料的用量都是他亲眼看着谢律下的,应当不至于出问题,鱼汤端出来时,汤鲜味美,谢律尝了一口,眉开眼笑:不错。
卿卿肯定也会喜欢的!卿卿都饿瘦了,她瘦成以前的卿卿固然也好看,但他看着她瘦下来的,舍不得。
谢律将热气腾腾的鱼汤用砂锅装好,封上口,端到了暗室。
天色将暮未暮,天窗的亮光逐渐黯淡,谢律唤了一声卿卿,不见卿卿应答,他走了进来,将砂锅放下,为她点上灯。
暗室内亮堂了,他来到官卿的床尾,替她小心地将锁扣解开,对着灯下一看,官卿的脚踝多了一圈挣扎的红痕,谢律眼眸一暗,他看向床头的官卿,我……我再不锁你了卿卿。
疼不疼?官卿忽略掉被他抓住脚的那种异样,从他的掌心将脚抽了回来,从石床上坐起,你别过来。
谢律把铁索抛下床下,移到她的面前,仿佛根本没听见她的话:卿卿,今天乖乖吃药了吗?官卿冷笑:死了罢了,吃什么药,被人这样关着,生不如死!谢律瞳孔一缩,似是很忌讳她说那个字,卿卿……他舍不得她难过,心一横,好,只要你答应我,你不会逃走,我放你出去,你可以在陈王府行走,去任何地方。
他的手掌似乎又要抚摸官卿的耳颊,被她侧脸躲开,官卿口吻不善地嗤笑他:装模作样干什么,你明知道,只要你放我出去,我就一定会想法逃跑。
谢律欲抚她脸颊的手停在了半空当中,他自嘲道:没关系,只要你还在。
恨我也没关系。
他转身去拿石桌上的汤,用小碗盛了一碗,喝点儿鱼汤吧,你身子弱,得补一补。
你若觉得好,明儿我把给你调理身体的药试着往里放一放……话音未落,官卿伸手一推,将那瓷碗连同汤在内,一并推了出去,摔落在地。
伴随着清脆的一声,汤碗四分五裂。
谢律的手背也再一次被烫到,他连忙伸手捂住。
官卿眼睛一瞥,看到他手背上燎的火泡,暗骂一声活该。
谢律失神地退了回去,他蹲在地上,将被官卿伸手打碎的汤碗裂片拾了起来,用衣袖兜着,立在那片漆黑的灯光找不到暗影里,低声地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喜欢方既白。
不过没关系,我也不会强迫你的,只要你在这里,我每天都能看到你,你不喜欢做的事,不喜欢吃的饭,我都不会逼你,只求你照顾好自己,让自己好起来。
卿卿,就算是要逃跑,也要有了力气,才能想办法逃跑,对吗?官卿的心微微一动,只见谢律转身出去了。
他说得不错,与其在这里坐以待毙,每天面对四四方方的一堵墙,迟早将自己逼疯,她不如好生养着自己的身体,继续和谢律虚与委蛇,有了力气,才能思考,才能逃跑。
官卿看向剩下的那一锅鱼汤,铁了心,两手整个端了起来,开始品尝。
热汤烫口,官卿吹两口,才能喝一口。
这么难喝……肯定不是谢府上的厨子做的。
……从谢律回陈国开始,顾兆年几乎每天都要来找谢律一趟。
谢律突然有了大动作,要于淮安城北郊修建行宫,他这是要做什么,不满足于陈王和陈国世子的名号了?顾兆年的父亲就是工部的一把手,这件事虽然办得不宣扬,可怎能瞒得过顾兆年?他非要问一问,谢律这是什么意思?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谢律现在居然连着给他吃了三天闭门羹,越想越气,顾兆年打听了几日,那门房和他交情不错,又知晓他和谢律的关系,这才没瞒着,告诉了他:世子从北魏,带回来一个女人。
顾兆年差点儿眼前一黑:什么?女人?这世上除了卿卿还能有让他发疯的女人?卿卿被送往魏国,谢律就疯了,之后不知道为了什么,削肉还母,母子彻底决裂。
陈王一病不起,如今陈国就只这一个世子撑着,谢律可别再整任何幺蛾子了,陈国立国最浅,承受不住这代价!门房拦不住,让顾兆年钻了空子,当他进门的时候,看到谢律正在书房里给自己挑水泡,挑得专心致志,手肘下压着一大摞近日里陈国的公文。
顾兆年没好气地道:做什么避而不见,我以为你自闭了。
谢律笑了笑,先到翠松亭,一会儿我过去。
许久不见了,吃两杯?这倒像句人话,顾兆年皱了皱眉头,先去崔松亭等着。
郁闷地吃了一盏了,谢律方姗姗而来。
谢修严,怎么才来?我正想问问你,城郊的行宫是怎么回事?顾兆年丝毫不绕弯子。
行宫的规格,是只有帝王才能配以。
如今谢玉琅仅只是自称陈王,居住王府,谢律要修建行宫,意欲何为?谢律云淡风轻,若含笑意:你猜得不错,是,我早有此打算。
顾兆年心惊肉跳:称帝?不是,谢律,你母……你父亲,能答应么?谢律淡淡道:他老了,陈国我说了算。
顾兆年不解:要称帝,早三年干什么去了?陈王缠绵病榻,料理朝政力有不逮,当时你怎么就不站出来称帝?称帝这对陈国而言,确实是一件好事,顾兆年想不通的是,为什么谢律当年没有做,这回回了陈国,就立马紧锣密鼓地开始准备了,什么让他变化如此之大?谢律莞尔,酒香沁鼻,他心情颇佳:我找到卿卿了。
顾兆年人傻了:卿卿?她不是死了么?谢律笑容荡漾:没有,卿卿便是官卿,我把她带回陈国了。
顾兆年人没了:你说什么?你把魏国昭阳公主,掳回陈国了?谢律,你弄什么名堂?好好地为什么不直接去求娶,你把人掳来陈国,人真的跟你吗?魏国知道了不动兵戈吗?谢律澹然:大不了便兵戎相见,我不惧。
顾兆年呆住:你不惧?我们陈国庙小,立国日浅,能打得过魏国吗?魏国国力强盛,占地广博,有萧氏王朝余晖和季术两代的积蓄,步兵旷世罕有,就算是对抗北胡袭扰也不在话下。
陈国立国没有多久,除了水师,还有可以依傍的大江天险,拿什么去与魏国硬拼?现在正是趁着魏国被北胡纠缠,迅速休养生息,发展军力的时候,只有把步兵快速擢拔,将来才有和渝魏硬碰的胜算。
迟早会有这一战的,魏国收拾了北胡,下一个便是陈国,小皇帝官昱看似仁弱,实则雄心勃勃,他不会给陈国时间。
昭阳公主只是幌子,就算没这个幌子,也有别的。
谢律替他斟酒,吃酒吧。
顾兆年将他的手推开,冷冷盯着谢律:你得给我说清楚,你早有这个打算?为什么之前不称帝?谢律失笑,抬起视线,和顾兆年黑眸对视,因为,她若在,江山、美人,我都要。
这叫什么话,什么叫,她要是在,他就要江山和美人?顾兆年心里一突,像是漏了一拍:那、那她若是不在呢?谢律看起来从容雅逸,眼眸宛如早春解冻的柳溪,澄灵而柔和,她不在,我连我自己的命都不想要。
……一阵漫长的静默过后,顾兆年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和气息,他盯着谢律,咬牙切齿地拍上了桌:谢律,我认识你十几年了,第一天知道,原来你这么疯!作者有话说:谢狗:我以前不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