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66 章

2025-03-22 08:15:02

谢律笑尽杯中酒, 对顾兆年的话似乎根本没放在心上。

顾兆年却感到胸中一阵激荡,一番话不吐不快,与谢律幼年相识, 总角之交, 眼睁睁看着谢律从一个雄才大略志在匡扶九州的英武男儿, 变成了如今这副魂不守舍、儿女情长的模样, 待要张口,李圣通的声音响在了耳边。

世子,你怎么还饮酒啊,快随老朽过来, 看看伤势。

面对李圣通行色匆匆, 满面愁容, 顾兆年心头剧震:谢律怎么了?他见李圣通只顾长吁短叹也不说话, 嫌那老儿磨蹭,着紧地问谢律:你怎么了?谢律道了声无碍, 还是不想被李圣通继续这么烦下去, 听了他的话,起身前往药房。

当药房里,谢律依照李圣通的指示趴下来,露出精瘦的脊背上面斑驳的伤痕时,顾兆年呆住了。

谢律的背部满目疮痍, 红斑连片,蝴蝶骨当中两处被利箭贯穿,留下两个肉泥外翻腐烂的血洞!在看到那两个可怖的血洞时, 顾兆年整个人木住了, 他呆滞地后退了半步, 露出惊恐神色。

谢律的身体是铁打的么?背着两个这样大的血洞, 他是怎么做到和没事人一样,还同他吃酒谈天的?李圣手,谢律这伤——李圣通正在给钳子烤火消毒,风霜挂在老者雪白的须眉上,他长叹:世子全然不懂得爱惜己身,北魏之行,世子已经掏空内府……便算是医好了,将来只怕也……顾兆年道:只怕什么?李圣通顾忌病人在场,不好直言,谢律趴在引枕上,淡淡一笑:说吧,不妨事,我还有什么不敢听,不能受的。

在谢家为医二十余年,李圣通可算是看着谢律长大的,他自小功课上没让王爷和公主操心,闻鸡起舞,身体修炼得十分强健,若非如此,这般的空耗,若换了常人早已承受不住。

可看着长大的小孩儿,如何为走入了疯魔的歧途,不惜代价又是为哪般?如今陈王病榻上难起,公主又远去修行,谢律的病情还能说给谁听?李圣通叹道:世子实在……太不知惜命了,只怕医好了,也得短折三十年……三十年……人生不过六七十,顾兆年呆住了,你是说,谢律就这十年了?病榻上的谢律,软枕支颐,睫羽的浓影垂落,遮住了深邃如幽潭的琥珀色眸。

他的反应,居然不怨不悲,出奇的平静。

李圣通忧愁地望着病榻上沉默的谢律:世子几处伤在脏腑,又有几处去肉、折骨,身体衰减得一日千里,寒冬腊月的江水中重创了世子心肺……往后还得时时以汤药续着,方得这太平十年。

这是第一次,顾兆年照着李圣通破口大骂:危言耸听!谢律从小习武,内外兼修,他身体强壮得很,是不是你这庸医仗着年纪大昏聩了就瞎说!陈国只得这一个世子,你就算掉了脑袋,也得给我把谢律医好!你听明白么了!顾兆年,谢律扯了一下顾兆年的袍角,我就知道你会跳脚,不让你跟着过来听,你偏跟着。

他趴在枕上,仿佛全然感知不到身体的疼痛,肉色的薄唇轻轻掀开了一角。

我的身体我清楚,不用多言了,该是怎样是怎样,李圣通你只管大胆医治。

李圣通如蒙特赦,立刻跪下来:是,老朽这就为世子清除腐肉,只是过程恐怕会疼痛难忍,老朽自当尽快,不让世子多捱折磨。

顾兆年看着李圣通将过了火的钳和剪子伸向谢律外翻的腐肉,在皮肉与铁具接触的一瞬间,顾兆年觉得那疼痛落在自己背上,他的眼角止不住地抽搐。

而谢律只是闭着眼不动,张口咬住了身下的引枕。

人似乎并没感觉到多大的痛楚,顾兆年却看见他的额头上渗出了一颗、两颗汗珠,越来越多,沿着额侧、颧骨与耳垂不停汇聚滚落。

这医治的过程不亚于行刑,且是极刑。

李圣通将谢律背部的腐肉剜出,用剪刀沿着凝固的血丝剪下一块来,重新放血,直至血成鲜红色,才设法为谢律止住,缠绕上绷带。

当谢律坐起身时,顾兆年又看见他胸口近心处的三道伤痕,道道都要命。

罢了……真是,疯了!谢律无后,陈国将来,有何指望?李圣通退去以后,顾兆年攥紧了双拳停在角落当中,仍不敢置信:谢律,你到底有没有考虑过陈国?谢律低头将薄如蝉翼的绸丝衫子拉上,织金玄青缠花纹的外袍合拢,掩盖住了内里腐损狰狞的一切,笑意阑珊,考虑过,不过,她不让我动书杭。

他本想,把书杭接来陈国。

不过现在看,她更宁愿和书杭,和她喜欢的人在一起过着平淡的小日子,她为孩儿取名书杭,大抵就是那个意思,并不盼着他将来出将入相,成为一代王侯。

孩子是她拼死生下来的,他会尊重她的意愿的。

顾兆年直抽眉头:书杭是谁?谢律一笑,神情有些骄傲,我儿子。

……姓谢的什么时候有了一个儿子?照他这种疯法,这儿子的母亲简直不做他想。

莫非,魏国昭阳公主官卿的独子官书杭,其父不是方既白,他是你的儿子?谢律更骄傲了:你见他就知道了,和我长得很像。

……又是一阵沉默。

同魏国提亲,顾兆年诚恳提议,趁着你把公主掠回来这件事还没闹大,拿出十足的诚意,去和小皇帝提亲,让他把姊姊嫁给你,这样,官卿、官书杭,都归你,没得争议了。

谢律却再一次摇头。

这下顾兆年快疯了:谢律!你是陈国世子!你不是还要称帝么?你没听刚才那个老庸医说什么,他说你就剩下十年了,如果这是真的,你就算再生一个都来不及了!谢律神色颓唐:她不肯嫁我了。

魏国也不会同意这门婚事。

那你……十年很长,谢律笑道,我本以为,只有短短几载可让我继续挥霍了,我只想余生多看几眼卿卿。

至于称帝,一旦行宫修筑完毕,我便是推翻了为萧氏守灵的旗帜,一个王朝已经落幕,再守着岂不是很愚蠢么?北魏不会容忍,他兵强马壮,收拾胡人之后,下一个便是痛打陈国。

我偏要让不可一世的魏国步军有来无还。

说到后来,谢律眼风凌厉,将抹额束在了头上。

陈国与魏国,迟早有一战,我若死了,陈国怎能赢?给我两年时间,等我赢下这场仗,可换得陈国十年安稳。

用这些年,在陈国选贤举能,能推出一个新的君王,顾兆年,你还怕我江南广博,寻不到一个仁义有识之士么?说来说去,谢律就是从未想过,他还有时间,还可以生儿育女,只是不是他的卿卿,那些女子她看都不看。

翠微服侍谢律的时候也很小,顾兆年认识她,知道她惦记了谢律很多年。

然而谢律对她始终无心,后来韶音公主与谢律母子情分断了,上山清修,翠微便随了她去了。

王府的女婢,这几年更是四散出府,连他的叔父谢铁笛也都……谢铁笛?那倒是条出路。

顾兆年皱着眉头,病急乱投医地胡乱计划起来。

自从母子离心,陈王的病况加重,这几年,时常头晕耳鸣,四肢无力,以修养居多。

然而当他听到谢律有意在郊外修筑行宫时,还是气得跳了起来,沉重地呼了几口气,谢玉琅面如修罗:将谢律这竖子给本王带过来!谢律来到谢玉琅的病床前,陈王厉声喝道:跪下!谢律依言掀开袍角跪下,此刻屋内昏黄,陈王看不清谢律脸色的苍白,为了行宫怄得一掌掴在谢律的脸上,雷鸣似的一道脆响过后,谢玉琅气得胸脯激烈一鼓一瘪地起伏:逆子,逆子,孽障,早知你是这么个背弃祖宗的东西,我和你母当年就不应该生下你,你要修建行宫,可是要称帝?你忘了,当年萧氏对我谢家的提拔,你父亲能尚公主,这是何等殊荣!你——萧家只不过日薄西山,抓了一根稻草当救命绳罢了。

诸侯鹊起,谢家不过是当年最忠心的狗,因此被选中,难道还真是因为父王你雄才大略,有过人之能不成?谢律一点情面都不给戳破了谢玉琅的脸。

谢玉琅暴怒:你、你说什么?谢律坦率又道:父王,你可知,萧以柔已死了。

谢玉琅怔了怔。

什么?萧以柔,不是早已死了么?谢律道:当年官沧海挟天子以令诸侯,那个天子只是傀儡,并非真正的萧以柔。

萧以柔金蝉脱壳,以假乱真,在官沧海倒戈弑杀季术之夜趁乱出城,为方既白所救。

这些年,他一直隐姓埋名地藏身方既白身边,当年也曾随着方既白出使陈国,也就是那时,他曾入夜来寻我,坦明了身份,要我助他复国。

萧以柔这几年曾深得方既白的信任,即便他暗中动作不断,收敛财物,凝聚旧朝余孽,意图行刺官昱,重夺大权。

不过官氏一族立根已深,魏国上下归附,岂是他以区区行刺之举便想能连根拔起?我并未应许他的邀约,这一次,在船上他孤注一掷,行刺北魏小皇帝,还是误中副车,已被铲除。

谢律这一番话,谈起萧氏旧部,便说是余孽,说起官昱,便道是小皇帝,谢玉琅眼角只抽搐,他和公主如此费心地栽培谢律,究竟是哪一环出了问题,让他变成了一个不忠不孝的混账?父王不需要再做复国旧梦,萧家最后一任皇帝已死,复萧家之国有何意义?当王朝气数已尽时,君王倒行逆施,鱼肉百姓,黎民苦不堪言,道路以目。

天下纷乱割据,是应时应势而生,唯有顺应天理,才是历史发展之必然。

妄图复国,打着萧家的旗号,这天下会有人心向我陈国?父王与我,本自姓谢,姓谢之人自我而始,绝不做昏聩愚忠之人。

谢玉琅撑起身体,简直不敢相信:你骂我愚忠?这破败的身子骨到底是支撑不起太久的重量,他重重地倒回了榻上。

好、好,你为了一个女人,削肉还母,如今,又将萧氏脸面踩在脚下蹂.躏,你翅膀硬了,我如今管教你不得,只能任由你去。

谢律,你记着,只要你行宫筑成,你我父子关系,就此断绝!空荡荡的房内,回响着这道沉闷如黄钟般的嗓音。

滚出去吧。

谢律从谢玉琅的房中退了出去。

天色晦暗,云翳遮蔽日光,一场风来,似有雨落。

元洛为谢律取了一身锦裘,让谢律披上,谢律停在回廊下眺望已经沉下去的天色,伫立许久,身后冷风细细吹来,忽然感到被夹棍折磨过的双脚有些酸痛。

他皱眉道:这天湿冷么?元洛不解其意,道:下雨了,自然是湿冷的,这还没开春呢世子。

谢律二话不说便往回走,直行分花拂柳而出,脚步越来越快,奔向那片黑暗、幽深、湿冷的暗室。

卿卿的身体柔弱,本就受不住寒,下雨时只怕里头又湿又冷,若是雨势大,水沿着低洼地势涌入暗室,更让她遭殃了,谢律到暗室之际,身后的瓢泼大雨已经嘈嘈切切乱打屋檐。

官卿是被雨声惊醒的,当她清醒的时候,菱歌都会在身旁,这次却没有,雨水卷着地面的尘土,在幽微逼仄的暗室里酝酿起一股潮湿冲鼻的土腥气。

官卿柳眉褶皱,从石床上支起了自己的身子,试图喊人,不知菱歌是否在外边。

她才张开嘴,便吃了一嘴冷气,呛得直咳嗽,眼泪横流。

这时谢律进来了,他浑身都是雨点,冲进来的,官卿一愣,他人已经到了面前,用那床厚厚的棉被将她仔细裹起来,抱着便往外去。

谢律,你放开我,不用你假好心……她又蹬又打,恨不得将谢律拳打脚踢,扇进土里。

她这样撒泼,乱打王八拳,谢律一声不吭,下巴被她的拳头揍了一记,被打向一边,瞬间泛红。

官卿被被褥卷着仰躺在他怀里,从这个角度往上看,才发现谢律不止捱了她一拳,他的右边脸上还有一道鲜红的巴掌印,破坏了整块如玉般白净剔透的皮肤的和谐,不知道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赏赐谢律一巴掌。

活该。

官卿就像赢了一样,心情好转不少,暗暗骂他。

谢律弯腰用身体为她遮住雨,疾行穿过花苑,上到回廊,身后风雨凄凄,冬日里密集的雨点如钢针般刺人的骨,官卿却一点雨也没淋到,就连面颊上那不慎被溅到的一丝丝水渍,也在这个炙热的怀中片刻便烘干了。

作者有话说:谢狗,你真的好爱她。

可惜不得其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