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张口, 又是谢律的嗓音。
官卿曾以为,谢律音质特殊,这天下无人能仿冒, 他是陈国世子, 谁能在淮安冒充他?直到此刻, 一切豁然开朗, 官卿的脑中却是一阵愈发作祟的晕眩,双腿发软,她一跤跌到了口技人身旁,死死盯住他手背上的伤口。
那些话语, 言犹在耳。
是我瞎了眼, 错拿鱼目当珍珠……谢律, 这是你欠我的……如此不仁不义, 寡廉鲜耻之人,就算他日姓谢的后悔, 来我面前叩首认错, 我卿卿也只会狠狠地唾他一口!我与你割发断义,不及黄泉,无相见!一声一声,断情绝爱,她从来都自觉做得一点都不过分, 这都是谢律该得的。
然而她却从来没有想过,也许,那一天, 她对着的那个人, 那个让她说出那慷慨激昂、绝望心死的誓言的人, 根本, 就不是她曾深爱过的男人。
口技人本来在淮安瓦肆里支了一张篷,他有一手绝活儿,能模仿世间万物的声音,模仿人的嗓音也不在话下。
虽然人上一百,音质各异,但偏偏他模仿谢律起来,足可以假乱真。
当时在瓦肆里,偶然卖弄才华,立即艳惊四座。
他第一次冒充谢律,是被翠微引入了王府。
彼时谢世子为了一味药引,久不归家,恰逢韶音公主查世子的岗,翠微两头不敢得罪,情急之下,便将他这个口技先生从瓦肆引入王府,坐在床帐中,冒充了那么一回。
这一回,最终也没能瞒得过韶音公主,正当口技人以为自己必将大祸临头的时候,韶音公主竟然释了他的罪过,只道:活罪难逃,自去领了二十板子。
口技人如蒙大赦,连连磕头,发誓此生定对公主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两城宴时,世子妃可还记得,世子被泼了一身酒?官卿想起来,那日,谢律有过一阵离席。
离席前,和之后回来,他态度大改,判若两人。
分明之前方既白也以索要美姬的名义向他提起,但谢律不为所动,反受斥责。
离席后归来,他便一口答应了。
官卿心念一晃,失声道:那酒有问题?口技人闭眼,一个响头磕到了地上,声调沉重地道:是的。
那本就是韶音公主一早为世子准备的……他抬起头,浅浅地看了眼官卿身后的方既白,欲言又止,官卿并未察觉。
这位方相公好手腕,他知晓,陈国最渴盼得到霸州和雾州,以壮大声势,遏制渝魏的人,还不是陈王和世子,而是前朝公主萧子胥。
所以早在两城宴前,方相公以密函知会公主,阐明来意,自己能代表魏国,出具两州,请韶音公主将卿卿赐予。
韶音公主无论如何都想不透,以方既白这样的人物,怎么会结识卿卿,又说愿意出两城要她?这生意的确让人心动,只是韶音公主更明白,这关在谢律这儿就过不去!自己的儿子,再也没有比自己更了解他的了,他心高气傲,别说是他心爱的女子,就算只是普通的陈国百姓,谢律也断无以和亲牟利的想法。
方既白为人性情和雅,然而心机之深,实难揣测。
韶音公主固然猜不透其用意,但因这交易实在让人心动,她还是另外做了一手准备。
倘若这方既白在筵席上提出要卿卿,谢律是绝对不会给的,她便设法,偷梁换柱,只要筵席上答应条件的是谢律,真谢律假谢律又有何妨?一个足以假扮谢律而不被人,尤其是被卿卿拆穿的人,萧子胥只想到了那个口技人。
当时口技人险些连自己都骗过,卿卿与谢律相识太浅,对他了解不深,若要骗过,当非难事。
方既白所言不虚,他的确是为了卿卿而来,双柳宴上的确就提出了,愿以两城换取一名美人的提议。
当时是三国聚宴,席上所言,列国为证,便无可能推翻。
何况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方既白事后反悔,陈国也只损失了卿卿一人而已,韶音公主早已不喜卿卿,不愿让她成谢律的妻,能有这办法一劳永逸,谢律再也追她不回,岂不是一举两得的美事?萧子胥便将给谢律的酒水里,掺了一点迷药。
谢律被泼了一身,诸国使君面前不得失仪,起身前去更衣。
当谢律回到房中时,那迷药的味道伴随着酒的挥发已经袭染了一身,他扶在桌角,目眦尽裂。
身体的反应让他清楚是被暗算了,可双柳宴上的一切都是他一手布置,绝对信得过,谁有机会,能对他下手?谢律的指甲掐着香案,一阵一阵袭来的黑眩让他站立不住,指节在桌案上掐得泛白,几乎深入木屑。
然而最终还是轰然如山陵崩塌,晕在了房中。
之后,萧子胥巧设掉包计,让口技人披上假皮,变作了谢律的样貌,大摇大摆地回到了双柳宴上。
这便是其中密辛,当时双柳宴上众人谈论的话题都是轰轰烈烈的两城换美人,无一人注意到,这背后暗搓搓的手脚。
官卿也只是心灰意冷,和谢律一刀两断,从此远赴魏国。
口技人呶呶道:世子妃您可千万莫归罪小民,小民也只是奉命行事,这种缺德事儿,我这辈子就干过这一回,真的!世子妃您可得相信我,不信,不信,你就去问韶音公主,他如今在南华观清修,你一去便能找着!关于韶音公主不在王府,却在道观中修行的事,官卿这次来了陈国这么久,却一直闻所未闻,身旁无一人提起过,所以此刻她感到吃惊,瞥眸向方既白。
方既白颔首道:来陈国之后,我们暗中打听到一些事,譬如,谢律曾经不知何故与生母韶音公主闹翻,削肉还母,韶音公主懊断肝肠,随后入了道门。
如今想来,许就是为了这件事。
公主,是臣思虑不周,对你不住。
然而方既白并不后悔当年的两城宴,只要能将公主带回魏国,那结果就会是好的。
若谢律不是负心薄幸之人,公主可会甘心离开心爱的情郎,随他回国么?官卿此刻心乱如麻,若谢律不是谢律,他却一直咬牙活血吞,宁肯背着她的仇恨,也从未解释过一句?两城宴上,冷漠狠心,将她送给魏国使臣的,不是他。
为她立下衣冠冢,娶他为妻的,却是他。
为她千里狙杀朱勇,为她不惜身陷囹圄,几番相救,奋不顾身的,也是他。
她糊涂了,乱了,谢律是为什么?易地而处,若这一切是真,口技人所说句句属实,那么谢律只是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失去了心爱的人,他的母亲是这一切的罪魁,而他又无法去责怪和恨自己的生母,便只能将自己逼进进退维谷的犄角,宁肯相信,是自己的一时疏忽害得她被送往魏国,永远惩罚自己。
怪不得,今时今日的谢律,更像是一个自己走进了死胡同的疯子。
我这就去南华观。
官卿打定主意。
方既白要劝:公主……此行已不能再耽搁,多留一日多一分危险。
官卿拂衣:先生若不想去,先回国吧,我一定要知道,当年内情。
方既白终究还是悠悠叹了声:公主到底没能忘情,一旦涉及谢律,若有转圜的余地,公主都会说服自己重新接受,是么?三年为伴,方既白对她太过了解。
官卿颔首:如果谢律从没有放弃过我,我又岂能弃他而去?纵要回国,事须辩出个是非曲直,再下决定,而不是不明不白,就这样抛下他。
方既白是劝不动官卿了,他只好从命:也罢,臣便先渡淮水,但愿公主去一趟南华观后,能及早归来,与臣和李谋将军会合。
说到李谋,他居然也来了。
那夜里火光冲天,李谋乱杀魏人百姓之事,仿佛就在官卿眼前。
素日里自诩公正爱民,危急时刻,却会不惜加害自己百姓以逃命,这样的将军,实在是魏国的耻辱。
官卿没说什么,在这片衣冠冢前,她与方既白分道,伺候便带了一支队伍,折转前往南华观。
南华观距离淮安有半日行程,官卿修整一番,天不亮出发,终于在晌午前抵达,她叩山门而入,请教观众老黄冠,询问韶音公主可在此地清修,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了萧子胥的声音:你来了。
官卿回眸,只见萧子胥一身宽大松垂道袍,头着黄冠,臂摇拂尘,出现在自己面前,一副已是逍遥方外之人的形象,官卿暗暗吃惊,当年的韶音公主只着修身芙蓉色绫罗,腰身如柳,眼波如雾,香肌赛过羊脂玉,柔腴如一团可以捏作各类形状的白雪。
谢律有举世无双的风华,一半来自于他的母亲。
此刻容颜苍老,不再有靡丽之色,若花开尽处已然殂谢,美人迟暮了。
最让这种状态显眼的,还是萧子胥满眼的陈霜,和两鬓的微白。
心若不再年轻,无论怎么保养都是徒劳的。
当年骄傲尊贵的韶音公主,竟然会,以如此状态,出现在她的面前。
官卿呆滞半晌,这才举步上前,行了一礼,萧子胥和蔼地一笑:你居然不是来寻仇?过来坐吧。
道观里的女冠子众多,萧子胥在里头并不起眼,但这一整座的南华观都是谢家修持,所以这里的女冠都奉萧子胥为贵,她落座,立刻便有人准备茶水。
官卿觉得她在山上的日子似乎并不清苦,之所以加快衰老容光不再,还是心态变化所导致。
萧子胥道:你过来见我,应该是知道了三年前的事?这一点官卿不否认。
倘若不是因为骤然得知这个秘密,她这辈子都没理由来见这位趾高气扬,并不喜欢她,她也并不喜欢的韶音公主。
萧子胥清楚了官卿来意,颔首,为她亲自泡了一壶茶:卿卿,你来之前可有见过谢律?三年了,我再未曾见过他,我知他已走进了死路里,很是担心。
官卿顿了半晌,摇首,又道:公主就不好奇,我怎会未死?萧子胥摇摇头,我在山中已不问世事,看来是你福大命大,逃过劫难了。
我想,律儿若知道了,也会很高兴的,你真该去见见他,他以为你死了,很难过。
官卿没法感同身受,当谢律坠江的那一刻,她应该已经不爱他了,所以难过么,或许有一点的吧,但没那么深厚。
若是谢律遭人暗算,才会失去她的呢?乍得死讯,他心里究竟有多痛?一个好端端的人,不是痛彻骨髓,怎么会把自己逼疯成这样?卿卿,你没错,律儿也没错,错的是我,我大错特错。
律儿曾经为了被渝国拐卖的陈国妇女百姓,便举兵陈境,逼迫渝人交还,他绝无可能利用女子来达到野心。
你既然回来了,便请你恨我吧,修严承受的代价已然够大了,我不知道,你若是不在他身边,选择离开他,他会不会活得下去……官卿心头一跳:当年,究竟是——谢律削肉还母,绝了母子情分,是因为得知,他的母亲让口技先生假扮他,所以……当日双柳宴上的谢律,本就是用的假面,正如他一直以来出席各大场合,总是不爱露出真容一样。
可她就没想过,谢律可以一人千面,那么旁人,可不可以千人一面呢?谢律的本相固然无从仿冒,毕竟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可那张假模假式又不常出现的皮囊,却是最好批发不过,就算有一丝瑕疵,只要那口技先生一张嘴,模仿的功力神乎其技,由不得人不信。
她居然就是这样,被蒙骗过去,也从未相信过谢律。
在魏国时,谢律曾那般委屈,问她为何就是不信他,她说你不值得人相信,或许是基于双柳宴上被骗,可是从双柳宴上开始,她就不曾信任过谢律。
又或许,这还得追溯到更远之前,他用修严的身份撞骗上门,骗走了她的心。
但谢铁笛的事件过后,她明明放下了的,她若不信他娶她为妻的誓言,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地留在王府呢?所以,她应该相信他,却没有相信他。
双柳宴上,竟是她比谢律更错。
若她足够信任,或是足够了解,她就可以站出来,斥责这个无耻狂悖之人,在三国宴会上公然假冒世子,戳穿萧子胥的阴谋。
甚至于,魏国的人要迎回公主,用的也是以物易人的手段。
反而是谢律,在这场闹剧里,从没有利用女人。
怪不得,她到了北魏之后,陈国本该取走霸州和雾州,谢律却迟迟未动。
那夜雾州城中大火,乱军之中,谢律走马将她生擒,说,他想让世人知道,他要两城,无须以女人为交换。
萧子胥面前的茶汤氤氲起浅薄的热雾,模糊了官卿的容颜,她去抓取茶盅时,因为失神不幸被烫。
此刻刺热的疼痛,却让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一直是谢律被烫得手背上全是红痕和水泡的伤口。
官卿茫然地抬眸,公主继续说吧。
萧子胥问她可需要烫伤药,官卿摆手,一点点烫伤罢了,比起……算不得什么。
你继续说。
萧子胥便说起了三年前的旧事,我猜你一定是见到了那个口技先生,从他口中已经得知了一些。
官卿困惑地问:你怎么知道,谢律对我就只字未提?萧子胥眸光悲伤:他若肯说,你一定便已知全貌,不需来问我,问也只是求证罢了。
何况我了解修严,他爱我,也爱你,他实在不想让你恨我的,宁肯折磨他自己。
作者有话说:狗子没有把过错推给别人,他只是更恨自己没有保护好卿卿,发誓要娶她对她好没有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