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律苏醒时, 知道自己是中了独门秘制的软筋化骨散,这是谢家人会用的手段,但双柳宴会上一切都是他亲手布置, 信得过, 是谁有动机有手段, 能够将这种无色无味的药下在他的身上。
头疼欲裂, 他撑着身体坐起,环顾四周,这是在自己寝房,侍奉的元洛捧着痰盂, 请世子梳洗, 谢律全无心思, 卿卿呢?宴会上, 她应是在自己旁侧,当时一名侍女不慎泼了他一身湿, 他不得不先离席更衣, 之后,便失去了知觉。
一种不安的感觉,正如红蚁蚕食心脏,他倏然眸光朝前,趿履下地:卿卿被方既白带走了?当时双柳宴会上方既白目光灼灼如狼, 一直盯着他的卿卿,不怀好意而来,他突然晕厥, 难道就是方既白手笔?魏国的势力居然渗透进了陈王府, 何等可怖。
谢律欲往外走, 元洛吓得不轻, 他呆呆地道:世子,你……不是你自个儿答应,用两座城池,把卿卿娘子换给了魏国左仆射吗?我何时——谢律拧过脸,眉成了川。
你说什么?他冷峻地盯住元洛,我亲口答应把卿卿换了两座城池?元洛讪讪然,点点头。
他之前以为世子对那个娘子是真心实意的,没想到双柳宴上一出,元洛明白了,世子其实还是未曾将那个小娘子真正放在心上。
谢律脑中一阵剧烈的雷鸣,撞击向紧绷的弦,直接绷断了,他们人呢?元洛纳闷地回答:已经北上去了。
谢律二话不说,径直出门。
就近点了二十名兵将,乘上快马去追。
沿途飞驰,马背颠震剧烈,谢律心中惶恐不安,方既白阴险狡诈,他怎么会为了只有一面之缘的卿卿,就答应用两城来换取,一定是另有图谋,他会否对卿卿不利?卿卿……谢律心乱如麻,追着魏国的行军队伍一路到了淮水川上,然而最终也没能追到,一个噩耗传来。
魏国因为得罪了朱友容,在回国的水路上遭遇渝国截杀,那个跟随在方相身旁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已经葬身江中了。
谢律说什么都不信,可身体却一个踉跄从马背上栽落下去,卫笈捧着从水里打捞上来的卿卿一根头钗,交到了谢律手上,他望着那支珠钗,犹如失魂。
颤抖的手去拿,因为握不住,发钗掉落在了地上,卫笈弯腰去捡,世子,末将等人已经盘问了附近的渔船,都说曾见到渝国士兵出没,在船上与人交手,发生了一场大战,卿卿娘子,应是真的落入江里了,有人看着她,在江水里挣扎了很久,最终沉了下去……谢律额头青筋毕露,突然暴喝:看到?看到卿卿在水里挣扎,难道就没人去救她吗?卫笈一怔,世子这般癫狂的状态,他是见所未见的,呆了半晌,才老老实实答道:有的,可是当时两国军队都在厮杀,渔船不敢靠近啊……谢律一把揪住了卫笈的衣领子,冷言:不,我不信!卿卿没有死。
方既白肯用两城换她,怎么可能不救?卫笈很想说一句,这只能说明,方既白是个风流放旷的郎君,并不代表着他会对卿卿视若生命啊,都和渝国交战了,为了自保,一时顾不上美人这不是很正常么。
世子,方既白一行人已经上岸了,我们的眼线在那头,说没有看到他们队伍里有女人……谢律紧抿着唇,已是山雨催至,阴沉晦暗无比,可卫笈说了这么多铁证,饶是如此,谢律仍未能相信,他咬牙道:我不信,卿卿没死,她不可能——她不能,就这样离开他。
她还不知道,谢律一旦动情,便是之死矢靡它,他没有抛弃背叛她!谢律不相信卿卿红颜薄命,也不死心。
我一定要找到卿卿。
一日,两日,川上一直捕捞了一个月。
最初找不到卿卿,谢律心存庆幸。
后来一直找不到卿卿,他终于开始害怕,他的心从未有一刻,如当他知道自己已彻底失去了卿卿时那般痛。
多日的不眠不休,谢律熬红了双眼,整片眼底都是纠缠的红丝,卫笈见了都害怕,劝他赶紧休息,谢律不肯,他还一样固执,不肯离开淮水。
当时就连魏国的人都已经抵达了许都,而世子还滞留淮水不肯离去,卫笈无法,只好设法将他打晕带回。
谢律从噩梦中惊醒,噩梦中卿卿掉落在水里,她的两只又细又轻的胳膊不断在水中扑腾,哀嚎着救命,一张口,大片的水便涌入鼻腔和口腔,淹没了她的声音,情势已经危在旦夕,谢律拔步上前,却撞上一堵透明的玻璃墙,无论他怎么冲撞,墙都纹丝未损,反而愈加坚固。
他只能在岸边,惊慌急躁,却又无能为力地目睹着她堕入水中,最终消失无踪……噩梦中醒来,谢律记事以来第一次,伏在床榻上哭出了声音。
彼时韶音公主正在堂上与陈王谢玉琅商议,要如何取走霸州和雾州,说派何人去合适,会不会是魏国虚晃一枪,再者现在卿卿已经没了,方既白失了美人,难道不会中途毁约么?虽然这是渝国人横加阻挠,目的就是为了干涉陈魏两国就城池划分达成一致,让陈国攻防线的一只手伸入渝国的重镇。
谢律突然闯入,目光凝视堂上一双父母,他形容潦草,面容枯槁,多日里不修边幅,唇边胡须丛生,发也是散乱蓬松地搭着眼眉,履也跑掉了一只。
见状,谢玉琅呵斥道:成何体统?你就这么来见双亲,孝顺你爹娘的?赶紧回去,别丢人现眼了。
谢律眼眸锐利如刀,直直地看向自己的母亲。
韶音公主被他这般目光盯着,一时间意乱心慌,多少有点儿心虚不敢对视。
谢律扬声道:母妃,那碗软筋化骨散,是你下的?谢律其实比任何人都盼望,韶音公主能说一句不是,只要母妃说一句不是!可是萧子胥自有母亲的威严和公主的骄傲,是她做的,她便不会矢口否认,萧子胥大方地笑道:我当是什么事,修严,你就是为了这个来向母亲兴师问罪?未免太不值当,一个女人而已,就算她命不好,不能服侍你了,母妃这就为你——真是你!谢律睖睁地望着萧子胥。
他一直不明白,不相信方既白有这么大的力量,能在宴会的酒水上动文章,除非有人与他里应外合。
有这个胆量的,有这个目的的,谢律头一个怀疑到了母亲。
可当萧子胥亲口承认是她所为时,谢律还是身体一震,跌跌撞撞地靠向身后门牖,撞得咚一声,他头晕耳鸣地抬起眼,被红丝攻陷的眼眸,浮出一种深邃凌厉,令萧子胥这个自诩知子莫若母的人也不禁骇然,伸手扯了扯一旁陈王的衣带。
谢玉琅自是不会让谢律犯上,令其母受辱,挺身护在萧子胥跟前:谢律!不得无礼,怎用那种眼神看你母亲!还不快退下!谢律哈哈大笑,情状宛如疯癫,震惊了堂上堂下所有人,他几近荒凉的语调在咆哮:我的母亲,怎么会……把我爱的女子,卖给了别人!哈哈哈……谢律啊,如何自处,忝为男儿!不若今日便自我了结,黄泉地底,免使她孤单了!他抽出了腰间蹀躞上悬挂的一柄食指长的狼牙刀,横刀刺向咽喉。
修严!萧子胥哪里想得到,她和谢玉琅明明还在商议拿城的事,谢律会突然来这一出,他在淮水上捕捞了卿卿这么久,疯也该疯够了,回到家里,居然还要引颈自刎!萧子胥要冲上去,可是奔到近前,谢律骤然反掌,将刀锋抵向萧子胥,萧子胥生生刹住脚步,望着眸中若有血光流下的谢律,唇瓣哆嗦了。
谢玉琅也震惊,一臂挽住妻子的腰,将她拖回来,斥责道:谢律你疯了么,这是你母亲,你要弑母不成,你这逆子孽障!还不快把刀放下!谢律慢慢撤回了狼牙刀,长臂垂落腿侧,眸光失神。
见他好像恢复了些许理智,谢玉琅臂膀环抱着凄楚地战栗着,痛哭流涕的妻子,一边安抚,一边劝告谢律:律儿,为父之前不是问过你么,可那时候你说,你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置卿卿,让她做你的什么啊,这才短短几个月啊,你就碧落黄泉,都非她不可了?就算是如此,你母亲也不知道……谢律怔怔地,将目光转向谢玉琅,谢玉琅看到他泛红的泪,也是震惊,心头打了个突,偃旗息鼓,不敢多言。
谢律失笑:母妃怎会不知道?她就算不知道,也知道我不会拿任何人去和魏国做交易,何况是我的卿卿。
我的卿卿,被母妃背着我,给我下药,将她卖了啊,两座城池,就卖了我的卿卿……区区的两座城池,就值得母妃明知他会抵触,不惜母子离心,也要将卿卿卖给魏国。
母妃心中真正在意的是他么?不是,她在意的不是他,亦不是父王,始终都是萧氏,是复国!这个梦该醒了,谢律从今以后,不再为萧家傀儡!母妃,谢律的一身血肉,皆是你赐予,今日,谢律将一块肉还给你,暂作预支订金,等到为卿卿报得大仇之后,剩下的精血,便再还你!他扬手刺向自己的右腿,那卿卿曾经为了她割肉之处,当刀锋贴着肌肉刺入的时候,剧烈的疼痛,让他终于清醒,也回过神来,原来,这竟会是这般痛的!谢玉琅和萧子胥两人只能互相扶将抱作一团,呆滞地看着,谢律的刀片一点一点划过腿肉,涌出的血将整片裤腿打湿,沿着笔直空荡的裤管一直涌下来,垂滴在地上。
那一天的画面,萧子胥几乎夜夜都会梦到,那是她只怕一生都挥之不去的噩梦。
她的儿子,在她的面前,亲手剜下了一块血淋淋的肉,就丢在她的脚边。
官卿几乎不忍再继续听下去,她突然觉得,面前的韶音公主很是可怜,他们不知内情,除了谢律在筵席上的背叛,官卿从未受过一点委屈。
而谢家却已经翻天覆地,满地鸡毛。
官卿曾见到过谢律腿上的伤口,那时还奇怪,他怎么会伤在与自己一样的地方,如今终于懂得,他下刀子又准又狠,那些夜夜鸳鸯锦被成双成对的日子里,他总是抚摸过她心口和腿上的伤,虽不说话,但官卿懂得,他在默默的心疼。
她没有相信谢律,让他错以为自己已死,落到了这番境地里,她亦有责任的。
是谢律将韶音公主驱逐到南华观中来修行的?母子离心,竟然能离心到这份儿上。
萧子胥缓缓摇头:不是。
卿卿,你大概还没有孩儿,所以不懂,出了这样的事,我知晓他是无法面对我的了,我若再留,都是对他的刺激,每当他看到我,便会想到被我卖给魏国的你,如何还能心平气静地与我母子相处。
我是自愿搬到了山上,在这观里修行的,也是为了赎我的罪愆,让谢律余生都能顺遂。
韶音公主是真的断绝红尘,她还不知道,她来观里修行以后,谢律那余生并未好过多少,一日更胜一日的疯魔。
想到谢律在魏国的遭遇,官卿禁不住心一阵细细地抖。
倘若他要是熬不住,早就死在了云朔的折磨之下了吧。
萧以柔要刺王杀驾时,他为她清理了岸上埋伏的兵线,肉身替她挡了两箭,不幸落入江里。
官卿没为他做什么,只是将一根金簪不由分说不听辩驳地刺进了他的胸膛。
谢律,应当是很难受吧。
她现在理解了,也接受了他掳走了她。
只是隔着菱歌一条性命,她实在无法面对。
她需要去整理自己的心绪,确认自己是否还爱着他。
可是她又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若她还是喜欢着谢律的又怎样,她能怎么办,为了他留在陈国吗?她是魏国公主,书杭怎么办?官昱不肯答应陈魏联姻,魏国的大军很快就要对陈国压境了。
萧子胥看出了卿卿心存顾虑,就算此刻,她得知了全部的真相,仍然犹豫。
萧子胥艰难地起身,向着官卿一跪到地,卿卿,我求你。
官卿怔了怔,没想到韶音公主有一天,居然跪在了自己面前。
萧子胥艰难地哽咽:卿卿,算我求你,去救救修严……你真的不知道,在修严心中你有多重,他会撑不下去的……作者有话说:公主了解谢律,但又不完全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