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76 章

2025-03-22 08:15:02

入夜, 官卿在内寝支了一张软榻,靠在上边睡着了,当她睡着了, 恍恍惚惚又有那种丝绸摩擦的滑腻感觉, 好像落在她的脸颊上, 一宿地安抚着她。

然而当她醒来时, 那种感觉消失得干干净净。

官卿左右环顾,放在架子上的鱼汤已经冷透了,变作了一盆胶状冷白,官卿让人拿出去倒了, 重新打上了热水, 靠在画屏旁拧上帕子, 给谢律擦脸。

擦到一半, 帕子从谢律阖着的眼帘上滑下去,那一瞬间, 官卿心一颤, 那双眼睛从闭上变得睁开了,她呆了呆,惊讶地道:你醒了?谢律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她的面容,看得官卿一阵面热,我, 我怎么了么?是不是很憔悴?她想找个镜子为自己照一照,正要起身,又想起病人在这儿, 都没顾忌形象, 她慌慌张张料理自己干什么, 便坦然起来, 谢……律,你要不要吃点儿东西垫垫肚子?你,晕了有一二三……算了一算,官卿自己都不可思议:五天了!谢律似乎并不饿,无动于衷,只是盯着她看,像是好奇,又好像有几分贪婪,就那样看不够,看不完。

官卿赧然地红了耳朵,那你还是等等吧,我拿点儿米粥过来给你。

卿卿。

他突然叫住了她,在官卿奔到门口之前,于是她的身体只好刹住,折转回来,有些悻悻然不敢面对一样。

毕竟,好像是她害得他差点儿就死了。

谢律的声音,因为晕迷太久刚刚苏醒,嗓音尚未恢复,音色发沉,也时断时续的,真的是你。

官卿慢得像一只蜗牛游弋过来,回到他的床榻边,幸得送早膳的婢女这时候过来了,将饭菜都放在了门口,官卿端了进来,有什锦蒸包、翡翠虾饺、海菜伴白粥,还煨了两颗亮晶晶的香油煎蛋,也算丰盛了,官卿本来都没有胃口的,也食指大动。

为了刺激谢律的食欲,官卿故意在他面前吃得狼吞虎咽,谢律呢,好像仍然对吃饭没什么兴趣。

这种感觉官卿懂的,她生孩子那会儿,躺在床榻上好几天下不来,饿久了反而不着急吃饭,也没什么胃口,别人便想了个法,找了一个胃口最好的人到她面前胡吃海塞,她终于看饿了。

她吃得够难看了,可是谢律好像依然没胃口,只是定神地凝着自己,漆黑的眼珠仿佛失去了转动的能力。

官卿垂下眼:我……脸上有东西?她试着放下筷子拨了拨嘴角,本只是自圆尴尬,谁知这一拨,竟还真让她抠下一粒米出来!……官卿连忙放下小碗,躲躲闪闪地拾起了帕子给自己擦干净嘴角。

谢律还是看着她,只是当她当过身时,不小心碰了他的棉被,谢律掌心一滞,从被褥底下伸出了手,掌中还握着那个木雕美人。

木雕美人入眼的一刹那,一些那夜追上魏国车马的回忆,刹那冲进了脑海,根本不给一点缓冲的机会,那笑,那讽刺,那决然,历历在目。

死皮赖脸够了……人而无仪,不死何为……谢律突然笑了一笑。

官卿低头擦着脸,看他发笑也不知是何缘故,呆滞住,半晌后,她讷讷道:谢律,你怎么了?他那样嘲弄地笑着,她的心却疼得厉害。

谢律低声道:我不要你可怜。

我不——话音未落,谢律又已认真地看向她,黑眸深邃:死也不要。

没等官卿反应,他把手里的木雕美人抛了出去,神色转而为冷淡:你走吧。

说完,谢律扯上了被,背过身,再也不肯理她。

那个木雕美人好端端的飞来横祸,被谢律丢在了地上。

官卿怔了怔,看谢律坚决果断的背影,咬牙道:那我走了。

她放下杯杓,放下丝绢帕子,转身就走,一刻都不停留。

人去后,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

谢律的呼吸在被褥里重得仿佛喘不过气,漫长的撞气中,心却如那已死的灰烬一般,逐渐地冷透,风一吹,散了个干净。

他压抑住胸闷欲呕的不适感觉,踉跄艰难地从榻上翻了下来,一步一趑趄地摸索向地面。

长时间不进水米和躺着,让他的肢体全然无力,眼前也是一片花黄,他只艰难地在地上摸着,手掌一片片地逡巡。

没有。

没有。

谢律趴在地上一寸一寸的地方去摸索,可始终找不着那个木雕美人了。

明明在这儿……他记得他扔的地方,怎么会没有?谢律心一沉。

你在找这个么?忽有一个声音从他背后响起,谢律一僵,一只漂亮纤细的柔荑从他身后伸出,掌心摊开,木雕小人赫然卧在她手心里。

谢律僵硬的脊背短暂地松弛,随后便陷入了更大的困窘,官卿笑着蹲下来,把木雕小人拿给他看:是送给我的吗?我当然要拿走了。

谢律别过眼,乱发下,他的眼眸黯然,哑声道:不要可怜我。

你应该在魏国的。

他只是行将就木,只差了一副棺椁便能落葬了,她回来,也只是出于同情,又或是为了还当日萧以柔行刺他为了救她挺身相护的恩情,看到他这种狼狈不堪的样子,只会让她更厌恶而已。

他本就只有一张脸,还能让她记着,曾经喜欢过而已,如今也没了,比起她如今心心念念所爱之人,简直云泥之别。

官卿摇摇头:我没有可怜你。

她是心疼,很心疼。

她喜欢过的人,是个天之骄子,从小锦衣玉食,银鞍白马倥偬往来,身后仆从成云,她喜欢过的人,骄傲自尊,爱促狭,花样繁多,她喜欢过的人,是个不折不挠,在哪里跌倒就会在哪里爬起来,永远不肯服输的人。

而现在,她喜欢的人,敏感自卑,黯淡寥落,他放弃了一切,包括他自己。

她要如何才能对此熟视无睹?官卿将他的鹤氅取下,抖开,为他披在身上,温暖的氅衣紧紧拥着谢律的身,将他瞬间包围。

官卿吸了吸鼻子,声轻得如恐吓了他这只惊弓之鸟:回榻上吧,你身子并未好,得好好养着,把早膳吃了。

谢律对她可谓言听计从,她说要起来,他就真的起来,虽然没有力气,还得靠着官卿支撑,官卿扶他回榻上,取了一点米粥,这时候不那么烫了,摸着温度正正好,官卿舀了一勺,递到谢律的嘴边,他低头相就,听话地将粥食咽了下去。

吞咽的动作都那般小心,官卿看得到他低垂下颌时,随着吞食的动作喉结微微的滚动,迷人得让她心窝子烧得滚烫。

官卿忍不住反思自己,怎么着了,见到人家一对儿小年轻在树下亲得热火朝天,将她那些灭掉的人欲都激发出来了是吧。

她压抑下那股不安生的躁动,那种砰砰砰地撞击胸壁的声音,想着借用喂饭来掩饰窘迫,猝不及防一碗粥饭都见了底,官卿的汤匙在碗底扑了个空,她愣愣地抬起头来。

谢律的眉梢清润,飞入鬓尾去,碎乱的发轻轻搭着,掩饰着那一层跌宕柔软的琥珀渌波,官卿尴尬地将汤碗放下,对他说:你歇下。

谢律没有动,官卿正要试图为他安置枕头,见他直挺挺戳在那儿,不禁纳闷:怎么了?谢律再一次道:你应该在魏国。

算算日子,五天,照她那样归心似箭的赶路法,应该已经到了陈魏边境,或许也已渡过淮水,抵达魏国了。

谢律自嘲道:只你一人吗?你这样回来,他不吃醋么。

官卿怔了一怔,自然明白谢律说的那个他是指方既白,她却噗嗤一笑,彻底展颜,轮到谢律怔住,他扭脸看向她,但因为官卿脸颊上宛如扑了一层粉光,衬得肤色若腻,宛如一块沁红的无暇玉璧,光芒耀灼,谢律有些不敢看,这一眼之后,竟又挪开了眼。

其实是自惭形秽,此刻的他,实在不配。

官卿握住了他的手,小手滑入大手的一瞬间,谢律怔忡地低下了头,他像是在发呆,不敢相信一样,官卿摇了摇头,徘徊在齿尖已久的两个字,迂回而婉转地吐了出来:修严。

谢律的手掌急遽地颤抖,他仿佛不敢相信,吃惊地望向她,又因为官卿笑靥如花楚楚风流,而他却相形见绌,他还是别开了眼睛:你……你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唤过我了。

官卿道他在别扭,因为先前的事,她的确做了很多过分的让他伤心的事,现在被人记上一笔也是活该,对于那些官卿不为自己辩解,谢律虽然不薄情寡义,但也实在是个混账。

只是他现在身体不好,耗干了精血,如日薄西山,她暂且不舍得和他清算,不代表她心里便没一点埋怨。

官卿不会计较谢律这些故作的冷漠,她将木雕美人大喇喇在他眼皮底下收好,自然了,纵然是他雕的,她没收了他也不能说什么,因这本来也就是要送给她的。

可这代表着另一层意思。

谢律脑子里的弦几乎还是断裂的,无法思考,他对官卿此刻的每一个举动,都感到莫名震惊。

她回来了,她只有一个人,没有那个讨厌的男人,她还照顾他吃饭,她收下了这件木雕,她还……唤他修严了,这意味着什么?可以那样想吗?当然不能,谢律你莫忘了,这几年她和别人有了师徒的名分,学书学文能突飞猛进,可见平日里没少在一块儿耳鬓厮磨,她还让书杭,认了方既白为父。

谢律之于书杭,只是公主府的马夫,不能触碰的外人。

是啊,这才是真心的喜欢,她对你的那点儿感情,早就消磨地丁点不剩了,你在指望什么呢,指望她还能像三年前一样将你视作夫郎,一心一意地依赖着你爱恋着你吗?纵然她知道,双柳宴会上之人不是你又能如何?如今追回,只有补偿,没有爱了,那种感情,没有了便是没有了,其他的,他也不想要了,就让她以后,在魏国做风风光光的昭阳公主吧,反正他也命不久长,何必一直贪图肖想。

谢律幽幽一笑,自失地道:你真的不必可怜我,我只是一时想不开罢了,既然活下来了,便不会寻短见,你不应该留在陈国。

官卿反问他:那我应该在哪里?许都?你可知道,若留我下来,你还有底牌,不和魏国交战,你若是就这样死了,我回了魏国,陈魏相争,谁能获胜?这正是他的死结,世子不在,陈国纵有再精悍的水师,可也抵不住魏国倾巢而出四十万大军南下,一旦形成纵深,铁蹄长驱直入,如飓风席卷,顷刻便能直取淮安。

官卿明眸善睐,一眨一眨的,像碧天里的星子,谢律一时语塞。

他的确不敢死,若一死,失去的远不止她,更有父辈曝霜露斩荆棘开创的功业,都只能拱手予人。

谢律缄默不言,官卿将他的肩膀握住,温暖的触觉,让谢律失神良久,因为这变化来得太过突然,就算她只是可怜他,看他一眼就算,没必要做到这一步的,他掀开眉道:你都知道了?官卿揣着明白装糊涂:知道什么?他最好是自己主动交代,别等她来问。

然而谢律说的却是:我已是残躯一具,活不了多久了。

魏国与陈国必有一战,我也知晓,你是魏国昭阳公主,心中所盼,必不是陈国取胜。

若你的皇帝兄弟真的已决意刀兵相见,你留淮安,只怕成为众人攻讦欲引为质子的靶子,此地于你并非安全,我这般,终究是怕百密一疏,难以照顾到你的安危。

方既白在城外么,让他带你走吧,你们远走高飞,回魏国成亲。

官卿不无失望。

都到了这步田地,谢律竟还能保留着他的铁齿铜牙,任凭东西南北风,硬是撬不开一条缝隙。

官卿叹了口气,终于败下阵来:你的身体如何,我现在很清楚。

谢律,我要说的是,我已经在南华观,见过了你的母妃。

谢律目光凝滞。

见了他的母妃,这意味着,双柳宴上一切,包括之后,她已全数知悉。

官卿拥着他的肩膊,小心翼翼,将额头枕在了谢律的颈窝,他如揣了一块稀世奇珍,几乎不敢伸手去触碰,唯恐她碎裂在怀,官卿将侧脸倚着谢律胸膛,微垂杏眼,摇摇头:我不会嫁给别人的。

若不是谢律,也不会是别人。

作者有话说:谢狗终于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