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2025-03-22 08:15:03

春光融融, 满城都被温柔的风拂过。

无人知晓,在大启如今最受宠的云月公主的寝宫内,阴沉沉的氛围已经持续了多日。

宫宴结束后, 勉强恢复了些体力的江柔便哭闹着,要求她的父皇与母后把范明真带到她身边来。

不许他们罚他,伤他,辱他。

为了让江柔能安心养伤, 皇帝让人把范明真从荷花缸中捞了出来,允许他陪在江柔身边照顾。

这段时日下来江柔与范明真未曾说过一句话。

他们似乎都不知该如何提起或是略过当日的混乱, 便都沉默着。

江柔知道当日的事皆因自己而起。

她给江殊澜下药却弄巧成拙, 反让范明真被江殊澜设计陷害。

而她生命中最圆满的一个梦也因此被打碎。

江柔遍体鳞伤,连心里最柔软深情的角落也被阴霾遮盖。

但江柔知道, 她仍深爱着范明真。

所以她一定要在父皇与母后的杀意下保住范明真的命, 让他时时刻刻都待在自己能看见的地方,才能放下心来。

可她又控制不住地,会怕他。

范明真端着药碗靠近的时候,坐在床边温柔地望着她的时候, 甚至他守在她身边不自觉累得睡着的时候, 江柔心里都会升起一层一层几乎将她整个人掩埋的惧意。

春日露汹涌的药效或许让范明真记不太真切当日的事情,但江柔却全程都很清醒。

那些深入血肉的破碎、撕裂与拉扯, 给江柔带来了永生难忘的疼痛。

有些什么不一样了,但她不愿深想, 也不愿承认。

她只希望一切都能回到春分那日之前。

是以,江柔用轻纱遮盖面容上的咬伤,不愿让范明真为她上药, 也不愿让他看见那些狰狞难看的伤口。

仿佛只要他们没有共同直面那日留下的伤口, 那场噩梦便还能被掩盖, 被翻过。

但江柔不知道的是,那层细腻的轻纱无法将深红的伤口悉数遮盖,甚至连她脸上的惧意与挣扎也无法藏住。

范明真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很清楚,江柔已无法再成为他的护身符。

甚至,若是皇帝与皇后知道江柔如今对他的惧意已经快要胜过爱意,范明真或许立马便会被处死。

但不知是老天眷顾还是天意弄人,江殊澜竟认下了那场先帝留下的婚事。

这成了范明真能活下来的,最后的可能。

再一次瞥见江柔眉间的恐惧时,范明真慢条斯理地放下手里的药碗。

玉勺和碗壁轻碰,发出的脆响竟惊得江柔浑身瑟缩了一下。

殿下很怕微臣吗?范明真温声问。

江柔神色微滞,心底的慌乱更甚。

他发现了。

但她很快摇头否认,用哭哑后还未恢复的声音说:没有。

明真,我想吃蜜果,这药太苦了,我不想喝。

江柔强装着镇定,像往常一样撒娇道。

范明真重新端起药碗,盛了一勺药喂至江柔唇边,殿下先用药,微臣再去帮您把蜜果端来。

不喝药的话,伤怎么会好呢?范明真循循善诱道。

春分那日的宫宴之后,这是范明真第一次提起她身上的伤。

江柔心里忽然很不安。

好像有什么东西快要从她手里溜走了,但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法挽留。

会好的,江柔声音里带着再藏不住的哭腔,这些伤都不算什么,很快就会好的。

范明真温和地点了点头,顺着她的话说:对,会好的。

所以殿下也要乖乖喝药,不能再哭了。

他抬起手,轻柔地抚了抚她连日来一直红肿着的眼睛。

范明真一直都知道,江柔会在以为他睡着的时候,悄悄背对着他流眼泪。

怕吵醒他,江柔还会死死地咬着被角,压抑自己的哭声。

这位金尊玉贵的公主并不聪明,甚至可以说蠢笨至极,但的确是爱极了他。

可惜,当她的感情已无法成为他的任何保障时,便只会徒增烦恼。

巨大的无力感压得江柔喘不过气来。

眼泪夺眶而出,流经还未愈合的伤口时,激起了阵阵刺痛。

钻心的痛。

好,我乖乖喝药。

江柔颤着手掀起轻纱一角,就着范明真的动作将药喝下。

慢慢喂完一碗药后,范明真仍像往常一样,不忘放轻动作帮江柔擦了擦唇角。

微臣去拿蜜果,殿下先歇一会儿,等微臣回来,好不好?江柔愣愣地看着范明真,意识到什么,立马问他:你不会回来了,对不对?范明真唇边带着微笑,眸中似是仍蕴着暖似春风的情意,抬手揉了揉她头发,温声道:微臣会回来的,殿下放心。

真的?江柔颤声问。

真的。

范明真轻轻拭去她颊侧的泪水,微臣何时欺骗过殿下?江柔攥紧薄衾的手已经有些发凉,却下意识点了点头,对,你从没骗过我。

那我睡一会儿,等你回来。

见江柔躺下,范明真眸中含着笑,仔细替她掖了掖被角。

睡吧,微臣很快就回来。

*范明真从江柔的寝殿出来,去了正殿,朝坐在上首的皇帝行了个跪礼。

陛下。

你果然没让朕失望。

范明真当初向先帝求娶江殊澜时,即便并未太频繁刻意地接近江殊澜,却也还能看出几分真心。

但江黎登基后,眼看着他是如何借江柔对他的情意,让她越来越信任与依赖他。

江黎看得很清楚,范明真只是因为先帝崩逝,江殊澜不再能助他,才想转而借他的女儿往上爬罢了。

他也果然没看走眼。

皇帝之前便警告过范明真,不许他动柔柔分毫。

这几年来范明真也一直恪守本分,没有逾距。

却没想到那杯茶毁了一切。

范明真深低着头,匍匐在皇帝面前,敬道:微臣,身不由己。

你是想说,你并不想要与江殊澜的婚约,宁愿守在柔柔身边,直到朕取了你这颗脑袋?范明真状似真挚道:微臣自知罪孽深重,伤了殿下,愿以死谢罪。

够了,皇帝放下手里的茶杯,你骗骗江殊澜和柔柔还行,不必在朕面前故作姿态。

你应该很清楚,若非江殊澜当众承认先帝曾为你和她指婚,朕绝不会久留你的性命。

范明真沉默不语。

皇帝继而道:即便有那道赐婚的圣旨在,想必你也不敢自此觉得高枕无忧。

为了柔柔的名声,皇帝与皇后不会将范明真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众。

而碍于先帝的圣旨,皇帝也无法随意处置了他。

毕竟名义上,他是先帝属意的驸马。

但也不是完全找不到处死范明真的理由。

甚至即便江殊澜与他当真成了婚,江黎作为皇帝,想杀一个驸马也并非难事。

不过是如今各方都在观望江殊澜的婚事,江黎暂时不能动手而已。

或许就像皇后说的,事情发生后他便应该立即处死范明真。

当时若不为了柔柔的心绪暂且留他贱命,如今也不会让他抓住这一线或许能求生的机会。

范明真意味不明道:微臣会日日谨记自己犯下的罪,时时自省。

是吗?皇帝淡声问:你觉得,若是江殊澜知道当初你替朕做过什么,她会不会在朕之前,动手杀了你?范明真知道皇帝是在拿当初换毒药的事警告自己。

那杯毒茶,唯阳公主并未喝下。

范明真未说明的是,若皇帝向江殊澜挑破当初范明真在其中做了什么,便相当于和江殊澜撕破了脸皮。

如今人人都知,两位公主之间的关系并不好,但无人能说皇帝待唯阳公主不好。

可若唯阳公主与皇帝之间不合,旁人很难不往更深处去想,这于皇帝的声明和威望来说都并无好处。

是以,范明真几乎可以肯定,在江殊澜与皇帝彻底闹翻之前,皇帝不会主动挑破范明真当初替他换药,想毒杀江殊澜的事。

你费尽心机究竟能爬到什么位置,朕拭目以待。

皇帝丢下这句话,径直越过仍跪着的范明真,朝江柔的寝殿走去。

放范明真去接近江殊澜,皇帝也存着自己的心思。

一是可以让范明真去试探江殊澜承认婚事的真实意图。

皇帝并不觉得江殊澜会如范明真以为的那样,是真的准备救他一命。

他一手提拔起来的秉笔太监已经失踪数日,无人知晓他到底去了哪里。

皇帝已派人去查过,他家里的银钱珠宝等都没有被带走,应并非是潜逃了。

皇帝很难不把这件事与江殊澜或者临清筠联系起来。

这名太监知道当初的一些事,若是落在江殊澜手里……或许他该有所准备了。

二是,或许这样可以让柔柔知道范明真不过是想利用她的情意而已,绝了她对这个伪君子的心思,往后都不必再耽于情爱。

他会护她一生无忧,再不受任何伤害,无论是心底还是身体。

谢陛下。

范明真礼数周全地说道。

皇帝轻手推开门,走到江柔床榻边时,便发现她正蜷着身子小声啜泣。

见进来的不是范明真,江柔边哭边问:父皇,他是不是……不会再回来了?有人跟你说了什么?皇帝下过令,不许任何人把江殊澜在宫宴上说的话告诉江柔。

江柔摇了摇头,没有。

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莫名感觉,范明真方才已经和她道过别了。

皇帝把一碟子蜜果放在江柔床榻边的矮桌上,温声道:尝尝这些你母后亲手做的蜜果,去一去药的苦味吗?江柔无力地闭上眼。

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日头掠过窗棂,午后的春.光片片铺洒开来,正是小憩的好时辰。

但唯阳公主府门前却逐渐聚起了越来越多人。

状元郎怎么又跪在这里……不是听说他与唯阳公主有婚约在身吗?那他上次来这里求唯阳公主允他与云月公主两情相悦,岂非让唯阳公主脸上蒙羞?他当日下跪是想悔了先帝赐的婚事,怎的又来?莫非仍是想与云月公主在一起,想求唯阳公主成全?很有可能,听闻他近日都陪在云月公主身边照顾,倒是情深义重。

云月公主被火灼伤,也着实可怜。

但我怎么听说,公主的伤另有隐情……人群内议论纷纷,但范明真都充耳不闻,面色平静地等待着什么。

上回他来这里,是为了揭过他与江殊澜的婚事。

可造化弄人,的确如墨玄峤所说,如今江殊澜手上那道赐婚圣旨是他最后的活命的机会。

他必须抓住。

既然江殊澜当众承认了先帝指的婚事,便应当并不想置他于死地。

看来江殊澜虽用那杯茶报复了他,却仍对她救过的人有恻隐之心。

否则她只需要静静等着,皇帝或皇后便能让范明真死得名正言顺,不必再多此一举。

她终究是心软善良的。

经过之前种种,范明真不知该如何讨江殊澜欢心。

但他还记得,上回自己跪在这里,江殊澜发现江柔派人替他打伞遮挡风雪时,脸上曾闪过嘲讽的神色。

他希望能尽力能江殊澜消气,所以这回便跪在了艳阳之下,甚至还特意寻了些碎石子铺在膝盖之下。

他在等,等江殊澜像当年那个大雪天一样,再最后救他一次。

他可以不在乎江殊澜与临清筠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旁人的任何议论或是奚落他都可以接受。

只要,江殊澜愿意顺利让他做她的驸马,让皇帝与皇后不能轻易处死他。

生杀大权攥在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皇室手里,人微言轻如他,只能抓住唯一的浮木。

但范明真不知道的是,江殊澜听叶嬷嬷来禀报府门前发生的事时,只浑不在意地说了声知道了,便继续和临清筠下棋。

春日暖融融的太阳一视同仁地照在院内的人和蓬勃生长的花草身上。

这步我走错了。

江殊澜把上一颗棋子收回来,换了个位置。

澜澜,你已经悔了九步棋了。

临清筠无奈道。

临清筠暗自观察着江殊澜的神色,想看看她面上是否会有不忍之色闪过。

好在,并没有。

韶光披身,江殊澜只是全神贯注地看着眼前的棋盘,又不时抬眸,偷觑她悔棋之后,临清筠的反应。

见临清筠眸中仍带着温柔宠溺的笑意,江殊澜才放下心来,撒娇道:反正你会顺着我,凑成十步也讨个圆满的好意头。

要不别数着我到底悔了几步棋,干脆教我该怎么赢你好不好?江殊澜以往和父皇下棋时每回都会赢,她也知道是父皇不动声色地让着自己。

虽说和临清筠下棋也总是她赢,但临清筠每次都会先让她陷入必输的局面,再由着她耍赖,反败为胜。

让得光明正大。

却也要先让她步入困局,再等着她来撒娇讨饶。

临清筠失笑,抬手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心,有你这样下棋的吗?江殊澜才不管下棋的规矩是什么,她很喜欢看临清筠无条件顺着自己的模样。

她喜欢被偏爱。

尤其是被临清筠偏爱。

江殊澜又笑盈盈地落下一子,才对叶嬷嬷说,不必管他。

他爱跪就跪好了,只当他不存在。

江殊澜当时在宫宴上说出父皇给她留了赐婚的圣旨,却故意没言明上面已经被她写了临清筠的名字。

她不愿过早地把她与临清筠的婚事摆上明面。

因为她不愿收到江黎假惺惺的祝福和赏赐,更不想要那位手上沾血的皇后因着表面关系为自己准备嫁妆。

有些东西,她和临清筠会自己拿到手里,不需要任何人赏。

她也是后来才意识到,她没言明的婚事除了让自己与临清筠得了清净外,还让皇帝无法顺利处死范明真。

如今范明真那般伤了江柔却还没死,江殊澜的确是有些遗憾的。

但一想到范明真因此以为他自己有了一线希望,还不惜来她这儿讨好卖乖,江殊澜又觉得似乎有了些新的乐子。

计上心来,江殊澜走进寝殿内,随手画了什么后把纸交给叶嬷嬷。

嬷嬷,让人打个这样的烙铁,做得精细些,不能慢待了范大人。

奴婢遵命。

叶嬷嬷离开后,江殊澜继续专注于和临清筠下棋。

但临清筠心里却翻起层层巨浪。

她是要对范明真用烙刑吗?那张纸上,会是代表她的某种图案吗?是妍丽的玫瑰,还是明媚的骄阳?在范明真身上烙下与唯阳公主府有关的事物,让当初风光无两的状元郎承受这种对待贱奴或重刑犯的惩罚,的确很能羞辱范明真,但却更能让临清筠心底的占有欲不断翻涌。

烙印终身无法消除,范明真不配与江殊澜产生如此难以磨灭的联系。

若是留下了,临清筠会将烙印连同那块血肉一同剜去。

最好让范明真把那块脏肉生咽下去,再将他的嘴缝上,让那个烙印随着他的尸体一起腐烂。

这样,就无人能再看见烙在他身上的痕迹了。

正目不转睛地钻研棋盘的江殊澜没发现,临清筠微垂的眸子里蕴着狂热而偏执的目光,正压抑着什么从不示人的暗色情绪。

临清筠轻出了一口郁气,微哑的嗓音里蓄有深沉的在意:澜澜是想对范明真用烙刑吗?江殊澜微笑着看向他,对,你猜到啦?他今日又来这里跪,应是以为那道赐婚圣旨真是我与他的,想靠我逃过眼前这一劫。

分明是我让他走到必死局面的,又怎么会救他呢?他恐怕以为我像江柔那般好哄骗。

江殊澜饶有兴味地说:现下随时都可以让他死,但我忽然想到,或许也可以再找点乐子。

绝境中以为看到了曙光,走近了却发现不过是另一个必死的局面,得到希望后又彻底绝望的滋味,想必范明真还未尝过。

江殊澜有些好奇江柔知道范明真又来她府门前跪求后的模样。

当初范明真是为了他与江柔的婚事求,如今却是想要彻底抛开遍体鳞伤的江柔,所以来江殊澜脚边摇尾乞怜。

江殊澜知道江柔对范明真的爱意深入骨血,所以给她准备了个小礼物——一个烙有代表江柔的图案,却在利用她伤害她之后,又选择背叛她的爱人。

左右他早死晚死都没什么影响,死前再给我们解解闷也好。

烙刑只是一点小惩罚罢了。

临清筠心底病态的念头几乎脱口而出——他很想问问江殊澜,自己是否也能拥有这种对他来说更像是奖赏的惩罚?但他希望烙在自己身上的,是与范明真不同的,更特殊的图样。

临清筠希望所有人都知道,他才是江殊澜的私有物。

也只有他是。

可临清筠怕自己会吓到江殊澜,或者会让江殊澜觉得他太过奇怪,便生生止住了心底的冲动。

只温声问:澜澜,到时能由我去了结他吗?语气平常得好似在问江殊澜,午后想画画还是看书做消遣。

即便是尸体,临清筠也不允许范明真身上留下任何与江殊澜有关的东西。

江殊澜心里一顿。

她方才竟从临清筠的问题里听出了一闪而过的兴奋与狂热。

应是错觉吧。

江殊澜很快散去心底怪异的感觉,笑着点头,自然可以。

她记得,临清筠曾因她杀那个太监时没让他一起而觉得不安,还吃起了护卫的醋。

临清筠若想去,由他去便好。

前世那杯拖垮她身子的毒茶,也有范明真参与其中,他是一定得死的。

江殊澜不知临清筠为何会如此在意这些她想杀的人究竟死在谁手里。

但她愿意配合他的在意。

就好像每次下棋他都会由着她耍赖悔棋一样,不过是能让对方开心的小事而已。

这些人死的方式和时间与临清筠的心情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作者有话说:确实是烙刑,但要烙的图案跟澜澜无关~(好喜欢看小临自己悄悄吃醋,吃八大缸下午才知道对门邻居也确诊了,现在就是完全不敢动.jpg小天使们都要注意防护呀!感谢为澜澜和小临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哒哒哒哒跑起来鸭 20瓶;猫阿怂 10瓶;Valise 1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