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而柔的月光下。
方才经历过一番打斗的墨玄峤与临清筠正无声对峙着。
墨玄峤的手臂和胸膛都负了伤, 此时有些狼狈。
但临清筠却毫发未损,仍是那副淡然温文的模样。
好似方才对墨玄峤步步紧逼招招狠辣的人不是他。
他们自然都已察觉江殊澜靠近,却也都在一种诡异的默契中假作不知。
或许他们本就在等着江殊澜走近这场对峙。
北武国使臣离开后, 墨玄峤已经在京都逗留了几日。
他知道江殊澜与临清筠不在唯阳公主府后便一直在探查江殊澜的去处。
墨玄峤在暗处观察着京都近来的动向,隐隐猜测这里即将有一场剧变,便想趁此机会带走江殊澜。
以免江殊澜再落入他梦中的境地,只能以画中人的身份与临清筠一起参加立后大典。
墨玄峤其实并不知道梦里的片段是否真的是前世记忆, 因为除了那个画面以外便再无其他。
若只是梦,那江殊澜早在与他相见之前便已出现在他的梦中, 墨玄峤认为这是神赐予他的缘分。
面对天定之人, 即便是以身犯险,墨玄峤也觉得不算什么。
若当真是他经历过的前世, 墨玄峤不清楚为何明艳动人的江殊澜会早早逝去。
但既然临清筠在种种纷争中护不住江殊澜, 便该放她离开。
江殊澜应是自由飘驰于旷野中的一阵风,是误入凡尘的洒脱随性的仙子,而非深陷于这些权力争斗中的牺牲品。
江殊澜不该只是画中那副美则美矣,却失了鲜活色彩的模样。
更不该是被人囚于笼中的娇雀。
他想救她。
他要救那道把他从草原召唤而来的, 最纯净温柔的风。
即便以死亡为代价。
墨玄峤之前一直一无所获, 待皇帝遣人召了临清筠入宫,墨玄峤才终于等到了机会。
他也的确跟着出宫后的临清筠, 找到了这片在京都城外,少有人至的山林。
墨玄峤知道临清筠不会毫无察觉, 可他却还是让他跟了过来,像是丝毫不担心墨玄峤会做些什么。
墨玄峤很快便发现,即使他找到了这里, 知道江殊澜就在山上, 他也丝毫无法靠近。
因为这座巍峨的高山已被临清筠无处不在的手下围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
而江殊澜便被囚于其中。
墨玄峤自然知道临清筠并非什么温文尔雅的君子, 却也没想到,他会用这种方式把江殊澜强留在身边。
墨玄峤几番尝试上山都以失败告终。
直到今夜,墨玄峤发现原本森严的守卫中竟有了薄弱点,让他得以顺利上山,还寻到了这处隐于满山静谧中的小院。
小院周围无任何人把守,甚至连院门都只是简单关上,并未挂锁。
如果没有山下那些严密的防卫,几乎会让人以为临清筠只是带着江殊澜来此地避世隐居了。
墨玄峤意识到,或许江殊澜并不清楚她自己如今的处境,还没有察觉临清筠其实已将她软禁了起来。
临将军,别来无恙。
察觉江殊澜的脚步停住,墨玄峤先开口道。
经过方才的交手,墨玄峤敏锐地察觉到,眼前的临清筠已比之前见到的他更加阴郁暴戾。
临清筠此时虽停下了剑,周身的杀意却几近有了实质,直直朝他逼近。
临清筠神色不耐地瞥过身穿夜行衣的墨玄峤,冷声道:不请自来,看来四皇子来我大启这段时日,仍未学会礼仪之道。
墨玄峤笑了笑,不是临将军主动引本王上山的吗?那个放他上山的口子开得很自然,若非知道凭借临清筠对江殊澜的在意和控制欲,不会允许手下出任何纰漏,墨玄峤几乎就要相信那真是他自己找到的漏洞了。
或许临清筠今夜不会让他活着离开。
但他还是来了。
活着离开京都,就此消失于江殊澜的生命中,或许不如来这一趟,让江殊澜今生都无法忘记他。
无论是因为什么。
这座山堪比铜墙铁壁铸成的牢笼,若无临将军授意,本王应还被拦在山下。
江殊澜担忧的目光一直落在临清筠身上。
不知为何,听清他们的对话,江殊澜心里闪过一丝古怪。
好似有什么一直被迷雾遮挡着的东西,轮廓开始逐渐清晰了起来。
背对着江殊澜所在的方向,临清筠随手将长剑挽了个剑花收于身后,淡声问:不知四皇子费尽心机上山,有何用意?只是临行前想再拜访一次唯阳公主罢了。
墨玄峤意有所指道:大启皇帝原本允本王待到云月公主的生辰宴之后,但你也知道,一堆白骨过不了生辰宴,本王自然也就没了继续留下的理由。
皇后仍在筹备那场你期待已久的生辰宴,临清筠嘲弄的目光落在墨玄峤身上,你既有献药之功,想必帝后都会予以优待。
听临清筠提起献药一事,墨玄峤便知道自己原本的打算已被他识破了。
皇帝派人四处寻医问药,想让江柔脸上的伤疤再无任何痕迹,墨玄峤便顺水推舟献了药。
那药的确能迅速治伤祛疤,代价却是伤者的寿命。
药用得越勤,伤恢复得越快,待隐于药效之下的毒发作时便会越发煎熬痛苦——一旦停药,用过药的那部分血肉便会迅速溃烂。
伤口还会不断扩散,让原本完好的皮肉也腐烂入骨,且再无伤愈的可能。
除非有解药,否则用药之人很快便会在日渐深重的伤势中死去。
墨玄峤知道江柔定会赶在生辰宴之前把伤治好,是以他给的药量并不多,便是算准了要让江柔在生辰宴临近时不得不面对即将彻底毁容的现实。
而到时,即便皇帝知道是他在药里动了手脚,为了解药也不得不答应墨玄峤的要求——让江殊澜以和亲公主的身份嫁给他。
一边是自己疼爱的亲生女儿,一边是顾及名声才不得不好好对待的先帝之女,墨玄峤相信大启皇帝知道该怎么选。
可墨玄峤没想到,就在他的计划快要成功时,临清筠竟派人直接杀了江柔,让他功亏一篑。
被分别送给皇帝和皇后的那堆白骨不仅让他们备受打击,也让墨玄峤的计划落空。
像是闹剧一般,皇后把江柔的死讯瞒了下来,自欺欺人地继续筹备江柔的生辰宴。
但墨玄峤很清楚,他已经没有别的机会再让江殊澜名正言顺地和他一起离开京都了。
似乎自第一面起,本王便事事迟你一步。
墨玄峤忽然说。
无论是以恶言议论江殊澜的世家子弟李风,因退婚一事让江殊澜被人看轻的范明真,还是处处都与江殊澜做对的江柔,临清筠每次都先于墨玄峤出手并处理干净。
而墨玄峤猜测,临清筠故意放他上山,应是决定不再忍受他对江殊澜的觊觎,想像解决其他人那样,也杀了他。
临清筠撩起眼皮看了墨玄峤一眼,漠然道:我不与无能之人争先后。
那你呢?墨玄峤姿态放松地把玩着手里的弯刀,似是在与临清筠闲谈。
让江殊澜死在你面前,便不无能了?你找死。
临清筠眼神阴沉道。
话音刚落,临清筠的长剑便已毫不犹豫地朝他刺来。
墨玄峤立时抬起自己的弯刀抵挡,却见临清筠手腕微动,剑身带起一阵劲风击开那柄弯刀,旋即干脆利落地朝墨玄峤的手腕劈砍而下。
仍保持握刀姿势的那只右手与弯刀一同落地。
临清筠的动作实在太快,墨玄峤用了全力仍没能避开。
墨玄峤额角迅速被疼痛逼出了大滴的汗珠,他很快用左手撕下一块衣料勒紧手腕上的断口。
但鲜血仍汹涌而出,很快便浸湿了墨玄峤脚边的泥土,灌溉着那片新绿。
锥心刺骨的疼痛让墨玄峤咬紧了牙关,但他一声不吭地扛了下来,并未发出任何痛吟。
墨玄峤反而抬起失去手掌的右手仔细嗅了嗅,又如野兽般从腕间的伤口上舔舐而过,品尝自己鲜血的味道。
临将军果真……记仇。
墨玄峤的声音有些不稳。
方才临清筠有机会一剑杀了他,却转而砍断了他的右手。
墨玄峤知道,是因为那日在京郊猎场时,他曾用右手拉过江殊澜的手腕。
虽然隔着衣服,还很快便被江殊澜甩开了。
那时被临清筠阴狠的眼神盯着,墨玄峤知道他恨不能活剥了自己。
若非江殊澜在一旁,临清筠定不会只是给了他一掌将他击远。
墨玄峤扯了扯嘴角,笑着说:临将军是不打算继续装君子了?本王还以为,你能一直装下去。
此时的临清筠摘了那半副墨色面具,墨玄峤看得出来,他也已不打算再继续把那副无形的面具戴下去了。
是终于被她发现了你的真面目,装不下去了,还是,墨玄峤忍着疼顿了顿,还是知道她即便想逃也逃不了了,所以不需要再装了?就着月光,临清筠安静地看着长剑的一端正缓慢往下滴血,没有理会墨玄峤的话。
临清筠听见方才身后的江殊澜踩断了一根树枝。
他暗自思忖着,藏身于不远处的江殊澜听见墨玄峤的这些话时,会作何反应。
怀疑,后怕,还是丝毫不信。
会真的像墨玄峤说的,想逃吗。
见临清筠虽站在他面前却时刻注意着身后江殊澜所在的方向,墨玄峤已经猜出,临清筠或许是想借他让江殊澜知道些什么。
他不免觉得有些可笑。
人人都以为临清筠和江殊澜深爱着彼此,爱到不顾世人的眼光和各自的身份,即便没有成婚也要住在一起,日日形影不离。
但江殊澜或许至今都不知道临清筠真实的模样。
这样的爱,到底爱的是什么呢?那副面具吗?临清筠是终于忍不住想让江殊澜知道一切,却又不愿意亲自告诉她,所以想借由他来试探江殊澜的反应?墨玄峤也很好奇,江殊澜知道这一切后会有什么反应。
你以为派无数手下守着这座山,将她软禁于此,便能一直把她留在身边吗?墨玄峤继续语带嘲讽地问:若你护不住她,待你坐上皇位,再貌似深情地让九泉之下的她做你的皇后,你倒是觉得这样不算无能?临清筠终于抬眸看了墨玄峤一眼,眼神偏执沉静道:那件事不会再发生。
他绝不会再让江殊澜离开。
记起前世后,临清筠便根据墨玄峤在京郊猎场时说过的那些话得知,他之所以一直以这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说临清筠护不住江殊澜,应是想起了前世的某些事情。
但墨玄峤或许不知道,前世的他便是死在了临清筠手里。
否则他今日应不会就这样闯上来。
墨玄峤蹙了蹙眉,你知道本王在说什么?难道临清筠也有那些记忆?见临清筠又不再理会他的话,墨玄峤思忖片刻,转而正色道:临清筠,你能将她囚于这座山上一时,却护不住她一世,何不还她自由,让她飞出京都这座牢笼。
既然临清筠有那些记忆,甚至可能比他知道更多,便更应该明白他曾让江殊澜置身于何种危险之中,不该重蹈覆辙。
她不会希望一直过这种深受束缚的生活。
你想带她走?临清筠问。
墨玄峤笑了笑,反问他:临将军会让本王活着离开吗?临清筠神色平静地摇了摇头,语气随意道:不会。
墨玄峤垂下已经残缺的右手,席地而坐后浑不在意地动了动肩,看来本王是走不了了。
墨玄峤的武艺绝不算差,但即便几次引临清筠对他出手,墨玄峤也从未真的试探出临清筠的所有实力。
甚至可以说,面对毫不隐藏杀意的临清筠,墨玄峤并无多少招架之力。
否则此时他的右手也不该在地上。
墨玄峤自幼习武,却长于宫廷,那儿的人用心计多过用刀剑。
蛰伏数年以来,墨玄峤杀的人不算少,但也绝比不上临清筠。
临清筠使的都是能让他从战场上活下来的杀招。
在近几年的对战中,北武国便是输给了他这个杀神带领的大启军。
墨玄峤知道,自己也已经输了。
但没关系。
临清筠也不会赢多少。
临清筠,江殊澜知道你一直都在惺惺作态,以虚伪回应她的真心吗?江殊澜看向临清筠时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爱意,墨玄峤自然看得出她真的爱极了临清筠。
但临清筠却至今都还在隐瞒她。
临清筠握着长剑的手紧了紧,薄唇紧抿,却又很快浮现出一抹冷淡的笑意。
她不会知道。
临清筠平静道。
墨玄峤皱眉看着临清筠。
他没有否认,反而说江殊澜不会知道。
江殊澜此时就在不远处,他们的话她全都能听见,为何临清筠却如此笃定地说江殊澜不会知道?这分明已经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承认了。
临清筠抬眸看向墨玄峤,眼底不再收敛的锋芒像是锐利的荆棘,刺透了墨玄峤正欲朝江殊澜看去的目光。
想让她记住你?临清筠神情未变,但墨玄峤已觉出了森然杀气。
他看出临清筠故意放他上山,但也还是来了。
临清筠自然也能从墨玄峤的选择中看出他的意图——他想亲自向江殊澜揭露临清筠的真面目。
如此一来,江殊澜每次想起她深爱的临清筠如何用伪装欺骗了她,便能同时想起,今夜是墨玄峤让她知道了这些。
痴心妄想。
临清筠一字一字沉声说道。
江殊澜心里只能容下他一个人,无论是因为爱,因为恨,或是别的什么。
墨玄峤看出临清筠已放下所有克制和隐忍,神色间带着仿若血色修罗般的阴暗与凶戾。
临清筠信手挥剑的动作间带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力量感和赏心悦目的美感,却也带起一片肃杀之意。
墨玄峤知道,一切都要结束了。
微臣言尽于此,还望殿下今后平安顺意,得偿所愿。
墨玄峤单腿屈膝跪地,最后朝江殊澜藏身的方向高声说道。
权当是他的告别。
他是北武国的四皇子,至今也只朝大启的皇帝行过最简单的拱手礼,却愿意对她俯首称臣。
一如之前在京郊猎场,他猎到了最美的鹿献给她时那样。
只是,或许就像那时她不喜欢他的礼物,她也同样不需要他的告别。
听见墨玄峤忽然提高声音说的话,一直沉默注视着临清筠背影的江殊澜才如梦初醒,很快转身往小院回去。
早已夜深,她应该在家里等临清筠回来,拥着她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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