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助安德莉亚的眼睛, 祂细致入微地观察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并与安德莉亚记忆中的画面逐一对照。
到了此刻,祂终于有了一种久违的真实感。
这是被祂毫不犹豫放弃的世界。
至高神的全知之眼扫过阿塔哈卡的每一个造物, 又摹过诸多沉睡子神的眉眼。
错愕、酸楚、悲伤依次浮现。
荒芜大地上弥漫的痛苦和绝望仿佛凝成实质,撕毁祂残存的最后一丝侥幸。
祂不该把自己的世界当作赌注的。
从祂把阿塔哈卡放上天平的那一刻开始,无论另一端是什么,祂都注定是输家。
是安德莉亚给了祂一个弥补的机会。
犹带眷恋的目光不断上移, 等到定格在外神瓦奥莱特身上时, 只剩下一片冰冷。
安德莉亚。
祂轻轻唤了一声, 把身体的控制权给我吧。
这是之前就说好的,由祂来结束这一切。
安德莉亚回退到记忆宫殿里,给予祂最大的信任。
自己的事情自己最清楚, 她运用神力的方式极为粗暴, 全靠以量取胜,无论怎么说都谈不上精细。
吸收记忆需要时间,而她现在最缺乏的就是时间。
为了避免被同化, 要等所有麻烦都解决了,再去触碰祂的东西。
安德莉亚睫毛微颤, 再睁开眼,便是一双毫无波澜的灰瞳。
一直紧张等待着的老人表情惊喜。
厄希丝,你终于回来了。
老人明显松了一口气, 正色念出祂的真名。
拿回神力和神格, 约等于回归神位。
以外神瓦奥莱特如今的虚荣, 很难翻出风浪, 那个攸关天域存亡的预言大概率会变成过去式。
他终于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了。
听到厄希丝的真名, 瓦奥莱特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桀骜不驯的眸底溢出森森冷意, 仿佛等到了此生最大的敌人,目光之凶恶,比当初看见安德莉亚更甚。
厄希丝,混沌与黑暗之神。
瓦奥莱特垂眸低语。
知晓创世神的真名,顺带就能知道更多的信息。
绝大多数神的真名只有一个意思,厄希丝不同,祂还有另外一个。
——宿命操控者。
不同于每个世界都有的命运神职,宿命是比命运更高等的东西。
每个创世神都有一根宿命之线,只要祂愿意,完全可以潜入天域最隐秘的领域。
红发红眸的外神恍然大悟,世界壁垒的漏洞是你为我留下的对不对?难怪自己占据的这幅神躯没有创世神灵魂的残余气息。
厄希丝制造了一个自己没有通过天域最终考验的假象,急于复活世界的祂就这么被引诱过来。
瓦奥莱特苦笑,祂早该想到的,若是没有通过最终考验,创世神只会完全回归源质,怎么可能还剩一副空空如也的神躯,就像专门为祂准备的一样。
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等祂察觉到不对的时候,已经没办法收手了,祂只能带着整个世界的信仰与渴望,继续沉沦在疯狂之中。
瓦奥莱特死死盯着厄希丝,从喉咙里慢慢挤出一句话:从一开始就是陷阱,你在利用我。
厄希丝皱着眉头,冷淡睥睨,全然没有受祂影响。
祂说:我看到了你身上缠绕的诅咒,在你踏进我的世界之前,已经剥夺了数十个无主世界的生机。
一切皆是必然,又何谈利用。
说完,厄希丝忍不住在心里咒骂自己,既然知道外神的危险,怎么不多想想将祂放进来的后果。
瓦奥莱特像是被激怒了,用尽全力挣脱,却被处于全盛时期的大道老人牢牢控制住,动弹不得。
即使到了如今这个地步,瓦奥莱特还是没有半分想要认命的意思,眼眶用力睁到最大,血泪顺着脸颊滑落,像是要用可怕的目光将祂们统统焚为灰烬。
伴随着低低的笑声,瓦奥莱特用一种奇特的语调说道,创世神是不会死的,你们最多只能封印我。
祂脸上甚至出现了轻松的意味,细看又带了浓重的悲伤。
等我积蓄了足够的力量,你们也会体会到与我相同的绝望。
森冷眼神扫过厄希丝,扫过老人和狐狸,连岑寂这个局外人也没有放过。
安德莉亚忍不住和厄希丝沟通:你真的杀不掉祂吗?厄希丝的视线忍不住落在岑寂身上,只一瞬便移开目光……其实是有办法的,但会使很多事情走向不可挽回的局面。
尤其——在安德莉亚的记忆里,她赋予了他一个特殊的身份。
那就更不能那么做了。
是啊。
祂叹了口气,我们只能封印祂,不断削弱祂的力量,直至祂自己选择回归源质。
安德莉亚,永远封印和彻底消亡之间,其实没有太大区别。
祂安慰道。
这次,安德莉亚沉默了许久。
厄希丝调动全身神力,将瓦奥莱特暂时封印在混沌之中。
接着,厄希丝转头看向许久未见的邻居。
大道老人是唯一和祂接触过的创世神。
在遥远的过去,祂曾几次借道阿塔哈卡,去其他世界旅行。
厄希丝的表情柔和下来,诚挚地说:很感谢你的帮助,我的朋友。
白狐跳上老人的肩膀,眼睛半眯着,慵懒地舒展尾巴,似乎不太满意。
安德莉亚注意到了这一点:还有狐狸,它也一样。
厄希丝复述了安德莉亚的说法,狐狸的神色肉眼可见地舒展开来。
最大的危机已经解除,老人和狐狸体贴地提出告辞,留出时间,让阿塔哈卡的主人去处理世界的一片狼籍。
厄希丝知道自己也该走了,把身体的控制权还给安德莉亚之前,还有最后一件事情。
厄希丝站到岑寂面前,略带迟疑地问道:你知道吗?人类用什么衡量爱?深邃的灰眸里夹杂着某种陌生的情绪。
通过相似的面容,厄希丝想从中找到另一个存在的痕迹。
祂还记得,小伴生物曾经做了一个预知梦,他流着泪,怎么都不愿意放祂沉睡。
在他的梦里,有一头红发红瞳的狰狞怪物,巧合的是,外神瓦奥莱特就是如此。
现在想来,很多事情可能早已注定了,即使是宿命操控者,也很难改变自己的宿命。
望着这个安德莉亚,岑寂只能感受到一只大手紧紧攥住他的心脏,名为理智的内核层层崩裂,冷静而压抑地明示他,有什么令人绝望的事情发生了。
祂眼瞳的颜色并不是他所熟悉的湖蓝,而是另一种混杂了世间万物本色的灰。
红发的外神称呼她为厄希丝。
祂是阿塔哈卡的创世神,是最初的造物主,是伴梦的神,却唯独不是他的神。
岑寂没有回答厄希丝的问题,而是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
除了他,好像不会有人关心醒过来的到底是谁。
六正神不在乎,阿塔哈卡不在乎,想必天域意志也是如此。
他们需要的只是创世神,至于其中有什么差别,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
岑寂低着头,在神殿以黑夜为基的地底,好似困锁着一头狰狞可怖的怪物,它的嘴角咧开一条黑漆漆的长缝,无声嘲笑他的愚蠢和天真。
混乱的思绪让他忍不住恍惚,身为人类的痛感理应早已消除,浑噩之间,有件事突然变得格外清晰——在属于伴梦的那份记忆里,伴梦也是以这种绝望的心情看着自己的神独自远去。
你看,他好像快要哭出来了。
厄希丝在心里说。
共用一个灵魂的状态下,安德莉亚和祂的交流没有任何阻滞,若是不刻意阻挡,连彼此想法都能瞬间明晰。
祂好似从来没有见过这番景象,带着几分异样的新奇。
安德莉亚立刻分出心神,充满怜惜地看着黑发青年。
岑寂的状况看起来的确糟糕,一直低着头,苍白而修长的手指攥得很紧,隐约能看到鼓起的青色血管。
她回想起解封记忆和神力的那个瞬间,心中不由担忧——成为钥匙,是不是要付出她所不知道的代价?同一个灵魂可以品尝到相同的难过,察觉到安德莉亚的想法,厄希丝迅速翻了一遍过往的记忆,确定没有什么后遗症。
祂想了想,尝试安慰未来这个情感过于丰富的自己:他是第一个苏醒的伴生物,只是充当解封神力的钥匙而已,不会对他造成任何损伤。
安德莉亚僵住了,顿了一下说:等等,你说他是什么?神的伴生物。
祂只用一句话就戳破了她记忆最深处的那道封印。
安德莉亚痛苦抚额,她几乎能感知到阿塔哈卡对岑寂的诅咒再次袭来。
诅咒的内容是——遗忘。
可能是因为真正的创世神已经回归神位,连世界的诅咒都变得狂暴汹涌。
安德莉亚慌忙看向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想不起来一些事情。
努力回想,越回想就忘记得越快,和岑寂有关的经历,一桩桩一件件,都在慢慢变得模糊。
到最后,她只能控制着自己不去想。
这来自世界的保护,阿塔哈卡不忍看到自己的神因为堕落伴生物而痛苦。
厄希丝意识到自己做了错事,很快给这些记忆重新覆上封印。
安德莉亚的思维有些凝滞,她无力地盯着岑寂,整理对他的残余印象。
接下来该怎么办?思考的速度无限趋近于零。
如果她现在不是意识体的状态,眼泪估计已经漫上了眼眶。
厄希丝哭笑不得:别害怕,我不久前刚刚翻看了你的记忆,它们都在我的记忆宫殿里。
换句话说,厄希丝那里留了备份。
记忆宫殿中,安德莉亚狠狠松了一口气,大大小小的记忆碎片像泡沫一样环绕到她身边,为她披上美丽的碎光。
和其他所有记忆一样,你要以最慢的速度,将它们变为自己的一部分。
厄希丝轻声细语叮嘱。
厄希丝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安德莉亚明白祂的未尽之意。
水中蜉蝣想要吞噬鲸落,显然并不容易。
经历了惊险一刻,安德莉亚终于有机会问:人类用什么衡量爱……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厄希丝笑了笑,语气中带着一丝罕见的怀念:很久以前,我也这么问过一个朋友,他的回答是,用离别后的痛苦和思念。
我只是想再听一遍同样的答案,但他已经永远消失了。
全知之眼能够轻而易举地看出来伴生物身上发生了什么。
那个名为伴梦的小伴生物,永恒地停留在了过去,不肯去往未来。
厄希丝突然有点兴致缺缺,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安德莉亚,我要做的都做完了。
祂深吸一口气,继续交代完剩下的事项:你将继承我的所有东西,包括厄希丝这个真名。
创世神一般只会在少数场合用到它,平时的你依旧是安德莉亚,一切如常。
作者有话说:112章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