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临行前最后的嘱托, 厄希丝的声音夹杂了些许茫然,像是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往何处。
多像一个荒谬绝伦的梦境,一觉醒来, 所有的事情都背离了初心。
厄希丝本来还有很多话想说,犹豫了一下,又全吞了回去。
虽然很想知道安德莉亚要怎么处理和天域意志的关系,但祂适时克制住了探究的欲望。
接下来的时代属于后来者, 无论发生什么都和祂无关。
也许不知道更好, 直到现在, 祂还是无法对天域的存亡置之不理。
为了避免再次做下错事,祂只能缄默,不让自己的想法有一丝影响安德莉亚的可能性。
下一秒, 安德莉亚感受到灵魂出现了一丝细微的剥离感, 紧接着身体里传来一股轻柔的吸力。
顺着吸力,安德莉亚重新获得了身体的控制权,对灵魂也有了绝对的掌控感。
厄希丝则完全暴露在外界的环境之中, 意识体完全透明,只剩下一个极淡的轮廓, 浅灰的光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身形,使祂的存在更接近于虚无。
除了承载着所有记忆的记忆宫殿,祂没有在安德莉亚的身体和灵魂上留下自己的痕迹。
厄希丝环顾黑暗中心神殿, 轻叹了一口气, 目光怅然地落在安德莉亚身上。
我该走了。
去赎自己的罪。
祂和安德莉亚就像两条分别代表过去和未来的直线, 短暂相交过后, 总要朝着不同的方向无限延伸。
厄希丝没什么不放心的, 接手阿塔哈卡的是安德莉亚, 她只会更爱这个世界。
安德莉亚努力压下内心深处的歉意, 如果没有她,厄希丝就不用消失了。
我们可以把阿塔哈卡的时间线拨回过去,或者消除所有人的痛苦记忆。
安德莉亚吸了吸鼻子,我只是想说,你的存在不是为了献祭。
开始是为天域牺牲自己,现在又要为了阿塔哈卡,连最后一点意识都无法保留……安德莉亚说到一半,发现那个虚无的轮廓隐隐流露出愉悦的笑意。
她的难过戛然而止。
厄希丝:我依然存在着,只是以另一种形态。
当我的意识和阿塔哈卡完全融合,我就是它,它就是我。
至于你说的那些方法,就算拨动阿塔哈卡的时间线,也不可能比你出生的日子更早。
由于创世神的灵魂曾短暂地身处其中,世界的时间线上存在着一个不可逾越的锚点。
我的离开是必然,你的出现也是必然。
所以不需要为我难过,我们都在走自己的路。
安德莉亚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
只见厄希丝张开双臂,意识化作灰色流光,畅快自由地穿过创世神域,去往那个至今没能踏足的世界。
祂将自己的一半融入受损的世界之柱,另一部分则来到阿塔哈卡的上空,降下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雪花没有冰凉的触感,也不会融化。
假如有造物想要伸手去接,它们就会瞬间消散,如同美丽而短暂的蜃景,只在人们的脑海中留下形如碎光的金色尘埃。
对于自己创造的世界,祂就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
大雪覆盖了阿塔哈卡的每一处角落,平等而公正地落在造物身上,无论光明种族还是黑暗种族,皆共同享有神的恩泽。
在地表与深渊对峙的主战场,光明种族直愣愣地望着天空。
力量再次充沛,被黑暗侵蚀的肢体恢复如初,受污染的灵魂也得到抚慰。
黑暗生物同样茫然,这是第一次,正统神明的神力没有让他们受伤,这反而让他们无所适从。
受到攻击只会激发深渊生物的斗志和血性,这场大雪没有任何攻击力,却带着深渊从未出现过的温和包容,像一道锁链一样,把他们禁锢在原地。
雪花簌簌,温和地飘落到他们的犄角、骨头、披风上,带着微微的暖意,有点麻,又有点痒,无声融化着黑暗种与生俱来的凶恶与戾气。
无数黑暗生物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胆怯,自己变得像光明种族一样弱小无助。
永远得不到满足的欲念在大雪中崩解,神智开始变得无比清明。
白雪覆盖大地,虚幻又真实地掩埋了战场上的残肢碎肉,黑暗种面面相觑,狰狞恐怖的面容上显露出相同的局促不安。
吼——低阶魔物短促嘶吼,肢体不安地乱动,在地面上留下深深的印痕。
退守,还是继续?后方坐镇的十三地狱大君心有不甘,却也知败局已定。
创世神树立的六根规则之柱本就冲击了原本必胜的战局,这场大雪更是让深渊再无半分胜利的可能性。
十三地狱大君惊愕抬头,不知什么时候,深渊也出现片片洁白,雪花穿过尸骨垒成的城堡,不容抗拒地落在他们身上。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战意已经消退得无影无踪。
属于黑暗种的秉性没有变,刻薄、贪婪、傲慢依旧存在,只是对地表和光明的仇恨不见了。
一位大君似乎还没回过神,表情怔忪,梦游一般开口:我想,没有人愿意违抗造物主的旨意。
我退出。
能在深渊一众狠角色中杀出一条血路的,都不是泛泛之辈。
他敏锐地感觉到世界出现了变化,但还没捋清这种变化将带来哪些影响,本能就已经超越了思维。
地位明显最高的大君声音平和:都散了吧,召回自己的臣民。
他的目光移向窗外,暗红的天幕上游走着诡异的纹路,里面挤满了畸形的神灵,有血肉堆积的巨型蠕虫,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形恐怖。
偶尔,当虚空与深渊足够接近的时候,天空上会睁开亿万只浑浊的眼睛,睫毛根根分明,却没有瞳仁,只有眼白,如同大大小小的蜡烛,让整个深渊亮如地表的白昼。
现在整个深渊唯一还有反抗能力的,恐怕只剩下这些自然诞生的邪神。
祂们可不会对创世神产生可笑的感情。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使遍布四块大陆的战争按下了暂停键,也许永远都没有重启的那一天。
安德莉亚突然有了一丝明悟。
为什么明明混沌和黑暗是世界的源头,深渊的黑暗种却总是站在光明的对立面?安德莉亚扫过线性的时间线,事情的始末渐渐浮出水面。
长久以来的困惑终于得到解答。
厄希丝的意识填补了阿塔哈卡最重要的缺失——黑暗本源。
创世之初,厄希丝赋予了永夜之神司掌黑暗的权利。
只是作为一个正神,诺索阿实际上并不能掌控属于创世神的黑暗神职。
后来,创世神将神格和力量封印起来,自己却不知所踪,阿塔哈卡的黑暗神职也受到影响,无法再被诺索阿控制。
祂只能从中分离出黑夜神职,保证正常的昼夜流转。
黑夜神职演化的黑暗力量并不纯粹,日积月累,黑暗种族不仅无法从中获得滋养,反而变得越来越虚弱。
如同游曳在迷雾里的鱼,黑夜雾气蒙蒙,润湿干渴的鳞片,却怎么都不能让这些黑暗种得到满足。
他们循着本能,陆续向地底迁徙,一直走到邪神寄居的虚空,终于从纯粹的邪恶中嗅到了与黑暗相似的气息。
缺失的部分被填满,即使沾满了毒药,他们也愿意留下。
新的国度建立,族群却受到邪神污染,理智一步步退化,力量也逐渐失控,六正神不得不将深渊封印起来,由死亡之主看守。
于是,黑暗种对正统神明的憎恨与日俱增,矛盾越积越多。
等到神域众神沉睡,无暇顾及信徒之时,他们抓住机会倾巢而出,无意中成为外神瓦奥莱特的刀刃。
弄清楚了战争的源头,安德莉亚轻轻呼出一口气。
危机已经结束,现在只需唤醒沉睡的众神,想办法补全流失的世界本源,就能让一切回归正轨。
世界的欢欣传到创世神域,安德莉亚受它感染,眉眼久违地舒展。
她开始考虑以后的事情。
尽管黑暗中心神殿是创世神的居所,但她不打算留下来,这里只有混沌和黑暗,太空旷了。
她喜欢抬头就能看见暮星的日子,白昼黑暗,四时流转,人间熙熙攘攘,傍晚红霞漫天。
即使是岁月悠长的神,也能慢慢理解生命的意义。
现在没有哪个神敢让创世神打工,她得到了真正的自由。
从前不敢改变的,曾经无暇感受的,都会在未来的得到弥补。
更何况,她并不是只有一个人。
从她苏醒开始,岑寂就一直站在混沌边缘。
尽管厄希丝说充当钥匙不会有任何后遗症,安德莉亚还是会忍不住担忧。
她深吸了一口气,忽略突然涌上的不详预感,脸上挂起轻松的笑意,走上前握住岑寂的手。
安德莉亚掌心的触感冰凉僵硬,没有半分回握的力度。
她的思维空白了一瞬,小心地捧起他的头,拨开碎发,一张俊美而苍白的面孔露出来,墨蓝的眼瞳失了焦,空洞地对准前方。
他在看什么?顺着岑寂的视线望去,灰白的混沌中央,隐藏着囚禁外神瓦奥莱特的牢笼。
发丝遮掩了他的神情,黑发青年口中喃喃,连她靠近了都没有反应。
安德莉亚凑近了一点,终于听到他在叫她的名字。
黑焰从岑寂的周身升腾而起,像是海上的龙卷风,极致的黑凝结在一起,不断压缩,颜色变得越来越透明。
记忆宫殿震动了一下,突兀地冒出一段知识。
她曾经见过无数次岑寂使用黑焰,可是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它的名字——毁灭。
这是一种唯有堕落伴生物才能觉醒的力量,觉醒的条件极为苛刻,是创造之力唯一的天敌,具备使任何一个创世神彻底消亡的可怕能力。
理智告诉安德莉亚应该躲开,还不等她做出反应,这些毁天灭地的力量像拥有生命一样避开她,径直冲向封印中的瓦奥莱特。
能够包容万物的混沌对黑焰避之不及,显露出最终的封印。
毁灭之力无声地燃尽了外神的灵魂,甚至没有给祂挣扎的机会。
安德莉亚从来没有想过瓦奥莱特会消亡得这么快。
一切都结束了,恐慌却排在了高兴前面。
她不知道岑寂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
最后一点火星也消散了,仿佛按下了什么开关,岑寂的眼珠动了动,像是短暂地活过来一样,目光落在安德莉亚身上,唇角无意识地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
他的瞳孔依旧没有焦距。
即使失去神智,也要为她的世界扫清障碍吗?安德莉亚心中酸涩,试探着摸向他的脸颊,手指只接触到了一片虚无。
他就像是一面水镜,身上泛起了细密的涟漪,然后无声无息地破碎了。
创世神域变得空落落的,黑暗与混沌如同柔软的棉花,将她牢牢保护起来,明明是最接近母体的环境,安德莉亚却觉得如坠冰窟。
作者有话说:下期预告:回到星际降维打击距离结局还差一个皇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