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世界折叠点, 安德莉亚觉得这个地方意外的眼熟。
起源星系的塞拉摩星。
原来世界折叠点在两个世界的位置一直是固定的,所以她才会在这里见到那位早就不知所踪的圣子同僚。
而邪神不净之源也是通过同样的方式降临此地。
起源星系的原住民显然还记得她。
她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信仰之力并未停止增长。
一出现安德莉亚的踪迹, 盘旋着无处可去的白色光点像是蝴蝶一样聚集而来,轻而易举便占据了大半视野。
沉寂许久的成神系统悄悄探头,看不见的触手尽职尽责地攫取信仰。
安德莉亚察觉到了,不禁有些怜爱:放回去吧, 我已经不需要信仰之力了。
成神系统楞了一下, 意识到自己对于神的作用已经微乎其微, 于是缓慢而忧郁地收回触手,尽数释放已经放到口袋里的信仰。
少女神祇安抚道:你很有用,只是还不到时候。
她轻轻挥手, 周身萦绕的信仰之力纷纷扬扬地飘远, 如散开的蒲公英,在风中旋转着奔向星球的每个角落。
天光渐亮,轻薄的流霞与黎明交织在一起, 大多数原住民还沉浸在睡梦之中。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地底的珍稀矿物大量增长, 树木在原有的基础上伸长枝干,沉甸甸的果实压满枝头,花草也精神百倍。
属于她的白石塑像还伫立在起源星系的各个行星上。
沉吟过后, 安德莉亚抹去那些属于自己的所有特征。
从此以后, 每个人看到的石像都是自己的面容, 由此产生的信仰将反哺回整个星系。
自从继承了宿命操控者的真名, 曾经错综复杂的命运之线不再是秘密, 命运之雾遮挡不了她的视线, 她却难以从这片雾气中看到岑寂的影子。
彼此之间的羁绊太过深厚, 他也受到影响,被迫卷入属于创世神的隐秘宿命,和她一起游离于命运之外。
当初她以半神之身来到此地,与二位正神的联系断断续续,神术受到限制,看不到半点回家的希望。
直到她发现了一个重伤的人类青年。
在那个至高的维度上,停滞数个纪元的时间沙漏重新开始流转。
再次来到此地,安德莉亚无比清晰地认识到,遇到岑寂是一种必然。
无论那个节点何时到来,只要看到他,她一定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安德莉亚抬头望天,岑寂就在距离她很近的地方。
她打了一个响指,即将升起的太阳短暂地熄灭了一瞬,又随她的心意重新燃起,仿佛刚才的黑暗不过是个幻觉。
按照天域的传统,在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里,这是很严重的越界行为。
安德莉亚默数三下,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里的世界意识没有对她这个不速之客作任何限制,态度堪称放任,默许她随意使用创世神的力量。
这无疑是一种讨好。
目光移远,白色幼猫躲在茂盛的草丛里,浅绿色的眼眸倒映着青草的颜色,它抖了抖耳朵,垂下脑袋,慢条斯理地舔了舔猫爪,不太好意思地磨蹭到安德莉亚足下。
透过猫崽的可怜可爱的外表,安德莉亚很轻易就看清了它皮下隐藏的是什么。
猫崽见她没有表露出厌恶的态度,当即躺倒在地上,软软地露出毛茸茸的肚皮,又细又弱地喵了一声。
这句喵呜自动变成了:母神。
安德莉亚忽然有一种很强烈的即视感。
阿塔哈卡的世界意识拟化成人类孩童,这里的世界意识又拟化成猫咪幼崽。
现在的世界意识都流行装弱小无辜这一套吗?圆滚滚的脑袋蹭了蹭她的掌心,安德莉亚无意识地摸了两下,软绵绵毛茸茸,有点难以拒绝。
我不是这个世界的母神。
安德莉亚不算用力地推开它,叹着气问:你到底想干什么?它没有反抗,顺着那股力道,软软地翻倒又爬起,乖巧保持适宜的距离,仰头又喵喵叫了几声。
这次它很稳重,意外地诚实:按照人类的说法,我不过是想找个大腿抱一抱。
在天域中,无主世界毫无地位可言,就连一群伪神都能让它毫无还手之力。
眼前的创世神就是它梦想中的金大腿,为了以后不受欺负,怎么都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很久以前,您的子神与我定下契约,祂们向我提供源质,而我确保您成为这世界唯一的神。
猫爪恰好压住一朵浅黄雏菊,雪白的细毛间探出几片花瓣,翡翠一样的碧绿猫瞳睁得滚圆,长尾巴不知何时缠住她的脚踝。
耳朵微垂,世界意识的话语中带着某种小心翼翼的期盼:您承认这个契约吗?唯一的神……那不就是创世神吗?原来送她过来的时候,两位正神就已经为她谋划好一条坦途,只需要跟着走,就能得到那个半神姑娘梦想中的一切。
安德莉亚怔了一下。
某种程度上,她浪费了诺索阿和所托斯为此耗费的心神。
但是兜兜转转,她还是用自己的方式到达了终点。
接受这个无主世界并无坏处,正神契约在先,她没有反对的理由。
安德莉亚揉了揉猫崽的脑袋瓜,无可无不可地点头,算是应允了这件事。
但有些事必须提前说清楚。
假如我成为这个世界唯一的神,这里就会变成阿塔哈卡的附属世界。
我无意改变这里的世界规则,可无论如何,主世界都会对附属世界造成一定影响。
阿塔哈卡的光明神将会接手这里所有的‘太阳’,凡是给生命带来光明的天体,都会沾染祂的意志。
安德莉亚远眺天外稳定散发光芒的恒星,它没有自己的想法和灵魂,只是单纯地发光发热。
永夜之神执掌的命运之雾将缓慢渗入这个世界,大到宇宙和文明,小到人类与星兽,皆无法逃脱命运的桎梏。
而这些,只是祂们无意识带来的产物。
安德莉亚态度认真:现在轮到我来问你了,即便要受到这么多的影响,你还是想要成为我的附属世界吗?世界意识幻化成的猫崽呆楞片刻,略显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声音忍不住颤抖:我会消失吗?安德莉亚歪头露出一个困惑的表情,我一开始就说过,我无意改变这里的世界规则,只要规则不改变,你就会一直存在。
意识到自己的表述引起了世界意识的误会,安德莉亚换了一种说法。
无主世界的规则全靠自然演化,相对于其他拥有创世神的世界,更加残缺脆弱。
你应该早就有所察觉,你的世界存在着不止一个宇宙,每个宇宙又有无数星球,孕育出的生命却寥寥无几,显得荒凉空旷。
无主世界拥有的本源和生机本身是固定的,如果一开始就将世界设定得辽阔无垠,每时每刻都保持着向外扩张,它只会变得像纸一样纤薄。
安德莉亚半蹲下来,握住它的一只爪子,顺手按了按粉红柔嫩的肉垫。
神明微微一笑,漫不经心地吐露出世界意识难以接受的真实:薄到天域里吹来一阵风,就会变得七零八落。
就算圣者从未出现,你的世界也会面临更大的危机。
安德莉亚不想绕弯子,主世界规则的到来不是要取代,而是为了补全。
等到这个世界变得完整坚固,也会逐渐停止对阿塔哈卡规则的依赖。
世界意识竖起两只耳朵,瞬间意识到这个结果对自己百利而无一害,直接一头撞进少女怀里,撒娇般冒出咕噜声。
安德莉亚似笑非笑地提起它的后颈,猫崽的四条腿可怜兮兮地悬空,翡翠猫瞳却还亮晶晶地盯着她。
这么说,你还是愿意成为附属世界?幼猫艰难地保持这个姿势,迫不及待地点头。
既然双方都没有什么疑虑,安德莉亚也就顺理成章地在这个世界刻下烙印。
尘埃落定的那一刻,世界意识终于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它也有了保护自己的创世神,再也不用时刻对外界保持警惕。
仗着幼崽形态的亲和力,它从安德莉亚手中跳脱出来,端坐在草地上,郑重其事地说:母神给这个世界起个名字吧。
安德莉亚摸摸猫头,既然你已经陪伴了它这么长时间,这件事就交给你好了。
世界意识期期艾艾地表示愿意。
无主世界处处受限,一开始它就为自己的世界取了星芒这个名字,但无论如何尝试,始终不能得到天域承认。
安德莉亚也不吊它胃口,干脆利落地确定下来。
创世神力注入世界壁垒,上面闪过一阵粼粼水纹,很快又变得平静。
既是宣誓主权,又增添了一层保护。
假如有神经过这里,便可用神息读出星芒世界的名字。
猫崽露出幸福的微笑,不知不觉,它的世界已经开始增加许多难以言明的东西。
主世界的世界规则开始像烟雾般丝丝缕缕地渗入进来,甚夹杂着它曾经梦寐以求的源质。
这意味着,创世神并不介意间接壮大附属世界的力量,也允许这里诞生一些本土神祇。
它几下跃上安德莉亚的肩,消弭重量的同时保持住毛绒绒的质感,因为急于彰显自己的价值,语速极快的喵呜着。
你也想帮上忙吗?安德莉亚伸手挠了挠猫咪的下巴,目光变得极其渺远,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那就带我去找他吧。
他……是谁?世界意识迅速回忆起来,自己当初为了保住世界,与另一位存在签订了契约。
如今它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出路,不再需要伴生物本体的源质,是时候将他解脱出来。
幼猫埋下头,默默感到一阵心虚。
现在看来,它曾经的伴生物盟友与母神关系匪浅。
安德莉亚睁开全知之眼,向那个的熟悉人影无限靠近。
以创世神对世界的掌控力,明明片刻便能抵达,她的步履却开始有些踌躇。
如果她不能为岑寂摆脱毁灭之种呢?她的到来会不会带给他某种更深重的绝望?母神?幼猫不安地抬了抬爪子。
安德莉亚无意识地嗯了一声。
不管怎么犹豫,还是走到了路的尽头。
茫茫宇宙显露出最无望孤独的深黑,而岑寂寄身的那艘星舰像是即将被暗流吞没的叶子船。
起源星系的边缘,数万道虚幻的银色流光自二十三颗行星而来,直直奔向星舰,远远望过去,如同编织精巧的巨茧。
这是星系之灵的力量。
安德莉亚记得他。
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星芒世界都不存在神明诞生的土壤。
异世界的客人无意中穿过世界折叠点,因为那一点机缘巧合携带而来的源质,星系有了自己的意志,孕育出星系之灵。
死亡神殿的圣子堕为邪神后,名为荒的星系之灵是祂唯一的信徒。
安德莉亚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存在。
白发的精致少年从虚空中走出,上一次见到他时,荒只能维持人类十岁左右的身形,现在已经接近成年。
少年的目光中带有一丝警觉,直到看清安德莉亚的脸,才慢慢松弛下来。
你和当初不太一样,抱歉,一时没有认出来。
荒说不清变化到底出在哪里,现在的她站在这里,气息内敛,像是一个普通人类,却无形中让他产生一种既惧怕又亲近的复杂情感。
没关系。
安德莉亚回应道,目光始终在那艘孤零零的银白星舰上停驻,我看得出来,你在保护他。
荒可疑地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其实,这是一个囚笼。
安德莉亚脸色微微一变:嗯?它要求的,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放他出来,也不允许任何人进入。
白发少年的视线若有若无地掠过世界意识幻化出的幼猫。
这绝对是告状吧。
安德莉亚轻飘飘地看了一眼猫崽。
世界意识微不可觉地抖了一下,解释说:当初他跟随您回到阿塔哈卡后不久,留下来的一半本体便失去理智。
带有毁灭气息的火焰开始不受控制,争先恐后地涌出他的身体。
一开始我很害怕,结果发现他除了自己烧自己,什么也没干。
世界意识委委屈屈地承认:那时候的我还指望着他本体里的源质,不想他真的烧没了,就和圣者紧急商量了一下,将他带回起源星系。
它和圣者之间的仇怨绝对不共戴天,但伴生物是通过圣者才来到星芒世界的,也只有圣者知道该怎么处理。
安德莉亚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略带惊讶:你们有办法控制住他?那可是能够杀死创世神的毁灭之种。
世界意识不敢拿这个邀功,小猫的头直接摇出残影。
当时迷金圣者一靠近,他就从浑浑噩噩的状态清醒过来,理智回归,偶尔毁灭之焰燃起,除了伤害他自己,其实并不会造成更大的危害……安德莉亚知道,这是天域意志在兑现承诺,确保她能够见到活着的爱人。
世界意识强调:他清醒的时候还在玩星图游戏呢,这艘星舰就是那些人类送进来的。
说到最后,它的声音却越来越小:母神,我们没有完全封锁他和外界联系的渠道,应该不算囚禁吧。
安德莉亚已经听不清它在说什么了。
世界开始变得无比寂静,岑寂承受的绝望和痛苦,沉重又不容抗拒地压在了她的心上。
真正可怕的不是漫漫岁月无人陪伴的孤独,而是清楚爱人正在痛苦却不敢触碰的懦弱。
迷惘和迟疑不知何时全都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万丈勇气。
她很想立刻就见到他。
安德莉亚停顿了一下,一步穿过囚笼外的万道流光,无声地出现在船舱之中。
猫崽很识趣,没有一起跟来。
安德莉亚垂首低眸,她曾以为彻底消失的爱人还好好地待在这里,清俊的面容不带半点血色,像是精致的白瓷。
他面朝着巨大的透明舷窗,沉沉睡了过去,呼吸又轻又浅,像是下一秒就会停止。
岑寂没有开灯,星系之灵的封印便是星舰最近的光源,虽然阻挡了恒星的光辉,却并不暗。
流转的光芒透过舷窗,忽明忽暗地洒在岑寂的脸上,在稍显凌乱的碎发下投下一片柔和的光影。
柔软的毛毯有一半被压在身下,模糊地显露出劲瘦的腰线,修长的手交叠着放在耳边,身体无力地蜷缩起来,像是一座安安静静的雕像。
房间正中心的位置悬浮着一块星图,精确的线条勾勒出星辰帝国的轮廓,已有五分之四被墨蓝色覆盖,上面印着深渊星盗团的标志。
作者有话说:大结局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