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朵星的面积并不大, 岑寂没感觉到过了多久,悬浮车就带他到了星球的另一面,从黑夜走向白昼。
进入了这处庄园, 岑寂就没有再刻意隐藏行踪。
这里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牢房,恰恰相反,风景秀丽,阳光普照, 芬芳馥郁的的浅蓝云朵花随处可见。
小湖泊清澈如镜, 里面有一种翡翠色的半透明游鱼。
帝国的每一个旅游星球都并非浪得虚名。
他安静地凝望着远处群山上的苍翠绿树, 苍鹰绕着山顶盘旋,发出惊空遏云的鹰唳,一群灰褐色的鸟雀落入农田, 农用机器人伸出机械臂去驱赶, 不让它们啄食谷物。
这是他曾经向往的平静生活,如果一开始就是这样,他愿意用任何东西交换。
随着轻柔的微风, 思维漫无边际地跑出了很远,直到智脑发出日程提醒, 岑寂才回过神来。
进去之前,岑寂用起源星系获得的血环完全改变了自己的样貌和异能属性。
现在他是一个五官相当平凡的年轻人,缺乏记忆点, 一眼扫过去, 可能下一秒就会忘掉。
岑寂很了解尤利塞斯。
从血缘上来说, 尤利塞斯·罗德尼是小他一岁的表弟, 而帝国现任女皇, 则是他的亲姑姑。
他当年检测出了2S级的异能潜力和精神力潜能, 父皇因此格外喜欢这个外甥, 甚至一度想改立他为太子。
尤利塞斯性格强势,从小就是如此,缺乏边界感,也可以说是充满了好奇心,他不允许任何事物脱离自己的掌控,只要他想知道的东西,就算费尽心机也要找到答案。
他并不像表现出来得那么荒唐,相反,心思缜密,冷静果断,知晓如何借势来达到自己的目标。
这样的人,很难想象不会对深渊星盗团产生兴趣。
如果没有血环那超脱的伪装能力,他们的见面估计还要迟上几年。
岑寂走进预先准备好的休息室,尤利塞斯已经在里面了,此刻正舒服地半躺沙发上,姿态放松,仿佛这是他的晨曦宫,然而蓝色的能源镣铐还在他手腕上松松垮垮地挂着。
尤利塞斯知道深渊星盗团没打算把他怎么样,最多就是去交换一份巨额赎金,要是能让皇室出出血,反而更合他的心意。
日安,太子殿下,看来您在这里过得不错。
岑寂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在聊今天吃什么。
尤利塞斯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搓着手把镣铐弄得哗啦作响。
他们本应该是敌人,他却奇异地无法对他产生恶感。
感谢阁下的招待,这座庄园的确使我流连忘返。
如果没有那堆乱七八糟的事,或许他会选择来这里当一个星盗。
帝国太子的生活实在糟糕透顶,以至于随便什么东西,都能让他产生好感。
岑寂平静地说:女皇陛下正在满世界寻找您,您玩够了也该回去了。
我是被深渊星盗团绑过来的,怎么能说是玩呢?尤利塞斯咧着嘴笑了。
外面的防护罩只有S级,只要你想走,它阻拦不了你。
岑寂与他对视,漆黑的眼眸仿佛能洞悉一切,如果不是这个原因,您为什么要留下,为了新鲜有趣?亦或者只是单纯地寻找一个避风港。
尤利塞斯的笑容变得更大,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一脸跃跃欲试:你说的都对,但你愿意就这么放我走吗?那也太吃亏了,你们应该去索要赎金,最多可以得到三个月的税收。
深渊星盗团只占领了帝国五分之一的疆域,剩下五分之四怎么办,星舰、机甲、能源炮,还有行星防护装置……每一样都需要星币,不是吗?真是个不正常的疯子。
岑寂似笑非笑,你很期待那一天,为什么,那不是你的国度吗?我的国度,可能是吧。
尤利塞斯重复,半真半假地说:但我没有能力把它变得更好,就算真的顺利登上皇位,也只能看着它日益腐朽。
我的意思是……它的根系早就腐烂了,上面开的每一朵文明之花都沾染着鲜血,人们却忽视了它的丑陋。
岑寂: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身为帝国太子的你应该没有立场说这样的话。
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尤利塞斯说,正常的星盗团恨不得把每一颗星球都搜刮得一干二净,你们不一样,看起来是星盗,走得却是正规军的路子。
正规军?岑寂微笑着引导他继续说下去,他还是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这种说法。
尤利塞斯缓慢收敛了所有笑意,目光沉沉落在墙壁挂着的纸质地图上。
深渊星盗团的墨蓝星旗已经插满了帝国的最外层疆域,正在以不可阻挡之势向内部扩张。
他们最先收拢的就是那些贫穷落后的边缘星系,大多数星球不入等次,最多的就是垃圾星,那里每隔几天来一艘更高星区的垃圾运输船。
失去回收价值的能源垃圾全部倾倒在那些地方,辐射与污染遍布整颗星球,婴儿变得畸形,青少年缺乏营养和教育,成年公民工作一整天才能获得十个星币。
在垃圾星,活着就已经很艰难了,连半管过期的营养剂都会被视做珍宝。
政客们顾及体面,从不在新闻中提起边缘星系,那是被帝国长期忽略的地方。
蓝星旗几乎势不可挡地占领了帝国的边缘星域,上层只感觉到冒犯,却从来没想过要夺回这些土地,因为那是累赘和麻烦。
尤利塞斯:深渊星盗团想要的不是星币,也并不享受征服的快感,人员训练有素,每个人的眼睛中都充满了希望,知道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也愿意用反抗去博取一场彻头彻尾的变革。
他出神地端详着桌子上的茶杯,青绿色的嫩叶在里面顺时针旋转,仿佛一朵盛开的花,星盗团只是一个幌子,我说得对吗?岑寂的表情依然没什么变化,仿佛尤利塞斯的话语和他完全没关系。
岑寂:你渴望改变现状,立场却游离不定,没人要求你非得做出什么选择。
尤利塞斯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知何时坐直的身体再次软下去,陷入沙发靠背之中:我确实是在自找麻烦,内心的声音让我必须来见你。
明明有办法逃离,却假装自己被绑架,把锅自然地甩在深渊星盗团的头上,从这一点上看,你并非一无是处。
岑寂的眼皮掀起来,语速缓慢地说:也许这就是你反抗内阁的方式?不止,我来这里倒是还有一件事,只是不知道你敢不敢听。
尤利塞斯的脸色一下就冷了,语气似是威胁,又夹杂着半分提醒,帝国可以不管边缘星系,低等星区却是绝对的底线,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一旦军团联合起来,你的杂牌军撑不过两个月。
刚刚还说星盗团是正规军,现在又变成了杂牌,岑寂感到有几分好笑。
他意有所指地说:听闻殿下曾在战场上历练过几个月,想必您也知道,进攻是最好的防御。
你们不怕吗?或者说,岑寂先生,你确定要与整个星辰帝国对抗吗?尤利塞斯加重了语气,眼神复杂难辩,我敬佩你们的勇气,却想不到你们非要这么做的理由,就算深渊星盗团占领了晨曦宫,你们又能改变什么?人类总会重蹈覆辙。
岑寂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轻声读它的扉页:人人皆可选择自己的道路。
他抬眼注视尤利塞斯,但帝国从来没有给过他们选择的机会。
尤利塞斯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最终还是沉默了。
这是初代皇帝祁合光在胜利日发表演讲时说的,那时战乱刚刚平息,无数人因为这句话而心生希望,六千年过去了,它依然没有被人们忘记。
可惜如今的帝国并不是初代皇帝所期待的模样,上层的蛆虫将帝国变成了一个看起来繁荣的空壳,在北方,帝国与三个中等文明互有摩擦,零星的战争从来没有间断,再加上境内势如破竹的深渊星盗团……尤利塞斯突然不知道该如何直视自己的立场,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胆小懦弱的可怜虫。
岑寂将那本侧边写着《帝国文明通史》的墨绿色缎面书放到他的手心里,那重量沉甸甸的,又好像有着能将人烫伤的灼热温度。
我不要帝国的赎金,收起你的小心思,回答完最后一个问题,你就可以走了。
什么?尤利塞斯回过神来,对面的男人依旧那么从容,仿佛无懈可击。
岑寂:女皇陛下与其兄长的死是否有直接关联?过往的经验告诉他,对付像尤利塞斯这样的人,最好不要拐弯抹角,他听不懂,或者装作听不懂。
尤利塞斯有些愕然,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他很快收起多余的情绪,笑了笑说:我凭什么告诉你,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们的关系很友好吧。
岑寂的表情依然平静。
我用一个有限的承诺来交换答案,如果你认为值得——换!尤利塞斯的眼睛亮起来,当即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随后又有些不满地问:什么叫有限的承诺?这个承诺仅代表我个人,且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
岑寂说。
思考了一会儿,尤利塞斯还是觉得合算。
这个问题有些敏感,但是不难回答。
舅舅的死与母亲没有关系,我一收到消息就派人暗中调查,诸多证据都表明那只是个意外。
如果非要说是人为,也绝对不会和母亲有关,做得太干净了。
尤利塞斯认真分析。
舅舅曾经把他当做亲子看待,他也曾怀疑过当年的事情是否真的是意外。
可当他秘密派人调查的时候,却发现所有的线索都被抹除得一干二净,真相早已烟消云散。
权力对她来说没有意义,她只想一辈子活在皇兄的羽翼之下,却因突然的变故而被迫承担起了责任。
他笑得有一丝嘲讽,你也看到了,她这个女皇当得并不顺利,不过是丈夫和内阁的傀儡罢了。
尤利塞斯的神色不像是在说谎,岑寂指尖飘出一朵半透明的灰白火焰,略微思考后,还是挥散了异能。
灰焰不如黑焰可控,如果太子出现记忆断层,可能会引起幕后之人的注意。
如果你真的对这件事有兴趣,不妨多注意一下罗德尼亲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此事的最大获益者。
尤利塞斯的语气全然不像是在说自己的父亲,反而像是提起一个毫无感情的陌生人。
岑寂微微颌首,表示了解。
罗德尼亲王的确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存在,留在首都星的暗线发现他背后的势力是高等文明神圣联邦。
这本身就不符合常理,星辰帝国只是一个普通的中等文明,为什么会引起高度文明的注意。
——除非这里有神圣联邦需要的东西。
岑寂站起来,表示会话结束。
他示意下属解开尤利塞斯手腕上的异能镣铐。
我暂时不会回首都星,这口锅还得麻烦深渊星盗团再背几个月。
尤利塞斯说。
尤利塞斯揉了揉手腕,突然感觉眼前的世界变得很模糊,几乎每件东西都有重影,精神海混乱不堪,思维也处于凝滞状态。
到底什么时候中招的?晕过去之前,尤利塞斯在心里恶狠狠地想,他怎么能相信一个卑鄙恶毒的星盗?最后的画面停留在精致白瓷中氤氲而出的浅白水汽,依稀带着一点清新的茶香。
带着满心的后悔,他无意识地歪倒在沙发上。
岑寂一动不动,出神地思索尤利塞斯透露的信息。
如果当年的事情只是一场意外的话,他的姓名就不会直接消失在族谱上。
拥有皇室血脉的人会对自己的名字有一种特殊的感应。
从起源星系出来之后,他才知道这可能是祈合光设置的血缘魔法。
岑寂很清楚的记得,就在星舰爆炸的瞬间,他与族谱之间的感应消失了,幕后之人无比准确地预估了他的死亡,并及时销去了上面的名字。
不管怎么样,父皇离世后,如今的女皇陛下是最直接的受益人,当然,她的丈夫目前嫌疑最大。
他不想妄加揣测祁元容,毕竟那是他灰暗童年中唯一温暖的存在。
岑寂的眸光中涌动着暗流,他更希望她与那件事没有关联,但若真的是他们一手谋划,他也不会留手。
把他送去星球长那里,所有人离开云朵星,这件事就算结束了。
岑寂淡淡吩咐。
一个空间漩涡出现,将尤利塞斯卷进去后又迅速合拢。
这就是他最后的价值——帮助他们摆脱肖珩。
身为军团长,肖珩有义务护送失踪的帝国太子,他们必然会立刻启程返回首都星。
岑寂的目光扫向墙角沉默站立的黑衣人,这是他手下的空间异能者,存在感极低,即使不刻意隐藏自己的气息,也经常被人忽视。
他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叮嘱道:撤出的时候小心一点,不要碰上军团。
黑衣人点点头,刚要离开,岑寂看了看时间,又叫住他。
再开一个空间漩涡,把我也送回去。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