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025-03-22 08:15:44

顾景尘没说话,也不知在想什么。

他眉眼清冷,像在风雪中走了一夜的人,隔着层冰霜莫名地令人胆寒。

颜婧儿怯怯地打量他,在他目光扫过来时,心猛地一跳,赶紧垂下眼睫。

袖中的手紧紧攥着,连脚尖也默默地收回裙摆之下。

她忐忑又紧张,椅子上的金丝如意软垫仿佛扎满了密密麻麻的针,令她坐得极其不安稳。

能感觉得到那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量了片刻,但也仅仅是片刻,而后就收了回去。

顾荀将信物递过去:大人,你看。

透亮的羊脂白玉环扣,在阳光下还泛着莹白。

顾景尘只是淡淡地看了眼,开口却是吩咐别的事。

鄂国公后日七十大寿,替我准备些礼送去。

顾荀赶紧点头,心下汗颜,敢情他们大人在门口站了这么会儿竟然是在想这个。

那…他迟疑地问道:这位颜姑娘要如何安置?颜婧儿也在紧张地等待他的回答。

既想他同意她留下,又怕他会留下。

来之前,颜婧儿并没有去设想大名鼎鼎的顾丞相是什么样的人,可这会儿见着了,就有些不安起来。

这人一看就是严厉不好相处的,就跟……鬼使神差的,颜婧儿想到小时候教她《礼记》的夫子,也是这般常年不苟言笑,板着脸,但凡背书背错一个字就要打她手板心。

铁面无私大义凛然得很。

而眼前这人,比夫子更甚。

他的气势太过强大,光是那双眼睛就令人不敢直视,她实在想不出日后跟这样的人成亲会是什么样。

她想,她铁定是不敢的。

余光瞥见他抬脚进来,乌皮舄①缓缓走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他下摆微掀,露出一尘不染的白袜,上头不带任何花色,就跟他本人一样简单清隽。

颜婧儿?嗯。

哪个字?颜婧儿慌了下,才明白过来他问的是名字。

她低着头,声如蚊呐:舒妙婧之纤……她缓缓停下,没好意思再说下去。

这句诗词完整的是舒妙婧之纤腰兮,扬杂错之袿徽②,指女子腰肢纤细,如杨柳扶风。

这是母亲给她取的名字。

多大了?十、十三。

颜婧儿想了想,又补充道:虚岁十四,很快就要及笄的。

她话音一落,对面的人沉默了。

就连站在门外候着的顾荀也稍愣怔了下,而后不禁莞尔。

颜婧儿懊恼,她怎么就傻傻地说出那样的话呢,好像是迫不及待想要嫁他似的。

她贝齿轻咬,透明白皙的耳朵渐渐泛红。

就在她羞得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对面的人总算又开口说话了。

不过只是低沉的一声嗯。

顾景尘也没再问什么,将玉扣递给管家。

顾荀赶紧问:大人打算……你看着安排。

丢下这句话,他起身往玄关走去,很快就出了照厅。

颜婧儿红得发烫的耳朵渐渐冷却下来,过了会儿,就有个绿衣婢女过来请她。

管家给姑娘安排了住处,奴婢这就带姑娘过去。

一路上,颜婧儿都没心思去看丞相府的环境,她的心还停留在厅堂的时候,扑通扑通地跳。

奶娘却是高兴得很,跟在一旁小声说:小姐,丞相大人可真是人中龙凤。

我活了这么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般…这般…哎呀,这要怎么形容呐,简直就是好看得像神仙一样。

领路的婢女听了,噗呲笑出声来。

大娘可真是说对了,我们家相爷确实是人中龙凤。

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文能写诗作对子,武能骑马射雄鹰。

更何况年纪轻轻就当了丞相,很得皇上器重呢。

奶娘惊讶得咂舌。

婢女自豪,继续说道:你们既然是我家大人的亲戚,那就只管放心住下。

我们相府别的不多,就是宅子宽广,屋舍若干。

总共分东西中苑,西苑有一片湖边,夏日可游船。

东苑虽然也有湖,但没西苑的大,顶多算是个种荷花的池子。

那中苑呢?奶娘问。

中苑就是前院,适才你们待的地方就是。

大人平日里就在前院北边的百辉堂处理政事,晚上安置也是在那里。

说着,婢女带着两人走过甬道,经过一座高大的建筑时,那婢女停下。

说道:那里是祠堂,平日里不可靠近,姑娘要记住了。

颜婧儿点头,跟着她继续走。

相府确实很大,也不知走了多久,颜婧儿才来到一处小院。

姑娘的住处就在这,姑娘今日刚来,许多物件还得现成准备。

那婢女道:姑娘先稍坐,等会儿就有人将东西送来。

多谢你。

颜婧儿道。

哎呦,姑娘可折煞奴婢了。

那婢女道:姑娘是相府的亲戚,就是相府的主人,奴婢可当不得姑娘的谢。

你叫什么?奶娘问。

稔冬。

她笑着说完,便离开了。

进了屋子,奶娘关上门,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

她对颜婧儿道:小姐,你也看到了,丞相大人不仅将你留下来,还立马安排了住处。

小姐以后要有大造化啦,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颜婧儿抿唇。

那人就问了几句话,也没多说什么,让她之前打好的腹稿都憋在肚子里。

没想到,一切这么容易,可容易得令人不踏实。

奶娘还在碎碎叨念:这下好了,小姐有了着落,我也好放心回去。

也不知家里头现在什么情况,大媳妇有没有把晒干的……颜婧儿动作一顿:奶娘要走?小姐你听我说,奶娘道:我也舍不得离开小姐,但大槐村我怎么说都得回去。

家里还有孙儿等着我呐,我家里两个儿子在外做工,儿媳妇们下地干活,我得回去帮衬着才行。

颜婧儿眼眶蓄了些泪:我不舍得奶娘,奶娘干脆也带我走吧。

小姐说什么胡话呢,小姐好不容易来了京城见到未来夫婿,将来可是要做丞相夫人的。

又怎么能跟我去乡下受苦。

我不怕吃苦的,颜婧儿摇头:我一个人待这儿害怕,况且……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那人并没有将她当成未过门的妻子看。

在他眼里,自己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小姑娘罢了。

今日将她留下来,兴许是一时恻隐之心,可日后呢,日后觉得她碍眼了该怎么办?原先姑母带她走时也是百般说疼惜她,会照顾她,可没到一年就将她赶出门。

小姐,奶娘劝道:不论如何,小姐将来都是要嫁人的,我又能陪小姐走多久呢。

小姐去了大槐村就再也遇不上这么好的亲事了。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奶娘道:担心顾丞相以后撇下你不管是吗?但你大可不必多想,今日他将你留下来就是有好生照顾的意思。

即便日后你们不能做夫妻,他也会妥善安排你的后半生,总比跟着奶娘强。

她上前去帮颜婧儿揩眼泪:小姐听奶娘的,如果你真跟我走了,我这一辈子都要自责后悔,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在天上的老爷和夫人。

若是真有他撇下你不管的那一天,奶娘说:那小姐也别怕,奶娘立即来接你回大槐村去。

次日一早,颜婧儿就送走了奶娘。

寒风中,她立在后门,挥手送别,直到马车走得越来越远。

在外头她不好意思哭,忍得辛苦,可一进门,就趴在床榻上呜呜咽咽起来。

昨日管家送来了新的床褥用品,连脸盆柜子都是新的。

一同送来的还有个小丫鬟,服侍她起居。

这个小丫鬟叫拂夏,年龄约莫跟她一般大。

这会儿站在一旁手足无措,过了许久,才小声劝道:姑娘莫难过,兴许奶娘日后会再来看你。

颜婧儿咽下泪水,缓缓点头,起身收拾了下:让她们进来吧。

拂夏去开门,两个婆子抱着布匹早已等在门外,说是奉管家的命过来给她量身做衣裳的。

颜婧儿来的时候就那么个寒酸的包袱,里头不用想都知道衣裳不够穿,且她的衣裳单薄,眼下天气还冷,得做些厚实点的。

丞相府有现成的绣娘,平日里只是偶尔给顾丞相缝补缝补衣裳,大多时候都闲得很。

如今终于来了个姑娘,真是铆足了劲儿展示看家本事,断不想让人再说她们吃闲饭这种话。

颜婧儿自己也是很闲的,婆子们量身又让她选了布料,然后就走了,她自己没事做,就坐在椅子上发呆。

婢女拂夏是个少言寡语的人,也跟着一起发呆。

就这么的,主仆俩呆愣愣地过了一天,直到傍晚掌灯,有人端饭菜过来。

相府的吃食相当精致,颜婧儿不知顾丞相吃的是什么,总之,自从父母去世后,她已经很久都没吃过这么美味可口的饭菜了。

四菜一汤,煎炸炖炒都有,不过颜婧儿只拣素的吃,荤菜丝毫未动。

放下筷子,拂夏去收拾桌面,颜婧儿就出门沿着回廊散步。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穷亲戚,怎么好意思来咱们相府打秋风。

嘘——你小声点。

颜婧儿站在墙边,隔着一堵墙,清晰地听见那边的人说话。

再穷也是亲戚,想来还是血脉比较亲的,如若不然又怎么会被留下来。

阿意姐姐说得对,管家还派了人来服侍,那就算是府上半个主人。

以后可莫要再说这些话了,免得被人听去。

谁听去,府上主子不多,连下人也不多,偌大的府邸有几个人偷听呐。

再说了,她算哪门子主子啊,若是主子也不至于跟我们下人住东苑了,那应该去西苑住才是。

净胡说,西苑虽是主子们住的地方,可府上又没有女主子,那里空空荡荡的怎么住。

好了别说了,干活去吧。

颜婧儿安安静静地过了几日,除了一日三餐吃食有些动静,其他时间她都是窝在屋子里没出门。

拂夏不知从何处取来了本书卷,是简单的《孝经》,但也足够打发颜婧儿无聊的日子。

待第六日的时候,院子里总算来了人,是请她去外院的。

颜婧儿也没多问,拾掇了下,便老实跟着出门。

书房。

顾景尘刚与属官议完事,站在桌边写字,桌角放了个匣子。

顾荀站在边上,禀报道:派去的人查实过了,确实是颜家的嫡女。

颜家一夜之间泯于大火,独留下了颜姑娘。

颜家没什么亲戚,后事都是街坊邻居帮着办的。

颜姑娘在邻居家寄居了两个月,后又被其姑母接走,一同带走的还有颜家仅剩的财物。

但据说今年年初的时候,颜姑娘被其姑母撵了出来,独居在一处宅院给人缝补讨生活,还是奶娘从乡下赶来将她接走的。

他打开桌上的匣子,道:这里头是派去的人从颜姑娘家中寻得的。

也不值什么钱,都是后来邻居们从倒塌的房梁下找到的字画,有的还被火烧缺失了一角,带过来纯粹是给颜婧儿一个念想。

顾景尘笔墨未停,他正在写一副字,挥毫游龙走凤,笔势雄奇如脱缰骏马。

顾荀等了会儿,又试探地问:大人有何打算?顾景尘写完最后一个字,停笔。

兀自欣赏了会儿,拿起旁边的湿巾边擦手边道:那就先养着。

好,顾荀赶紧道:我已派人将西苑的屋子都收拾出来,想着,既然颜姑娘身份不是作假,那总该住进西苑去。

西苑是主子们住的地方,此举为何,不言而喻。

但见顾景尘没阻止,顾荀便稍稍安心。

过了会儿,有人来禀报顾荀,说颜婧儿已经在照厅等着了。

顾荀进门,颜婧儿赶紧起身,有些局促。

顾荀笑着问:颜姑娘这几日可还适应?适应的,颜婧儿回道:多谢管家照顾。

叫我顾叔就好,顾荀目光怜爱,越看越喜欢这个乖巧白净的小姑娘。

他道:让你来,是想跟你说搬院子的事。

颜婧儿倏地抬头,神色惶恐不安。

颜姑娘莫误会,顾荀赶紧道:是让你搬去西苑,西苑景致好,种了许多花,都是你们小姑娘喜欢的。

哦,我正好有空,带你去选一选院子。

说罢,就先抬脚出门。

外院是隔在西苑和东苑的中央,所以也叫中苑。

从照厅过去先经过宽敞的天井,出了门是一条狭长的甬道,但正对面就是通往西苑的拱门。

一进拱门,沿着墙建的就是一条精致的雕花游廊,游廊正前方便是巨大的湖泊。

湖中央设有凉亭,连接九曲桥。

颜婧儿此前听稔冬说过西苑的景致,可这会儿亲眼瞧见,还是忍不住惊叹。

这西苑是真的大,一眼望不到头。

湖岸边是郁郁葱葱的树木,白墙青瓦隐藏在翠绿之间。

颜姑娘这边请。

顾荀比了个请的手势,边介绍道:西苑一共有五个院落,都是准备给府上女主子的,不过眼下府上没有女主子,所以西苑还空着。

顾荀道:这些院落颜姑娘可随意挑选,喜欢哪个就住哪个。

颜婧儿点头,继续跟着他往北走,路过一处精致奢华的建筑时,她脚步停下。

瞧我忘了,顾荀道:西苑除了这一处院落不可选,其他的都行。

颜婧儿问:为何?这栋建筑是两层的小楼,前院宽敞且独立,南面临湖,从远处看就像坐落在湖中。

周围绿植充沛,百花环绕。

这处…顾荀笑道:是大人成亲后住的地方。

两人又走了会儿,来到最西边的一个角落,这处僻静且偏远,但颜婧儿却指着这处说:顾叔,我喜欢这里。

颜姑娘想好了?嗯。

颜婧儿望着院门口‘洗秋院’三个字,满意点头。

她确实挺喜欢这个名字的。

颜婧儿当日从东苑搬到西苑,平时冷冷清清的院子,搬家的时候却来了许多丫鬟婆子。

都是来帮忙的,且个个热心得很。

去西苑住果然就不一样了,颜婧儿心想,人人都来巴结她。

但颜婧儿本来也就没什么东西要搬,洗秋院的家具物什都是现成的,甚至比这里的还要好许多倍。

要搬的也就几件衣裳和日常用品,这些单拂夏一人就可胜任。

到了新居后,管家又给配了两个婢女和两个婆子过来。

婢女负责伺候颜婧儿起居,婆子们负责洒扫。

就这么的,空荡了多年的西苑,因着颜婧儿住进去,稍微有了那么点儿人气。

洗秋院的生活比东苑上了好几个层次,在这里不仅可以游湖,洗秋院还有个书房。

书房不大,但里头光线亮堂且暖和,最令颜婧儿高兴的是,西墙边的架子上放了些书卷。

她没事的时候,就喜欢拿着本书坐在湖中央的凉亭里,一呆就是一个下午。

日子还算自在。

直到某天,婢女来请她,说顾景尘请她过去一道用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