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天气,即使泉水边沿有遮雨的凉棚,也不是在户外泡泉水的好时候。
夏夕月打了个呵欠,爬起来抖落纱衣上的水,迷迷糊糊地回到屋里。
水灵根的修士,自然不用担心头发干不干的问题。
她随手一挥,乌发上湿漉漉的水便自行剥离,一阵小雨似的哗啦洒进院子里。
夏夕月干干爽爽,推门而入。
她目光在屋里一扫,很快落在之前自己带回来的柔软大床上,开心地扑了上去。
刚打了个滚,屋门砰一声响,被人从外撞开,重重摔砸在墙上。
一道人影卷着外面的狂风,踉跄落进屋里。
夏夕月蹭的坐起身,诧异地看着进来的人:你……话音未落,凌尘的身影已然在眼前放大,朝她倒了下来。
夏夕月一惊,本能地抬手去扶。
不过凌尘显然还有意识,没有砸到她身上,而是一手按住她,另一只手一撑,撑住了床榻。
……一个奇怪的床咚。
夏夕月:……是不是每次她从地底出来,都要被这么咚上一次才算结束?说起来,也不知是因为床比树软,还是上司的学习速度惊人,她感觉这一次的咚,比上次顺利了很多,至少没再磕到脑袋。
夏夕月看向凌尘,顺着神识欲言又止:你没事吧。
头顶,凌尘眼神冷的像是要杀人,那杀气并不是针对她的,而是对着别的什么东西。
但离得这么近,乍一看还是有点吓人。
夏夕月默默停嘴,偷偷拽过被子挡过下巴。
片刻后,还是觉得有点虚,又把被沿往上拽了拽,只剩一对眼睛露在外面:……只卖劳动力。
凌尘回过神,看了她一眼,把被子拨到一边。
夏夕月的神识当中,很快响起他的声音:你刚去过地底,其中一些阵法上有我留下的印记——发现你去找南弦,我要借题发挥来找你的事,才符合常理。
夏夕月:……你的渣男形象立得也太成功了……不过想想似乎也没什么问题——如果不渣,怎么会把刚收的亲传弟子捆在地底下当三伏火的净化器。
……夏夕月的床上没有纱帐。
不过凌尘竟然自带了一顶。
或者说,作为隐仙宗,甚至可能是整个修仙界最富的人,他的本命空间范围巨大,而且空间里什么都不缺。
凌尘抬手把床帐搭上去,白纱像被无形的线悬吊在屋顶,徐徐垂下,模糊了外面可能的视线。
两个人像之前那样,熟练地演了演。
阴沉的雷云在外面徘徊许久,终于渐渐散去。
凌尘感受着窗外的变化,紧绷的身体略微放松了一些。
刚才他好好地在岩洞里闭关,什么都没干,冷不丁就被雷劈了一下。
还好当时他身在洞府之中,重重岩石阻挡,并无大碍。
凌尘想起之前察觉到的阵法异动,猜到这种变化可能是夏夕月去过地底之后引起的,于是径直找了过来。
如今看来,还真被他猜对了。
对面,夏夕月耸了耸鼻尖,隐约嗅到了一点焦味。
虽然混在凌尘的一身冷香中不太明显,但她鼻子灵,确实闻到了。
往窗外偷瞥一眼,发现阴云退去,夏夕月忍不住问:天道究竟在从哪观察我们?凌尘显然心情不好,不太想说话。
但听到她问,还是勉强顺着神识答道:每个小世界都不一样,有时是从上空俯视,有时似乎有特定的能量核心,还有的是通过万物的眼睛……好在不管哪种,智能都不算高,不难应付过去。
夏夕月:这样啊,那……凌尘听出了她的欲言又止,收回望着窗外的视线,垂眸看了她一眼:?夏夕月在悄悄扳他的手:脖子酸。
既然糊弄一下就行,你不用掐得这么用力。
……凌尘回过神,松开手坐起身。
他转过头看了看天色:好了,我先走了。
夏夕月已经习惯了他这种用完就丢的渣男发言,她想起什么:等等,还有一件事。
凌尘停下脚步,站在门口,回过身看着她。
两人离得不远,还在神识能够沟通的范围。
夏夕月提起先前的状况:我刚才遇到了原之卿。
他在出口附近的湖边看到了我,还主动找我搭话……我担心他顺着那一带寻找,发现地穴的入口。
凌尘思索片刻,摇头:出入不可逆,他执着于那边,反而不容易找到真正的位置。
你若有空,倒是可以多去那附近走走,确切来说,那是整个隐仙宗当中,最难抵达地穴的地方。
顿了顿,他又道:就算真的找到,那些阵法也不是轻易就能破解的。
你平时该做什么便继续去做,最后透露些线索给他便是——有他捣乱,等时日到了,才更方便南弦从地下离开。
平时多留些神,别让他拿走三伏火就够了。
……那些机关阵法有那么管用?夏夕月回过头想想,发现如果没人引路,还真的极其难找。
她这才安心地点了点头。
……凌尘又回去闭关了。
虽然目前看来,这样也逃不过在关键时候被雷追着劈的命运,但比较起来,还是要比平时在外乱逛要安全得多。
夏夕月原本还觉得对付火毒颇为辛苦,此时一看,上司好像也没能轻松到哪去,顿时就有了一点拥有难兄难弟的踏实感。
休息了一阵之后,她精神抖擞地爬起来,继续研究药草和各种秘境,以及隐仙宗的地形。
这样一来,等仙山之试时,她就能及时找到解除蛇毒的东西,防止南弦觉醒神识时一不小心真被咬到。
几个月眨眼即逝。
很快,又到了去清扫南弦体内火毒的时间——如果间隔太久,原本只是贴在经脉中的火毒,会渐渐融入经脉,到时候就很难处理了。
……地底深处,流淌着火浆的岩穴当中。
南弦察觉到有人靠近,从修炼中醒来,睁开眼。
没一会儿,就看到了从洞口进来的夏夕月。
他神情一瞬间变得有些复杂,无力地重复:我说过,你不必再做这些。
夏夕月全都没听见,坐到他对面,仗着南弦被捆得结结实实,把手搭到他肩上,探进自己的灵力,吸引着经脉中那些尚未沉淀的毒素。
南弦清晰地感觉到火毒被从经脉中渐渐抽离。
意识到这么下去的后果,以及夏夕月将来的处境,尽管知道可能没用,他还是只能狠下心喝止:停下!才刚吐出两个字,没等尝试把人怼走。
夏夕月的灵力忽然一滞,竟然真的停了一下。
南弦微怔:……这么听话?夏夕月:……啧,习惯了。
南弦神君从小把她捡回家带大,虽然此时面前的只是神魂,但长得一样,声音也一样。
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声,夏夕月刚才的注意力又集中在经脉之中,于是下意识地真的停了。
总被这么打断可不行。
片刻后,她忽然灵光一闪,脑中仿佛燃起一根照亮了思绪的小蜡烛。
夏夕月收回灵气和搭在南弦肩上的手,从袖中抽出一段仙气缥缈的鲛纱。
这是之前裁衣服剩下的边角料。
因为实在漂亮,而且珍贵,夏夕月没舍得扔,干脆洗干净裁剪成几条缎带,随身带着备用。
鲛纱在地底火浆的照射下,如同一片闪着星光的薄雾。
南弦感受到上面的丝丝凉意,目光落了上去,微带疑惑地看着夏夕月的动作。
下一秒,就见夏夕月慢慢抬起头,目光幽森地看着他。
然后在南弦本能感觉不妙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用缎带封住了他的嘴,最后绕在他脑后,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南弦:……这都是从哪学来的乱七八糟的方法!该不会……他忽然想到一种可能,心里一沉。
但仔细一看夏夕月,触及她平静却仿佛微带得意的眼神,又逐渐想:这大概只是她自己想到的,而不是……不是凌尘那个混蛋干过什么奇怪的事,而夏夕月无意间跟着学会了。
……夏夕月对南弦脑中的奇怪画面一无所知。
没了他在旁边念经,夏夕月自在了不少。
她寻找着最合适的抽取速度,很快卷走了南弦经脉中浮动的火毒。
因为速度控制得好,南弦没像上一次那样被腾起的火毒激得头晕,但灵力溅起的毒素,本身就是极大的刺激,几番循环下来,他还是难免有些失神。
等好不容易挨到一切结束,夏夕月解开了那条缎带。
没等南弦视线聚焦,口中立刻又被她灌进来的灵液填满——小师妹喂药的效率很高,手法却令人不敢恭维。
南弦呛得低头咳了几声,等终于能说出话,一抬头,眼前又只剩岩洞拐角处的一片衣摆——夏夕月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所以压根不打算听,每一次都消失得飞快。
……夏夕月同样被体内多出的火毒,燎烤得不太舒服。
但心里却颇为轻松:她感觉自己找到了最高效的流程,并开心地决定以后也按这个方式走,不给南弦叨叨的机会。
每次火毒处在发作边缘,身体似乎都很渴求水分。
回药峰的路上,夏夕月踩着飞剑,俯首看到下方原野上的粼粼波光,忍不住又本能地有些心动。
卧底他不怀好意想起之前凌尘曾说,如果有空可以在这一带逛逛,误导原之卿,夏夕月理直气壮地落了下去——就算不泡水,凑近浓郁的水汽,心情也会比之前好上很多。
当然,这一次,她没再去那个满是可怕呆头鱼的湖,而是来到了河畔。
呼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低头看向水中,正好见一群鱼贴着河面游过。
看到鱼,夏夕月不由想起了上一次在湖边的事,进而想到了原之卿:按理说这人应该很忙,除了山里门派的事,他似乎还要兼理魔族事务,未必有空在这闲逛。
想法刚落,夏夕月鼻尖微动,隐约嗅到一股香气。
她正有些疑惑,这时,身后冷不丁传来一道声音:来一盘吗。
!夏夕月吓了一跳,倏地回过身。
同时腰侧长剑也本能弹出,剑刃翻转向后,卷携着周围的水汽,猛地刺向那一道过近的声源。
锵一声鸣响,湛蓝剑尖撞上了另外一把剑。
夏夕月握着剑柄,蹙眉望去,就见身后半米开外,原之卿一手握着剑鞘,抵住了她刺出的剑刃。
而另一只手……竟然捧着一盘热气腾腾的松鼠鱼。
夏夕月的目光,默默落在了那一条香喷喷的鱼身上,脑中忽然想起上一次偶遇时,原之卿说的那句她出鱼,他出厨艺之类的话。
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恰好一阵清风拂过,夏夕月清晰地嗅见鱼香,手里的剑不由松了一点。
……味道好像还挺不错,没有她想象当中的腥味。
夏夕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然后感慨地发现,这鱼生前是丑了点,但等真正做熟,却摇身一变,模样极为诱人。
原之卿的刀工显然很好,松鼠花刀打得极为精致,蓬开的鱼肉大小均匀,粒粒分明,上面浇着浓稠酱汁,每一道缝隙都被酸甜的酱汁填满。
只是这么打眼一扫,夏夕月仿佛就已经尝到了那种鲜嫩酥香的口感。
松鼠鱼很诱人。
但当视线无意间扫过端着鱼的手,夏夕月像被一盆冷水迎头浇下,刹那间咽下口水,回过了神。
她收回剑,目光扫过原之卿,神态平淡,心里却忍不住直犯嘀咕:这家伙居然又出现了,该不会真的打算拿她当突破口吧。
看来下次再去找南弦时,要加倍小心。
……旁边,原之卿见她收手,同样放下了并未出鞘的剑。
他看了看不搭理人的夏夕月。
有了上一次铺垫,如今已经很习惯她的态度。
原之卿毫不尴尬地找着话题:这条河里有不少银脊,听说是上次纹皇鱼的远亲,肉质紧实筋道,皮厚刺少,炖成汤是野味中的一绝。
只是它们同样喜欢栖息在河中巨石下面,水流稍有不对,便遁地而走,难以抓到。
他语气友善地科普完,目光在河里扫了扫。
没看到有鱼浮上来,也没见夏夕月有抓鱼的意图,他眼底划过一丝不太明显的失望:难道上一次,夏夕月身边群鱼聚集的场面,只是偶然?不过,虽然没有鱼,但原之卿似乎有了别的收获。
他余光落在夏夕月身上,暗暗回忆着先前的事:刚才夏夕月站在河边走神,被他惊到,持剑回身时带起的风,将她头顶斗笠上的薄纱掀开了一角。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原之卿眼力绝佳。
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夏夕月的脖子上,好像有什么异样的地方。
……旁边,似乎是他看得久了点。
夏夕月不太自在地摆弄了一下白纱斗笠,让它长长地遮下来,然后转过头,看着这边。
原之卿倒也没有一直打量,发现她在看自己,很快露出温和的笑,把手上那盘鱼往前递了递。
今天他倒真不是刻意蹲守,而是偶然才遇到了夏夕月。
鱼是早上现做的:空间存储活物的时限,眼看就快到了,鱼却还有三条没能吃完。
原之卿干脆把它们做成了三种口味,在空间中暂存,打算早上一条,中午一条,晚上一条。
没想到逛到这,正好遇到了来到河边的夏夕月。
原之卿于是暗想:这里离上次的湖不远,这位药峰峰主,却竟然接连两次出现在这,对着水域走神。
看来这一带,可能真的存在某些问题。
比如……地穴的入口,难不成其实是在水里?——用相反的属性来隐藏真相,倒很像是这群麻烦的修仙人士能做出来的举动。
这么想着,原之卿记起上一次和夏夕月偶遇时,自己留下的搭话借口,便挑了一条鱼端过来,打算走走过场。
反正从上次的事来看,夏夕月不爱吃鱼。
这样一来,等她拒绝,自己就能顺势问一问她既然不抓鱼,为什么还总要来湖边河边。
然后再试着从夏夕月的反应当中,推测出某些信息。
计划很丝滑。
然而原之卿递出鱼,下一秒,竟见夏夕月伸手过来,纤长手指矜持地捏起了他给鱼插好的竹签,然后她别过头揭开面纱,尝了一口。
顿了顿,又背过身,继续啃了好几口。
发现计划从第一步开始就崩掉了的原之卿,端着轻了很多的盘子看着她,略微怔住:……?……夏夕月心安理得地啃着那条鱼。
虽然不知道当初聚水球时,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卷上来一条鱼,但总之这鱼算是原之卿从她手上拿过去的,四舍五入就是她的鱼,吃一半也没什么。
当然,夏夕月在心里强调:这么做倒不是馋人家的鱼,只是因为如果不吃,万一原之卿今后一直拿这个当借口缠着她送,甚至变成光明正大尾随,事情反而麻烦。
还不如直接把这个理由吃掉。
他们两人一个出鱼,一个出力,分完赃就一拍两散。
身后,原之卿无声看着她,心情一时有些复杂:居然还真吃了,太没戒心了吧。
不过想想也是,自己目前毕竟是凌尘的亲传弟子,怎么看都是仙山上的好人。
而且药峰峰主精通药理,她的灵根本身又比较抗毒,寻常的毒,确实不容易对她生效。
寻常的毒……原之卿眸光微动,若有所思。
……旁边,夏夕月隐约感觉脊背发寒,像被什么可怕的东西惦记上了。
她并未在意:还能被什么惦记?——不用多想也能猜到,肯定是原之卿这个魔东西。
说起来,等今后南弦魔功有成,破土而出时,凌尘走不开,她恐怕还是得像重置前的世界线那样,去拦一下原之卿,防止他提前拿走三伏火。
夏夕月:……也不知届时自己会被一剑捅死,还是像上一世那样,因为坏了原之卿的好事,被抓去魔宗当沙包泄愤。
要是在魔族时,能一直有这种水平的伙食,倒是也不算坏事。
然而但可惜,想想就知道,俘虏恐怕没有这种待遇,更不可能让魔宗的少宗主亲自下厨——理智来说,原之卿把光溜溜的鱼骨头扔给她,才比较符合他恶劣的性格。
夏夕月忍不住翻着躯壳的回忆,找了找在魔宗那段时间的记忆。
然后心塞地发现,别说鱼骨头了,夏夕月根本连一顿断头饭都没见过,直接就上了路。
……躯壳自带的回忆,大多时候都是第一视角。
夏夕月看着看着,飞速没了吃鱼的心情。
她忍不住偏过头,隔着鲛纱看了看旁边一副少年模样的原之卿。
然后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那张温和笑着的脸,即使看上去再友善,也无论如何都藏不住内里的危险。
夏夕月:嗯?等等。
说起这个,这家伙不会趁机给鱼下毒,然后直接抓她去拷问吧。
她望着手里的鱼,想起魔修的无耻程度,动作略微一僵。
原之卿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样,眉眼很不明显地一挑:终于反应过来了?正想着,却见夏夕月只是短暂停顿了一瞬间,很快又若无其事地抬手,继续啃了起来。
原之卿:……夏夕月没看到原之卿的神态变化,也并不关心:反正有着躯壳给出的资料,她很清楚自己旁边站着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家伙,不用更多观察。
不过也正因如此,刚才的闪念过后,夏夕月又自己否认了这个猜测:原之卿处理事情的手段,有时确实简单粗暴,带着魔宗一贯的作风。
但另一方面,这家伙现在毕竟是在卧底。
如今大业未成,他总会收敛一点——比如这一次,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原之卿又不知道她有没有和别人约好在这里碰面,而且先前两人还在附近碰到过一次,这样暴露自己的蠢事,他应该不会去做。
夏夕月放心了。
她刚才其实只拿了半条鱼,而且不含鱼尾鱼头,只有鱼身,很快吃完。
夏夕月捻了个诀,把竹签洗净放回盘边,顺手递了瓶丹药,算是餐费。
然后学习了一下上司的常见举动,完事就走。
……飞剑载着夏夕月,迅速远去。
原之卿看看她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瓷瓶,沉默片刻,意味复杂地笑了一下。
水系土系的灵根修士,给他这个最擅长炼丹的火灵根送丹药。
还真是一件相当不走心的回礼。
……就像这位药峰峰主对他的态度一样。
肮脏的仙宗不过这么一来, 原之卿反倒能确定了。
先前感觉到的事,果然不是错觉。
夏夕月似乎有些排斥他——这一次,他可是看到夏夕月在走神才过来的, 绝不存在打断她和鱼置气之类的状况。
总之, 原之卿思来想去, 复盘了半晌,也没觉得自己哪有问题。
片刻后, 他想到一件事, 忽然感觉自己懂了。
上一次无意间在林中撞见他们的时候,原之卿就发现,夏夕月和凌尘关系匪浅。
但不管怎么看,夏夕月都更像是不情不愿、遭到胁迫的那一方。
而自己又是凌尘的弟子, 也就是说……原之卿笃定地想:夏夕月讨厌他, 一定是在因为凌尘的事迁怒。
……意识到不是自己的问题, 原之卿放心了不少。
他回过身,看了看清冽的河水,没见有什么稀有鱼类上浮, 顿时又兴趣缺缺地收回了视线。
原之卿随手收起盛鱼的盘子, 然后看了看手上夏夕月刚送的药瓶, 不屑地冷嗤了一声:他可跟那位天真的峰主不同, 不会乱吃别人送来的东西。
随手打开看了看,发现里面是一枚普通的毒清丹,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别的机关。
惯例检查完,原之卿不太在意地看了两眼, 想把这东西随手丢掉。
不过最终, 他动作略一停顿, 还是将丹药笼回了袖中。
——名义上的师妹送的东西,丢在外面,被别人看到就不好了。
在最终的目标达成之前,他必须维持好对同门友爱的隐仙宗弟子的形象,何况他还是凌尘的亲传大弟子。
原之卿:……按照目前的这个形势来看。
卧底到掌门死了,凌尘也死了,自己就能上位当掌门,然后光明正大地负责看管三伏火……只可惜修真之人寿数漫长,老掌门姑且不说,等熬到凌尘消失,魔宗恐怕早就乱了套。
……如果始终没有成效,倒是可以考虑来上两波暗杀。
虽然很难成功就是了。
原之卿目光冷漠,一边随意畅想着今后的计划,一边抬起了手。
一缕细小的青风从他掌间流过,顺着骨节分明的手指攀附而上,逐渐凝成了一条长着翅膀的透明小蛇。
它脑袋靠在原之卿指尖,蛇信探出,活了似的在风中嗅闻,像在追溯着某些微薄的气息。
刚才趁夏夕月背对着他吃鱼,仗着距离近,还有鱼香遮掩,原之卿往她身上弹了一道隐蔽的追踪术式,稍后能用特殊的风蛇追寻。
只要不特意清除,可以保留几日。
……原之卿其实没有夏夕月想象中那么忙。
他确实要处理不少事务,但他能用的时间也确实很多,大多时候,原之卿都很清闲。
反正此时闲着也是闲着,原之卿于是往夏夕月所在的方向跟了过去。
走出一阵,他很快认出了周围这一段路,这是药峰的地界。
——夏夕月似乎没再去其他地方乱逛,而是直接回峰了。
原之卿隐在树丛中,缓下了脚步:隐仙宗的这几大峰,尤其是峰主所居的地方,他早就探查过几遍。
因此他能够确定,这些位置,跟地脉和潜藏的三伏火无关。
看来她只是普通地回家。
魔宗卧底很快对此没了兴趣,打算离开。
但这时,原之卿忽然感觉到了什么,身形瞬间崩散,像一棵普通的藤蔓,隐没在身后的树荫中。
很快,斜上方,天边划过一抹流光。
有人御剑经过,直奔药峰而去。
等人走后,原之卿的身影重新出现在林间。
他望着药峰的方向,想起刚才那道人影,若有所思:凌尘?……这人怎么也往药峰去了,峰主之间明明不常走动。
这个问题在脑中浮出的一瞬间,原之卿眼角狠跳了一下,忽然想起了前一阵,在树林中偶然撞见的事。
他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难道…又是这对狗男女想要私会?可旋即,原之卿回想起刚才凌尘经过的样子,总觉得比起平时,这位仙尊的动作当中,似乎有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急切。
原之卿:……毕竟是那个为人冷漠的凌尘,和人幽会这种事,他可能去做,但应该不会这么着急。
相比起来,这倒更像是有其他急事。
……而有急事,通常意味着,人容易在慌乱之中,暴露出某些信息。
……这个可能性,让原之卿难以拒绝。
他很快做出了决定:暗中过去看一眼。
话虽如此,原之卿却没有顺着药峰,继续往上——凌尘的感知并不算弱,药峰也没有大片深林帮他隐蔽气息,再往前,无异于自投罗网。
原之卿抬手召出那条风蛇,跟它贴了贴额头,将蛇放出。
感官被切换到了术式身上。
原之卿人还藏身在山底,视野却仿佛在随着清风游走,一瞬间扩张到极致,又很快收束成一线,遥遥聚焦在峰顶。
夏夕月的那一座仙圃小苑,在他视野当中,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院子后面,有一汪露天灵泉,边缘有玉石砌成的亭子和池沿。
夏夕月正惬意地泡在里面。
有遮光的凉亭,她没戴那顶斗笠,但身上的纱衣却依旧穿着——毕竟是一片露天的泉水,在里面打打坐还行,真要当成澡堂泡,总觉得有点不自在。
泡到一半,夏夕月想起忘了什么东西,起身去取。
原之卿看到她破水而出,蹙了蹙眉,移开了视线。
然后又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什么,飞快移了回去。
——就见一道白衣飘飘的人影从前院走来,正是凌尘。
他迎面遇上夏夕月,两边全都一怔。
下一瞬,凌尘居然露出一丝你来得正是时候的神色,毫无预兆地一抬手,揽住夏夕月,突兀将人带进水里。
水花飞溅,两个人拥着沉了下去。
隔着清澈的水面,能看到同色白衣在水中云雾般翻滚,乌黑发丝柔软交缠。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原之卿像被烫到了眼睛一样,猛地往后一退,本能地切断了术式,后背重重撞到了树干上。
再回过神时,他的视野已经切换回了自己的视野。
那些不堪入目的景象,全都消失了,面前只有淡薄的山川草木,轻柔抚过他的眼帘。
原之卿:……原之卿:???——无耻,实在是太无耻了。
天都还没黑,药峰山脚下,峰中弟子来来往往。
而山顶露天的温泉池边,光天化日之下,把正在沐浴的同门师妹、甚至徒弟扑进池里……凌尘知道他在做什么吗?!求你们检点些原之卿:……虽然早就知道自己的这个师尊, 不像看上去那么光风霁月,但没想到这人在把魔爪伸向了同门师妹的同时,举动竟然还如此轻佻。
夏夕月好歹也是镇守药峰的一峰峰主, 可刚才看上去却全无反抗之力。
凌尘在隐仙宗中, 居然已经到了这种一手遮天的地步?原之卿吹了一会儿山风, 脸上红晕褪去,渐渐冷静下来, 恢复了理智思考的能力。
——仙宗这群家伙, 生活还真是混乱。
毫不检点,没脸没皮,恬不知耻……总之就是枉为修者。
另外,这么看来, 刚才在湖边感觉到的事, 果然不是错觉:夏夕月的脖子上, 或许真的被套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毕竟凌尘这种心机深沉的人渣,想算计她,确实没什么难度。
想着想着, 原之卿不由眯了一下眼睛, 莫名有一种自己看中的玩具被别人抢走玩弄的不悦。
不过很快, 他的心思又转回了正事上:本以为凌尘匆匆赶来, 是有什么要紧事。
没想到他的要紧事居然只是……啧。
既然打探不到什么,自然没必要继续在山脚待着。
原之卿兴趣缺缺地离开。
路上,他想起魔宗附近那个越来越不安分的混沌魔源,心里无声叹了一口气。
当务之急,就是尽快拿到三伏火。
可一直到今天, 他也始终没能弄到相关的消息。
跟了夏夕月一阵, 同样收效甚微。
若是想尽早拿到结果, 或许得主动一点,创造时机。
离开药宗一段距离之后,原之卿不再隐藏自己,御剑前行。
途径平顶峰,他略一低头,看到宗中逐渐多出来的各门各派的弟子,若有所思。
——仙山之试就快到了。
这一次的主办地,就在隐仙宗。
届时山门大开,若不趁机做点什么……实在浪费。
比起漫无目的地等待消息,或许人到绝境时,才更容易吐露真相。
原之卿想起什么,眼底无声滑过一抹寒光。
……远处的药峰当中,夏夕月后背一阵发寒。
不过毕竟刚从灵泉里出来,山顶又有风,再加上早就被反派惦记上了,她没太在意,很快沥干了自己身上的水,进到屋里。
事到如今,夏夕月已经逐渐熟悉了这个小世界中,自己诡异的日常生活:去给南弦清毒,回来以后被上司在奇怪的地方就近×咚,骗骗天道。
偶尔再在半路偶遇一下居心叵测的原之卿。
然而重复几次之后,夏夕月渐渐发现,自从那天吃过原之卿的松鼠鱼,他似乎就很少再出现了。
夏夕月:……总感觉这家伙闷声不响,是在暗地里憋着什么大招。
不过,往好的方向想,也可能是原之卿的注意力,已经成功从她身上,转移到了那片水域?这样的话,事情倒是很妙。
随机刷新的原之卿,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夏夕月的工作重心,主要还是放在了南弦和他体内的火毒身上。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仙山上的生活,几月几年也如眨眼一瞬。
很快就到了仙山之试开始的时间。
仙山之试五十年一届,供各宗切磋交流,举办地点在各个大宗当中轮换,今年轮到了隐仙宗。
因为人流混杂,每到仙山之试,总会出些小小的乱子。
比如这一次,夏夕月记得,原之卿会趁乱让魔修攻山,想通过隐仙宗的布防,找到火脉可能存在的地方,只不过最终他无功而返。
……很快,夏夕月就接到了山门调令。
仙山之试期间,她负责镇守北边的连云峰和当归峰。
看到这处位置,夏夕月眨了眨眼,猜到是凌尘动了一点手脚。
根据先前他们的推算,连云峰后崖深处的瘴气中,很可能有着沉睡的焰冰蛇,以及与之伴生的九色融雪芝。
前者届时会被自爆的魔修惊动,一路游走到被捆着不能动弹的南弦那里,逼他觉醒神识。
而后者则能解前者的毒——万一南弦倒霉地在提升途中,被蛇咬到,九色融雪芝能及时把他捞回来。
……随着仙山之试临近,夏夕月收拾好灵药和鲛纱,带足分量,去了该她守着的地方。
仙门往往都有镇守一方的作用。
哪里妖兽凶猛,就镇在那处山脉之外。
一来妖兽聚集的地方,灵气往往也比别处浓郁,便于修炼;二来这也算是保护凡间的一道防线。
等到了地方,离仙山之试正式开始,还有一段时间。
夏夕月假装巡视领地,实则打算去连云峰的后崖转一转,偷瞄一眼九色融雪芝的位置,方便之后趁乱拿到。
然而等实际这么一转,她才发现,自己好像又犯了同样的错误。
夏夕月身在山中,看了看手中画着墨色线条的平板地形图,又看了看附近层层叠叠的山峦。
连云峰的后崖这个位置,听上去颇为具体。
然而实际看来,它绵延近百里,囊括了巨大的范围。
更麻烦的是,这里竟然叠着不少禁制和幻境,阵法皆是依托山门大阵建成。
夏夕月对着那边比划了一下,感觉硬砍倒是也能砍开,但那样势必惊动山门。
到时候一群峰主以为有人入侵,匆匆赶到,然后发现只有她在这,事情就太尴尬了。
夏夕月:……上司那里,应该有阵法的钥匙吧——毕竟是未来隐仙宗的继承人,在隐仙宗范围内,应该能横着走。
这么想着,趁仙山之试还没正式开始,不用留在守地,夏夕月匆匆去了凌尘闭关的地方。
……然而等到了洞府前,敲了一会儿门,无人应答——里面空着。
凌尘不在这。
夏夕月怔了一下:……难道是在忙仙山之试的事?那可就难找了,隐仙宗这么大,谁也不知道凌尘现在逡巡到了哪个地方。
没准他还被派去出宗应酬了,短时间内很难赶回来。
思索片刻,夏夕月转身打算去平顶峰。
那边消息比较灵通,他们或许知道凌尘现在在什么地方。
可是到了平顶峰,逮了几个消息灵通的器宗弟子询问,却依旧没有问出结果。
……夏夕月只得离了峰,踩着长剑在山里茫然打转,心里盘算着下一步该去哪找——如果现在去地底见一趟南弦,再出来时,凌尘没准会像之前那样精准出现。
但现在,恐怕有不少魔宗已经潜入进来,贸然进去,容易提前暴露南弦和三伏火的位置。
而且凌尘若是正好有事走不开,害他白被天道降雷来劈,反倒不妙。
钓鱼执法的上司想着想着, 夏夕月的目光,就不自觉地落到了山间一条河流上。
随着体内火毒渐多,她越来越喜欢水汽充裕的地方。
反正现在也没有特定的目的地。
夏夕月干脆落了下去, 打算换个舒坦的环境再继续思考。
没准脑子一清醒, 就忽然有主意了。
……刚落地, 一尾泛着金光的河鱼浮上水面,呆呆看着她, 一副很好抓的样子。
想起上次鲜美的松鼠鱼, 夏夕月眼波微转,有点心动:这鱼比那天湖里的呆头鱼好看多了,说不定等做熟了,味道也更好。
正蠢蠢欲动地想抓, 鱼却忽然有了异动, 它那双平板的眼睛像是映出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忽然猛一扭头,倏地潜了下去。
夏夕月微怔,意识到什么, 一下回过身。
就见身后, 凌尘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那, 正静静看着她。
!上司!!半天都找不到的人, 忽然主动从天而降,夏夕月开心起来。
她正想迎过去,神识里却忽然传来了凌尘的声音,只听他淡淡道:跑。
夏夕月:……嗯?她有些疑惑,但还是本能地听从了凌尘的建议——以往一起做任务, 上司几乎从没出过错。
夏夕月天真地御剑就走。
刚飞出没一秒, 颈间一麻, 像被什么东西重重电了一下。
与此同时,体内灵气忽然变得滞涩。
夏夕月一惊,连人带剑猝然下落。
在坠进河里之前,一道白影掠来,凌尘稳稳接住了她。
夏夕月懵了一下才回过神,明白了刚才究竟是什么东西暗算她。
——是那枚凌尘给她戴上的,用来威胁她的,一直像个饰品一样静静待在她脖子上的锁灵环。
凌尘是雷火双属性,颈环的阵法当中,存储着他的一些灵力。
夏夕月冷不丁被电,此时全身酸麻,如同蚂蚁爬过,她咬牙震惊道:……钓鱼执法?被我劈总好过挨天雷。
凌尘带着她赶往附近的住处,冷淡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过来人的沉稳,你现在是在被我胁迫,见到我不想搭理,才最正常,主动迎过来算是怎么回事。
夏夕月:……你跟天道的斗争经验真的好丰富。
不过这么说来,凌尘刚才其实没下狠手,用的主要是锁灵环那个切断佩戴者灵力的功能。
比起漫天阴云……夏夕月默默记下了自己的纰漏,决定以后更入戏一点:上一世的夏夕月太过背景板,天道懒得盯她,所以她平时自在一点也没什么。
但如今看来,附近有凌尘,又没有遮挡视线的物体时,似乎还是得多注意一些。
……两人一路驶向附近的府邸。
而天边那一些不知何时堆积的阴云,居然也无声跟了过来。
那种诡异的窥视感,让夏夕月无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抬起恢复了一点力气的手,理了理面纱,强行压下了心里的别扭。
凌尘倒是已经很习惯的样子,完全无视了身后那片云。
他进到府中,推门而入,熟练地把部下往床上一丢,落下纱帐。
然后自己也进到纱帐中。
一抬头,看到夏夕月欲言又止,凌尘很明白她在想什么:你破不开后山的阵法。
夏夕月连连点头:有个机智的上司真是省事。
那些阵法随时都在变动,这是钥匙,能生效三日。
凌尘递给她一枚泛着银光的玉简,前不久发现问题以后现做的,使用时灌入灵力,它会给你引路。
夏夕月接过那枚小指长短的菱形玉片,好奇地打量片刻,仔细收好。
凌尘又道:焰冰蛇和九色融雪芝所在的详细地点,我也已经加到了‘钥匙’当中。
除了焰冰蛇,那附近还有些其他灵兽,你自己小心。
届时若那东西盯我不严……他余光瞥了一眼天边,像是想到了某些不好的回忆,不悦地蹙了蹙眉,接着刚才的话继续道,我会去助你。
不过按照你这具躯壳的修为,只要事先做好准备,不难应付那些守卫的妖兽。
……夏夕月来了一趟,带走了不少有用的东西。
大典举行过后,很快就到了试炼的日子。
各宗弟子自觉成组,带上中止试炼用的符篆,三三两两进入深林。
夏夕月落在附近的山中,远远望着这一幕。
说是镇守,但实际上,她要做的事却不算难——来试炼的弟子们遇到生命危险时,会放出符篆,发出求救的信号。
所以看到哪里有信号,她去哪里捞一下人就好。
而作为一个有着重置前记忆的渡魂人,夏夕月对这一带的事情还算清楚。
除了尚在沉眠的焰冰蛇,这里只有两只超出预计的妖兽。
只要自己先假装偶遇,引出宗门阵法把它们困住,试炼途中,其他弟子就很难再遇到危险。
遇不到危险,自然就不再需要她出手营救,她就能腾出时间踩踩点,先把解毒灵芝弄到手。
这么想着,夏夕月循着记忆,赶往其中一只比较危险的妖兽所在的区域。
……刚一靠近,夏夕月就觉得,事情似乎不太对。
越往前,空气中的灵力波动就越是强横,似是有人正在鏖战,隐约还有阵阵闷雷似的兽吼声传来。
夏夕月一怔,催了催脚下灵剑。
她本就不慢的速度再度拔升,眨眼间便抹消剩下的距离,赶到了灵力混乱的中心。
低头一看,竟然看到了一个熟人。
——正是长虹真人的小徒孙,也就是当初她去取物资时,那个帮她把东西整理好拿过来的小弟子。
小弟子没了那天的沉稳,此时正攥着飞剑,狼狈逃窜,他身后是一头毛发蓬松的恐怖妖兽。
夏夕月一眼就认出了那只兽:正是她打算提前用阵法困住的妖兽之一,冥水狮。
这种妖兽浑身都是宝,对其他宝物的气息也极其敏锐,一旦嗅到便想牢牢咬进嘴里。
而器宗的弟子当中,除了那个有些古怪的大弟子,其他人全都是一身法宝从头挂到脚,倒霉被冥水狮追赶,倒也正常。
看清局势,夏夕月落向地面,脚下轻踏。
一道土龙轰然从前方钻出,猛地把小弟子顶向半空。
冥水狮的血盆大口擦着他的衣摆合拢,密密麻麻的尖牙嘎吱啃在土柱上,一人粗的土块瞬间湮灭成粉,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
发现自己咬错了东西,它摇了摇脑袋,发出低低的怒吼,血腥眼瞳锁定了旁边的小弟子。
但在攻击之前,夏夕月并拢手指,一道水鞭甩出,把人拦腰捞到了自己身后。
惨遭卧底背刺虽说小弟子手忙脚乱, 还没来得及用上求救符篆。
不过人都要被吃到嘴里了,她出手救一下,也不算违规, 只要之后记录在册就好。
而且这么一来, 正好假公济私, 用这个理由把这只超阶的妖兽弄走,消除隐患……夏夕月正悄悄打着小算盘, 后腰忽然一麻。
紧跟着, 冰冷的酸麻自那一点骤然扩散,眨眼间席卷全身。
夏夕月动作一僵,思维也被迫停顿了一下:……谁?谁背刺她?!对面,冥水狮怒啸着冲了过来, 她身后仿佛也有一道鬼魅般的人影正在靠近。
夏夕月咬了咬牙, 尽全力稳住发颤的手, 一剑插进脚下岩层,想先把两边的家伙逼退。
但这时,头顶传来一道破空声。
——身后的小弟子随手丢出一件泛着幽光的法器。
法器灵力充沛, 飞出时如同一团粘稠的旋涡, 冥水狮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了过去。
它伏低身体, 尾巴甩动, 目光在法器和夏夕月之间来回移动。
片刻后,到底还是觉得法器更美味些,于是咆哮一声猛地扑近,蹦跳地追着它跑开,地面也仿佛在随着它的蹦跶一阵阵颤动。
夏夕月无言地看着这只笨重的大猫。
身后的人低笑了一声, 似乎是在嘲笑冥水狮的智商。
夏夕月被这声音惊动, 一下从那只巨猫的画面中回过神, 警惕地转头望向身后。
只是这么一个动作,就让她一阵头晕,忍不住靠在了旁边的树干上。
略微晃动的视野中,小弟子早已没了刚才狼狈的样子。
他抬眸着看着夏夕月,对上她的视线,不紧不慢地晃了晃手中一根细长的木刺。
刺尖淬毒泛光,正是刚才从后偷扎她的东西。
夏夕月看着那根刺,生气之余,隐约感觉自己抓住了什么——寻常的毒应该很难对她生效。
而且刚才,她并未把小弟子放在自己身后,两人相隔至少十数米。
可这人却能悄无声息地摸到她背后,给她一下。
这种实力,再加上这种突如其来的袭击和恶意。
小弟子的身份呼之欲出。
……原之卿?一瞬间,夏夕月有些茫然:现在这个时候,这人不是应该在另一边统筹那些混进来的魔修,准备趁乱攻山吗?跑到这来针对她干什么?而且看这样子,原之卿显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一副蓄谋已久的架势。
……这人到底有什么目的?正想着,对面的小弟子身形拔高,脸也扭曲了一瞬间,当着夏夕月的面,逐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原之卿披着一身覆盖了全身的黑袍,脸上扣着遮挡严实的面具,看上去并不打算暴露自己的身份。
他的声音也和平时不同,装出了一副老成的样子,像个玩世不恭的隐世老怪一样,冷笑着对夏夕月道:新任药峰峰主还真是年少有为,早早就坐上了这个位置——难得遇到,正巧我跟上一任峰主还有些账没清,既然这样,那些仇,今日就都算在你的身上吧。
夏夕月眼角略微一跳:……胡说八道,上一任峰主年纪都够给你当爷爷,而且常年闭关不出,你们能有什么仇。
她拿不准原之卿的目的,正想顶着身体的不适,稍作试探。
然而还没等开口,原之卿忽然屈指一弹。
一朵幽绿火焰自他之间落地,眨眼间放大成圈,带着丝丝杀意,朝夏夕月逼近过来。
虽然刚才被刺进了未知的毒,但这种程度还没法完全压制住她。
夏夕月暗中握紧了尚在手边的剑,正打算先试着开溜。
然而滞涩的灵力刚一运转,随着幽绿火焰逼近,她经脉中的火毒竟被轰的引动,瞬间炸开。
?!自从第一次火毒爆发,夏夕月体验过那种不妙的滋味之后,就一直谨慎躲着阳光,吸附毒素的时候小心控制着速度,每天老老实实灌灵液、泡灵泉,积攒的毒素已经很久没再爆发过。
可原之卿这些火,不知是怎么回事,竟然像是遥遥引动了她体内蛰伏着的火毒。
经脉烧灼般剧痛,夏夕月原本想御剑而走,可此时那柄不争气的剑却随着灵力一起,变得不受控制,只能象征性地握在手里。
那一圈幽绿火焰则带着极强的压迫感,缓缓缩近。
火毒在经脉中来回碰撞,越来越烈,神识仿佛也跟着震颤起来。
夏夕月视线模糊地看着走近的黑衣人,支撑不住地靠着树干,半跪在地上,只觉得浑身又热又疼,像一只被捆上烤架的猪,经脉里仿佛都流淌着辣酱。
她有点想缩回神识睡上一觉,等原之卿的阴谋诡计折腾完了再出来。
但又担心这样会错过什么重要线索,只好先硬顶着。
……而同一时间,对面神秘人的面具下。
原之卿同样微蹙着眉,心情不渝。
其实他是打算把人逼到绝境,看看夏夕月会往哪边跑。
这里离各方援助,都有不断的距离。
因此原之卿想,如果运气好,夏夕月或许会暂时躲进一些有阵法保护的地点——比如那处他找了很久的地底火脉。
然而这一次,事情又和他的计划不太一样。
眼看着火焰越围越近,夏夕月居然没逃。
她反而顶着木刺上的毒,握着剑留在原地,神情紧绷,竟是一副打算留下来死战的样子。
原之卿看着她那副咬牙强撑的样子,心里隐隐有些烦躁。
紧跟着他忽然想到什么,目光冷了下去:难道是夏夕月猜到了他的计划,宁死也不想暴露隐仙宗的秘密,所以才不肯走?本来有更轻松的办法,主动飞一段就行。
原之卿轻声开口,他穿过那一圈困住了夏夕月的幽绿火光,越走越近,可惜了,谁让你非要去选最难的那一条路。
随着他靠近,那一圈诡异的火焰也围在他周身,越逼越近。
夏夕月浑身烤得发烫,忍不住抬了抬剑,本能地做出一点召唤水流的动作。
但才刚一动,一股气息迎面靠近,手腕被原之卿一把攥住。
原之卿俯下身,把剑从她手上拿了下来。
他看着夏夕月,随意诈道:你身上沾着地脉里的气息。
带我进去看看,否则……眼前的人,似乎极其抗拒他的靠近,身上的颤抖越来越明显。
原之卿起初以为她是气的,或者是在害怕。
但很快又觉得不太对劲。
他蹙眉看着不断喘息着的夏夕月,托着下巴让她抬起头,就见那对漂亮的眼睛此时已经难以聚焦,冷汗顺着颊侧滑了下来。
人我就先捡走了夏夕月被迫仰起头, 冷不丁看见原之卿那一张戴着面具的脸,虽然只模糊看见了一道轮廓,但还是忍不住嫌弃地往后挪了挪。
这么一晃, 她眼前更晕, 终于支撑不住, 一头栽倒下去。
原之卿下意识地抬手接住人,怔了一下, 片刻后才回过神。
……怎么这么虚。
而且又是发抖, 又是冷汗。
明明他记得自己下的毒,好像并不是这种症状。
等等,该不会……原之卿猛然想到什么,心里略微一惊。
他抬手覆上夏夕月的命门。
探查片刻, 然后疑惑地发现还好:这人倒是没有断脉自尽, 就只是普通地晕了过去。
说起来……原之卿看着倒在面前的人, 短暂陷入沉默。
最早,他计划先手袭击,让夏夕月不得不逃窜躲避, 然后通过她逃走的方向, 找到可能通往地脉的地方。
这个计划没能成功。
他又想干脆抓起人来拷问一顿, 强行从她口中问出情报。
然而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夏夕月就先一步失去了意识。
原之卿:……这人不会是故意的吧。
他狐疑地打量着夏夕月,推着她晃了晃。
毫无反应。
啧。
原之卿盯着失去意识的人犹豫片刻,心想,要不干脆把人带回去?反正算算时候,此时另一边, 混进来的魔修们已经开始攻山。
隐仙宗四处起火, 一片混乱当中, 丢个峰主也不算稀罕。
带她回去关起来,慢慢审问,总能问出些东西。
而且若是凌尘真的那么在意她,没准还能拿夏夕月当人质,换到自己需要的情报。
这么想着,他抱起夏夕月,打算招个部下过来,让他把人暗中带走。
但才刚直起身,原之卿忽有所觉,微一侧头。
吼——一道咆哮声轰然炸响。
——刚才追着法器跑远的冥水狮,不知为何去而复返,化成一道流光从背后直扑过来。
原之卿蹙了蹙眉,周围尚未消失的幽绿火焰忽的腾起,迎了上去。
利爪弹出,重重拍向原之卿,途中却被火盾拦住。
两相碰撞,两种截然相反的属性竟然撞出了滋滋的煎炸声响。
这场短暂的交锋很快见了分晓,气势雄浑的冥水狮被狼狈逼退,它挥着巨大的爪子,缩头缩脑,闷声想逃。
然而在来得及转向之前,眉间忽然一道红纹隐晦闪过。
狮子逃跑的步伐,忽然一顿。
再度扑起时,它竟然又一次朝着原之卿撞了过去。
……这种与本性相悖的举动,有些出乎原之卿的意料。
他飘身避开,看了看冥水狮根根竖起的鬃毛,诧异微带诧异地发现,这种谨慎狡诈的狮子,此时居然开启了保命时才会用到的狂暴状态。
原之卿瞥了它一眼,勉强变得专心了些:想处理掉这头反常的妖兽,并不算难。
但同时,他又不想闹出太多动静,影响到他暗中把人掠走的计划。
稍一凝神,身后忽然一道黑影擦过。
——一只全身暗绿,一人多高的鸟,冷不丁从林间的阴影处蹿出,它贴着原之卿一掠而过,抖抖被沾上一层火星的羽毛,飞速逃走。
当然,它不是一只鸟走的,飞走时,爪子下面还抓了一个夏夕月。
原之卿猛地回身,难以置信地发现,自己竟然被两头畜生声东击西地算计了——可妖兽本不该有这种智能,周围有其他人在操控它们?!不管是谁,居然敢抢他拿到手的东西……原之卿脸色不太好看,懒得再考虑暴不暴露的问题,一掌挥向扑过来的冥水狮。
轰然溢出的灵气沾着丝缕火焰和魔息,山岳般横压过去。
狂暴状态的狮子被重重击中,它像倒飞的利箭般拍进山中,撞上坚硬石崖,留下一片巨大的蛛网裂隙。
冥水狮镶嵌在坚硬的岩石上,爪子抽动了两下,眼前仿佛闪着几圈蚊香。
过了几秒它才噗通倒地,软下来的爪子扒了扒地面,没有了继续跑去撕咬的力气。
原之卿没往这边再看一眼。
那一缕幽绿火光回到他身前,在他脚下凝成一把长剑。
他森冷的目光锁定了那只鸟和夏夕月离开的方向,踏剑去追。
才刚飞出不到一里,他忽有所觉,长剑突兀刹住。
一道雷霆划破长空,映亮了这一方有些昏暗的森林,擦着原之卿身前一闪而逝,在他脚边劈开一道边缘锐利的极深沟壑。
原之卿反手握住幽绿长剑,仰头看向斜上方。
就见一个白衣飘飘的人停在空中,正垂眸俯视着他,面上没有多少表情。
……凌尘。
原之卿越过他,往那只鸟和夏夕月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他们早已不见踪迹。
他冷笑着收回视线,目光落在凌尘淡漠的脸上,又扫过面前那道雷劈的断痕,随口调笑:怎么,不乐意我动你的宠物?这话倒不至于暴露身份。
刚才他确认过,夏夕月脖子上真的套着东西,紧跟着凌尘就来了。
稍有些见识的人,便不难猜到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
斜上方,凌尘垂眸打量着原之卿,并未多言。
在他看来,面前这人,也算得上工作需要的金手指之一。
等到了最后一步,混沌魔源的封印还需要他来开。
如果不是忽然发现原之卿想把部下拐走,凌尘也懒得出面多管他的闲事。
然而现在,肯定没法继续视而不见了。
……另一边,灵鸟抓着夏夕月,风木双属性的加持,让它瞬间掠出了半座山的距离。
南弦附在这只临时抓到的妖兽体内,远远回头看了一眼。
就见他们刚才离开的方向电闪雷鸣,不时腾起剧烈的火光。
不过那两个人显然都还收着些力——恐怕是因为周围山中,还有一些零散的弟子,凌尘需要做一做体恤弟子的样子。
而原之卿毕竟身在敌人的地界,引来一个凌尘已经足够麻烦,若是动静再大,惊动了其他各方的峰主,一群人优先跑来围剿他,他显然也讨不了好。
……不管怎么说,总算是趁乱把人捞出来了。
南弦低头看了看昏睡着的夏夕月,疲惫地叹了一口气:重来一次,夏夕月居然又被那个变态盯上了。
他想着想着,额角不禁抽痛起来。
这倒不全是因为忧心,更是神识所限。
妖兽眉心的红纹,断断续续地闪烁起来,原本属于野兽的意识正在挣扎,神识的控制越来越虚弱。
南弦感觉时长已经到了极限,但又不敢就这么把人扔到林中——今天魔修攻山,虽说只是做做样子,但万一有人途经此地,看到夏夕月人事不省地躺在地上,于是上前捅上一剑……那种场面,他简直不愿多想。
借你的床一用就在这时, 南弦目光微动。
妖兽极佳的视力,让他在林间捕捉到了一道身影。
那是一个浑身银光闪闪的青年。
錾银发冠,水银衣袍, 连长靴和剑鞘都纹着银色的丝线。
再加上素白到有些反光的肤色, 他整个人站在阳光下, 如同一块行走着的抛光银锭,极其耀眼。
这种诡异的着装风格, 即使在审美独特的器峰上, 也颇为罕见。
南弦很快认出了人——这应该是长虹真人那个奇怪的大弟子,云华。
在南弦这一辈人当中,原之卿礼让同门,不争不抢, 遇到门内大比也往往点到为止;夏夕月名义上是平辈, 实际上应该再往上算一辈, 根本不掺和他们之间的比试;南弦被意外身亡之后就一直关在地底没出去过……总之,一圈数下来,云华当属目前的宗门第一。
毕竟也是和天才怪物们相对比, 这个第一虽然有些水分, 但含水量想来也多不到哪去。
总之, 怎么也比荒郊野岭要靠得住。
这么想着, 南弦辨认片刻,忽然带着夏夕月俯冲过去,一松爪,把她径直抛向那里。
……这次仙山之试中,长虹真人临时有事, 被喊去维护大阵。
云华于是暂时替师父照看着他的那块守地。
他正凝神逡巡, 忽然感觉附近的气息有些动荡, 似乎有什么事,正在临近的山峰发生。
云华转头望向连云峰的方向,感应片刻,犹豫要不要过去看看。
这时,他忽然察觉到什么,倏地回过头,就见一抹黑影风驰电掣般从空中接近。
虽然黑影快到难以捕捉身形,但云华还是很快认出,这似乎是一种风属性的妖兽,秉性凶残,已经超出了试炼该有的强度,大概是从深山中逃出来的。
正要飞身上前,把鸟扣下,防止它误伤在山中历练的弟子。
但在他动手之前,那只妖兽长啸一声,一松爪,竟然扔了个人下来。
云华:?!他飞向妖兽的轨迹,被坠落的人挡住,只得暂缓动作,先接住了人。
等再抬起头,那只妖兽已经隐入深林,眨眼间消失不见。
……云华犹豫片刻,暂时没去追。
他低头看了一眼刚才接到的人,伸手探了探腕脉,发现她还活着。
没看到这人身上有血迹或者伤口,或许只是一时惊到,云华想了想,抬手推推她:醒醒,你还要继续比么?仙山之试现在还没结束。
在他看来,仙宗中每一个试炼的弟子,此时都一定很想拼尽全力登顶第一,为宗门和所在的各峰争光。
虽然面前这个倒霉蛋被妖兽抓到,其实已经算是试炼失败。
但那妖鸟不知为何又把人丢下了。
考虑到它超出规模的实力,既然如此,云华决定再给她一个攀登绝顶的机会。
然而推了几下,面前的人晕得彻底,完全没有睁眼搭理他的意思。
云华围着夏夕月转了几圈,叫不醒人。
最终只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觉得这一届试炼的弟子太过柔弱,居然会被一只妖兽吓到……虽然那妖兽的修为,确实比寻常弟子高出很多就是了。
这么想着,他遗憾地低头看向夏夕月,打算找到她的求救符篆点燃,把人送到接应的弟子手中。
然后自己再去抓捕那只超阶的妖兽。
按照规定,求救用的符篆都要佩都在腰间,既是保命的道具,也是参赛身份的证明。
即使用过,它的载体也还会残存。
然而此时,云华看了看她腰侧,居然没能找到。
他疑惑地蹙了蹙眉:难道被鸟抓的时候挣掉了?可系绳上都有阵法,符篆一旦脱落,就会自动释放……嗯?找不到求救用的符篆,云华无处安放的注意力,落到了别处。
他的视线,缓缓停在了夏夕月外罩的那一件纱衣上。
停顿片刻,又看了看她那顶有些歪掉的白纱斗笠。
云华:……等等。
仔细一看,这种材质,好像不是寻常弟子能弄到的东西。
说起来,前一阵跟师父闲聊时,长虹真人说过药峰峰主在山间乱转,孤身深入毒物巢穴,不幸被毒兽咬到,脸色中毒七彩斑斓,只好戴斗笠遮掩。
让他们不要小瞧隐仙宗中暗藏的危险,引以为戒。
该不会眼前这人就是……云华想了想,犹豫着揭开面纱看了一眼,确认身份。
面纱后面,露出一张完好无损的脸。
云华怔了一下。
他很早之前见过一次夏夕月,隐约记得她的长相。
目前看来,面前的人还真是她,只是……五彩斑斓的毒去哪了?这和师父说的不太一样啊……云华又茫然地把面纱盖了回去。
片刻后,他想到什么,面色忽然变得凝重起来:印象里,夏夕月此时应该正在隔壁的连云峰和当归峰驻守。
可现在她却忽然出现在这,还是被一只修为不如她的灵兽抓了过来,再加上刚才隐约察觉到的异动……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云华想了想,抬起手,指尖探出一抹纠葛缠绕的暗紫电流。
雷电盘绕片刻,忽的升空,在最高处炸开,提醒其他人山中可能出了状况。
……雷电构成的巨大紫莲,在空中绽放,极为显眼。
然而等了片刻,没人过来接应询问,山中反而忽的涌起阵阵海潮般的兽吼,巨大的震颤感沿着地面嗡嗡传来,仿佛有无数妖兽在山间狂奔。
云华凝神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攥了攥手中的剑,决定过去看看状况。
但这时,身后一道人影无声落下。
庞大的威压让他瞬间寒毛倒竖,他倏地回过头,本能地一剑斩出。
剑尖被人轻描淡写地按住,那些扑出的电弧,也悉数被压回了云华体内。
凌尘刚跟原之卿打完一场,眼底雷纹还未平复,身上带着骇人的气息。
他收回手,看了一眼云华手中的人,淡淡道:给我吧。
……哦,好。
云华不常见到夏夕月,但对凌尘这个宗门的脸面,倒是并不陌生。
他并未多想,递过人,迟疑问道:师叔,附近出了什么事?凌尘看向他,想起这个临时代班的弟子没有峰主之间的通讯符,难怪他看上去很懵,于是简单解释了状况:魔门攻山,比试中止。
你立刻去兽峰。
然后他带上夏夕月,转身御剑离开。
云华停在原地,仰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剑。
刚才凌尘一落下来,他剑上经年缠绕的雷电,居然都不知何时隐没下去,不敢冒头。
云华:……这,这就是宗门排面的威压吗。
总有一天,他也要达到这种高度!云华眼底泛光,暗暗握了握拳。
然后踩着那一把随着凌尘远去、重新变得银光闪闪的剑,一路向兽峰驶去。
……凌尘和原之卿都无心恋战,意思着打了一场。
起初原之卿还心情不渝,后来打着打着渐渐想起了正事,顺手拖延了凌尘一段时间,好让其他混入宗门的魔修,能放心按照先前的计划行事。
魔宗近来式微,对宗内的人才显然也十分爱惜,用的不是那种送命的打法,而是打算引动兽潮,制造混乱,让那些妖兽充当送死的主力。
隐仙宗虽然鲜少遭到袭击,但毕竟承袭多年,并未慌乱。
修为够的弟子去兽峰协助那些修御兽的弟子平定兽潮,不够的则撤回平顶峰的守御法阵。
至于凌尘……凌尘和各峰峰主负责四处巡视,去找那些随机出没的魔修。
当然,因为魔修其实只是弄些乱子就撤走,再加上凌尘天天觊觎宗门的三伏火、想把这种被代代镇压的凶物据为己有,本身也不是什么一心为宗门的人设。
因此他没四处逡巡,而是带着夏夕月去了药峰。
……两人化作一道常人难见的流光,落入峰顶小苑。
凌尘推开门,把部下往床上一丢。
他低头打量片刻,扳开夏夕月的嘴,塞进一颗莹白的丹药。
过了一会儿,躺尸的人迷糊着动了动,慢慢睁开了眼。
夏夕月看着头顶熟悉的天花板,逐渐清醒过来。
虽然神识掉线许久,但如今这个场面,还是让她大致猜到了先前的状况。
想起刚才自己被混蛋卧底偷袭的狼狈模样,再看看旁边仙气飘飘的凌尘,夏夕月不禁有点自闭,抬手捂脸:我这么菜,一点都不像个仙尊该有的样子。
凌尘:……仙尊?你在这个小世界的定位,不是火毒净化器么。
他低头瞥了一眼这个对自身职能有所误解的部下,沉默片刻,决定先暂时给她留点面子。
于是只是提醒道:往锁灵环里灌入灵力,能提醒我留意你的状况——你现在的身份很重要,不要随意涉险,至少要等南弦的修行踏上正轨。
夏夕月惭愧点头。
不过说起南弦,她一下想起什么,倏地从床上坐起了身:九色融雪芝!她还没来得及去拿,就被原之卿背刺了!……凌尘伸手进广袖中摸了摸,默默取出一朵灵芝。
巴掌大的灵药静静躺在他掌心,泛着莹白的光。
定睛细看,它周身竟然像是萦绕着一圈彩色的云雾,淡薄雾气围着芝身徐徐旋转,正是那种与焰冰蛇伴生的天材地宝。
夏夕月看着它,松了一口气,露出放心的表情:靠谱还是你靠谱。
说着朝这朵金贵的小宝贝伸出了手。
凌尘却没给她,又转手把灵芝收了回去:只生吞用来解毒,暴殄天物。
它本身虽无太多药性,但生性温和,能化解不少灵药中的残毒。
我炼完给你。
顺着神识说完,他把夏夕月往床的边沿推了推,空出一大片地方。
然后自己也翻身上床,抬手降下幔帐。
这一次的帷幔格外厚实,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外面照进来的视线。
夏夕月转头看着凌尘的动作,正有些疑惑,忽然见凌尘伸手拂过刻在小臂上的本命空间。
咚一声带着回音的闷响,一盏半人高的暗紫色药炉,落在了夏夕月的竹雕大床上。
还在躺尸夏夕月一惊,差点被震得坐起来:?!她抬起尚有些酸麻的手,用了点力,抽出自己被丹炉压住的衣角。
侧身一看,就见凌尘正掀开丹炉的侧口,把各种材料抛进去。
随后他指尖腾起一簇泛着雷光的火焰,眨眼间火焰便飘入炉中,开始包裹着那些药材,一一炼化。
庞大的热量,悉数被这顶怎么看怎么贵重的丹炉阻住,一点都没溢出来。
偷偷装病……夏夕月看看床, 看看丹炉,看看凌尘,最后再看看床, 耳尖微动, 总感觉听到了床榻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而且丹炉这种东西……是不是和床不太搭?夏夕月欲言又止, 指尖戳戳凌尘,最终还是忍不住道:在这炼?凌尘看了一眼密不透风的帷幔, 悠远的目光却仿佛直达天边:嗯, 别处不便去。
说话间,丹炉里噼里啪啦一阵炸响,像是药材在凭借坚硬的外壳和火焰对抗。
夏夕月忧心地看了看自己那一床填满羽绒、非常易燃的被子,最后只好决定相信上司那只丹炉的质量。
她小心抱着被角, 重新躺平在床上。
……凌尘刚才给的丹药很管用。
虽然不知道原之卿的那团火, 为什么能引动体内火毒, 但此时夏夕月已经渐渐恢复过来。
身体没受太多影响,被子应该也无妨。
然而这么一躺下,夏夕月仿佛又一次听到了铁竹床细微的嘎吱声——旁边跟她并肩而卧的这一顶丹炉, 显然分量极重。
夏夕月忍不住再度转头瞥了一眼。
凌尘正专心看着丹炉, 却居然发现了她的眼神:若是坏了, 稍后我赔你一张。
夏夕月想起他那个神秘的宝库, 眼睛亮了:那多不好意思啊,都是为了任务,坏就坏了……那个,如果非要赔,记得挑一张大的。
知道了。
凌尘说完, 没再听到声音。
正有些疑惑夏夕月居然没趁乱要一条被子, 转头一看, 就见她人已经靠着软枕睡着。
火毒爆发毕竟是一件极其消耗心力和体力的事,就算现在压制下去,积累的疲惫也不会少。
凌尘看了她一会儿,朝她伸出手。
把被子往夏夕月身上一裹,然后舒心地转回了头,继续专心炼丹。
终于安静了…………对凌尘来说,炼丹并不算麻烦事。
几种精粹却互斥的药效,很快被他庞大的灵力糅合在一起,凝成一颗晕着淡淡彩雾的丹丸。
凌尘把它装进药瓶,搁到夏夕月枕边,起身打算离开。
但才刚走到门口,他又缓下了脚步。
——天边的阴云竟然还未散去,那种似有若无的威势,依旧还在。
凌尘:……难道人渣救了心上人之后,不该这么快就离开,必须再待一段时间,收够了救人的报酬才行?他明明已经留了一炉丹的时间,还不够么。
沉默片刻,门口的白衣人影又默默回到了房间里,重新进到帷幔当中。
夏夕月被去而复返的人惊动,警惕地从昏睡中醒来,眼睛努力睁开一条缝,偏头看了看。
发现来的又是凌尘,她重新闭上眼,翻个身睡了。
凌尘坐在她旁边,把玩着尚还温热的药瓶,有些无聊。
片刻后,他忽然想起什么,把丹药重新放回夏夕月枕边,自己则闭上眼,开始浏览那些刻印在神识当中的,关于各个小世界的资料。
——虽说为了防止穿越屏障时遭到小世界的排斥,他们往往要等进到小世界之后,才会读取相关的资料,没法提前制定方案。
但各个世界总有些共性。
前人那些成功或失败的处置案例,读得多了,总能从中吸收一些奇怪但有用的知识。
凌尘:小世界和上界时间流速不同,仔细想来,这里倒是加班阅览的绝佳场所。
……夏夕月一觉睡醒,发现旁边的凌尘不见了。
她顿时意识到,外面的天雷应该已经散去。
可以自由行动了。
她松了一口气,伸了个懒腰,手背忽然碰到什么东西。
夏夕月一怔,拿过那个冰冰凉凉的东西一看,就见这是一只陌生药瓶。
瓶子明明是纯色的玉制,瓶身周围却晕着淡淡的七彩光辉。
……药瓶。
……九色融雪芝。
……可能被蛇咬的南弦!夏夕月腾地坐起身,一下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差点忘了一件大事。
好在算算日子,她睡着的时间应该不长,南弦的修为就算被咬了,短时间也应该能顶一阵,现在赶去还来得及。
正好也到了该引渡火毒的日子。
夏夕月简单收拾一番,匆匆带上药,整理好斗笠,暗中前往南弦所在的地方。
魔修并未真的全力攻山,隐仙宗的应对也很迅速。
如今除了稀稀落落的小股兽潮,仙宗当中已经没有魔修来过的痕迹。
夏夕月落在那片火荆地,仔细观察了一下:原之卿的木灵根,让他能在山间很好的隐藏,但这片地方植被稀少,仅有的一堆荆棘,也全是火属。
如果他跟来,其实不难发现。
细细一探,周围并没有人,原之卿大概也在忙。
夏夕月松了一口气,放心地来到那处墓碑前,一路穿过重重禁制和迷阵,进到地底最深处。
看到南弦,夏夕月本能地取出丝缎往他嘴上一捆,防止他出声叨叨。
然而很快,她觉得不太对劲:这一次,南弦竟然没有反抗,整个人看上去都有点蔫。
甚至他一开始都没睁眼,后来才勉强抬眼看了看夏夕月,确认是她,长睫又重新垂下,一副很疲惫的样子。
……?有点反常。
该不会真的被蛇咬了吧。
夏夕月犹豫片刻,又把缎带解开,迟疑地看着他:怎么了?南弦目光微动,落在她手中的缎带上,心想说多了又要被绑嘴,而且用神识附体了高阶妖兽,强撑着救人,所以很累这种事,肯定不能说。
于是最终他只是简单道:没事。
夏夕月听了,却越发忧心起来:该不会已经中毒了吧。
可是……她打量着南弦的脸:焰冰蛇毒入体,皮肤会立刻浮出斑斓的颜色,诡异非常。
即使修为再高深几层,也难以抵挡。
但南弦此时看上去却很正常,每一寸露在外面的皮肤,依旧全是那种长期不见阳光的冷白,玉一样纯净无暇。
夏夕月顺手捏了捏他的脸,逐渐否认了自己的猜测:南弦应该并未中毒,现在这样……或许是因为刚刚睡醒,所以才看上去有点迷糊——虽说现在是白天,但南弦始终被关在地底,这里没有阳光,难分昼夜,永远只有幽幽火光照明,作息混乱一些,其实也很正常。
既然没中蛇毒,那就先清理一下火毒吧。
夏夕月很快进入了流程。
……她抬手搭住南弦肩膀,灵力熟门熟路地顺着经脉探进去,卷携着最近几月,南弦在地底积累的火毒。
快结束时,夏夕月忽然觉出不对。
精纯的土灵根,让她对来自地面的震动颇为敏锐。
而现在,夏夕月感觉有什么东西正顺着岩层裂隙,缓缓爬近,很快逼近了他们。
那种独特的响动,和大致能判断出的细长体型,让她飞快意识到什么。
——焰冰蛇来了?……这蛇可真会挑时候!夏夕月眼角微跳,觉得不妙。
印象里,这条蛇其实还未完全成年,欺负一下被铐着的南弦足够,但却不是她的对手。
可若是她干脆利落地把这个威胁收拾掉,导致南弦痛失开启神识的契机,日后还得再做无数努力,重新营造一个机会。
而且没准还会因为这个小小的蝴蝶效……毒蛇效应,错过更多。
一瞬间,夏夕月脑中闪过无数思绪。
然后飞速有了办法。
——装病!只要她打不过蛇,南弦就不得不自己对付那条蛇。
一切还是会照着上一次的轨迹发展,南弦能顺利激发神识的应用方法。
夏夕月越想越觉得可行。
……夏夕月一开始的判断,其实并没有错。
南弦今天的状态,确实算不上好。
修炼之余,他为了掌控外面的情况,也为了透一透气,不时会将神识附体到各种小动物身上,用它们的身体出去闲逛。
谁知逛着逛着就发现了魔宗攻山的事,而且原之卿那个家伙,竟然又一次盯上了夏夕月。
想起魔宗那些残忍血腥的手段,南弦没法坐视不管。
只好强行操控两只高阶妖兽搭救。
确实成功救到了人。
但他也确实有些透支,神识不像平时那么健康,感知也跟着削弱了不少。
再加上夏夕月那种温和的灵力一直沿着经脉轻柔冲刷,催眠似的让他有些困倦。
就在睡着之前,南弦忽然觉出不对。
他一下抬起眼,视线越过夏夕月,落在后方的壁顶。
就见那里正缠挂着一只蛇形灵兽。
毒蛇冰火双色,泛着幽光的眼睛冰冷地盯着夏夕月,蛇信吐出,似乎在辨认着某种气息。
南弦看着两者之间的距离,心里略微一惊:自己今天还真是大意,居然让它靠到了这么近的地方!他正要提醒夏夕月。
但这时,那股探入体内的灵力,不知为何忽然岔开,迅速消失。
坐在对面的夏夕月一口血咳出来,像是忽然失去了全身的力气,摇晃片刻,一头栽倒。
?!南弦反应不慢,他哗啦挣动锁链,往前俯身接住:师妹?醒醒!夏夕月靠着他不动,那双漂亮的眼睛紧紧闭着,呼吸比刚才急促。
极轻的气流扫过南弦颈侧,他忍不住一颤,只觉得那片皮肤一阵滚烫。
南弦怔了一下。
片刻后,他目光微沉:这么热……小师妹体内的火毒又爆发了?先前在树林中,原之卿那团取自混沌魔源的火,就曾经勾动过夏夕月经脉当中的火毒。
火毒爆发过一次之后,确实要再过很久才能彻底平息下来。
可是怎么偏偏赶在在这种时候……没等他再多想,壁顶的焰冰蛇似乎确认了什么。
毒蛇的细长身躯猛地探出,身侧鳞片张开,如同一道闪电,凶猛地滑翔过来。
然后猝然对上了一双隐含戾气的冰冷红眸。
必要时可以死一死夏夕月看上去是在靠着南弦躺尸, 但心里其实有点紧张,担心他能不能成功对付那条蛇。
不过,从身后的细碎动静来看, 焰冰蛇确实没扑过来, 似乎中途就转了向, 没一会儿就掉进火浆,不知被冲去了哪。
紧跟着, 南弦又低声喊她:师妹?醒醒。
夏夕月眼睫动了动。
没想到南弦觉醒神识这么顺利, 既然这样,她好像可以醒了。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时机太巧。
而火毒爆发后的平复速度,其实没有这么快。
……夏夕月心里悄悄拨着小算盘:反正现在有南弦接着, 又不是躺在硬邦邦的地上, 而且时间还算充足。
她干脆又闭上了眼, 决定心里数上几十个数再悠悠醒转。
……旁边,南弦喊不醒人,轻轻蹙了蹙眉, 有些担忧。
片刻后, 他忽然想起什么, 转头望向藏在角落里的赤火蝶。
下一瞬, 无辜的蝴蝶眉心闪过红纹,动作忽然不再受它自己控制。
它拍拍翅膀,轻盈落在夏夕月肩上,挪到她脖颈旁边,努力探了探脉搏。
南弦:……还好, 不知道为什么, 脉象比他想象中要平稳得多。
不过这么一探, 南弦倒是无意间碰到了另外一个东西。
——那枚隐在夏夕月颈间,看不到形态,但却确实存在的锁灵环。
……赤火蝶抬起一只细爪,搭在锁灵环上,心里莫名有些烦躁。
虽然探不出强度,但扣在这种要害处的法器,很难轻易弄开。
万一惊动凌尘,他用锁灵环上的阵法做些什么,事情就太被动了。
相比起来,反而是夏夕月体内的那些火毒,要更好解决一些。
在地底的这些时日,南弦上一世被火毒侵蚀的混乱记忆,逐渐恢复了一点。
他忽然意识到,火毒并非全然无解。
听说无方秘境里的清心果能重塑经脉,消解火毒——前世这处秘境开启时,南弦尚还身在地底,对此一无所觉。
直到后来离开隐仙宗,他才在魔宗听到了相关传闻。
但却没能熬到下一次秘境开启,就已经被火毒吞噬。
但这次……一定要弄到手。
赤火蝶无声地扑扇了两下翅膀,像是在下定决定。
它的翅膀无意间擦过夏夕月颈侧,旁边的人忽然颤了一下,好像很痒。
南弦一怔,倏地回过神。
他收回神识,恢复了自由的赤火蝶迅速远离讨厌的人类,缩回了一旁的岩石裂隙当中。
……夏夕月数完了数,假装醒来。
她坐起身摸摸脖子,疑惑地往两侧看了看:刚才好像有什么东西蹭了她一下。
不过这么一打量,却又什么都没看到。
夏夕月找了半天,最后看了一眼南弦宽松的衣领,猜测或许是灵力掀起的风把布片吹到了她身上。
再仔细一看地底洞穴,就见刚才的焰冰蛇果然已经消失——看起来,南弦成功觉醒了他的神识。
夏夕月安心了,重新搭住南弦的肩,探进灵力,继续刮着刚才没能处理好的经脉。
……仙山之试时,魔修攻山试探了一番,得到了被凌尘误导后的结果,开始往错误的方向不断努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纠正过来。
原之卿有了虚假的目标,再加上每一次试图跟踪夏夕月,他都会被迫目睹一些令他浑身不适的画面,最终只好渐渐消停了下来,不再尾随。
夏夕月发现这一点,暗暗松了一口气,享受着难得的安静时光——不管是躯壳里夏夕月的惨痛回忆,还是这一世的经历,都让她对原之卿避之不及,完全不想跟这个家伙待在一起。
……近百年的时光,眨眼即逝。
夏夕月就这么隔一阵去一趟地底,凌尘则常年闭关,只偶尔来她房间里咚一下,糊弄小世界的天道。
对修仙之人来说,这些时间并不漫长。
夏夕月经脉里的火毒逐渐增多,而她发现,每次想去地底清火毒的时候,总会被路上的什么东西绊住。
比如需要救治的鸟、迷路的小弟子,甚至水田造涝……她怀疑这是南弦为阻止她去清毒而动的手脚,可惜她没有证据。
当然,这些显然拦不住倔强的药峰峰主。
夏夕月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一次都没少去。
……又一日,她清完火毒,回到药峰,吨吨灌了些祛火灵液,闷头想睡。
刚阖上眼,就感觉有人推门而入。
不用看就知道是凌尘跑来避雷了。
夏夕月翻了个身,往床里挪了挪,给他腾出位置。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凌尘进到纱帐,却没安静坐在旁边冥想。
——夏夕月正打着瞌睡,忽然感觉手臂被什么东西碰了碰。
她一怔,睁开眼。
就见凌尘手中握着一枚书简,教书先生似的拍拍她:起来看。
看什么?夏夕月强打精神坐起来,目光落在书简上,略微一怔,这是…?无方秘境的相关记载。
算算时日,它很快就要开启了。
凌尘揭开上面的封禁,把书简摊在床上展开:南弦现在的体质和功法,足够让他在这一方世界攀至巅峰。
但若想破界飞升,却还远远不够——无方秘境里,有龙血树和清心果。
前者能提纯魔修血脉,后者则是罕见的能够抑制火毒的灵物。
两样灵药都能助他更进一步。
……小世界里物藏丰富,没准哪个犄角旮旯里就藏着极其有用的东西。
但它们很少主动蹦到脸上,需要渡魂人一一去找。
这一次的小世界,秘境很多。
重置前,凌尘翻遍典籍,才找到了关于龙血树的零星记载。
而另一种灵药清心果却因火毒十分罕见,功效并不明显,因此不为人知。
直到后来有无意间沾了火毒的魔修得到它,凌尘才发觉自己错过了什么。
……他想起重置前的失误,无声叹了一口气:不遇阳光时,火毒初期成效不显。
南弦又太能忍,从未表露出异样,我低估了它的威力。
等之后再意识到这些,为时已晚。
说着,凌尘抬眼看向夏夕月:好在这一世有你。
你已经渡走了大量火毒,清心果不要也罢。
秘境开启的时间有限,你优先去拿龙血树。
若是之后时间还有空余,可以随缘找一找清心果。
停顿片刻,他想起什么,又强调道:龙血树最为优先,没有你和清心果,以现今残留的火毒,南弦破界的概率依旧不低。
但若是没了龙血树,他几乎不可能成功——总之,就算你这具躯壳死在里面,也一定要把它带出来。
夏夕月听到他说正事的语气,下意识地点头答应。
点完,忽然感觉有哪里不太对:我要是死了,还怎么把它带出来?凌尘抬手在她颈侧轻敲,玉环发出笃笃的闷响:我能靠它感应到你的大致方位,稍后你把本命空间的开启权限给我。
你死之后会被秘境吐出,你的本命空间也会滞留在跌出的位置——以你现在的修为,死后能短暂生成秘境,阻挡他人入侵,我最先进去取走就是了。
夏夕月:……不愧是上司,想得这么远,居然已经早早开始安排她的后事。
躯壳的死亡,往往也意味着即将下班。
这么一想,夏夕月心情不禁有些复杂:其实她更想再在这个小世界多待一会儿。
毕竟难得看到这么好欺负的主人……啊不是,是难得在这里遇到失踪已久的南弦。
她实在不太放心,想亲眼看着他脱险。
凌尘看到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沉默片刻,多补了一句,算是宽慰:我只是说最坏的情况。
若你努力一点拿到龙血树,又从秘境中活下来,这些计划,自然不会用上。
夏夕月回过神,忧愁地叹了一口气:好,我尽量活。
如果还是死了,那就按你说的办。
凌尘点点头,看向她的小臂。
夏夕月本命空间的印记,就打在那里。
放开空间。
说着,他伸手过去,顶着巨大的阻力,缓缓探入那一方空间。
夏夕月看着凌尘被灵力缠绕的手,起初表情平静,可渐渐的,她背后却沁出了一层层冷汗。
本命空间本就带有一定的防卫性质,天然排斥其他人的靠近,何况凌尘的灵力属性正好和她相斥,这种私人领域被强行入侵的感觉,极为难受。
凌尘倒是并不意外遇到的阻力,他像个下刀多年的大夫,下手又稳又狠。
利落地探进空间后,他抬手按住本能挣动起来的夏夕月,另一只手引动灵力,快速打上了自己的印记。
收手的一瞬间,夏夕月身上像被水洗过,脱力倒下。
凌尘顺手接住,把她放到旁边。
想了想,又翻了翻广袖,摸出一张清洁符给她贴上。
夏夕月伏在新换的软被上躺了一会儿尸,从虚脱似的状况中缓了过来。
她撕掉那张半吊子的水属性符咒,自己给自己淋了淋水,疑惑道:总感觉我好像越来越虚了。
你的感觉没错。
凌尘说,按照现在你经脉当中的火毒数量,若非你灵根特殊,体质和神识也更高一层,这会儿或许已经快要走火入魔了。
夏夕月:……这么可怕的吗。
她没精力多想,疲惫地躺倒,打算补觉。
闭上眼,却一下想起什么,又重新睁开,看向凌尘:对了,无方秘境开启时,你不过去?凌尘摇头:那里没有‘我’需要的东西。
而且它看上去并不算过于危险的秘境,我没理由追着你过去。
魔修近来也有了新动作,掌门身体越来越差,正是我接手隐仙宗的时机——不管怎么看,我都该留在这里。
所以最后还是只能夏夕月自己努力。
如果她死了,凌尘倒是能惊怒地赶去收尸。
然后之后和南弦对决时,顺手把龙血树作为战利品送过去。
夏夕月:……听上去好像还不错。
可她果然还是更想苟得久一点——虽然很想念上界那种轻松愉快、没有火毒的生活。
但这一阵南弦不在,她也在轮回司忙碌,府上来蹭灵气的毛茸茸玩伴们少了很多,家里太过冷清。
这么想着,夏夕月心情复杂地记下书简上的东西,希望能顺利拿到那一株关键的龙血树。
同时,她也暗暗盘算了一下南弦想成功破界,需要的金手指。
血脉,功法,三伏火,还有魔宗的那个混沌魔源。
功法已经早早解决,血脉的问题有龙血树提纯。
三伏火里的火毒也有她渡走……等这几个基础的金手指齐了,不用她带,南弦自己也会不断往上。
等他破山而出,以她的水平就帮不上多少忙了。
夏夕月想着想着就叹了一口气:真是主大不中留。
从地底爬出来了无方秘境的异动, 很快惊动了各方势力。
隐仙宗也打算派人过去凑一凑热闹,而夏夕月就在出行的人选当中。
临走之前,夏夕月担心这次一去, 自己会被直接踢出工位, 因此她先抓紧时间去了一趟地底, 把南弦体内的火毒渡了个干净。
……地底洞穴当中。
南弦看着夏夕月扯掉缎带,匆匆离去的背影, 想说什么, 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在他的印象里,无方秘境远比看上去要危险。
夏夕月体内火毒淤积,她现在的状态,其实根本不适合远行。
南弦:……然而无数次经验告诉他, 就算说了, 师妹也一定不会听。
她看上去仿佛脾气很好, 人也随和。
可接触久了,不难发现她性子里的那一点执拗。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夏夕月好像对自己的生命不甚在意。
结合前后的事, 她简直像是因为被凌尘控制, 而自暴自弃了一样。
如果不是挂念着地底的无辜同门, 没准她已经……南弦每次想到这, 都不禁一阵烦躁:凌尘这个人渣,迟早要让他付出代价。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拿到清心果,处理好夏夕月体内的火毒。
想到这,南弦转过头, 看了一眼锁在自己身上的镣铐。
随着目光扫过, 环绕着他的烈火无声平息, 颤动着臣服。
没了火光遮掩,能看到他左手的镣铐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丝裂纹。
……快了。
南弦注视它片刻,收回了视线。
镣铐上的裂纹重新被腾起的三伏火盖住,被驯服的火焰绕着这种异常坚韧的材质,缓缓向内部侵蚀,水滴石穿。
然而再怎么快了,还没好就是还没好。
南弦虽然对无方秘境十分在意,但他依旧没法挣开这些烦人的锁链,离开地底。
不过好在,还有别的方法。
南弦转头看向旁边。
随着他的注视,角落里一只低调路过的火灵鼠,眉心忽然闪过一道火焰般的红纹。
它眼珠骤然涨红,像被什么巨大的东西填满了脑子,原地抓狂地滚了几圈之后,火灵鼠吱吱发疯地跑出去,一头撞在了一棵树上。
砰一声之后,小鼠晕了片刻,眼神重新恢复清明。
它抬起爪子摸了摸头,疑惑地吱吱几声,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想明白,飞速跑远。
而在它背后,刚才被它撞过的树上,红纹一闪即逝。
树藤忽然扭曲,像人伸展肢体一样动了动。
之后伸向四面八方的枝丫和根须忽然回缩,逐渐凝成一道人形。
树干裂开两条缝,睁开了眼。
……南弦适应着这具全新的临时身体,低头看了看自己粗糙的双手。
修炼之途一旦走过一次,重来时就容易了许多。
他不仅很快掌握了上一世自己会的东西,而且他还额外有了一些技能。
比如现在的秘傀法术。
上一世,南弦体内火毒堆积,而神识在外又要有灵力支撑,那时他很难附体火属性之外的东西,植物更是沾到就死。
但这一世,能被他附体的生物,就广泛了许多。
眨眼间,泛着淡淡灵气的老树,逐渐回缩成了一道人形。
人类身材匀称,脊背挺拔,只是五官还不清晰。
南弦想了想这一次去秘境的人,犹豫片刻,面容逐渐幻化成了目标的模样。
……另一边,夏夕月也在准备出行。
无方秘境看上去不像什么凶险之地,而它周围的灵气又极其旺盛,每次开启,边缘都会跌出不少珍贵灵植。
隐仙宗于是让她这个药峰峰主带徒弟们过去,在边缘捡捡草药,历练一下,开拓视野。
而暗藏风险的秘境,则只让几个精英修士进去,免得普通弟子白白送死。
……出发当日,夏夕月收拾好出门要用的东西,来到平顶峰。
打眼一扫,就见集合地点除了她和自己门下的弟子,还有另外两个人。
——原之卿。
以及一个浑身银光闪闪的陌生青年。
说陌生其实也不太对。
夏夕月先是被那人从头到脚的夸张衣物闪了一下眼,紧跟着,虽然没看清青年的脸,但她还是很快想到了这究竟是谁。
听说器峰的亲传弟子云华,和他师父一样,审美奇特。
长虹真人平时喜欢亮闪闪的金色锦袍,云华也喜欢,但又担心颜色一致会冲撞长辈,于是遗憾地改成了银色。
师徒俩偶尔一起出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如同并肩而立的两块金锭和银锭。
夏夕月甚至见过一些外门弟子隔着很远偷偷膜拜这对师徒,口中念念有词,说什么这样涨财运。
看多了晃眼。
于是夏夕月看到这两个同行的人之后,只是朝那边微一点头。
打过招呼,便很快移开了视线。
……无方秘境看上去等级一般,珍宝虽多,但若是隐仙宗的峰主们过多出动,无疑会显得太沉不住气,没有大宗气势。
因此这一次,掌门派出的主要是峰主再往下一辈的弟子。
云华是器宗峰主的首徒,原之卿则是凌尘的弟子,而夏夕月……她虽然是掌门一手教大的,但掌门曾经发誓不再收徒,却又想让她登上亲传玉牒,继任峰主,所以干脆把她记在了凌尘门下。
这么算起来,夏夕月其实也比正常峰主小了一辈。
派她出去既不掉面子,又似乎很令人放心,看得出掌门这次选人,用了些心思。
只是……怎么把原之卿也给选进去了?夏夕月:……掌门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缺乏眼光啊。
原之卿此时正偏头看着旁边的云华,目光微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感觉到有人来了,他转过头。
看到是夏夕月,他的眼神变幻了一瞬,飞速定格为友善。
很快,原之卿很熟络似的靠近过来:师妹,好久不见。
近日我又学了些新的手艺,尝尝看吗?说着就递过来一包炸鱼块。
鱼块金黄酥脆,刺都已经被剃干净,粒粒分明,冒着热气,裹在浸了些油渍的纸袋里。
夏夕月一看到他献殷勤,就感觉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淡淡道:不必。
说话间,香气就已经飘到了她眼前。
夏夕月鼻尖微动,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
……好香。
这个卧底如果哪天痛失魔根,跑去当个厨子,恐怕也不会失业。
修仙之人不讲究口腹之欲,夏夕月这些年甚少遇到凡间菜色。
她的嗅觉又比别人要灵,闻着闻着,心里就不禁有些动摇,想要尝上一口。
当然,想归想,回忆起先前原之卿用毒藤背刺她的事,她又担心这个没有节操的卧底会往鱼里下一些诡异的毒,耽误她的正事。
这时,身前忽然一暗,落下一道阴影——有人走近过来。
夏夕月抬起头,就见居然是云华来到了旁边,不由一怔:她没跟云华打过交道,只是刚才看他满身生人勿进的银光,以为云华性子偏冷。
没想到如今看来,他好像也是个自来熟?云华低头看了看夏夕月手中的那一包鱼,很感兴趣似的,顺手将它接过:这是什么?我也想尝尝。
夏夕月想要回答,然而她虽然对灵植妖兽都有研究,但这鱼已经被裹上金黄蛋液炸成块了,一眼望去,只能分辨出蛋和面粉,其他实在认不出。
她转头看向原之卿。
原之卿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截了鱼,心里不知怎么想,面上倒还是那副温和的好脾气模样,轻声笑道:最普通的河鱼罢了——怎么能和师妹抢食。
路途还远,你若喜欢,我之后再给你们炸。
云华却像是听不懂他快点把鱼还回去的暗示,又捻起来往嘴里丢了一块,一边道:确实是普通的河鱼,味道一般。
以后不要再炸了。
……?原之卿眼角跳了一下。
什么普通河鱼!他只是谦虚一句罢了,那是他花了不知多少功夫才从溪流深处捞起来的……鱼落到这人嘴里,当真暴殄天物。
旁边,夏夕月看了他一眼,虽然没能从表情窥出破绽,但总感觉刚才的一瞬间,空气中仿佛闪过一丝杀意。
云华像是什么都没察觉到。
但实际上,和原之卿想的相反,他其实真的认真在品:嚼了两块,没觉出其中有毒。
云华低头看了一眼手中这袋鱼块:夏夕月不惧普通的毒,甚至烈一些的毒素,也难以对她生效。
这不仅是因为药峰峰主擅长解毒,更因为她经脉里藏着那些凶猛的火毒。
其他毒素进了她体内,反而会遭火毒压制,难以生效。
云华:……不过送鱼的毕竟是魔修,乱七八糟的手段,想来不会少。
就算没毒,原之卿那里肯定也有不少其他害人的东西。
保险起见,还是别让小师妹乱吃了。
若是实在喜欢这种鱼,大不了等回来以后,再帮她抓一些放到门口。
反正原之卿的手艺也是找外门的厨子学来的,到时候夏夕月拿着鱼去外门找人料理,有鱼,有厨子,没有阴险的魔修当中间商,远比现在更加安全。
这么想着,云华干脆几口把剩下的吃完。
然后收起纸袋,擦了擦手,走到一边去了。
他的动作实在太过流畅,夏夕月看得呆了一下。
等回过神想拦,鱼已经全都没有了。
夏夕月看着安然无恙的云华,沉默了一下:看样子,鱼里没毒?早知道她就……不不,没毒也不能吃!原之卿包藏祸心,吃人嘴短,不能被他的糖衣炮弹诱惑。
夏夕月暗暗点了一下头。
旁边,原之卿也在打量云华。
比起刚才的不善,此时他隐约确认了什么,目光变得饶有兴趣。
——离得近了,原之卿才发现,虽然不太明显,但云华显然有过修习魔功的痕迹。
别人或许看不出迹象,但却很难逃过他的眼睛。
原之卿:……云华也是魔修?而且从感应来看,境界似乎不低。
可前一阵见,这人明明还是一身纯粹清冽的灵力。
就算途中转了魔修,也要从头再来,不可能短时间飙升到这种程度。
所以这是,被别的什么替换掉了?想着想着,原之卿心里不禁冷笑一声:隐仙宗自诩仙门魁首,峰主的首徒却这么轻易就被冒名顶替,说出去真不怕被魔宗嗤笑。
只是……他打量着云华,心里暗暗思忖:这人究竟是从哪冒出来的?魔修当中,虽也有一些不依附于魔宗的散修,可其中值得注意的人,原之卿心里多少有数。
然而他却从未听说有眼前这么一号人。
可能是他盯得有些久了,云华收回望向远处的目光,看了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各怀心思地移开了视线。
毛绒绒害我觉得云华有些奇怪的, 其实不止是原之卿。
随着炸鱼的香气散去,夏夕月目光微转,落在云华身上, 隐约觉得不太对劲。
夏夕月:……这人身上, 怎么好像有一股木头的味道?和以前在上界见过的树精, 闻起来很像。
难道这个小世界也有精怪?没听说啊……云华忽然看了过来:怎么了?!夏夕月一惊,她还以为自己打量得非常隐晦, 没想到这棵树精, 感觉居然如此敏锐。
不过自己带着纱帽,云华其实看不到她的视线,应该只是瞎猜的吧。
夏夕月摸了摸斗笠上的鲛纱压惊。
她清清嗓子,假装平静地说:没事。
然后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看看日头, 差不多已经到了该出发的时候, 人也全都齐了。
夏夕月回过头看了一眼宗门, 决定不再耽搁,她御剑而起:出发吧。
……一行人走后。
当归峰的深林当中。
一只毛色鲜艳的鸟擦着树梢飞过。
它围着树丛间的空地,不断盘旋, 乌黑的眼睛始终盯着地上一团银光闪闪的东西。
片刻后, 七彩鸟终是忍不住诱惑, 一拍翅膀, 决然地俯冲过来:这么耀眼的物件,搬回窝里,一定能引来方圆百里最漂亮的雌鸟!它伸爪勾住那团银色的人,努力扑棱着翅膀,想要起飞。
然而人类的重量远超它的想象。
努力许久, 七彩鸟只得松爪, 那个被拉起来一点的人, 又噗通摔回了地上。
它不甘地在旁边蹦跳许久,东啄啄西啄啄,最后无意间扒拉到了发冠。
惊喜地发现这个银光闪闪的东西居然能拆下来,而且很轻,七彩鸟满意地叼起它,不再管地上那个搬不动的家伙,开心回巢。
林间重归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地上的人蹙了蹙眉,眼睫缓缓抬起,在午间阳光的照射下,逐渐恢复了意识。
云华撑着地面,坐起了身。
他看着周围宁和的景象,一时有些茫然。
过了一会儿,才隐约记起前不久,他回器宗准备出行用具时,半路上无意间看到了一只极其罕见的雪绒兽。
小兽只有巴掌大小,一身雪白的绒毛柔软又蓬松。
它幼年时轻软可爱,成年后却又能变身极其英武的猛兽形态,迷人又帅气,云华一眼瞥见,脚下的飞剑顿时再也挪不动了。
当时他心里想着:追上一只小兽收养,不会耽误太长时间。
于是一转方向,跟了过去。
躲过几次雪绒兽的天赋幻境之后,云华轻轻落地,朝着缩在草丛里的小毛团伸出了手,然后……后面的事,他就不知道了。
混沌的记忆,让云华有些头疼。
他按了按额角,没等再往深处想,忽然感觉小腿上被什么东西轻轻扫过。
一低头,就见那只雪绒兽居然没跑,而是用泪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寻求依靠似的贴在他腿边。
两边一对视,云华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它的脑袋。
一把摸下去,绝妙的触感令人飘飘欲仙。
同时,印在雪绒兽头顶的术式被再度触发,精准打进云华体内。
青年刚刚清醒过来的眼神,再度变得恍惚。
他身体晃了晃,终于还是支撑不住,啪叽倒地。
或许是第二次中招,多少有了些抗性。
失去意识之前,云华回忆着刚才的手感,薄唇动了动,总算明白过来,自己栽了在哪。
……这毛……有毒!!……另一边。
坑害宗门弟子的罪魁祸首,顶着云华的相貌,混在前往无方秘境的出行队伍当中,已经走出了很远。
夏夕月并不知道隔壁器峰的倒霉首徒遭遇了什么,目前,她其实也没精力去想别的事。
——原本常年窝在隐仙宗,泡一泡灵泉,灌一灌灵药,整日躲着阳光,即使体内火毒渐多,她也没觉得有多难受。
可现在一出门,荒郊野岭太阳正烈,一群人又在半空御剑而行。
即使有鲛纱遮挡,夏夕月还是逐渐觉得,环境变得难熬起来。
她摸出先前囤的祛火灵液,灌了几口,垂眸看了看空瓶,发现果然如凌尘所说,这药的效果,越来越不明显了。
好在除了她,这一次出行的,还有不少修为平平的弟子。
夏夕月若无其事地收起灵液,不时回眸扫视一圈。
发现终于有一些弟子陆续露出疲倦的神色、脚下飞剑变得不稳,她眼睛一亮,很体贴似的说:下一处城镇休息。
四体不勤的药峰弟子们,听到这话,精神顿时一振。
夏夕月也同样精神一振,心里无声松了一口气,跟弟子们发出了一样的感慨:终于能休息了。
……落地时恰好是傍晚。
一群人修整一夜,打算第二天出发。
夏夕月对集市有些兴趣。
以往的小世界中,虽然也有类似的城镇,但那时她都是匆匆做完自己的任务就走,平时只在深山野林里,跟各种修士打着交道,没空来逛。
因此到了次日,夏夕月赶在集合时间前溜出了门,打量着集市上五花八门的小玩意。
集市上有不少新奇的吃食和玩具,各个都吸人眼球。
不过看着看着,夏夕月的目光,最终还是落在了一个竹筒小摊上。
那似乎是一家卖凉茶的摊子,新砍的翠绿竹筒洗净搁在竹架上,旁边是一担色泽浅淡的甜茶。
每次有人要茶,摊主就舀上一勺灌进竹筒,取下它递给客人——味道怎么样,尚还未知,但那翠绿的竹筒一看就很清凉。
围观了一会儿,夏夕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药瓶,渐渐感觉这些珍贵的灵液不香了。
犹豫片刻,她把药瓶往本命空间中一丢,若无其事地踱到摊位前,打算买点尝尝。
摊主发现又来了客人,热情迎上来。
然而看到夏夕月递出的灵石,他怔了一下。
摊主为难地拱了拱手:仙人,我们不收这种石块。
这处小镇,附近没有多少修真门派,灵石不易流通。
而且很多血淋淋的先例表明,这种东西到了他们手上,没准还要引来邪修觊觎。
说完,摊主看了夏夕月一眼。
虽然被薄纱挡着看不清脸,但感觉是个身材娇小的姑娘。
他猜测这又是一个缺乏凡间常识的年轻修士,于是弯了弯手指,围成一圈,耐心比了个铜板的样子,委婉道:我们要的是这个。
对面的斗笠动了动,像是少女在了然地点头。
摊主看到她收回灵石,转而在袖中翻找,不由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位仙子的长辈还算靠谱,知道要教给她出门带铜板。
刚才或许只是她给灵石给习惯了,才错拿了灵石,如今一提醒,就回过神了。
正欣慰地等着收铜板。
这时,夏夕月再次伸手过来。
她掌心的灵石没了,变成了一枚莹白的丹药——这药倒确实又大又圆润,和刚才摊主两根指头比划的圆圈一模一样。
摊主:……夏夕月看着摊主的脸色变来变去,怔了一下,隐约察觉到自己猜错了。
这时,旁边凑过来一个人。
原之卿不知从哪买了一把凡间的折扇,扇面提着与他本人截然不符的四个大字——一身正气。
他晃了晃这把一身正气,抬扇挡在脸侧,跟夏夕月轻声耳语:丹药和灵石一样,凡人消受不了,吃了只会爆体而亡——当然,若是他活下来,那么师妹将捡到一位有灵根的人才,只是年纪大了点。
夏夕月目光复杂地看了看他的扇子:……诓谁呢,这是解毒的丹药,又不是修炼灵丹。
外门那些没有修为的厨子经常来药峰拿一些囤着,防止处理毒蛇时被咬到。
就算没中毒,也能当丸子嗑,强身健体。
不过她目光扫过摊主,看到对方的表情,心里只能叹了一口气:摊主显然不会分辨丹药。
而或许是他听说过原之卿所说的爆体而亡的景象,因此对所有丹药都一视同仁地排斥。
她只好又把药收了起来。
原之卿身上倒是带着铜板。
但他没有拿出来的意思,只是站在旁边,饶有兴趣地围观,想看看夏夕月打算怎么弄到那杯茶。
谁知夏夕月收起丹药之后,没再尝试,看了看那些竹筒,转头走了。
……原之卿想看的乐子没有了。
他手上摇来摇去的扇子一顿。
犹豫片刻,转身跟上了夏夕月,笑道:不如我帮你想个办法?天很热,夏夕月也被晒得很蔫,摆了摆手,懒得搭理他。
她记得城郊就有一片竹林。
反正茶不茶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装在竹筒里喝,看上去别有一番风味。
因此夏夕月想:不如自己也去砍点竹子塞进本命空间,有空就削一段出来端着喝……不过要先等原之卿走了。
否则当着他的面砍竹子,也太掉价了。
想着想着,夏夕月不禁又有点忧愁:以前出门,哪用自己带钱?在上界时去交易会闲逛,想要什么就伸爪拍拍南弦,只要不是太离谱的东西,他自然会帮忙付账。
相比起来,夏夕月觉得这一次出门,自己能记得带上灵石,已经有进步了。
好好一个饲养人,忽然就没了,丢下她自己在家,还要出门打工找他,这合理吗?这一点也不合理。
等捞出人,一定要先拉着他蹬几脚解气。
夏夕月:……说起来,那只野猫明明也时常在他们府上蹭住,可这次南弦一出事,它居然紧跟着也不来了——肯定是发现没有南弦的灵气蹭,另寻他处去了。
还不如几年才来一趟小花猫有良心。
夏夕月重重吐出一口气,想起在轮回司躺尸的南弦,又想起空荡荡的府邸,无声攥紧了她不大的拳头。
……原之卿走在她身后,望着前方沉默寡言的药峰峰主,显然没能看穿她安静外表下的众多想法。
如今见夏夕月一言不发,他猛然意识到什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折扇,心道不妙。
——隐仙宗中的原之卿,应该是对同门友善的好人形象才对,看到师妹没带铜板,帮忙付了才正常,除非他自己也没带。
原本想装作是后者,但此时,原之卿一下想起来:手里这把扇子,暴露了他其实带钱了的事。
原之卿:……刚才买折扇时,他实在没有多想,只是觉得扇子上的题字很有意思,于是顺手买下来了。
刚买完,就看到夏夕月在远处的摊位前纠结,于是他又觉得好玩,随意上前搭了搭话。
而现在,随性而为的后果呈现了出来——他总感觉夏夕月像是在生气。
……难道是气他看热闹?原之卿沉默地摸了摸折扇:若是夏夕月这么一直不理他,就不太妙了。
他还有些话要套……啧,刚才真不该逗那一下。
你也太好骗了夏夕月在心里谴责了一会儿无良仙君, 然后打算甩开原之卿,去砍点竹子塞到行李里。
然而回过身,她怔了一下:不知道什么时候, 跟在后面的原之卿不见了。
夏夕月:……妙啊, 今天怎么这么好打发。
虽然有点疑惑, 但不管怎么说,这个结果让夏夕月颇为满意。
她开开心心地转头要往城郊去。
刚一转身, 面前突兀多了一道人影。
!夏夕月惊得退了半步, 那个去而复返的家伙倒是十分自如。
原之卿朝她笑了一下,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放,咚一声空响——他居然把整个茶摊都买了过来。
原之卿摘下其中一只竹筒,低头研究了一下, 拎起长勺把凉茶浇进去, 然后递向她:师妹请用。
夏夕月:……原之卿见她不接, 转头看向客栈门口,指了指那边:按人数算的,你不要可就浪费了。
夏夕月顺着他的指向望去, 就见几个已经出门的弟子, 此时正聚在门口, 果然人手一杯竹筒茶。
察觉到她和原之卿的视线, 弟子们还客气地朝原之卿拱了拱手,一副感谢的样子。
……夏夕月犹豫片刻,看看原之卿手里的竹筒,伸手接了过来。
她盯着浅色的茶汤观察了一下,没觉出有毒, 这才背过身, 浅浅抿了一口。
然后舒坦地呼出一口气:真好喝!竹筒清香, 泉水清冽,再加上不知用什么花熬出来的甜汁,不愧是她看上的茶。
原之卿走开一趟,把茶担随意递给药峰的一个弟子,让他给其他人分发。
他自己则捧着一杯茶走回来,挥挥扇子给夏夕月扇了扇风。
同时闲聊似的说:师妹近来似乎格外畏暑怕热,莫非是修行出了什么岔子?其实我最近也时常觉得身体有些异样,许是瓶颈到了——你何时有空,不如我们探讨一二?夏夕月深知他的秉性,一边委婉谢绝,一边警惕地往旁边躲躲:谁要跟你探讨。
不讨,告辞。
有原之卿一直站在旁边说话,手里的茶汤都不香了。
夏夕月看着客栈门口,见恰好最后几个拖延厉害的弟子也走了出来,顿时松了一口气。
赶在原之卿再次搭话前,她回到了弟子中间:准备出发吧。
原之卿看着她的背影,默默喝了一口手中的茶。
味道确实不错。
……一行人到了城门外,放出飞剑。
夏夕月看着头顶炽烈的日光,心里叹了一口气。
她正要不情不愿地把剑倒出来。
这时,身后有人喊她:夏夕月。
夏夕月一怔,回过头。
就见失踪了一晚上的云华,此时已经重新混进了队伍里。
他从袖中摸出一只巴掌大的白玉船:这件法器,可避烈日。
说着将它往旁边一掷。
玉船离了他的手,迎风而长,眨眼间变成一艘有着船舱的华丽小船,悬停在半空。
云华飞身上去,掀开船舱的门帘。
夏夕月看着凉荫荫的船舱,眼睛忍不住一亮:不愧是器宗,乱七八糟的法宝真多。
说起来,她出发前怎么就没想到应该准备这么一件东西?真是失策。
感慨间,夏夕月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略微一僵:等等,为什么一个两个全能看出她不喜日光?她虚得有那么明显?云华回过头,见夏夕月不动,以为她在顾虑周围的弟子:他们尚需历练,这种层次,多御剑只有好处。
……弟子们只好收回望向小船的垂涎视线,讷讷低头。
然而不得不承认的是,虽然有些艰苦,但这一路长途飞下来,对灵力的循环倒也确实更熟了一点。
夏夕月回过神,没再推脱,跑去蹭船。
踏上船时,忽然感觉不太对。
她回过头,就见身后不知何时跟了一条尾巴——原之卿也若无其事地走了过来,正要往船上跟。
云华横过剑身,拦了一下:我需在船上控船。
一共三人,总要有一个留在外面照看同门。
……原之卿露出一点友善的微笑:师弟言之有理。
……夏夕月顺利甩掉尾巴,进到了船舱里。
船舱内部装潢简朴,整体呈温和的木色。
四壁嵌着的水属性灵石,正在散发幽幽凉意,外层的白色船体则反射走了日光。
放下门帘,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变得凉爽了一大截。
夏夕月走到小桌边坐下,左右看看,舒坦地松了一口气,摘下斗笠搁到旁边。
云华走到她身侧,弯腰往桌上放了一杯茶,茶杯是熟悉的翠绿竹筒:从刚才那个茶摊要的解暑配方——不如他平时卖的茶甜美,但更宜消暑。
夏夕月点点头,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多谢。
同时她心里暗暗想:这位木头精真是善解人意,原本看他和原之卿说话的样子,还以为云华脾气不好、难以相处。
但现在看来……或许只是他单纯的不太待见原之卿?夏夕月:……虽然没接触过这个世界的树精。
但从上界的经验来看,木灵们一贯待人友善,但它们感官敏锐,不喜污浊——没准云华是察觉到了原之卿身上的魔气,所以才对他区别相待。
夏夕月一边想,一边拿起茶杯,浅浅抿了抿。
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而且虽然尝起来微苦,但一口下去,刚才感受到的暑热竟然真的消解了不少,于是夏夕月很快把剩下的喝完,心想凡间人才真多,茶摊老板配出的方子,竟然比凌尘给的祛火灵液还有效。
等喝完…要找云华…问问方子……夏夕月眼前越来越晕。
她觉得事情不太对,但没来得及细想,已经伏在桌前,闭上了眼。
旁边,云华垂眼看到这一幕,凑近喊她:夏夕月?夏夕月眼睫微颤,费力地想抬起眼,但终究抵不过困意,很快陷入沉睡。
南弦披着云华长相的躯壳,看了看夏夕月,又看看她手边的茶杯,无声地眨了一下眼:居然这么轻易就喂进去了。
虽然确实达到了目的,但他心情却没那么好:想想之前,夏夕月直勾勾盯着原之卿给的炸鱼,目不转睛的样子;再想想刚才她喝了原之卿递去的茶;还有刚才云华给的茶……南弦无言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如此没有戒心?还好茶里放的不是毒。
他看着伏在桌边的夏夕月,再次喊了一声,又轻轻推了推她。
见人始终没有反应,确实已经睡熟,南弦弯腰抱起她,转身把她放到了后面的床榻上。
她究竟是有多抢手啊刚才南弦拿给夏夕月的, 其实只是普通的消暑茶。
当然,里面掺了一点点不那么普通的寒冥果的汁液。
寒冥果是魔修领地深处,那条被他们称作冥河的河流旁边结出的果实。
冥河沿着深崖流淌, 时常变道, 两侧怪石嶙峋, 有无数走火入魔的狂暴妖兽潜藏,极难深入。
南弦现在身体还被禁锢在地底, 只能借用木傀离开宗门, 实力大减。
好在以往的记忆都还在,他靠以前的经历,捡漏了几棵没正经长在聚集地的果子。
寒冥果虽然没法根除火毒,但极寒的属性却能将浮在经脉表层的火毒吸附出来, 让人短时间内不会火毒爆发, 也能用作稍后祛毒的铺垫。
同时它对阴属性的体质大补。
夏夕月现在这样, 恐怕就是刚接触到寒冥果还不适应,像初次醉酒一样,要缓一缓。
接下来, 去无方秘境拿到清心果, 直接用上, 就能除去她体内的多数火毒。
只是……南弦目光落在夏夕月身上, 想起之前她蔫哒哒御剑的样子,心里无声叹了一口气。
像现在这样连日光都难以抵挡,进了秘境,恐怕也会遇到别的危险。
可若是分开,他进秘境, 夏夕月留在外面, 他又担心原之卿会动什么手脚。
南弦:……啧, 先前真不该让她一起过来。
可惜寻常毒素难以对夏夕月生效,寒冥果的汁液,效果又无法持续太久,就算一时迷晕,她也很快就能再追上来。
而针对神识的术法,又容易触动她神识当中的火毒,不能冒险。
所以果然还是原之卿的错。
如果没有他在,就能放心让夏夕月留在秘境外面了——隐仙宗那位老掌门真该找个医修治一治眼睛,收个弟子是人渣,弟子的弟子又是魔宗跑来的卧底。
而掌门不仅一无所觉,竟然还对那魔修委以带队的重任。
南弦对老掌门的做法颇有微词。
不过现在,显然不是探讨掌门眼光的时候。
比起做这种无用的事,还是要优先解决眼下的问题。
……这么想着,南弦坐到榻边,拉过夏夕月的手,挽起她宽大的衣袖。
纤细小臂逐渐露了出来,南弦目光落在上面,无声蹙了一下眉。
随着药性激发,夏夕月小臂上那一点朱砂痣似的火毒斑,此时已经晕成了大片火斑。
它沿着经脉,从手臂不断爬升向上,最终隐没在衣物里。
淤积的火毒被刚才饮下的寒气激起一层,印在皮肤上,越发鲜艳欲滴。
犹豫片刻,南弦伸出手,手指点住最接近心口的骇人红印,顺着斑纹,逆推向夏夕月的指尖。
他的手所过之处,原本鲜艳的红斑逐渐褪色,像是被滤到了另一边。
夏夕月细微颤动起来,胳膊又痒又麻,她在昏睡中蹙起了眉,循着本能要往别处逃,但才刚一挣,又被牢牢按住。
随着这种缓慢但稳固的推进,夏夕月靠近手腕的那一侧,斑痕越来越鲜红,虚浮的火毒都被逼到了这里。
南弦停下动作,拉起她的手,凑到唇边,打算咬破指尖,把那些毒渡到自己体内——虽说现在他只是一具木傀,但他的灵力和神识,却都带着一丝三伏火的气息,对火毒多少有些吸引力。
这样一来,就算没法清除火毒,但至少能短暂防止火毒爆发,方便夏夕月在秘境里自如行事。
刚要咬下去,南弦猛然间察觉到什么。
他忽然掩下夏夕月的袖子,回身一剑刺出。
剑气如虹,呼啸掠过半个船舱,眨眼间逼近到门边。
然后被另一把剑挡住,慢慢挥散。
原之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收回手,坠着流苏的门帘在他身后合拢,隔开了里外的空间。
……原之卿随手挡开那一道阻拦他前行的剑气,笑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但开口之前,他看清了榻上的景象,以及被云华半揽在怀里的夏夕月,一时顿住。
刚才,隔着船舱,原之卿察觉到夏夕月呼吸变缓、似乎已经陷入沉睡。
再加上此时船舱里的另外一个人,是顶替了云华身份混进来的魔修,因此原之卿打算趁机进来,问问这个同行究竟有什么目的。
若是大家的目的并不冲突,就互不干扰。
而若是谈不拢,那就事先解决掉云华,免得横生事端。
……进门之前,原之卿满脑子陌生魔修的阴谋诡计。
进门之后,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一掀船帘,居然迎面撞见了这么一幕:一个魔修冒着巨大风险,顶替掉器宗首席弟子、混进了去往秘境的队伍,一路奉上法器、殷勤递茶,最终竟然只是为了……麻晕夏夕月抱着?……这是事业心强的魔宗少主难以想象的动机。
原之卿脸色变幻片刻,最终定格为一丝满是恶意的冷笑,他看着云华:真没想到,你居然是冲着她来的。
只可惜你大概还不知道,你怀里那位,早就已经有主了——仔细看看她的脖子,那枚‘项圈’漂亮么?……南弦早就知道这人说不出什么好话,但一提到这个,他脑中浮现出凌尘那个人渣,平静的眸底还是无声掀起波澜,杀意凛冽。
在地底的这近百年,南弦除了修炼,闲暇时间其实还想了不少对付凌尘的方法。
下毒、布阵、引诱他走火入魔……只要能成功,哪怕只是让凌尘出点岔子,都能让夏夕月有喘上一口气的空当。
然而一系列计划做得周详,可等到真正想要实行了,南弦才发现,他根本找不到凌尘在哪——目前看来,虽说是个人渣,但凌尘却竟然是一个勤奋的人渣,每日除了闭关还是闭关。
他不进食水,不接触他人,周围阵法严密,令人无从下手。
……不过现在,显然不是构思如何暗杀凌尘的时候。
南弦拉回跑偏的思维,看着原之卿,意识到这人来者不善。
如果这时候打起来,动静闹大,外面还有那么多弟子,很难收场——按照原之卿的做派,为免暴露,一挥手把那些弟子全都杀掉也不无可能。
而南弦这个本体还能与之抗衡,可现在的木傀,实力却还不够。
……最好能用别的方法,把他打发走。
南弦打量着门口那个面带冷笑、看上去仿佛威势逼人,但实际上却一直停在原地不动的魔宗少宗主,想起什么,忽然勾唇一笑。
笑里带着一点魔修的妖异和放荡。
有锁灵环又怎么样?他指尖搭在夏夕月颈侧,缓缓摩挲,像是在鉴赏原之卿说的那个项圈,片刻后,他在细微的布料摩擦声响中,把夏夕月整个揽在怀里,下巴从后搭在她肩上,在谁手里就是谁的,人是我的,项圈也是我的。
……明明是原之卿先扯到这个话题的,然而此时看着这番景象,他一时又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这么盯着我们,不太礼貌吧?南弦姿态放松,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问原之卿,你也要一起?唔…虽然我很少跟人分享,不过你身上有混沌魔源的味道,如果你非要加入——他低下头,按下碍事的衣领,轻轻一口啄在怀里人的脖颈上,友善道,我其实也不介……话音未落,哗啦一串碎响。
南弦余光瞥过去,看到舱口空无一人,只有刚刚被掀起过的门帘不住晃动。
他看着门帘上的碎钻,笑了一声。
悠悠起身,把夏夕月重新放回榻上。
只要能掌握正确的方法,大多时候,原之卿其实不难打发走。
不过,说来还真是奇怪,魔修应该很不避讳这些才是。
可原之卿这个少宗主却偏偏相反,简直像在畏惧着什么一样。
……好在这招原理不明,但现在看来,足够好用——虽然用起来确实有几分羞耻,但一想肯定有人比他更羞耻,南弦顿时又自在起来。
没了乱七八糟的人打扰,他重新拉起夏夕月的手,咬在她指尖。
火毒逐渐沁进云华体内,夏夕月聚集在手上的红斑,缓缓变得浅淡。
云华的人形一瞬间有些不稳,表皮变为粗糙的木色,眉心腾地蹿出火焰红纹,闪烁片刻后,随着神识压制,最终又变回原样。
几息过去,把被寒冥果激起的火毒掠走后,南弦无声松了一口气,疲惫地往后靠住床柱。
片刻后,忽然感觉不太对劲。
他倏地睁开眼,正好对上另外一双迷糊的眼睛。
夏夕月茫然地看着他,又看了看身下的床榻,最后看看自己已经重归白皙的手,逐渐变得清醒过来:……你、你在干什么?南弦:……你马甲掉了原之卿匆匆从船舱离开。
离得最近的弟子察觉到动静, 一转头看到他,略微一怔,感觉他神态不对:出什么事了?没什么。
原之卿很快恢复了镇定, 只是进去看看, 看完自然就出来了。
这样啊。
药峰天真的弟子并未多想。
他入宗多年, 修为比寻常小弟子高出一截,此时一边御剑赶路, 一边还有闲情品茶。
他拿着两只竹筒各抿一口, 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原之卿:峰主她不要紧吧。
我这里还有不少凉茶,按照云华师兄给的方子配出来的,比您刚才买的那些好多了——虽然不甜, 但药效更佳, 配点灵植效果更好。
要不您给峰主送进去?说着就递过来一桶新的, 居然还用草叶封了口,做的精致漂亮。
……原之卿听到这话,本就不好的心情雪上加霜:……什么叫比他买的那些好多了?这群药峰弟子会不会说话!他勉强维持着温和的表情, 没有理会这个问题, 只是摆了摆手:赶路吧。
药峰弟子看了一眼脚下的飞剑, 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不是正在赶么。
过了两秒, 他隐约品出了原之卿拒绝交流的意思。
于是也不再多说,继续埋头研究自己的茶。
……原之卿得以安静地独处一阵。
他转头看了一眼船舱。
外面清爽的风一吹,那些毫无廉耻的景象渐渐从他脑中退去,理智重新浮现出来。
原之卿:……进门的那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了一抹红影——夏夕月手臂上的红斑, 还有云华忽然掩下她袖口的举动……这个女人, 身上到底藏着多少秘密?原之卿头脑不差, 但却不耐烦那种罗列无数种可能、然后一点一点慢慢猜过去的感觉。
比起耗费时间推测,他其实更喜欢抓住人询问。
对他来说,这样效率更高,往往也更能得出准确的答案。
原之卿目光扫过船边的弟子,指尖缓缓在剑鞘上摩挲。
但片刻后,他到底还是放开了剑,暂时压下了省力的念头。
——时间和地点都不合适。
无方秘境虽然不是顶级的秘境,却也并不算小,吸引了不少宗门派人前往。
而隐仙宗的这一行人,走的不是什么偏僻小路,那个魔修立场又很可疑。
若是动手时拖延太久,周围有人路过,灭口不够及时,他隐仙宗亲传弟子的身份,可就没法再用了。
还是应当再想想别的办法。
……或者另寻时机。
……船舱里。
南弦和忽然醒来的夏夕月一对视,神情微僵。
片刻后,他忽然一指敲出,趁夏夕月还迷糊着,把人点晕放倒。
……南弦接住倒过来的人,沉默了一下。
刚才他还没回过神,手却已经先动了。
现在其实有点后悔,不过事已至此……南弦想了想,把夏夕月从床上抱起,放回桌前,竹筒重新在她手边摆好,衣衫也全都归拢整齐,试图假装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寒冥汁液的副作用,对夏夕月来说有着等同于酒的效果。
而在南弦的印象当中,夏夕月一醉就断片,想不起来刚才发生了什么,只会觉得做了一场梦。
想到这,南弦思绪略微一顿。
说起来,这印象究竟从何而来?近百年,他在外面见到夏夕月的次数不多,而夏夕月又从不沾酒,他理应没见过她的醉态才对。
……难道是上一世偶然听到过一些?前世的记忆有些混乱。
南弦很快按了按额角,破罐子破摔地不再多想:若是真的无法蒙混过去,大不了先脱离隐仙宗的这一行人,等进到秘境之后,再找夏夕月汇合。
反正他要的,只是那一株清心果而已。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船舱。
……半柱香之后。
夏夕月再度睁开了眼。
茫然片刻,回想起先前的事,她腾地坐起身,低头看看身前的小桌,又看看背后的床榻,沉默了一下。
如果醉的是上界的灵酒,她确实很难记得先前发生过什么。
但现在是在小世界当中,神识有轮回司的阵法笼罩,醉也只醉躯壳。
刚才的事,夏夕月记得清清楚楚。
……木头精居然给她下药?夏夕月拿过竹筒嗅了嗅,依旧没闻到毒素的味道。
细一感应,经脉里乱转的火毒倒是少了很多,神志也变得清明起来。
简直像是体内那无时无刻不在作乱的火毒,被别的什么东西勾引走了一样。
想到这,夏夕月不禁心里一紧。
世间鲜有能麻倒她的毒。
而且从现在的体感来看,这根本不像是毒,反而像是小世界重置之前,南弦无意间找到的一种能够压制火毒的果子。
想起某些似有若无的熟悉感,一道念头在夏夕月脑中越来越清晰。
——难道这个伪装成云华混进来的木头精,其实是南弦?可是,南弦的神识,不是不能操控植物吗?夏夕月:……不过这一次,有她的介入,确实许多事都和前一世不太一样。
而如果真的是他……夏夕月想起刚才那些被从自己体内勾走的火毒,气得脑袋里面嗡了一声,手中竹筒被攥出嘎吱一声闷响。
她匆匆把竹筒搁到一边,感应了一□□内的状况。
片刻后,夏夕月睁开眼,暗自松了一口气。
火毒刚入体时,会在经脉内虚浮数月。
之后才会逐渐和人身融为一体。
以往她也正是靠那段虚浮的时间,从南弦那边把火毒渡到自己体内。
而现在,寒冥果的汁液,能把一部分表层的火毒激出。
充其量也就相当于一次半的工作量。
而且这勉强也算是有些好处——没了悬浮的火毒,她在秘境中寻找能洗炼血脉的龙血树时,就不用担心体内的火毒轻易爆发,效果比从凌尘那拿到的丹药还要稳固。
……夏夕月:……道理她都懂,可是思来想去,还是好气!等下次给南弦制药的时候,一定要找来最苦的补药,细细捣碎涂在药里,以报今日增加工作量之仇。
……在夏夕月暗暗盘点着自己和凌尘库里的灵药清单时。
隐仙宗。
弟子们在山中巡查。
途径某地,忽然察觉到一丝阵法残留的痕迹。
为首的青年蹙了蹙眉,循着感觉找去。
就见深林当中,各类猛兽围了一圈,正对着中间的什么东西留着口水,却被阵法所阻,无法靠近。
随着几个弟子接近,妖兽敏锐地察觉到不对,轰然散开。
没了它们的阻碍,弟子们合力解开阵法,望向中间,忽然被一团银光闪闪的东西晃了眼——那里竟赫然躺着一个人。
这是……为首的青年凑近一些,警惕地观察片刻,惊了,云华师兄?!身后的几个同门听到,怔了一下。
有消息灵通的弟子疑惑反驳:怎么可能,云华师兄不是和药峰他们启程去无方秘境了么,几日前就已经走了。
弟子们面面相觑片刻,又蹲下身检查了一下。
然后确认了,从服饰,到身上的法器,再到那张脸,怎么看都是那个如假包换的云华,器峰首徒。
可如果云华师兄在这。
小弟子只觉得背后腾起一层凉意,他结结巴巴地说,那先前跟着队伍去了无方秘境的,又是什么东西?……反正不会是话本里说的那些鬼。
难道又有魔修混进来了?为首的弟子显然也一头雾水,但有一件事他却清楚,这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他脸色难看道:速去禀报师父。
男仙的腰摸不得传讯符覆盖的范围有限。
而夏夕月一行人日夜兼程地走了这么久, 早已到了符咒无法顾及的地方。
当然,就算宗门传讯真的到了,夏夕月也只能假装听不到——她早就知道身边的两个同行者都不是什么正经修士, 但一个打不过, 一个她愿意带着, 最终还是只能让他们混在队伍里,并假装对此一无所知。
过了几日, 这群各怀心思的人, 来到了无方秘境附近。
秘境还未正式开启,只是已经有了放开的先兆,不少外围的灵植灵兽从秘境边缘掉出。
夏夕月挥了挥手,示意药峰的弟子们开挖——除了从秘境掉出的灵植以外, 这一带受逸散的灵气影响, 植被丰富, 本就孕育着一些天材地宝,运气好能捡到不少。
……把弟子们留在外围后,夏夕月和其他两人则再度往前, 来到秘境边缘, 观察情况。
远处陆续有飞剑靠近, 其他宗门的人也都来了。
各宗彼此之间隔开了一段距离, 互不干扰。
其中倒是没看到有魔修,至少明面上没有。
夏夕月踩着飞剑,看着下方翻滚的半球形的巨大空间。
她回忆着先前凌尘给的地图,认真思索从哪一方入口进去,能最快抵达龙血树所在的地方。
这时, 不远处, 原之卿和南弦忽的若有所感, 转头望向天边。
两人察觉到彼此的动向,收回视线,对视一眼。
原之卿朝南弦一笑,带着几丝恶意调侃道:看来你没把真‘云华’的尸体藏好。
怎么办?现在事发了。
南弦瞥了他一眼,并未多言。
他本来就没想过杀人灭口,只是打算困住云华一段时间。
而现在看来,时间刚好。
秘境已然松动,只要提前进入其中,宗门来人不可能找得到他。
正想着,周围空间轰的波动起来。
秘境边缘骤然塌陷——它竟然恰好在此时敞开。
无方秘境的范围,远比预想中要大得多,上一次的开启已然十分久远,很多消息并不准确。
此时秘境如同一张膨胀的巨口,回缩片刻后,猛地探向四周,把靠近的人一口吞没。
南弦恰好在被卷入的范围当中。
他并没有挣扎逃离,而是凝神护住周围,打算顺势进去。
但这时,旁边忽然有人伸过手来,一把拉住了他。
……秘境扩张的气势实在骇人。
而且即便是同一个秘境,里面也有相对平静的区域,和吞人不吐骨头的险地。
原本按部就班地往里面走,根据秘境的常规规律和前人总结,能规避不少风险。
可若被吞进去,谁也不知会不会掉入落地即死的境地。
总之,发现那个即将被卷进秘境的倒霉蛋居然是南弦,而且人正好就在她旁边,夏夕月本能地拉住了他。
紧跟着她一怔,嗅了嗅秘境翻滚时隐约透过来的空气——下方灵力异常充沛,似乎还掺杂着几分瘴气。
根据她这些年挖掘药草的经验,怎么看都很像是那种既危险,又蕴含着巨大机遇的宝地。
夏夕月:……没准这一次,南弦的运气并非是差,而是很好?龙血树生长的地方,是难以抵达的秘境中心。
一路赶过去,若顺利还好,要是被其他人抢先,事情就麻烦了。
但如果肯冒点风险,相信一下南弦的主角光环,直接落进秘境中央……在夏夕月纠结要不要赌一把的时候。
旁边,被她拉住的南弦怔了一下,脸色微变。
他刚才没第一时间挣脱,也是打算赌上一把,看看能不能落到清心果附近。
但他没想到夏夕月反应居然这么快,毫不犹豫就拉住了他。
现在想从秘境中抽身,也已经晚了。
南弦低头看了一眼脚下,层叠的云瘴中,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极其坚韧的东西正沿着他的脚腕,迅速攀爬上来,牢牢缠住了他半边身体。
不必管我。
说完,想起在地底时,夏夕月那个善良过头不听劝的性子,南弦只好夸张道,再拉我就要断了,此时松手,我还能有一线生机!说到断,他略微一怔,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并不在本体当中,而是一具木头身体。
南弦正要弄断被夏夕月拉住的手臂。
但这时,夏夕月忽然俯身,一把揽住了他。
同时她另一只手拔剑而出,迅速下挥。
空中水汽随着她的动作,凝成巨大剑刃,轰然破开云瘴,重重斩向下方。
缠着南弦的东西断成两节,力道一松。
但同时,因为夏夕月主动消去了拉扯着南弦的阻力,两人被翻滚的秘境一口吞入,瞬间消失在云瘴当中。
下一瞬,一把长剑流光般从远处射来,带着雷霆声势,擦着回缩的秘境边缘落下,重重钉在地上。
……剑势惊人,然而秘境翻腾的速度极快,眨眼间就已经换了位置,那一剑什么都没能打到。
原之卿低头看着深坑里的剑,眼底露出一点幸灾乐祸的笑意,又很快掩住。
他转向紧随飞剑赶来的人,恭敬地一揖。
这是器峰峰主,也是云华的师父——根本不用认清脸,看那一身金灿灿的锦袍,便能辨识身份。
原之卿并不意外来的是他。
凌尘来了会碍事,他早已让魔修在临宗弄了些动静,将凌尘支开,这位仙尊一时半会儿别想得到消息。
想到这,原之卿眼底泛起几丝嘲弄: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其实并不难摆弄——即使再怎么觉得魔修作乱与他无关,凌尘只要还披着那一身君子的皮,他就不得不去管。
心里想的是一回事,原之卿面上表现出来的,又是另外一番模样。
眼看着长虹真人想要开口,原之卿先一步诧异道:师叔,你怎么来了?‘云华’被人冒充了。
长虹真人脸色不太好看,这几日跟你们同行的那人,是一个身份不明的家伙,你……他正要吩咐原之卿看好外面的弟子,自己进去寻人。
但开口之前,原之卿却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刷白:难怪他对师妹多有觊觎,原来……他像是担心夏夕月到了极致,不顾还未完全平息的秘境,转身就钻了进去。
长虹拉了一把没拉住:……这个心急的小崽子,他进去有什么用?!在外围挖药的药宗弟子们,察觉到先前的异常。
其中几个修为强点的御剑跟了过来。
听到刚才的话,他们想起了什么,耿直道:难怪一路上,‘云华’师兄对峰主那么照顾,我还以为他们有意结为道侣,还有原之……轰隆——一阵雷霆闪过。
吃瓜群众们被迫停下了话头,眼前一阵眩晕,头发都被炸焦了,根根朝天竖起。
当着我的面妄议尊长,胆子倒是不小。
长虹真人脾气本就不好,被弟子们嘀咕的头都大了两圈。
此时耳边终于安静了,他挥挥手把人赶走,你们去和其他弟子汇合,平顶峰的长老马上就到,聚在一起,不要落单。
混进来的那人目的尚且不明,最近都给我小心着些!药峰弟子们被劈了一顿,老实了不少,很快点头退走。
长虹真人回过头,盯着脚下翻滚的云瘴,犹豫片刻,提剑上前,身形很快沉入其中。
秘境的异动尚未平息,就算他也从这里进去,之后也落入不同的地方。
不过来都来了,总不可能站在外面干看。
长虹真人想起刚才远远看到夏夕月为救云华,抱着他落下去的一幕,心情一时十分复杂:这贼人可真是狡诈,看样子,夏夕月尚未分辨出他的身份。
如果她这么毫无防备地跟进去,之后出了事……总觉得自己难辞其咎,毕竟云华是他的徒弟。
长虹:……希望能尽快找到人,平安将人带出来。
再尽早将那不知哪来的假货斩于剑下。
……远处,刚才被赶走的几个药峰弟子,回过头看着长虹真人消失在云瘴中的背影,有些担忧:峰主不要紧吧。
其中一人觉得太悲观也无济于事,努力往好的方面想:峰主修为高深,那个冒名顶替的家伙一定是因为打不过她,才只好用美人计接近。
而且秘境当中遍地珍宝,峰主那么喜欢灵植,没准会很高兴呢。
其他弟子听着听着,不禁有些向往,摸了摸手中的药锄:我也想进去看看。
你清醒一点。
乐观的师兄一巴掌拍到他脑袋上,这次又变得不乐观了,普通灵植我们看不上,不普通的进去了也只能当肥料。
越珍贵的灵植,引来的妖兽就越凶猛啊。
……夏夕月和南弦进到秘境,眨眼坠破云瘴。
视野一清,夏夕月才发现,刚才她斩断的那个缠住了南弦的东西,竟是一条横跨了天地的长蛇。
好在体型虽然惊人,但它的强度却没那么夸张,似乎是用某些秘法延展了身体。
如今骤然被一剑斩断,蛇的下半截身体坠了下去,蛇头的那一截却生息尚存。
它恶狠狠地咬着南弦,往他体内灌入毒素。
片刻后,似乎是觉得口感干巴巴的不太对。
蛇又转而松开他,怨毒地张口,箭矢般弹向夏夕月。
一根坚韧木钉突兀出现在它弹射的路上,重重自口部钉入,带着一闪即逝的火光。
木钉穿过脑脊,长蛇瞬间失去生机,身躯松开,两人一蛇同时向下坠去。
狂风扑面,夏夕月看了看南弦的腿,发现上面虽然有骇人的破口,但却没有丝毫血迹。
反倒是一些树汁似的血漫了出来,印在浅色衣衫上,并不起眼。
夏夕月:……问题似乎不大。
而且南弦看上去果然没受任何影响,想来这具身体并不怕咬。
虽然早有预料,但如今亲眼看到,夏夕月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她转而看向飞速接近的地面,眸光微凝,被她注视着的土地蠕动片刻,忽的翻滚而起,生成一道长龙升空,稳稳地托住了他们。
那半截蛇则擦着他们身侧落下,重重摔在地面,再无声息。
……夏夕月护着人落地,认真看了南弦一眼。
总感觉刚才被土龙接住的时候,南弦身上好像发出了嘎吱一声。
夏夕月:……不会是扭断了腰吧,主人还真是越来越柔弱了。
想着想着,她顺手过去摸了摸,有些好奇这块木头的构造。
南弦一颤,一下抓住她的手,反应极大地转过头看着她。
夏夕月原本还没觉得有什么,如今被他一惊一乍的反应带着,也惊了一下:怎、怎么了?人渣凌尘对视片刻, 最终还是南弦先一步转开了视线。
他难得气虚地低声道:不要随便……摸别人的腰。
……何况这又不是他的本体,他此时还正披着云华的外貌。
摸完到底该算谁的?难道夏夕月更喜欢摸云华?想法刚落,南弦一惊, 被自己脑中莫名其妙的问题骇到。
他抬手掐了掐额角, 将奇怪的念头驱出脑海。
夏夕月没听清他的后半句话, 见他半天没有下文,好奇追问:你刚才说什么?没什么。
南弦移开视线, 强行让自己的思维集中到正事上。
他转头看向四周, 发现从这里的环境来看,他们居然还真的落到了秘境中央。
对他来说,这本该是一件好事,可是……南弦叹气:你不该跟进来。
夏夕月听到他谴责的语气, 想起在秘境中随机落地的风险, 本能地有点心虚。
但旋即, 她意识到什么,扬了扬下巴,镇定道:大人办事, 小辈不要插嘴。
南弦无言片刻:……两世加起来, 你才是小辈。
不对, 就算只论一世, 按玉牒上的辈分派,你不也是师妹么。
夏夕月却已经岔开了话题。
她看了看旁边的蛇尸,没话找话:这蛇还真是独特,察觉到秘境有人进入,它不是应该潜伏在隐蔽处, 准备逃跑或者偷袭么。
可这只却径直咬了上去, 狂暴得不像一条蛇。
她这么一说, 南弦的目光便也落到了蛇身上。
虽然感觉夏夕月在明知故问,但也没让她的话落到空处:可能误食了迷乱心智的果子,也或许是被秘境的变动惊扰到了。
夏夕月点了点头,打量着周围:这条蛇看上去不像成年体型,能突破云瘴抵达那种高空,血脉不容小觑。
有这种妖兽徘徊,附近或许有不错的灵植。
——比如龙血树。
说起来,他们落入的这一带,正好是一大片荆棘焦土,很适合火系植物生长。
这么想着,夏夕月目光落向焦土深处,对比了一下凌尘给她的那些资料。
虽然被浓郁的干雾遮掩,很多地方都看不清楚,但她总觉得,那边或许有她想要的东西。
想到就做。
夏夕月踏上飞剑,谨慎驶向那个方向。
南弦一怔,匆匆追上,阻拦道:环境和属性大致对应,你既是主修水灵根,应该往那边找。
他遥遥指向了清心果所在的地方。
夏夕月顺着他的指向瞥了一眼,她其实也想到了那边或许就有清心果,但这种果子和龙血树属性几乎相反,两者所在的位置,也一定相隔很远。
现在不是在清心果身上浪费时间的时候。
对南弦来说,她本身就是一枚巨大的清心果,而且长期有效。
总之,有了她就别找别的东西了。
夏夕月摇了摇头,继续往深处走。
南弦看着她坚决的态度,蹙了蹙眉,心里不由腾起一丝疑问:夏夕月的水土灵根,在这片火荆地里,能有什么要找的东西?而说起火灵根,反而不得不想起……凌尘那个人渣。
南弦眸光一沉:难道是凌尘要挟小师妹,让她来无方秘境中,替他取什么火属性的东西回去?每次一想到凌尘,南弦就忍不住杀心骤起。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这一世他受的折磨,明明不如上一世多,但杀意却远比前世更盛。
只可惜一时半会儿也没法对凌尘做什么。
想想此时已到秘境当中,云华的身份不再重要,南弦思索片刻,干脆追上夏夕月,直言道:无方秘境中的清心果,能解你体内的火毒。
夏夕月一怔,倏地回过身,小鹿般温润的眸底藏着几分惊喜:此话当真?……南弦却看着她,沉默了一下。
过了一瞬,他重新露出笑容:自然当真。
说话间,他抬起手,手指搭在了腰侧的剑柄上。
……几息之前。
早在地底时,夏夕月就体验过了南弦究竟有多能叨叨。
考虑到反正她也不会听,夏夕月干脆无视了身后的动静,径直去做自己的事。
龙血树能洗练魔修血脉,因此它本身也带着极强的魔性:能致幻,能伪装,甚至能改变周围的环境,甚至还会主动诱捕修士当养料——听说凌尘前一世能顺利找到它,就是因为龙血树馋他精纯的火灵根,试图诱导他深入险地,结果反被先一步找到了本体,连根挖走。
而她……夏夕月理智衡量了一下自己,感觉她的灵根种类,虽然不合龙血树的口味。
但单论修为,其实算得上不错的补品。
……没准龙血树也会愿意找上她?正想着,斜上方的云瘴忽然翻涌,紧跟着落下来一个人。
夏夕月先是有些警惕。
等看清那从天而降的白衣人,她又松了一口气:你也赶过来了?凌尘微一颔首,看着脚下的火荆地:还没拿到?动作真慢。
夏夕月感觉他不讲道理,她嗅了嗅空气:我才刚到,它又那么会藏,现在立刻找到才奇怪吧。
凌尘转头望向一处:它在那边的沟谷当中,我封住东边的路,你去西边截堵。
夏夕月思索着望向那条狭长的山沟:西是哪?凌尘轻声叹气,像是很无奈她的迷糊:那边。
这样啊……夏夕月应了一声,却看着凌尘,没往那边走。
她手指微动,正要抬起,这时却忽然察觉到什么,倏地回过头。
南弦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身后。
他神色凌厉,手中长剑寒光凛冽,猛地刺出。
剑风携着雷霆声势奔向夏夕月,擦着她身侧掠过,匹练般撞在凌尘身上,带着滔天杀意。
夏夕月侧身躲远了一些,顺着剑风回过头。
就见凌尘的动作比平时笨重了许多——他匆匆拔剑去拦,却已经晚了,竟就这么被南弦一剑斩为两段。
夏夕月看着凌尘惨遭腰斩的样子,很有同事情地闭了闭眼,目不忍视。
再次睁开眼时,她不算意外地发现,那里并没有凌尘的尸体,而是只剩下一些断枝似的东西,碎屑干枯蜷曲,了无生机。
夏夕月望着那些断枝,想想刚才的凌尘,心中不由有些诧异:从外貌、到气息、甚至灵力的性质,龙血树竟都能模拟得和凌尘本人一模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夏夕月几乎真的以为是凌尘来了。
但很快她又知道不是。
——如果龙血树换一个人伪装,她可能真的会被骗过去。
但凌尘,凑近之后顺着神识聊两句,发现凌尘不仅不回话,而且好像完全听不到她的话,便足以判定真假。
……旁边,南弦走到夏夕月旁边打量片刻,见她没事,这才收剑归鞘,移开视线。
他看着地上的断枝,脸色不太好看——没想到居然在这遇到了龙血树。
上一世他拿到的,是已经被捕获的龙血树。
即使是在那种状态下,它依旧极为难缠。
为了顺利用它炼化血脉,南弦当时查阅了不少相关典籍,也跟魔修的友人研究了一番,因此多少了解一些龙血树的习性——这东西根须在地下延伸极广,盘根错节,甚至能影响到一整片地域的环境。
根须所至之处,无数一模一样的枝丫生出,本体混在当中,配合它那种致幻的能力,极难寻找。
南弦:……小师妹用不上它,凌尘也没必要取这种魔修的东西。
不如先带她破开幻境离开。
否则耽误太久,万一清心果那边……他正要拉住夏夕月,却见她忽然转头望向其中一个方向,倏地将手中长剑投掷出去。
土浪翻涌,追随在她的剑后轰然往前,逼向其中一株血色藤蔓。
那株藤蔓起初还静悄悄地不动,但随着土流越来越逼近,它终于无法镇定,嗖一下缩回到地底。
夏夕月眼睛一亮:没想到凌尘给的资料这么靠得住。
她俯身按住地面。
随着庞大的灵力运转,土壤不断翻滚,围追向龙血树本体逃窜的地方。
这里和隐仙宗的火荆地有些相似,地底是炽热的浆流。
龙血树喜热,但却毕竟还是一株植物,越往下逃,就越会被灼烧。
到了最后,这东西果然忍受不了,猛地反身向上,扎向地表。
龙血树转向的那一刻,夏夕月感觉有什么看不到的东西狠狠扎向了她的神识,她短暂恍惚了一瞬。
等再回过神,龙血树已经脱离根茎,弹向半空。
追逐着它的土流泉水般上涌,拱起原本埋藏在地底的无数尸骨——那都是龙血树这些年诱捕到的人和兽。
密密麻麻的白骨哗啦涌出,夏夕月看得一阵头皮发麻。
旁边南弦倒是回过了神,他忽然扬手,同时指尖在掌心一划,丢出一张巨大的银色织网。
银网边缘沾着一滴鲜红的血珠,无声融入网中。
它精准罩住了半空中的龙血树,用力收紧。
吱——那截血红的植物发出一丝愤怒的尖叫,却无论如何都难以挣脱。
僵持片刻,旁边堆积的尸骨忽的燃烧起来,莹莹绿火瞬间笼罩了这一方大地。
但带来的却不是灼热,而是一阵剧烈的海潮般的精神冲击。
这是龙血树的最后一招,捕杀人类修士,无往不利。
捕捉网收紧、牢牢勒住龙血树的同时。
另一边,两个人同时坠入幻境。
……南弦还是头一次见到野生的龙血树。
但这并非是他第一次跟龙血树打交道,因此他知道龙血树这用来保命的最后一招——它会焚尽冤骨,让猎物看到心魔,或者说,看到当前最挂心的事,然后被困死在幻境当中。
南弦:……还好他不惧这些。
只是小师妹那边……他无声闭了闭眼:必须尽快破开幻境。
思索间,眼前景象变化,水波般慢慢浮现在眼前。
看到面前阴暗的场景,南弦有所了然:这应该是上一世,凌尘将他锁在地底,废去他经脉的那一幕。
虽说这一世也经历了类似的事,但此番与前世相比,南弦心态差异巨大——上一世被凌尘算计时,他还只是一个心性单纯的少年。
他眼中的隐仙宗是正气凛然的大宗门,他眼中的师尊是淡然出尘的仙门魁首,因此被背叛时,才格外难以接受。
想起当初的绝望,南弦眼神微冷。
但他很快暗自摇头,尽力将注意力集中到了现在的事上。
用上一世的心魔,来对付这一世的他……龙血树的幻境,不过如此。
……随着眼前的场景彻底成型,龙血树对神识的冲击,也越来越强横。
即使神识强大如他,南弦也恍惚了一下,短暂分不清这里和现实。
下一瞬,他眼底的淡漠忽然凝固。
——面前的场景,还是那个灼热的地底洞穴。
洞穴深处,也还是那些狰狞的坚固锁链。
但这一次,被捆在其中的人,却竟然不是他,而是……夏夕月。
一道人影出现在洞口,皓衣墨发,徐徐走近,衣摆随着灼热的气流飞舞。
凌尘停在夏夕月面前,垂眸看着她。
片刻后,他俯下身,捏着夏夕月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漠然的声音怀着一丝恶意,缓缓刮蹭过听者的耳廓:你放走了他。
那么今后,就由你来替他净化这些三伏火吧。
夏夕月毫无反应,半阖的眼眸不再像往常一样灵动,半晌才艰难地转动一下。
凌尘望着这样的她,眸底似有怜意,声音难得的温和:如果你死了,我会把你做成傀儡,反正你在我面前总是木木的不爱说话,变成那样或许还能更乖巧些。
说话间,他握住少女细伶伶的手腕,一路缓缓向下抚去,却始终没能得到回应。
最终他叹了一口气,手掌停在她肩头,捧起她苍白的脸,俯身吻了下去。
他竟然敢……一道剑光闪过。
南弦心里隐约觉得这场景不对, 但到底忍无可忍,一剑刺向凌尘。
面前腾起一片血雾。
南弦瞳孔骤缩,持剑的手忽然颤了一下。
——在他出剑的一瞬间, 那些镣铐毫无征兆地打开, 夏夕月一下扑到凌尘怀里, 像一只归巢的鸟。
南弦那一剑重重刺在了她的背上。
他一时僵住,不敢动弹。
这时, 凌尘却抬手折断剑刃, 随手将插在夏夕月背上的半截剑锋拔出,掷到地上。
血从伤口涌了出来,却不像南弦想象中那么多。
夏夕月看上去也不像受到了重创。
她被凌尘扶着站直,垂首片刻, 忽然动作有些僵硬地抬起手, 拔出一旁的剑, 转过身来,剑尖直指南弦。
毫无温度的锋芒,让南弦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凌尘反而上前了半步, 从背后揽住夏夕月的腰, 懒散地将她圈在怀里。
夏夕月没有丝毫挣扎, 安安静静地靠着他。
南弦这时才发现, 夏夕月脸上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些细小缝合的痕迹。
那些线条很不起眼,但确实存在,就像一个破碎的人被重新拼合起来,碾碎灵魂, 残忍做成了用于取乐的傀儡。
不愧是我倾心打造的作品。
凌尘捧起她的手, 薄唇轻轻贴上去, 一触即分。
一贯冷淡倨傲的人,此时眸底却藏着一丝迷醉,似乎对夏夕月现在的样子很是喜欢,好看又好用,比活着的时候乖巧多了。
南弦手持半截断剑看着这一幕,目光落在夏夕月无神的眼眸里,脑中嗡鸣了一声,眼底忽然变得血红。
一道火焰般的红纹自他眉心绽开,刹那间放出灼眼的光华。
他手中断剑忽然变得完好如初。
南弦持剑未动,抬眼看向对面的人,凌尘忽然像被什么狠狠烫到,猛地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飘逸如仙的人形逐渐崩塌,他五官痛得扭曲,脸上却努力堆积出丑陋的微笑:……原来是魔裔大人,早说嘛,您喜欢就送给您。
它讨好地把手上的人递过去。
夏夕月被它推得往前踉跄了几步,木然站在原地。
她毫无光彩的眼眸微动,目光落在南弦身上,忽然松开了手。
手中那柄原本对准了南弦的长剑,锵然落地。
夏夕月衣衫飞舞,像刚才扑过去给凌尘挡剑一样,轻盈乖巧地扑向他怀里。
南弦下意识地张开手臂接住。
嗤一声闷响,利刃无情地贯彻了他的胸口。
——夏夕月从袖中摸出一把沾着毒液的短匕,狠狠刺入了他的心脏,下手又快又准。
南弦动作略微一顿,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表情却不见意外。
他轻轻把人拥在怀里,垂眸看向前面那个正在崩坏的凌尘,抬剑用力刺了下去,剑身隐约泛着火焰般的微光。
啊——!!数倍于刚才的惨嚎。
凌尘的声音渐渐变得微弱。
那截扭曲的人形彻底坍塌下去,逐渐蜷缩成一截没了生机的断枝。
怀里的人也忽然变得粗糙冷硬。
南弦低下头,看到自己抱着半截枯木,上面紧密缠绕着丝缕纤细的藤蔓,如同刚才那些略微凸出皮肤的缝合细线。
幻境已破,他转头看向旁边。
被扣在银网中的龙血树,此时挣脱失败,反遭重创,浑身颜色明显变得比之前黯淡了一些。
随着南弦冷冽的目光扫过,它竟然还很人性化的打了个激灵,无声缩成一团。
南弦眸底闪过一丝烟雾,没再多看,随手将那手中那段木头掷到地上。
他目光扫过周围,很快定在一处,看到了自己想找的人。
夏夕月正跌坐在附近不远处。
她微垂着头,闭着眼睛,身上被枯萎的藤蔓层层缠绕——原本那些带着尖刺的火荆,已经攀上她的脖颈,正待收紧。
但刚才,随着龙血树受创,藤蔓的动作也一并停了下来。
南弦快步赶向她旁边。
……几息之前。
龙血树的求生本能不容小觑。
那些经年积累的白骨,是它最后的求生手段。
而且那并非是直接针对神识的攻击,反而虚实结合,暗藏杀机。
夏夕月的神识虽然不弱,但一时不察,居然也被拖进了幻境里。
……夏夕月睁开眼,脚下浮现出一条熟悉的路。
她迷迷糊糊地踩上去,顺着往前走,心里隐约记得这是幻境,但就像沉浸在一段梦里,一时难以清醒。
而且这种熟悉的感觉,实在太过令人怀念——夏夕月很快认了出来,这竟然是回家的路。
她脚步不知不觉变快,顺着这条路,一路回到了上界的府邸当中。
站在门口时,她的瞳孔微带欣喜地放大。
——那个失踪许久的渣主人,居然不知何时回来了。
院中落花纷飞,云雾轻柔缭绕。
院落中央,背对门口放着一张宽大的躺椅,南弦仙君正靠在上面,像是在阖眸打着瞌睡。
夏夕月开心地想要往前,踏进院门时,却一骨碌摔到了地上。
她一怔,爬起来抖了抖毛,在被甩飞的花瓣中低头看了一眼自己。
然后诧异地发现:时间竟然又回到了化形之前——她的大长腿和嫩滑肌肤不见了,重新变回了一只毛绒绒的狐狸。
……夏夕月抬起雪白的爪子看了看,又拍拍自己的脸,脑中混沌地想:难道时光回溯这种事,竟然也发生在了上界?这时,似乎是察觉到了院门的动静,南弦靠着的木椅微转,朝向了门口。
他睁开眼睛,看了过来。
夏夕月的一切思绪顿时被打断,她想起很久未见的仙君版南弦,忍不住鼻子一酸,撒腿扑过来。
……然后在即将抱住南弦的时候,一个急刹,停在了原处。
——对面,南弦靠着长椅,神态悠闲。
他回过头,怀里赫然抱着一只黑色的猫。
那猫有着一身蓬松暖绒的皮毛,此时正舒坦地卧在南弦腿上。
察觉到夏夕月出现,它耳朵微动,朝向狐狸的方向,同时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眼,澄澈的蓝色眼睛望了过来。
夏夕月呆住。
……南弦见过的毛绒绒虽多,但一贯只肯让她趴腿,就这还是她从小撒娇打滚才磨到的特权。
可如今她只是去轮回司打了一段时间的工,再回来,南弦腿上竟然多了一只猫?!而且还是一只认识的猫。
这家伙不是一贯高冷不给摸么?可居然,居然……这时,南弦发现猫醒了,低头看了它一眼。
然后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动作温柔地摸了摸它的下巴。
猫原本安静地趴着,此时被摸,舒坦地扬起了脑袋。
片刻后,它重新看向夏夕月,唇角微勾,居然露出了一个十分挑衅的微笑。
夏夕月:?!!一股火气直冲头脑,她磨了磨牙,看向南弦,又看看那只挑衅的猫。
南弦对上她奶凶的视线,却蹙了蹙眉,停下摸猫的手:你是从哪跑来的野狐狸?——这里是私界,不得擅入。
黑猫很轻地叫了一声,像在附和。
同时它尾巴一卷,勾勾缠缠绕住仙君的手腕,往它的方向拉了拉。
南弦原本在跟夏夕月说话,手心忽然碰到一片毛茸茸,他本能地继续摸了起来。
……!!夏夕月望着这一幕,气得浑身的毛都蓬开了:你还摸!没完了是吧!!她忍不住飞扑过去,一爪蹬向南弦撸猫的手,口中气得大骂:汪!下一瞬,周围景物忽然支撑不住似的崩塌。
她那一声愤怒的狗…狐狸叫,被小世界中虚弱的躯壳影响,声音变得很低。
但赶来查看她状况的南弦,却还是听到了。
他怔了一下,片刻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底轰的燃起一片满是杀意的火光。
有没有一种可能,她只是在说母语几息前。
幻境之外。
南弦远远就看到了夏夕月轻蹙着眉、微带屈辱的神色, 那似乎不全是身体上的痛苦,倒更像是遭到了什么难以忍受的对待。
虽然无法看到龙血树给她制作的具体幻象,但南弦结合先前的所见所闻, 猜测她遭遇的幻境, 一定和凌尘那个人渣有关。
他伸手碰了碰夏夕月, 想让她尽快从幻境中清醒过来:你怎么样?夏夕月双眼迷茫发雾,没有焦距的目光落在前方, 也不知道看见了什么, 忽然低低地汪了一声。
少女声音轻软可爱,像一句俏皮的玩笑。
可结合她目前的处境,南弦却像被一道惊雷劈中,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龙血树会唤起人们内心深处极其在意, 或者感到恐惧的事, 以此来让目标暂时丧失行动能力, 甚至精神崩溃。
夏夕月刚才在幻境中看到的,恐怕就是后者——她最害怕的场景。
隐仙宗是如今的正道魁首、天下安宁的象征,而夏夕月从小被掌门带回山中教导, 并未见过世俗中的险恶人心。
在这之前, 她家中也十分富足, 不曾有人敢对她苛待。
一路算下来, 夏夕月人生中唯一遇到的、能和恐惧联系到一起的东西,似乎就只有凌尘那个人渣。
……究竟要看到什么,才会让这样一个温和娴静的人,突然去模仿狗的叫声?南弦的目光,忍不住落在了夏夕月纤细脆弱的脖颈上, 他注视着那枚隐于无形的锁灵环, 脑中忽然浮现出两个刺眼的字——项圈。
……凌尘竟敢把她这样生来高贵的人……当做畜生来养。
南弦闭了闭眼, 掌心几乎要攥出血,他简直不敢回想,自己在地底安稳度过的这近百年,夏夕月究竟在外面遭遇了什么。
……夏夕月不知道旁边这个人,又双叒脑补了一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随着龙血树被南弦的神识灼伤,她也渐渐从那个令人生气的幻境中脱离了出来。
夏夕月有些茫然地睁开眼,察觉身前有一道人影,便费力地抬眸看过去。
视线相触,南弦却像被烫到了似的别过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沉默片刻,他像怕碰碎什么似的,声音很轻,小心翼翼地说:我刚才看到你被藤蔓缠着,担心出事,所以过来看看……你没事就好。
他避开了刚才的事,装作自己什么也没有听到——对夏夕月来说,这种时候旁人露出异样的神色,恐怕只会让她更加难过。
对面,夏夕月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感觉南弦的神色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来究竟怪在了哪。
夏夕月短暂研究了一下,却发现南弦总是避着她的目光。
于是几秒后,她隐约感觉自己懂了什么。
——难道南弦也在幻境里看到了刚才他宠猫弃狐的事,此时正有些愧疚?想到这,看到南弦眼底深藏的黯然,夏夕月心里幽幽叹了一口气:作为一只讲道理的好狐狸,她生气归生气,但却分得清幻境和现实。
只是刚才身在幻境当中,如同一场大梦,思维受限,才容易被虚假的场景骗到。
平时她可没有那么不理智,居然跟区区一只野猫计较,还扑过去要打架……这、这实在是太不优雅了。
一想到自己居然做了那样的梦,那副场面还恰好被南弦看到,夏夕月就浑身一阵发麻,尴尬得想刨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不过手指在土地上划拉了两下,她又渐渐回过了神:不对啊,刚才的幻境发生在上界,南弦理应没有那时的记忆才对。
夏夕月:……所以他为什么是这样的表情?……自己骂他和骂猫的梦话,被他听到了?想到这,她不禁更尴尬了,艰难地动了动干涸的嘴唇:刚才……南弦原本正小心撕扯着那些缠在她身上的藤蔓。
此时听到这句话,他手指略微一僵,身上轰的腾起一股骇人的杀意。
夏夕月坐在他对面,短暂竟感受到了一丝骇人的压迫感,她诧异地抬眸看过去。
那感觉一闪即逝。
南弦很快收敛了气势。
他抬起头看着夏夕月,面色平静,衣袖掩盖下的五指却深深抓进那些藤蔓里,一时不知该继续倾听她的话,还是立刻打断。
夏夕月被他影响到,原本一句简单的话,说得有些磕磕巴巴:我、我只是想说,我刚才可能睡懵了,说了些胡话……那个,你没听到吧,听到了也别放在心上。
跟猫争宠,传出去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南弦点了点头,神色不知何时恢复了自然:我刚才赶过来的时候,确实看到你似乎在低声念着什么,但没听清。
嗯,那就好。
夏夕月松了一口气。
这件事暂时解决,她很快记起了另外一件事:对了,那棵树!她倏地起身,匆匆扯掉自己身上残余的干枯藤蔓,快步跑向那只银网。
然后心里一轻。
龙血树没能挣脱这件用来捕捉它的法宝。
此时它正团团蜷缩在里面,树干上裂开两道眼睛一样的细缝,怨毒的目光望着她,挣扎不休。
虽然看上去丑了点,而且态度不甚友善,但想想它的功用,夏夕月顿时对这家伙越看越顺眼。
她原本想把龙血树就地递给南弦。
但转念一想,他现在一截木头,本体又不在这里,随时可能因为各种变故忽然拆散,散了也没法形成秘境等凌尘来取……思来想去,还是在她这里更为稳妥。
这么想着,夏夕月背对着南弦,把龙血树小心移到培植盒中封好,放下了凌尘提前刻好的层层封印,然后将玉盒装进了自己的本命空间当中。
南弦想起夏夕月那种喜欢珍奇灵植的性子,并未阻拦。
他耐下心等了等,打算等夏夕月装好她喜欢的东西,就带她去拿清心果,拿到以后当场给她用上,这样火毒的事就不用再多顾虑。
之后他就能放心加快炼化三伏火的速度,让那个把人当狗养的人渣,付出他该有的代价。
前方,夏夕月隐约感觉背上窜起一阵寒意。
她回过头,小心看了一眼,却见南弦对上她的视线温和,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夏夕月总觉得南弦今天有点奇怪。
不过现在龙血树已经到手,解决完最挂念的事,可以撤了。
她站起身,正要跟南弦商量接下来的去向。
这时,南弦却忽然察觉到了什么,倏地抬手,手中气流翻涌,将她远远推向另外一边,他自己也借着反推的力道飞身而起。
几乎同时,两人之间土地翻涌。
一截尖锐的藤蔓擦着夏夕月肩头划过,撞掉了刚才落在肩侧的纱帽。
夏夕月伸手想抓,途中却目光一动,忽的收回了手。
她身形飘忽,不断飞掠向后。
下一瞬,一张血盆大口自层叠的藤蔓间探出,重重咬在了她的残影上,那顶斗笠也顷刻间被撕裂成碎片。
夏夕月心中微惊,转头望去,就见这里不知何时又来了一条蛇——它的花纹和先前那条袭击两人的蛇一样,身躯却粗壮了十倍不止。
土蛇眸色深黯,骇人的毒牙如同两柄弯刀,口中的呛人腥气隔着很远都能闻到。
更令人不适的是,这蛇竟然有两个头——多出来的头并非自然长成,反倒更像是刚才那一条被她砍断的蛇,硬生生将断头嫁接了上去。
蛇的双头一粗一细,一条生机勃勃,一条僵硬死板,诡异的反差,看得人浑身不适。
这条古怪的新蛇,体型也比刚才膨胀了许多,盘踞时如同一座布满鳞片的山,夏夕月躲闪的空隙中一剑刺去,剑尖居然只在鳞片上划出一道薄痕,完全无法砍断。
她和南弦分别闪向两侧。
所幸两个蛇脑袋似乎刚刚才组队,配合不太默契。
它们弹射追杀的速度极快,但受彼此掣肘,反而在即将咬到夏夕月时,堪堪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夏夕月眨了眨眼,和满脸不甘的蛇对视片刻,忽然抬手,用尽一剑敲向它的脑袋。
梆一声重响,剑刃都碰撞出了火星,却根本砍不进去。
但这一剑,倒也并非全无伤害——蛇鳞没破,但蛇头却仿佛慢慢鼓起一个大包。
土蛇呆滞片刻后,轰然狂怒,它猛地往前一蹿,竟拉扯着另一只头,猝然拉近了和夏夕月之间的距离,张口狠咬下去。
夏夕月本能地抬剑横在身前,被蛇一口咬住了剑。
好在她的灵根,本就不怎么依仗剑术。
她抬手捻诀,蛇中间的一线土地浪潮般翻滚起来。
轰隆声中,土壤翻卷,居然从中立起一柄巨大的铡刀,土刃被压缩到极致,甚至泛起了金属般的锐利锋芒。
铡刀成型只在瞬间,等愤怒的蛇察觉到不对,它已然对准双头蛇中间,重重剁下。
轰然重响,巨蛇发出痛苦的嘶声。
夏夕月正打算撤远一些,防止它吃痛反扑。
但这时,她目光无意间掠过那条蛇巨大的黝黑眼珠,忽然怔住。
——模糊的反射中,她看到自己身后,竟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鬼魅的人影。
下一瞬,她的后颈忽然被什么刺中。
微麻的刺痛中,冰凉毒素迅速沁入体内。
夏夕月:……等等,这背刺的手法,好像有点熟?绝大多数常见的毒素,都对她不起作用,可这种毒却不知从何而来。
她脑中只来得及删过一道念头,就迅速失去了意识。
夏夕月手脚发软,阖眸从半空坠下。
刚落了半米,身后那人微一俯身,顺手抱起了她。
抢了个人质双头蛇被巨大的土铡刀斩断, 四周烟尘和血液纷飞。
而在巨蛇的断裂处,一条一尺长短的小蛇鬼祟探出。
它抛弃丧失了行动能力的巨大蛇身,打算一头钻入火荆丛, 召出先前蜕掉的蛇皮, 卷土重来。
但在这之前, 一根楔子从天而降,将它牢牢钉在了地上。
蛇发出愤怒的嘶声, 猛地扭头要咬, 对方却已经收回了手。
南弦掐断后患,正准备去找夏夕月,但刚一转头,却忽然看到夏夕月身后多了一道人影。
……原之卿?!……半空中。
原之卿抱着刚刚捡到的夏夕月, 飘身退开, 闪过了一道自下方而来的袭击。
真是没有想到, 我遍寻不到的三伏火,竟然在你这里。
他从夏夕月身上移开视线,看着对面的南弦, 细细打量着, 只可惜从气息来看, 你现在似乎只是一具傀儡, 本源火并不在这。
南弦抬眸看着他,面色平淡,袖下的手指却无声攥紧。
平时他还能借这具精挑细选的灵植躯壳,抵消已被炼化的那一部分三伏火的气息。
但刚才动起手来,烙在神识中的那一部分火息, 再难遮掩。
南弦:……没想到今天, 他不仅落在了离清心果最远的地方, 还立刻引来了麻烦的龙血树。
打完龙血树,后面又埋伏着原之卿……出山前真该掐算一二。
只可惜这趟行程是隐仙宗定下的,夏夕月要走,他没法不跟来。
南弦无声闭了闭眼,驱散着跑偏的念头,尽力找寻破局之法。
对面,原之卿话音落在空中,没被搭理,倒也不嫌尴尬。
他像抛玩具似的,随意掂了掂怀里神志昏沉的少女。
然后在南弦微变的目光中,自顾自地继续道:来魔宗找我吧,带着地心火当见面礼——那本就是我魔宗的东西。
看你的气息,应该也是魔修,你也本该是我们这边的人。
如果有你辛苦找火,我就不用费劲了。
南弦原本还以为他要抓夏夕月去当人质,用来交换三伏火,心里想了些周旋的方法。
却没想到原之卿抛下刚才那句话之后,竟然就这么抱着人,理所当然地转身走了,好像已经说完了全部的事。
南弦终于没法继续等下去,他身形微闪,无声隐没在地面的烟尘中。
半秒后,一道人影像是截断了空间,瞬息间出现在原之卿身后,手中寒光猛地挥刺下去。
铮——法器相抵,波纹般的轰鸣徐徐扩散。
原之卿回过身,瞥了一眼南弦手中的利器,眸底划过一丝不屑:你本体若在,或可一试。
但区区一具傀儡,可还不是我的对手。
他指尖在剑鞘上笃的一敲,沾着火光的磅礴灵气轰然膨胀,把逼近的人重新击退。
南弦翻身落在几米开外,袖下手指传来一阵阵灼烧般的刺痛,甚至仿佛有些焦糊味。
他松了松握着法器的手,语气平静,像是在理智地剖析利弊:地心火可以给你,我本就不是正道之人,日后也迟早会归于魔宗。
所以你没必要把她带走。
实不相瞒,剩下的那些三伏火,如今仍在隐仙宗地底。
药峰平白失踪了一个峰主,宗门防范势必更严——隐仙宗山门大阵的威力,你们魔宗的典籍上,不会没有记载。
原之卿却没被唬住,他笑了一声:药峰峰主是在外面丢的,关山门大阵什么事?何况那个阵法想要启用,付出的代价可绝不小,危机之际用来迎敌尚可,只是用做防范……呵,除非那个老不死已经疯了。
他的目光转而落在南弦身上:至于地心火和你的去向。
空口无凭说自己将来会归于魔宗,我凭什么信?魔修最没信誉,我怎会不知。
……说话间,他在南弦眼角微跳的注视下,揉面团似的戳了戳夏夕月的脸:如今人和龙血树都在我手上,你最好快些弄到三伏火、尽快来赎。
若是拖得太久……原之卿想起上一次短暂抓到夏夕月时的景象,啧啧摇头:正道有些人看上去软,捏上去也软,内里的骨头却硬得很。
如果你的地心火迟迟不到,她又至死不肯交出龙血树,那你就等着她的空间变秘境吧——你的归属我不在乎,我只要三伏火。
等火到了,不止她的人,被她收进本命空间的那棵树,我也同样奉还。
原之卿对龙血树不感兴趣,毕竟幼时他的魔血就已经过洗练,早已够纯。
而且龙血树现在在夏夕月的本命空间当中。
原之卿想起先前在隐仙宗里想逼她逃往地底,她却宁死也不肯暴露地底位置的样子,不禁对从夏夕月手里抢东西这件事有些头大,只好拿来当人质用。
他说完正事,悠然打算离开。
刚一转身,神识忽的一阵猛烈绞痛,像被什么看不到的东西狠狠刺进脑中。
原之卿浑身一颤,恍惚了一瞬间。
等回过神,怀里忽然空了。
南弦抓过夏夕月,飞落向地面迷雾。
几乎同时,周围所有能动的妖兽全都从荆棘丛中现身,潮水般聚拢,打算拦下紧随而来的追击。
前方不远处就是迷瘴深林,那当中暗藏阵法,一步踏错,差以百尺。
算算原之卿神识被刺中的时间,要赶在他恢复前踏入深林,时间足够……嗤啦——南弦脚步一僵,错愕地低下头,就见自己的心口,竟突兀裂开一条缝隙。
并没有利刃落在他身上,撕裂感来自于内部——有一股力量在大幅影响这具木制的躯壳,它短暂竟然像是脱离了南弦的掌控。
几乎同时,脚下地面轰然开裂,各种各样的植物从中潮水般探出,或扭曲丑陋,或笔直如剑,眨眼间延长数百尺,从四面八方向南弦捅刺过来。
……原之卿恍神的时间,竟远比南弦预料得要短。
这个木火双灵根的魔修,在这片火荆地中如虎添翼。
南弦站在他的对立面,只觉得周围每一缕空气都变成了敌人。
他忽然身形一晃,跪倒下来——低下头,就见从小腿往下,人形竟已维持不住,那半截腿赫然呈现出植物的木色,尖刺倒卷过来,深深扎入他体内,寸寸向上侵蚀。
几乎同时,斜上方突然传来一阵破空声。
又有攻击袭来,对准却并不是他,而是摔落在了几米开外的夏夕月。
南弦艰难调动着剩余能动的部分,踉跄扑近,把人护在身下,那段从天而降的尖刺毫无停顿,嗤的穿透他满是裂隙的身体,从前胸穿出,疾风般刺向下方。
南弦用尽全力攥住刺尖,尖刺却瞬间撕裂了他的双手,狠狠刺向夏夕月心口。
……然后在扎出一点血迹时,突兀地停了下来,如同一切归于静止。
一片死寂。
尖刺示威般的停顿片刻,缓缓退回一寸。
血从伤口沁出,晕开在夏夕月的白衣上,慢慢扩大。
那抹鲜红倒映在南弦眼中,他的双眸也不知何时变成了同样的颜色,头痛欲裂,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但在那之前,他颈后忽的一重。
原之卿缓缓搭上来一只手。
他的声音从身后极近处传来,带着一丝勉强的笑意:不愧是我选中的人质,竟能让一个来路古怪的魔修这么护着,她证明了她的价值。
刚才我说的话,你应该都记下了吧。
原之卿刚才神识被突兀刺中,至今脑中都在一阵阵嗡鸣。
他没了那种持续假笑的精力,语气比平时冰冷,话锋也变得锐利:你一块木头,在我面前,实在班门弄斧——早点让你的本体带着三伏火来赎人,如果故意拖延,我就把她丢进混沌魔源。
说到做到。
话音落地,原之卿手中咔的一声轻响。
他利落地拧下了傀儡的头。
南弦视野倒转,眼前瞬间模糊下去。
躯干和头都化为枯木,神识无处依托,被强大的引力吸附,被迫归向本体。
原之卿瞳光微凝,在神识归体的一瞬间,忽然截向某个方向。
却又像被什么狠狠撞到,猛地收手退开。
他咬牙望着神识消失的方向,等完全感受不到它的气息,这才转向旁边,一口血咳了出来,染红了脚下的地面。
这等秘术……以往竟从来没有见过。
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魔修,难道来自于某个失传已久的隐世家族?……得让护法他们去查一查。
原之卿蹙眉想了一阵,没想明白,反倒脑芯一阵抽痛。
他抬手按了按额角,干脆不再去想——等那个魔修本体亲至时抓住他,好好研究一番就明白了。
不过如何防范这招,如何抓到他,还得想个对策。
这件事告一段落,原之卿回过头,看向地上。
夏夕月阖眸躺在一丛纠葛的藤蔓当中,似乎感觉到了周围的危险,她蹙着眉睡得很不安稳,梦里似乎也一直在挣扎。
不过她手脚腰部等等一切能动的地方,此时都被火荆藤牢牢缠住,那把在身侧不断嗡鸣的剑也被裹得结结实实。
原之卿低头看了她两眼,露出一点满意的神色:比刚才那块木头老实多了。
想到这,他看向夏夕月身上那团逐渐枯萎的人形木块,嫌恶地挥了挥袖,将它拍至一旁。
藤蔓随心而动,卷起地上的人,带到他身前。
原之卿用剑柄挑开夏夕月的衣领看了一眼,又掀起衣袖。
然后发现先前在船上看到的红纹,果然不是错觉。
——此时,在他的注视下,那些红斑竟然像活了一样,渐渐蔓延开,随着夏夕月越来越苍白的面色,次第铺开在她的皮肤上,如同一丛吸血的花。
当上司来敲门原之卿打量着那些诡异的花纹, 隐约明白了什么:先前在浮空船上的时候,那个神神秘秘的魔修之所以药倒夏夕月,恐怕就是在处理这些东西。
只是当时, 那个魔修用来遮掩的手段……实在太过无耻, 他当时才没能立刻发觉异状。
想起那时的场景, 原之卿无声打了个寒颤,他用力摇了摇头, 把混乱的场面甩出脑海, 然后抬起手,轻轻掐了掐夏夕月皮肤上鲜红的花纹。
触碰的一瞬间,原之卿动作微顿:虽然不太明显,但他体内那一团从混沌魔源中取出的幽绿火焰, 竟像是和夏夕月身上的花纹, 有着微弱的呼应。
原之卿沉默了一下:这人身上藏着的秘密还真不少, 也难怪会引来那样的魔修……还有那样的变态仙尊。
过去近百年,跟踪夏夕月时看到的辣眼睛的事,不断在脑中闪现。
原之卿眼角略微一跳, 很快掐断了回忆, 不再去想。
他抬手封住夏夕月身上的灵脉, 顺便重新帮她拉好衣服, 临走之前,原之卿忽然想起什么,又停下了脚步。
他垂下视线,目光落在了夏夕月的脖颈上。
那里的皮肤常年不见日光,在幽暗处显得格外苍白。
原之卿伸手一碰, 指尖没能碰到皮肤, 而是不出所料地摸到了一圈冰凉的东西。
他停下动作, 指尖放出些微灵力。
片刻后,那枚无形的锁灵环被他抵着,缓缓现出了形态。
丝缕雷光顺着上面复杂的阵纹蔓延,越来越盛,像在标识归属一样张扬。
那些雷光锋锐逼人,极具威压,但它的主人毕竟离得太远。
原之卿冷冷地哼一声,翻过手掌。
几枚细枝从他掌心的种子当中萌发,缓缓靠近锁灵环的边缘,贴着皮肤摸索片刻,扁扁地挤进了空隙当中。
它们很快蔓延成网,相互缠绕搭建成结实的一片,然后随着灵力灌入,轰然成长,用力向外顶去。
木头内部互相挤压,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闷响。
锁灵环上的雷纹也越来越重。
但毕竟只是几道离体的灵气,僵持片刻,原本浑然一体的锁灵环,隐藏的闭合接口被缓缓撑开。
它越分越大,最终咔哒一声,裂为两半,掉落在地上。
细枝潮水般退去,夏夕月脖颈上多出一抹红痕,带着些微擦伤。
原之卿看着她空荡荡的脖子,又瞥了一眼地上那枚项圈似的锁灵环,舒心了不少,仿佛把这东西抹去的同时,也抹去了自己以前被迫看到的堕落仙门。
他散去指尖的木藤,挥挥手撤掉缠在夏夕月身上的枯枝,顺手抱起人。
然后看着四周,犹豫了一下。
原本,他对这处秘境兴趣不大。
但从刚才的龙血树来看,无方秘境的秘密,似乎远比那些残卷上记载得要多,里面没准能孕育出其他有趣的东西。
再加上秘境现在仍在波动,和外界连接的通路混乱。
若是随便找一处出口,一出去就落进正道堆里……那手里这人,或者他经营了这么多年的隐仙宗弟子的身份,势必要失去一个。
这么想着,原之卿干脆循着另一个方向离开,打算继续在秘境里逛一逛。
两人的身影消失之后。
刚才他们所在的地方,落在尘土中的玉环缓缓泛起一道荧光,又迅速沉寂下去,仿佛被烧干成灰烬,散在了土里。
……以原之卿的修为,在无方秘境里就算不说横着走,也足以从容应对绝大多数的危险。
他像赶集似的,在这处步步危机的秘境里逛了一会儿,随手摘了些灵气浓郁的东西消磨时间。
感觉秘境差不多稳定下来了,他朝外面放出几只风蛇。
浑浊灵气凝成的小蛇破开边界,以常人难辨的速度掠过四方。
随着它们远去,原之卿眼前,也缓缓浮现出了外面的景象。
他往几个方向探了一圈,最后挑了一处最靠近魔宗的位置,破界而出,离开了秘境。
……这次出行,很多事,原之卿都没有提前料到。
因此现在,他梳理了一下前情,发现自己多了一段自由的空闲时间。
他魔修的身份,除了几个亲信以外,目前只暴露给了刚才那个会做木傀的魔修。
因此现在,想再以隐雷峰弟子原之卿的身份回到隐仙宗,虽说有一定风险,但也并非不行。
当然,由于这一次意外得到了关于三伏火的重要消息,直接撤回魔宗,似乎也可以。
但原之卿思来想去,总觉得最好还是再抽空回隐仙宗一趟,确认关于三伏火的收获。
不过,即使要回去,也肯定不是现在。
——一起进到秘境的三个人,另外两个都没能回去,其中还有一个伪装成了云华的魔修。
不管怎么看,原之卿似乎都应该在秘境里找一找夏夕月,之后再没找到人、黯然回宗。
而在这期间,空出来的行程,自然随他安排。
想起很久没回魔宗了,原之卿干脆循着熟悉的路,往魔宗行去,打算回去看看,顺便把夏夕月存放在那——好不容易抓来的人,若是逃走就麻烦了,但又不可能一直带在身边,思来想去,还是放在宗中最为安全。
……夏夕月意识昏沉,只从扑面而来的风中模糊意识到,自己正在被什么人带着赶路。
过了不知多久。
她隐约听到了笃、笃的声音,像是有谁在轻轻敲门。
……敲门?哪来的门?随着那阵规律的敲击声,夏夕月的意识逐渐转为清醒。
没多久,她努力睁开了眼睛,然后诧异地发现,自己竟然来到了识海当中。
她看着这片空间,短暂有些茫然:进到小世界之后,神识不是会受到诸多限制么,怎么现在……难道刚才她意外死亡,神识被遣返回上界了??夏夕月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走到敲击声传来的地方。
面前凭空浮现出一道门,她伸出手,把门拉开一条缝。
缝隙中,一道熟悉的人影映入眼帘——外面居然是凌尘。
夏夕月打开门,很懵地看着他走进来坐下。
凌尘看到她摸不着头脑的样子,隐约明白了这个小实习生在想什么:你还没死——发现这是重制过的小世界之后,灵鸟分出不少精力顾着这里,搭建了临时的神识通道。
小世界里其实很少会用到这个。
不过南弦相关的任务,曾经失败过一次,必须保证这一次的成功。
而且这个小世界并没有神识传音之类的常见设定,不会同原本的世界起冲突,可以暗暗搭建。
夏夕月虽然头一次在小世界里见到识海,但以往也曾经听说过先例。
她松了一口气,旋即想起什么:难怪总感觉很久没见过那只小胖鸟了,她还以为是那团毛球被踢出了小世界,原来是去辛勤工作了。
旁边,凌尘看了看她,忽然说:锁灵环的联系,刚才中断了。
夏夕月一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当然,什么都没有摸到,现在她在神识空间当中。
我原本以为你已经死了,所以顺着它报废时的波动,探了探位置,却没想到你竟然还活着。
凌尘思忖道,也就是说,有人把它强行解开了。
夏夕月想起晕倒前发生的事,眼角微跳,摸了摸自己的后脖子:肯定是原之卿干的好事。
他以前也偷袭过我,和这次感觉很像……对了,我拿到龙血树了,已经封进了本命空间里。
她简单说了这一次遇到的事。
不错。
听到龙血树顺利到账,凌尘微一颔首,平淡的神色中似乎有着一丝欣慰:魔宗近来小动作不断,我先前忙于在外探查,理应不知道你此时的状况。
但好在现在,锁灵环出了异动。
我会尽快在不惹天道起疑的情况下过来找你。
在这之前……他想了想:原之卿既然没直接动手,那他暂时不会杀你。
南弦的傀儡恐怕也已经被他发现,你大概是被他拿去当人质了。
三伏火如今还没完全炼化,南弦想挣脱锁链离开地底,尚需一段时间。
如果我先得空,就去把你带回山,如果他先破山而出,我会看情况把你的行踪透露给他,届时你记得把树交到他手上。
夏夕月边听边点头,听到最后那一句话,她略微一怔:等等,说起我的‘行踪’……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在哪。
凌尘思忖道:应该在魔宗当中,或者去往魔宗的路上。
不过原之卿有时思维跳脱,有时想一出是一出。
保险起见,你可以让神识归体,出去看看。
……我试试。
夏夕月深吸一口气,试探着把缩回了轮回司保护范围内的神识,往现在的躯壳当中沉了回去。
原本轻快的意识,进到躯壳当中,立刻感到了强烈的不适。
躯壳的状况似乎很不好,夏夕月原本以为只有原之卿扎进来的毒素侵害,但现在,不知为何,原本早已沉淀在经脉当中的安静火毒,竟随着她的前行,越来越躁动。
她只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块炽热的铁,被塞在打铁室的火炉里,每一寸躯壳都在被流淌着的火光灼烧。
夏夕月本能地咳出一口血,却也没忘记正事,用尽全力睁开眼,望向周围。
四周景色倒映在她晃动的目光中,她似乎正被什么人抱着往前,头顶模糊能看见一道人影,察觉到她的动静,那人低头看了过来。
没等两边对视,夏夕月的意识,已经重新退回了躯壳当中。
……外界。
原之卿察觉到怀里的异动,低头看去,怔了一下:怎么忽然吐血了?他用的毒似乎没有这种功效啊……难不成夏夕月对这种毒素过敏?他抬手搭住夏夕月命脉,没等细探,便已发现她的状况很不乐观。
原之卿忍不住蹙了蹙眉,他明明没打算立刻把人弄死,谁知现在的脉象,居然眼看着就活不了太久了……怎么会这样?他脑中忽然浮现出先前夏夕月身上的红纹,隐约觉得它或许和这件事相关。
魔宗近在眼前,宗中也有一些本领出众的医修。
原之卿一边思索着关键,一边脚下未停,带着人飞掠向前。
……没多久,原之卿穿破重重阵法,落进一处宏大的石质建筑里。
石殿内壁挂满风格诡异的装饰,仔细看去,能发现那是各种猛兽毒虫炼制的标本。
靠近房檐的地方开了许多风口,带着些微瘴气的阴风从一端飘入,又从另一侧幽幽掠出,鬼气森森。
而在石殿正中,两个年轻人正凑在一起,围着一只药罐咚咚捣药,不时争辩几句,再撒一把模样诡异的种子进去。
猛然瞥见有人进来,两人一惊,警觉起身,石殿四壁也泛起森冷的阵法光芒,仿佛有一支看不见的笔在沿着墙壁疾走。
不过没等阵法成型,他们已经认出了来人,惊讶道:尊主?您怎么回来了。
原之卿并未回答,把手里的人丢过去:看看怎么样。
青衣人匆忙接住,低头看了看夏夕月,发现她灵脉被封,但全身明显残留着一点清冽的灵力,竟然是正道那边的修士。
这让他有点疑惑。
片刻后,青衣人一下明白过来,在夏夕月腕脉上按了一会儿,又翻开她的眼睛看了看,然后又取出几枚银针,小心沿着经脉刺入。
很快,他叹了一口气,可惜地摇了摇头:根骨惊人,修为也够醇厚,只是经脉上层层覆毒,毒性甚烈。
这样的素材没法入药,用来炼毒,倒或许能有些惊喜。
谁让你评估她的入药价值了?原之卿眼角一跳,伸手把夏夕月从他手里抢回来。
顿了顿,又重新把人放回去,沉稳道:……经脉上那些毒是怎么回事?穿模嗯?不入药啊。
青石怔了一下, 他重新品了品少宗主的语境,慢半拍地意识到自己误会了什么,顿时尴尬地笑了笑, 那…那我再看看。
他重新搭上手。
治病和评估材料, 虽然目的天差地别, 但当中总有些重合的部分。
这一次,没用太久, 他已然收回了手, 思忖道:这毒从未见过,但似乎有些熟悉的气息。
说着,目光就落到了原之卿身上,犹豫片刻, 他直言道:这毒像是和混沌魔源有些关系, 经年堆叠, 早已深入骨髓——她自己似乎也知道这毒厉害,刻意把毒素逼到边角,因此心脑丹田毒性稍弱。
但如今经脉中的毒已被激发, 这么下去, 命不久矣。
命不久矣?原之卿蹙了蹙眉, 本能地不太满意这种结果, 治好她。
顿了顿,又在部下们探询的注视下,补充了理由:她是找到三伏火的钥匙。
青石和青风听到这句话,略微一怔,态度比刚才认真了不少。
只是仍旧不敢把话说满, 只严肃道:我们尽全力为她续命。
近万年来, 魔修式微, 领地一退再退,直至现在隐入深山。
他们迫切想要打破现状,但实力却不允许——虽然宗中也出过不少惊才绝艳的天才,但魔修代代传承的那一份力量,却在万年前的一战中被一拆为二,而且全都不在他们手中。
当时的魔修尊主和修真界的仙人两败俱伤,那位仙人拼尽全力封印了魔尊的三伏火,下完封印便油尽灯枯,死在当场。
魔尊虽活着退回了魔宗地界,但却彻底入魔,跳入混沌魔源。
他曾经拥有的所有力量,也化开成了混沌魔源中那团狂暴的能量。
没有三伏火护体,混沌魔源便成了一道无法传承的宝藏。
原之卿当年九死一生,也只从中取出了一缕幽火,再难有更多收获。
这些年,魔宗一直在探查三伏火的具体位置,渐渐锁定了隐仙宗。
但隐仙宗范围极广,而且底蕴深厚,阵法层层叠叠,他们始终难有收获。
谁知今天,却竟然有了消息。
……原之卿一边沉思,一边打算把夏夕月换个地方放。
虽然药堂的这两个家伙说了会尽力医治,但若是继续把人留在这张配药桌上,他总担心用不了多久,夏夕月就会变成几粒丸药。
他伸出手想抱人起来,却惊觉手下触感不对。
原之卿一下回过神,垂眸望去,看清眼前的景象后,短暂愣在了当场。
——夏夕月依旧难受地蹙着眉,看上去和先前没什么区别。
但不知何时,她头顶竟多了一对毛茸茸的耳朵,身后也探出一条尾巴,那条尾巴晃晃悠悠,无意间擦过他的腕侧,蓬松雪白。
……原之卿看了一会儿,下意识地抬起手,捏了捏其中一只多出来的狐耳。
手刚落上去,那只耳朵就敏感地往后一别,有气无力地躲开。
原之卿回忆着那短暂的手感,眼底划过一抹讶异。
片刻后,他求证似的,又伸手捋了捋尾巴。
夏夕月在梦里不耐烦地挪动了一下,转身翻向另一边。
原之卿余光瞥见,在人掉下桌子前,把她拨回来,重新躺好。
然后他垂下手,在宽袖遮盖下,无声捻了捻手指:触感温热绵软,竟然像真正的耳朵和尾巴,而不是幻术或者嫁接上的……这怎么可能?惊讶的人,显然不止他一个。
旁边,那两个正要去研究药材的青衣人也凑近过来,其中一人语带惊讶:这难道……是典籍记载过的妖族?这年头还有活的妖族?不是早就灭绝了么。
另一人摇了摇头,何况妖族也不长这样。
你没看到过么,典籍绘图中,它们外形其实更偏向动物,而不是只有耳朵和尾巴。
青石闻言,迟疑地推测道:难道是妖族和人的混血?这似乎是最可能的原因。
原之卿此时才终于回过神,他想不出隐仙宗的嫡系弟子,怎么忽然就有了妖族血统,于是只好冷嗤一声: 有妖族血脉,还修什么仙。
传闻中,妖族修魔,进度一日千里 ,但却和纯粹的灵气不太兼容。
难怪总是听说夏夕月天赋很高,但实际上却修为不显,还被那种人渣压了一头……原之卿一想起凌尘,立刻就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他和夏夕月之间的景象,眼角微跳,迅速收回了思绪。
然后挥散两个还在围观的部下:去做正事。
两个青衣人正凑在一起,语带狂热的嘀嘀咕咕:这么难得的血脉,死了怪可惜的,必须治好。
或者至少让她活得久一些。
另一个似乎更乐观,点了点头:不用担心,就算死了,也能制成标本,我还从未见过如此……说话间,忽然感到一股寒意。
两人语气一顿,僵硬地一寸寸转过头。
就见原之卿幽幽看着他们,露出一点友善的微笑:敢乱治,我先把你们做成标本。
……咳,我们刚才只是说最坏的情况。
青石和青风同步摆了摆手,片刻后,青石忽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
他治人的积极性,显然比刚才高了不少,主动道:说起来,要对付她体内的毒素,不如让她转来修魔——毒素淤积最重的地方,便是她的经脉,除非日后始终封住她的灵力,否则那些毒素迟早会彻底侵蚀要害。
但若是转而修魔,两者使用的经脉截然不同,稳定住现在游离的毒素,就能从长计议,续上不短的寿命。
原之卿思忖片刻,点了点头:就这么办。
他本就不觉得修魔能比修仙差到哪去,只要能稳得住心性,魔修进境反而更快。
而且不管怎么说,总比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掉要好。
你们去准备要用的材料。
原之卿本想惯例交代完事情,然后把差事丢给部下,去做自己的事。
但想起青石和青风对待珍惜物种的一贯态度,他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多留一会儿。
等治疗步入正轨,就设个结界,把药堂的家伙挡在外面,如此才能放心离开。
……半柱香之前。
夏夕月将神识沉入躯壳,匆匆瞥了一眼周围的景象,便又立刻回到了识海当中。
她撑着桌沿,大口喘着气,只觉得刚刚在炽热的铁浆里滚了一圈。
凌尘抬眸看了她一眼,挥挥手聚了一瓶灵液,推到她手边。
夏夕月感激地接过,咕咚咕咚仰头灌下去。
等待片刻,那股灼热却完全没能缓解,她忧愁地叹了一口气:我的状况还真是越来越差了,连灵液都不再有丝毫效果,这么下去……凌尘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杯清茶。
他捧着茶杯浅浅喝了一口,语气平静:本就不会有用,识海当中怎么会有祛火灵液——那只是让你以为自己喝过,多少算些安慰。
顿了顿,他又微一颔首,淡然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太明显的赞许:能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状况没有丝毫改善,说明你心志坚定,足够理智,不那么容易被幻象蒙蔽。
比我预想中要好得多。
……?夏夕月手里的杯子攥出嘎吱一声。
她张了张嘴,想让凌尘不要没事消遣部下。
但转念一想,也不知凌尘究竟能在这里待多久,于是只好决定先说正事:我刚才看到……一片锋云林,远处还有瘴气和石壁。
抓了你的人的确是原之卿。
凌尘居然先一步说了出来,你出去的时候,我也顺便看了一眼。
神识很难在别人的躯壳里自由行动,但刚才夏夕月神识探出去的时候,他也能借机窥探一二。
夏夕月正想问问他能不能借此确定具体的地点。
然而一眼看过去,却见凌尘像是发现了什么,脸色变得有些古怪。
夏夕月一怔:怎么了?你……凌尘说了一个字,就又没了声。
片刻后,他才像是找到了合适的形容,接着刚才的话道:你好像穿模了。
穿模?夏夕月去过的小世界当中,会用到这个词的地方不多,她一时没能理解凌尘的意思。
正要再问,却见凌尘思忖着叮嘱道:你的躯壳累伤过重,但受你影响,尚不至死。
目前的异变,勉强还在这个小世界的范围之中。
今后你若再次遇险,尽量别用神识硬撑,以免此方世界对你起疑。
夏夕月努力消化,却还是听得似懂非懂。
保险起见,她正想让凌尘细说,对方却已经悠然起身:灵鸟能维持的极限要到了,记住我刚才的话。
夏夕月伸着一只挽留的手:等……话未完全出口,面前的人影已经化成一团轻雾,瞬间飘散在识海当中。
一片死寂。
夏夕月又默默放下手,寂寞地喝了一口已经空掉的杯子。
…… 好在虽然还有一些地方不懂,但大致的意思倒不难明白——总之先顺其自然地睡上一觉,什么时候觉得躯壳有所好转,再醒来就是。
她闭上眼,意识缓缓沉到黑暗当中。
……魔宗地界,石殿当中。
原之卿旁观药堂的两人配药,看得久了,不由有些无聊。
他干脆转而去看夏夕月。
看了一会儿,目光落在她空荡荡的脖子上,总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
思忖片刻,原之卿心中微动,挥挥手招来两个侍从:去打一套能拘住她的东西,材质用我后院的那块赤珞金。
用别的,总觉得不够牢靠。
毕竟夏夕月看上去虽然虚弱,但修为却算不上低,居然还有妖族的血脉……他看着那对至今没能收回去的耳朵,以及本能轻轻拍打着床榻的尾巴,思来想去,总觉得神奇。
听了一会儿青石和青风争论用药,原之卿忽然想起什么:对了。
两个青衣人闻言停下争吵,转头望过来。
就见原之卿抬手在本命空间上一晃。
下一瞬,他身前噼里啪啦落了一地东西,磅礴的灵气向四周弥漫。
那是一排排玉制的容器,有瓶有盒,乱七八糟堆在一起。
隔着半透明的通透玉壁,能看到里面泛着淡淡光点的各类灵植。
这都是原之卿先前从无方秘境里拿到的:路过时觉得气息不俗,就顺手摘了回来,尚未核对来处,你们看看有没有能用的药材。
……在秘境中找人,其实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所以目前,在隐仙宗眼中正在无方秘境里找夏夕月的原之卿,失踪上个把月,实在正常。
几日过去,药堂的青石和青风,已经捣鼓出了一套还算可行的治疗方案。
原之卿随意捡回来的那些灵植当中,居然真有一些能派上用场。
两人很快发现了一种或许有用的果实。
为了不伤到稀有的妖族遗孤,在用它之前,青石和青风还谨慎地取了些夏夕月的血,做了几次试验。
……这种果子确实能祛除她体内的毒素,但……青石叹了一口气,其实不太适合她使用。
青风点了点头,显然也是一样的意见:说是解毒,但其实是靠它本身极其精粹的火精,把那种火性毒素从人体中引走——若是火灵根的人使用,不仅能够清毒,而且于己有益。
但她是水灵根,又中毒已久、经脉残破……他叹了一口气:稍有不慎,在毒发之前,大概就先经脉寸断了。
青石补充道:若是非要用它,只能每次在药浴中掺进细微的一点,再找火灵根的人隔空控制那一缕火精的去向,经年累月,慢慢剥离。
原之卿听着听着,发现两个青衣人的视线,落到了他的身上:两人话中那个所谓的火灵根的人,显然已经内定了是他。
这种精细的事,原之卿本也没打算交给别人,点了点头。
青石见状,啪的打了个响指。
两个小药童哼哧哼哧搬来一只极其宽大的浴桶,里面的药液热气腾腾,在浴桶上方浮出一片氤氲白雾,隔着很远都能闻到其中的药香。
随着药童将浴桶放到塌边。
青风从怀里取出一只暗金材质的药瓶,拔开瓶盖,小心用灵力往外摘了一滴药液。
他细细观察了分量,确认无误,这才将它抛到了浴桶当中。
乌黑的药汤瞬间沸腾,又很快归于平静,与此同时,它的色泽也由黑转红,像一汪粘稠的血。
青风低头看了一会儿,觉得差不多了,于是转而看向原之卿,露出一点暧昧的笑意:为方便您控制火精的流向,我们还专门配备了宽敞的双人浴桶,您现在就可以——我也要进去?原之卿瞥了一眼那极其珍贵,但看上去却浑浊污脏的药汤,不太想进,并且觉得两个部下低估了他的实力。
他抬手掠过药液表面。
一抹似有若无的红色气流瞬间自药汤中析出,追着他笔直修长的手指飞舞,却又很快被压制回去,最终只能隔着一段距离,随他的心意往东往西。
面对面坐着,才能理清别人经脉走向的,不过是一些脑子转不过弯来的蠢货罢了。
原之卿眼底有些不屑,我无需进去,也知道该让火精顺着哪边走。
青石、清风:…………是是是,您聪明,您最聪明。
两人对视一眼,很快看懂了各自眼底的意味:尊主在魔宗当中,年纪虽还不大,但也无论如何都算不上小孩,怎么就是死活不开窍呢?……真是可惜了宗主这一系的血脉。
……原之卿问过诊疗的细节,把两个表情古怪的部下赶了出去。
他转向夏夕月,打算把人放进浴桶。
刚碰到人,他忽的一怔:说起沐浴,当中第一步……似乎是要先除去衣物。
这个步骤在脑中闪过,原之卿忽然明白了刚才,青石和青风脸上的古怪表情从何而来。
……这两人……他眼角微跳,想先出去把人揍一顿,又不想误了药效。
犹豫片刻,他干脆拎起尚在昏睡的夏夕月,脱掉外衣,把她连人带里衬一起丢了进去,让她靠着预先留出的凹槽坐好。
药峰峰主的衣服质量不错,本就是能通透灵气的款式。
原之卿拉过她漂在水中的衣袖,简单试了试,发现不影响引导火精,于是决定就让她这么泡着。
……按照药堂的两人所说,引着那枚不知名果实中的火精,在夏夕月靠近要害的部位转了一圈之后,原之卿低头看了看效果。
也不知是这药立竿见影,还是在灼热药汤里泡了一阵的缘故,夏夕月脸色比先前好看了不少,眉心不再蹙得那么紧,脸上也多了些正常的红晕。
要被吃了原之卿打量着夏夕月的状况, 还算满意地微一颔首:这才有点人质该有的样子。
否则若是抓回来之前,这人还能挥刀斩蛇,没几天却变成奄奄一息的骷髅模样, 简直显得他们魔宗, 像是什么吃人不吐骨头的险地一样。
这是不能退让的面子问题。
……随着每日不断的药浴。
夏夕月体内那些靠近要害的毒, 被勾出来不少。
又一日,原之卿站在浴桶旁边, 伸手搭在她肩上。
化在药浴中的火精受他引导, 在夏夕月经脉中缓慢浮动。
几息后,原之卿引出那段沾满火毒的火精,将它装进瓶中封好。
犹豫片刻,他低头看了看夏夕月, 再一次搭上了手。
灵力缓缓探入, 蔓延向那几条魔修常用的隐蔽经脉。
火毒本身就对经脉有着极强的破坏性, 如今又是靠和夏夕月属性相逆的火精引毒,见效虽快,但持续下去, 她常用的那些经脉, 迟早会崩溃。
不如趁早换成魔修功法。
原之卿暗暗想:有妖族的血脉, 不来修魔, 反而跑去修仙,简直像是顶级木料拿去当柴烧,浪费资源。
反正夏夕月年纪又不算大,改一改功法,再改一改阵营, 事情完全来得及。
……随着原之卿的灵力探入, 原本在浴桶中一动不动的人, 渐渐吃痛地挣扎起来,手腕和颈上的赤珞金锁链在药汤里碰撞出哗啦声响。
原之卿忍不住循声看了一眼,视野中,那片皮肤被灿然金光衬得雪白。
他短暂沉默了一下:难怪凌尘非要在夏夕月脖子上挂点东西,那或许不全是为了威胁,而是…………下一秒,原之卿硬生生止住了思绪,觉得自己脏了:他居然能明白凌尘那种变态的想法?……啧,一定是这些年在隐仙宗看到了太多,被那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污染了。
这么想着,原之卿无声地呼出一口气,将杂念也随之摒出脑海。
他调整思绪,继续开拓着那些隐蔽的魔功经脉。
……夏夕月的意识,在识海中昏沉。
过了不知多久,她忽然模糊感觉到,自己躯壳的状态,似乎比之前好了一点。
她本能地想试着回到躯壳里,但这时,忽然又有笃、笃声传来,是那种听过一次的敲击声。
本就快要清醒的意识,顿时变得更加清明。
夏夕月在识海中睁开眼,然后诧异地发现,凌尘竟然又来了。
她把人放进来。
此时清醒了,才渐渐觉得不对:凌尘之前似乎说了要来找她,但至今却没什么动静。
她先前还以为是自己沉睡的时间不够长,可现在,凌尘竟然又顺着神识来了一次……难道是事情出了什么变故?导致他没法过来?凌尘顶着她忐忑的视线,沉默片刻,平静地别开了脸:我先前看到的那片魔宗石殿,形制古朴,雄伟奇特。
我本以为那是某个标志性的建筑,但一路找来……魔修似乎很喜欢那种建筑风格。
夏夕月边听边点头,等着下文。
然而对面一直没有传来声音。
她疑惑地抬起头看了看,才发现凌尘也正看着她,似乎已经没有下文了。
……?夏夕月只好重新品了品刚才凌尘说的话,慢半拍地懂了:也就是说,上次你借着我的躯壳看完外面之后,以为自己知道了位置,但来了魔宗才发现,遍地都是一样的建筑,所以你又找不到了?凌尘偏开视线,半晌,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
上一世,他一直到死,也没去魔宗参观过。
偶尔去剿灭群聚的魔修,也是循着气息来到密林上方,一剑挥下。
剑光惊落后满地狼藉,什么款式的建筑都只能坍塌成一片废墟,和残枝断叶堆在一起,分不出形制。
再加上先前观望的时间太短,居然有了这种愚蠢的失误。
夏夕月虽然不太清楚其中内情,但也猜到了大致的状况。
她看到凌尘的神情,有些想笑。
但想想以前自己那些成倍的失误,又清清嗓子,很有良心地把嘲笑吞回了肚子里。
然后假装这很正常,一本正经地揭过这一页:既然这样,那我们再出去看看?这一次我觉得身体好了不少,应该能多醒一段时间,足够你找到更多线索。
嗯。
凌尘微一颔首,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的神识虽然能靠灵鸟相助,短暂连通,但却像在另一个位面。
没法靠它,捕捉到夏夕月确切的位置。
如果她那边情况紧急,还是直接将神识降回躯壳查看,最为快捷。
……夏夕月于是准备出去。
说起这个,其实她的心里,远不像面上那么平静:上一世,这具躯壳就是被原之卿抓到魔宗,折磨至死的。
脑中残留的影像,让她一直对这个魔修卧底有点阴影。
不过转念一想,凌尘刚才那么问,说明他已经到了魔宗地界,只要得到了确切位置,想赶过来,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而且冷静想想,她只是来做任务。
至于什么牢房地底,刑讯逼供,当做过场的画面就好。
等看清周围,确认了位置,她就立刻回到识海。
这样一来,就算原之卿下一秒就把她打死,本命空间里的龙血树也到不了他手上……总之不要慌,问题不大!这么想着,夏夕月强行镇定下来。
她缓缓将意识下沉,带着一点不怕下班的觉悟,准备回到躯壳里正面会一会那个魔头。
……意识逐渐和躯体融合,不可避免地受到后者影响,重新变得昏沉。
周身一阵融融暖意,夏夕月几乎刚回到身体,就险些又睡过去。
她很快想起自己还有事做。
咬了咬牙,费力地睁开了眼睛。
迷迷糊糊地四下一打量,夏夕月骇然发现,自己居然泡在……一锅散发着草木香气的汤里。
细一感受,下面似乎还点着一丛火,全身热得像在燃烧。
夏夕月呆了一秒,腾地睁大了眼睛:原之卿这个没有人性的疯子,竟然……竟然要煮她!!她身后。
原之卿恰好运转完一个周天,刚收回灵力,就发现浴桶里的人醒了。
他抬眸看向屋角的银镜,从中看到了夏夕月一闪而逝的惊恐表情。
原之卿有点疑惑。
但想想这里阴森的建筑风格,又愉悦地笑了起来。
他故意俯下身,温柔的语调像春风那样轻轻拂过夏夕月耳畔:师妹睡了许久,如今感觉可好?虽然他还没完全放弃隐仙宗弟子的身份,但夏夕月这个人,他肯定不会放走。
就算被她知道了身份,总归也传不出去。
……原之卿双臂搭出来的狭窄空间当中,夏夕月被近在咫尺的魔头惊得一激灵。
本能想往远离他的方向挪,却发现手上似乎扣着什么极其冷硬的东西,限制了她的行动。
夏夕月一怔,旋即想起了煮大闸蟹时那些捆住它们的绳索,脸色发白:生食同类,你…你丧心病狂!这话她说的其实有些底虚。
毕竟严格来说,她和原之卿恐怕不是同族。
……但转念一想,原之卿又不知道她是狐狸,可他却居然把人当做食材,放在汤里煮……原之卿被她骂得一怔。
片刻后,他听出夏夕月对他有所误会,顿时笑得更开心了。
看到顶着狐耳的少女扑腾着想从菜汤里站起来,他扶着夏夕月的肩,把人轻轻按回去,然后像个食人美食家一样夸赞道:可是师妹看上去,确实美味。
说话间,他感觉到擦过自己脸颊的惊恐狐耳,忍不住转头吹去一口气。
那只耳朵一颤,倏地躲开,又很快回到了原位。
……原之卿看了一眼,又看一眼,到底没能忍住,上手捏了一把。
夏夕月一个激灵,抬手想挡。
几乎同时,她也忽然发现了不对——自己头顶……好像多了点什么东西!她惊讶地低头看向水面,漆黑药汤像一面带着涟漪的镜子,映出了她头顶那一对显眼的狐耳。
再细一感受,身后似乎也垫着什么东西,顺着一摸,摸到了尾巴。
夏夕月:……夏夕月:???原来凌尘先前所说的穿模,竟然是这个意思?!难怪原之卿忽然要煮她,这个小世界,恐怕没有什么野生灵兽保护法……夏夕月有些惊恐地躲着原之卿的手,本能想挪向远离他的方向,却又被攥住手腕,拽回原位按牢。
她又试着运转灵力,常用的经脉却像凝固般被阵法封住,其他经脉则着火了一般灼热,想来是火毒又发作了。
面对这种跑不掉也打不了的凄惨处境,夏夕月脑中不禁浮现出了刚见原之卿不久,对方端出来的那盘松鼠鱼。
当时她吃得开心,谁知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她当菜了……真没想到原之卿竟然是这样的变态美食家。
早知如此,无方秘境开启时就该找掌门一哭二闹三上吊,坚决不让他去。
可惜现在事情已定,后悔也晚了。
夏夕月:……说起来,也不知道凌尘现在走到哪了,来不来得及在她变熟之前把人捞出来。
虽然醒之前,她就已经做好了死回上界的准备,但被当成菜煮熟切片装盘这种死法,对她来说还是太沉重了。
一想到自己凄惨的下场。
夏夕月不禁悲从中来,本就很晕的头顿时更晕了,浑浑噩噩地小声嘀咕着:好不容易当个人,为什么还要被同类吃。
原之卿耳尖地听到,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和怜悯:‘当人不能吃同类’,也就是说,在你们种族之中,同类相食是常态?你真是个变态、不,你才是我们才没有!夏夕月本能为自己正名。
刚说完她就后悔了, 担心自己说漏了嘴:就算原之卿无所谓,上面也还有小世界的天道在注视着万物。
夏夕月悄悄抬眼看向大殿顶部的窗口,只看见外面一片阴霾, 也不知是魔宗本就天色阴沉, 还是阴云聚了过来。
她想起那一团让凌尘避之不及的天道雷云, 心惊胆战,本能地小声补救道:我是人类。
原之卿笑了一声, 觉得这个妖族不肯正视现实。
在那群所谓的正道, 眼中这确实是邪恶血脉,但在魔修看来,却不比那些天生仙骨的人差。
他捏了捏手下的狐耳,调侃道:这是人类该长的东西?夏夕月嘴唇动了动, 最终却又闭上了。
——要是这么顺着说下去, 一不留神说出什么穿模之类的话, 就全完了。
她干脆低下头,平心静气,假装自己是个聋子。
原之卿见她不回话, 不禁有些无趣。
他干脆再次搭住夏夕月的肩, 打算让她清醒记住魔修的功法该如何运转, 然后对那几条满是火毒的修士经脉彻底死心。
开拓新经脉, 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何况夏夕月体内,即使是那些不常用到的经脉,其中也有一些火毒残留。
前几次运转这新功法时,她在梦里都疼得本能乱挣,如今清醒地被陌生灵力侵入, 夏夕月一僵之后, 浑身都颤了起来。
原之卿低头看着手下哆哆嗦嗦的肩膀, 无声叹了一口气:这人…这狐狸还真是娇气,才刚进去就受不了了,若是等真的运转起来,她岂不是要疼到咬舌自尽?犹豫片刻,原之卿暂时收回灵力,转身去旁边堆积的药材中挑挑拣拣,最后拿了一根解暑的藤枝。
他回到药浴前,扳开夏夕月的嘴,打算让她含住藤枝,防止待会儿咬伤舌头。
但才刚放进去,没等从脑后把藤条勒紧,原之卿动作一顿,诧异地发现,夏夕月忽然不颤了。
偏过头到侧面仔细一看,才发现她闭着眼,一动不动,似乎又晕了。
……?原之卿动作一顿,又迟疑地把藤条解了下来。
他掐破藤枝的嫩绿表皮,看了看里面纤维坚韧的木芯,又捻了捻溢出的汁液,眼底有着一丝疑惑:虽说这种药藤,确实有一些镇静效果,但这也太立竿见影了,夏夕月刚才甚至都没把它咬破。
片刻后,原之卿想起先前,夏夕月对他偷袭时所用的毒刺反应剧烈的事,忽的一怔:该不会……她又过敏了?沉默片刻,他丢下那段藤枝,到殿外唤道:青石,青风。
得尽快给她看一看。
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人,要是就这么突然死了……原之卿心里忽然蒙上一层阴霾。
他冷哼一声,在药堂两人不明所以的注视下,把手中的藤枝丢了过去:去看看她。
……夏夕月当然不是过敏。
她只是实在受不了被吃的恐怖场景,所以又缩回了识海当中。
凌尘还没有走。
夏夕月看到他,忍不住控诉:原之卿果然是个变态!不光要吃我,还、还想给我填香料,当成食材烹饪掉!说着说着,她就不禁想起了腹中被灌进香料、架在火上烤至酥脆的金黄烤鸭,害怕之余,又不由有点馋,转过头默默抹了抹唇角。
凌尘刚才也跟着探出了神识,他一直在观察周围,没太注意原之卿和夏夕月之间的动作。
但即使如此,稍一回忆,他也发现夏夕月似乎误会了什么。
凌尘安抚了一下惊恐的部下:那不是菜汤,是药浴。
而且……他回忆着浴桶药液中残留的气息,若有所思:原之卿似乎用了我先前说过的‘清心果’。
看来在无方秘境中,他收获不小。
夏夕月怔住。
过了一会儿,她才勉强消化了凌尘给出的信息,不敢相信:所以他不是要煮我,是要救我?凌尘点了点头。
那…那不是更奇怪了吗。
夏夕月警惕起来,事出反常必有妖,上一世‘我’和他没多少交集,原之卿却恨不得把‘夏夕月’剥皮抽骨,待遇那么差。
这一世我对他疏远防备,他却居然要救人,这个魔修……难道有着什么奇怪的属性?凌尘作为重置前那一世的亲历者,对此却并不意外:上一世,原之卿和‘夏夕月’罕有接触。
唯一一次交集,就是他着急去寻三伏火,‘你’却在关键时刻拦下了他——换成我们的视角,就像南弦下一秒就要飞升,有人却忽然把通路死死堵上了一样。
……夏夕月听着他平平淡淡的语气,脑中不禁随之浮现出了相应的场景,她耳尖动了动,竟然有点懂了。
凌尘让她不必多虑:这一世,原之卿带着讨好你的动机接近,而且南弦回山之后颇为躁动,想来是原之卿拿你当人质,套了些消息。
他不会随便拿你下菜。
另外……凌尘犹豫了一下,剩下的话便没有出口。
说起来,这一世他才发现,原之卿似乎有些奇怪:他的神识比常人要强,因此心态有所波动的时候,也更加明显。
至于凌尘怎么发现这一点的……是因为前面近百年,他去找夏夕月规避天雷的时候,偶尔能在周围感受到一丝异常的波动。
经过几次试探,凌尘渐渐确认了:那大概是原之卿躲在远处,暗中窥探——这个魔宗尊主也不知是哪有问题,每次见到那些场面,心跳都会本能加剧,简直像在畏惧着什么一样。
因此凌尘暗暗想:长久下来,没准因为那个所谓的吊桥效应,原之卿对夏夕月的态度也会跟着变得缓和。
不过……他余光瞥了一眼旁边的部下,想起她刚才惊慌的样子,觉得这些还是不必说了。
偷窥窥出的友善,这听上去属实有些变态,要是再吓到她,反而影响任务效率。
反正只要知道原之卿暂时不会对她动手就好。
……凌尘得到了确切的位置,很快离开了夏夕月的识海,准备一路寻过来。
原之卿原本还有机会阻拦一二,但很不巧,他找青石青风来医治之后,接到了一条不妙的消息——混沌魔源的能量又暴动了。
或许是久未有主,随着时间流逝,那里的力量越来越躁动。
这一次突兀的爆发,甚至吞了左护法半边臂膀。
他只能尽快赶去处理,顺便带上了青石,照看负伤的护法。
于是几炷香之后。
夏夕月再一次醒来,小心从长睫下观察着周围的时候,只看到一个青衣人站在浴桶旁边,正拎着一根人参似的药材,探询地打量着她。
夏夕月虽然还有装睡的打算,但青风已经看出她醒了。
他还算友善地朝夏夕月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这是从哪抓回来的妖族,但尊主那么费心费力地替她救治疏导,想来是打算养的。
另外,摸着良心讲,这只半狐看上去确实可爱,他也想要一只。
想到这,青风心中微动:没准这只妖族,会有些兄弟姐妹之类的存在?对面,夏夕月看了看青风,见他正在走神,于是又慢慢移开视线,警惕地观察着旁边。
青风目光微动,看到她那对随着目光缓缓转动的狐耳,手指一颤,很想摸一摸。
但想起原之卿离开时阴森的眼神,犹豫片刻,他最终还是掐断了念头。
青风想起尊主让他照料这个妖族的事,没话找话道:饿吗。
说着,他从桌后掏了掏,拖出一只剥过皮的血淋淋的狼,试着投喂:来一口?……夏夕月嫌弃地往后挪了挪:果然变态手下只有小变态。
不过,这倒是个机会:原之卿似乎不在,没准是被凌尘拖住了。
若真是这样,想等他们分出胜负,实在耗时太久。
途中要是有其他魔修赶来,也很麻烦,不如……自己也努力跑一跑?想到这,夏夕月浸在乌黑药汤中的手略微抬起,摸了摸腕上镣铐,又移向自己小臂,试着说:我要吃松鼠鱼。
松鼠鱼?青风虽然常年在魔宗当中研究毒物,但身为修士,毕竟活了不短的年岁。
他曾在凡间待过,听说过这种吃法。
他想了想,到殿外召来一个小童,嘱咐了几句,让他去找会做凡间餐食的人过来。
嘱咐完,青风重新关上石门,回到殿内。
一转身,他眼瞳微缩,心里忽的一沉:浴桶中只剩一片乌黑药汤——里面泡着的狐狸不见了。
……这么短短一瞬间,她能跑到哪里去?青风快步走向浴桶。
刚迈出几步,身后忽的一阵厉风袭来。
夏夕月常用的那几条经脉虽然被封住,无法发挥以往的实力,但她毕竟还有妖族血脉——谁也不知道这种古老的种族,有没有什么独特的秘法。
青风不敢大意,飘身向前躲开,同时他转过身,看向风声袭来的方向,双手略微抬起,指间风旋迅速成型,聚成几枚泛着乌光的毒针。
然而这时他才发现,身后袭来的东西,并不是消失的夏夕月,而是……一块粗糙的泥土。
……青风随手轰散它,心里却猛地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几乎同时,他背部抵上了浴桶。
那只满是药液的豪华双人木桶忽的炸开,里面的水流分开成无数股绳,蛇一般缠在他身上,狠狠勒紧。
与此同时,一些古怪诡异的植物枝条也混在水中,悄悄卷上他周身,茎身散发着诡异的暗沉红光。
能在魔宗坐上堂主的位置,即使青风专于药术,他的修为也不算太低。
但龙血树针对神识的攻击,却令常人难以抵挡。
即使夏夕月放出来的树藤并非本体,只是一点没有思维的枝干,也足够让毫无防备的青风栽一个跟头。
青衣人心神恍惚,慢慢跪倒在地上。
他费力地抬起眼,晃动的视野中映出一对赤着的脚,纤细足踝上扣着灿金镣铐,锁链长长地拖在地上。
再往上,是一抹被药汤沾湿,湿哒哒黏在小腿上的雪白布料。
但很快,衣料上的水分悉数沥干,白衣重新飘飘荡荡地垂下来。
地面残余的水也浮至半空,凝成几把寒光凛凛的水刃。
一把把尖刀悬在空中,如同天罗地网,满是威胁地指在青风身上。
夏夕月小心观察片刻,见青风似乎确实失去了抵抗能力,这才小心走近,蹲下身在这个狱卒身上摸索,想找到镣铐的钥匙。
在?回来接锅青风刚被龙血树偷袭, 意识尚还有些涣散。
他看着少女身后那一条因为着急而晃来晃去的蓬松大尾巴,本能地想抬手捋一把,却又难以控制躯体。
最后只好转而握住了地上的锁链。
你跑不了的, 还是老实点等尊主回来吧。
青风尽力维持着理智, 缓慢劝道, 他对宠物,其实还不错。
谁是他的宠物, 你想当自己去当!这话夏夕月不乐意听, 气得拿尾巴抽了他两下,然后晃了晃腿,把那段锁链从他手中拽出来。
此时她才发现,自己运转的功法似乎变了:和之前药峰峰主的仙法不同, 反倒更像是从前在上界当灵兽时用的功法。
只是这里魔修的功法额外经过脑后两处大穴, 修行进度更快, 却容易影响到神志。
……或许功法的变化,也跟穿模有关?夏夕月有些疑惑,但现在, 显然不是研究这些东西的时候。
她转身想走, 却又觉得沉重的锁链十分绊脚。
她蹲下身, 拢起这一团密度极大的锁链, 费力地抱住,打算先撤。
但才刚直起身,面前突兀落下一道人影。
!夏夕月一惊,手中锁链哗啦掉回地上。
对面的白衣人踏着飞剑,低头看了她一眼, 又看了看她身上的灿金锁链。
片刻后, 凌尘上前一步抱起她:先离开这。
说话间, 他瞥见了倒在地上的青风。
凌尘指尖聚起锋锐的雷光,箭矢般弹射而出。
但它在贯穿魔修的心口之前,却又无声散开,最终只是像一张雷网似的笼在他身上,瞬间让人失去了意识——青衣人跟石殿四壁的阵法,似乎有些微妙的联系,如果这人死了,那这座看上去普通的石殿,恐怕会瞬间成为两人脱身的阻碍。
处理好这些,凌尘没再耽搁时间,带上夏夕月离开了石殿。
……然后又在飞出一段之后,落到了一片浓密的锋云林当中。
你太重了。
凌尘把夏夕月放在地上,看了看她身上交错的镣铐。
原之卿虽然没把它们固定在石殿的墙上或者地上。
不过目前看来,即使只是佩戴在人身上,也足够发挥它们禁锢的效果——这东西离开石殿之后,竟变得越来越重,即使以凌尘的体魄,抱久了居然也觉得有些手酸。
夏夕月靠着身后的树干,同样无声松了一口气:实不相瞒,她手脚都已经麻了,尤其是胳膊,还要时刻托着脖子上的那一圈,手指都快没了直觉。
凌尘俯身靠近她,仔细观察着那些锁链的材质。
片刻后,他蹙了蹙眉:这似乎是他日后一件难缠的法器,居然用来打了镣铐……魔修的行为,还真是难以用常理揣度。
放在常人身上,这副镣铐的存在,或许是极其麻烦的一件事:为了防止戴着它的人,被越来越重的镣铐压至窒息,人质没准得主动回到原之卿那边,好减轻身上的压力。
但对凌尘来说,问题却不算大。
火系炼药,雷火炼器,凌尘又恰好是雷火双灵根。
在器修一途,他其实不输任何人。
只不过凌尘的其他天赋同样出众,再加上心高气傲,不屑为别人炼器,才总有人忘了他其实也是个顶尖的器修。
就像技术更加精深的锁匠,不难拆掉同行做出的锁一样。
赤珞金的镣铐既然能被锻造出来,就能再被融掉。
细微的雷光闪动。
没多久,镣铐从夏夕月身上脱离,哐当落在地上,砸出几道形状分明的深坑。
夏夕月看着那些坑,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纤细的脖子和手腕:看不出来,我还真挺结实……凌尘随手把地上的赤珞金收进本命空间。
难得的佳品,日后留用。
之后他回过头看了一眼天空,察觉了什么,眸光微凝:原之卿反应不慢,似乎正在往这边靠近,想来和镣铐上暗刻的那些阵纹有关。
镣铐解开,甚至离开偏殿的时候,他就已经察觉了。
而且细一感应,还有不少其他气息,也在陆续朝这边围拢。
凌尘带上夏夕月,往一处相对薄弱的方向行去。
等离了包围圈,他放下她:有追兵来了 ,你先自己走。
他取出一柄和夏夕月先前那一把灵剑差不多的剑,递给她。
然后回过身,转向来路。
夏夕月点了点头,倒是没磨磨蹭蹭地演什么一起走!不,你先走!之类的推脱戏码。
她顺着那些不太熟悉的经脉运转着灵力,从本命空间中取出了一套衣衫斗笠。
穿戴好后放出灵剑,没敢飞高,只贴地在林间穿行,暗暗往凌尘刚才指出来的方向行去。
……走了不知多少日,也许是她藏得太好,也或许是追兵真的棘手,凌尘竟始终没来找她。
夏夕月有点疑惑,但也只能先干好自己的事。
她小心遮掩着身形,变换路线前进。
一时不知该去哪,于是想了想,往南弦所在的隐仙宗行去——她死了不要紧,龙血树必须送到。
不过,快到隐仙宗的时候,夏夕月又迟疑地停了下来。
她停在深山溪流旁边,低头看着水流,犹豫片刻,摘掉了头顶的斗笠,借着水面照了照自己。
然后忧愁地叹了一口气。
等回了宗门,有先前云华被人顶替的前车之鉴,宗门恐怕会想要查证她的身份。
到时候,这对人类不该有的耳朵……微带波澜的溪水镜面中,那对雪白的耳朵抖了抖,片刻后,它努力耷拉下去,紧贴着脑袋,想假装成一顶皮毛围帽。
然而失败了。
雪白绒耳和乌黑发丝,对比过于鲜明,能清晰分辨出它的轮廓:不管怎么看,那就是一对长在头顶的耳朵。
另外,还有身后的尾巴。
虽然盘在衣服下面,不像耳朵那么显眼,但一直鼓鼓囊囊,有些奇怪。
这么下去,恐怕没法回宗门吧……一时间,夏夕月感觉自己快要愁得掉毛。
就在这时,她识海微动。
——凌尘那里竟然有了消息。
夏夕月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和他对接上。
然后就听到凌尘问:你在哪?他声音沉稳淡然,听上去和往常一样,看来也顺利从魔宗脱身了。
夏夕月放心了些,她看了看周围:我在宗门南边的碧蔓谷。
你呢?她期待地想:如果凌尘也从魔宗回来,正好能捎她一程,躲过宗中的测试。
夏夕月正在心里拨着小算盘,却听到神识里,凌尘说:我已回宗数日。
你也尽快回来,有事需要你做。
夏夕月:……?她迟疑道:你都没找一找我,就径直回去了?没因为偏离逻辑,被天道追着劈?这才是‘我’该做的事。
凌尘比她更了解小世界的天道,先前我拦下那些魔修时,隐仙宗中,掌门正好冲击大乘中期失败,重伤闭关。
他的命牌有所异变,而我第一时间就收到了消息,因此理应尽快回来趁机夺权——虽说宗门迟早都是我的,但修仙之人寿数绵长,与其等他让位,不如我主动一些。
夏夕月沉默了一下:也对。
如果凌尘是个爱师妹胜过爱一切的恋爱脑,那他应该为了小师妹放弃囚禁男主、当个好人才对。
可这样显然不行,因为他们最根本的目的,就是用各种手段督促男主飞升。
也就是说,还是得自己一个人回宗门。
夏夕月活动了一下疲惫的身体,幽幽叹了一口气。
不过好在既然收到了凌尘尽快回宗的消息,那她也确实能安心回去了——虽然耳朵和尾巴的问题,还没能得到解决,但凌尘既然这么说了,想必他已经有了对策。
绝大多时候,上司还是很靠谱的……这么想着,夏夕月重新戴上斗笠,用力按了按遮住那对收不回去的耳朵,快步赶向宗门。
……另一边,隐仙宗中。
凌尘收回神识,缓缓睁开眼,站起了身,推门而出。
门外早有小弟子恭敬候着。
他侧耳听完对方传来的话,微一颔首,御剑前往平顶峰。
到了最中心的议事大殿,就见一群弟子聚在附近,其中还混着几个长辈,一片嘈杂。
看到凌尘走来,那些潮水似的声音很快低下去,一束束目光望了过来。
凌尘穿过那些或敬畏或钦佩的视线,衣衫翩然,从容步入大殿当中。
正中间,属于掌门的主位空着。
他往那瞥了一眼,并未落座,而是坐在了旁边的位置上。
然后看向下方:何事?随着这个问题落地,一些知道内情的宗门弟子忍不住微一偏头,齐刷刷看向了一道极其显眼的银色人影。
正是器峰首徒云华——那个本该和夏夕月他们一起去无方秘境,却在出发前不幸被人掉包,于是最终在宗中睡了许久的倒霉蛋。
……云华无言地垂着视线,像在欣赏大殿中纹理复杂的地面。
面色虽然平静,但他心里却持续掀着惊涛骇浪:他居然因为半路被雪绒兽诱惑,被不知名的幕后黑手暗算,耽误了这么重要的行程,害得药峰峰主失踪,还被一群人围观,沉睡许久才终于醒来。
回想起先前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事,云华痛苦地闭了闭眼,只觉得快要窒息:耻辱,这是此生从未有过的耻辱……此仇必报!……但很遗憾,在那之前,他还是得先顶着同门们各异的目光,羞耻地再度陈述一遍自己当日的经历,好给宗门提供线索,以便抓到那个暗算他的家伙。
上司坑我云华垂着头, 尽量平静地复述了自己那天遇到的事:我回峰路上,遇到一只稀有的雪绒兽,于是追了上去。
谁知它身上竟被妖人下了阵法, 我碰到它时不幸中招, 在林中躺了几天。
之后的事……几位师弟都知道。
说完, 他默默退回旁边,听其他人继续讲述那天的细节, 从中分析暗算他的人究竟是哪方势力。
听到一半, 领口忽然鼓起一截。
云华一怔。
片刻后,他暗中往长虹真人身后挪了挪,然后用师父做遮挡,从领口捧出一只绒毛雪白的小兽, 偷偷摸了几下:我刚才不是说你不好, 你也是被控制的受害者。
……长虹真人回过头瞥了他一眼, 忍不住一袖子拍到他脑门上,低声道,收起来, 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云华讷讷把雪绒兽拢回袖中。
长虹真人冷哼一声, 懒得搭理他, 上前道:近来魔宗小动作不断, 此番竟能在我宗内对弟子下手,并且避开耳目将他引到深林,如此熟悉我隐仙宗的人员地势,宗中定有内应,必须彻查!凌尘目光扫过其他峰主和那些资历颇深的弟子, 见他们似乎也都是这么想的, 于是没再多说, 微一颔首:理应如此。
……另一边。
夏夕月担心狡诈的魔修在宗门边缘埋伏,于是花了点时间暗中观察。
没发现那群家伙的气息,她这才顺着宗门外围层层叠叠的防御法阵,找到入口,打算回宗。
刚一靠近,便看到有人立在入口处。
那人一身极其显眼的衣服,银光从头闪到脚,只有肩头一处色调温和。
仔细一看,原来是他肩上趴着一只像兔又像狐的小兽。
小兽绒毛蓬松雪白,安静不动时如同一丛轻软的蒲公英,察觉到有人靠近,它转过头,和它的新饲主一起看向夏夕月的方向。
很快,云华认出了来人,眼底有些惊喜:你没事?——真是抱歉,先前我误中妖人奸计,连累了你。
夏夕月惭愧地摆了摆手,云华口中的妖人,肯定是指麻晕他顶替了他身份的南弦。
从这一方面来说,是她连累了这个倒霉的器宗首徒才对。
正想赶紧寒暄完,尽快离开。
但这时,云华忽然想起什么,一拍脑门,塞给她一样东西:走个流程。
他塞得实在太过自然,夏夕月顺手接住,低头看去,就见掌心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石头。
那块澄澈的圆石落入她手中,竟忽的染上一层墨色,而且颜色迅速转深,最终变得黢黑。
云华:……夏夕月:…………这东西,她有点印象,好像是用来测魔修的。
云华显然没料到夏夕月失踪一遭,再回来居然会测出魔修独有的浑浊灵气。
想起自己先前被人冒充的事,他眼神微变,利刃出鞘:你是什么人?夏夕月飞身退开,躲开他剑刃上荡出的雷光。
同时心里很懵:这,这个发展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凌尘只说让她速归,没提到过宗门居然开始挨个检测入宗者的灵气,连峰主都不放过。
现在怎么办?要不先撤?等躲起来,再找凌尘问问是否哪里出了变故。
这么想着,夏夕月回眸看了看宗门外的深林,打算折返。
云华见她想逃,更觉得这是魔宗派来的冒牌货。
他一剑挥出,人也飞身上前。
夏夕月察觉到身后的动静,脚下一踏地面,几丛土浪自她身后翻卷,挡了过去。
灵力交错间,束带松脱的备用斗笠被厉风卷起,夏夕月抓了一下没抓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它飞远。
没了斗笠遮挡,那对她想遮掩的耳朵暴露在天光之下,被乌黑发丝一衬,显眼得像一捧新雪。
云华目光落在上面,明显一怔。
停顿的瞬间,那片土浪轰的袭至他面前。
他这才回过神,仓促抬剑一挡,连人带剑被拍飞出去,在空中翻滚了一圈才重新稳下。
夏夕月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这么轻易就打到了人。
但不管怎么说,这显然是个不错的逃跑机会。
她没再多看,踏上飞剑,快速驶向附近的深林。
云华重新停稳,看着夏夕月离开的方向,犹豫了一下。
云华:倒…倒也不是觉得毛茸茸没有坏人。
只是刚才,夏夕月似乎并未对他下过死手,否则哪怕只是刚才的土壁上竖起几道锋刃,也能给他添上些麻烦,绝不可能应对得这么轻松。
另外……云华低下头,看了看怀里的雪绒兽,目光缓缓落在了它的耳朵上。
……说起来,这小兽的耳朵,和夏夕月头顶那对多出来的耳朵,长得真的好像。
他脑中忽然浮现出一道有些荒谬的猜想:难不成夏夕月其实是雪绒兽变的。
雪绒兽长大以后,具有化形成人的功能,只是没法隐匿它的那对耳朵?这么想着,云华忍不住用指尖戳了戳雪绒兽,好奇地低声问:你也会变吗?雪绒兽:……它抬爪推了推云华的指尖,转过身去,不想搭理这个愚蠢的人类。
没等一人一兽有更多交流,旁边忽的响起几道惊雷之声。
紧跟着便凭空多出数道人影——雷灵根速度更快,测魔石又和平顶峰上的母石联动。
云华倏地把雪绒兽塞回袖中,面色镇定地望向周围,就见除了凌尘,和他的师父长虹真人以外,还有几个有着雷灵根的长老也都到了。
修士们到了现场,很快察觉了什么。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捻了捻垂至腰际的胡须,蹙起了眉:这周围有浊气。
他微一闭目,片刻后,倏地抬眼看向一侧,往那边去了。
雷光再度惊起,等云华回过神,面前已经没有人了。
……夏夕月本能地往远处逃去,但想起那群雷灵根一个个赶路飞快,就算凌尘放水,别的人她也跑不过,于是又转而寻找着隐蔽的地方,想先找个地方躲着,联系凌尘问一问情况。
但这里正好是宗门边缘,被清出了一片空地,树木稀稀落落,没有太方便藏匿的地方,她只好低头看向地面。
原本按照夏夕月的修为,她能藏进地下极深的地方。
但现在,那几条主干经脉十分滞涩,寻常的本事发挥不出来。
若是硬往下藏,不小心把自己活埋,就太过不妙了。
正有些纠结,这时,她忽然头皮发麻,直觉拉起了警报。
夏夕月忽然止住前冲的趋势,硬生生停下。
几乎同时,一柄有几分眼熟的长剑从天而降,披着雷幕扎在她面前,入地一尺,周围的空气都仿佛被其中磅礴的灵气撕裂。
夏夕月先是因这巨大的动静一惊,紧跟着又无声松了一口气。
她认出来了,这是凌尘的剑。
既然凌尘帮宗门里的人拦她,想来他也对这种情况有所预料。
上司那么靠谱,应该……有对策吧。
夏夕月抿了抿唇,有些忐忑地回过头。
周围不知何时已经多出数道人影,隐隐将她围在中间。
长虹真人也在其中。
他看着凌尘手中泛着光点的命牌,迟疑道:命牌有反应,居然真的是她本人?他诧异地看着夏夕月,打量半晌,实在很难把这个一贯安静的师妹和潜伏多年的魔修卧底对上号。
另外,有件事他实在在意。
长虹看着夏夕月的脑袋,疑惑道:你头上那是个什么东西?……夏夕月默默把耳朵往下压了压,想假装它是两个装饰。
然而却依旧有眼神好的人认了出来:像是兽类的耳朵……她是妖族?!可妖族不是早就灭绝了么。
也有读书多的,从典籍上看到了不少知识,外貌也不像妖族。
不过若有妖族血统,和魔宗勾结倒也正常,它们本就更适合魔宗功法,思维也更偏向那群魔修。
一群人就着这诡异的现象议论了几句,忽然想起什么,微妙地改变了站位,转头看向凌尘,神色有些复杂。
以他们的眼力,自然能看出夏夕月如今状态不好,远不及平时的实力,不足为惧。
比起她,反倒是凌尘这个代掌门更值得警惕。
凌尘修为高过他们所有人,掌门重伤倒退后,凌尘在隐仙宗地位更高。
如果他要包庇这个从小相熟的师妹……在众人微带警惕的注视中,凌尘无言地抬了一下手。
一道雷霆轰然刺破云层,自半空劈落,砸在了他们的包围圈正中。
几息之后,雷光褪去,面前只留下一道单薄的人影。
夏夕月闭眼伏在地上,身上爬满细密雷光,手边的剑也已经断作两截。
带去关起来。
凌尘看上去没有丝毫包庇之意,只隐约有着一丝对师妹踏上歧途的痛心,他闭了闭眼睛,有些疲惫似的说,稍后商议如何处置。
快点下班吧夏夕月再一次醒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又双叒叕被抓了起来。
她沉默了一会儿,左右看了看,然后发现, 这里似乎是隐仙宗专门针对她这个魔修的关押地点, 和凌尘关着南弦的地方有点像, 大概同样是地穴当中的某一处,只是没那么贴近火脉中央。
她动了动身体, 感觉有些沉重。
一转头, 就见手腕上套着一圈熟悉的赤珞金——看上去是原之卿先前用过的那一块,现在被凌尘拿来重锻,废物利用了。
夏夕月:……看不出来,上司居然还挺节俭。
这不像他啊, 难道还有别的用意?研究了一小会儿, 没有什么发现, 夏夕月干脆不再去管。
她强撑起身体看向周围,就见自己果然是在一处封闭的地底空间。
火浆环绕四周,织成阵法, 牢牢压制了空中的水汽, 也隔开了大片土壤。
她的两种灵根在这里几无用处。
看上去, 隐仙宗对她这个不知所图为何的妖族颇为重视, 关押得十分有心。
喉咙里像有火在燎,夏夕月习惯性地想灌一点祛火灵液。
正在试探本命空间能不能打开,这时,她耳尖一动,听到似乎有人来了。
她顿时停下动作, 有些紧张地看向入口。
就见一个人背光走了进来。
凌尘出现在地底, 越过法阵, 翩然落到她面前。
那身皎白衣衫,依旧一尘不染。
甚至仔细看去,他衣服上的暗纹比先前多了不少,款式也比原来庄重,倒是从细节处彰显了苦熬数百年,掌门终于退位后,伪君子凌某人内心深处的喜悦。
夏夕月:……细节确实拿捏得十分到位,非常敬业。
就是希望这人以后能早点告诉无辜的部下,她回山以后会挨劈,让她有点心理准备。
一边想着,她一边暗暗看向凌尘身后。
不过,并没有想象中多人会审的凝重画面。
凌尘察觉了她的视线,顺着神识道:只我一人。
夏夕月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想起先前的疑问,向凌尘确认道:你之前让我尽快回宗,是为了……凌尘:宗中有人察觉了魔修的渗透,我要尽快给他们些交代。
……夏夕月想起那块测魔石,隐约懂了什么,为了让原之卿不被查出来?凌尘点了点头。
他看着面前有点狼狈的部下,顺手帮她把那些不太整洁的碎发理到身后:有些事需要他去推进。
如果现在暴露原之卿魔教卧底的身份,会影响到他后续的行动。
但若是事先找出一个‘卧底’,他的进度就能快上许多。
夏夕月心里嘀咕:帮南弦就算了,居然还要帮原之卿那个家伙打掩护……不过,理智一点想,成熟的渡魂人应当懂得曲线救国。
凌尘大概也只是想早点下班罢了。
于是夏夕月只好叹了一口气,努力摒除偏见,让自己成为一只心里没有感情,只有任务的无情工具狐:之后我该做什么?问完她就沉默了一下:不对啊,她现在好像什么都干不了。
以前好歹还能给南弦当个毒素过滤机,但现在,她大概只是一个龙血树的搬运工。
对了,龙血树。
说起这件秘宝,夏夕月打算把东西交给凌尘——不管怎么说,凌尘现在的处境,似乎比她安全得多。
凌尘却摇了摇头。
神识中很快传来他的声音。
这里虽在地底,其实却离地面不远,周围也有细微的岩层生物做眼线,天雷威力不弱。
主动把龙血树给我,不符合‘你’该有的性格。
说着,凌尘伸手入袖,像在翻找什么用得上的东西,我先折磨你一顿,等神志昏沉了再让你交出来,倒还说得过去。
夏夕月:???凌尘看了看她神色复杂的脸,又继续道:不过在天道眼中,龙血树于我无益,硬拿过来反而奇怪,这次就算了。
你安心等着便是,稍后自然有人来取。
说话间,他已经从袖中收回了手。
取出来的东西,并不是夏夕月先前以为的可怕刑具,而是一瓶灵药。
玉瓶瓶壁轻薄,被周围的火光衬着,能隐约看到其中晃动的清凉液体,它散发着一层微薄的药香和幽幽凉意,嗅上去像是以前的祛火灵液,但又加了些东西。
我不能常来。
凌尘拔开瓶盖,耐心地慢慢把一整瓶药灌了下去,你若实在觉得这处环境难以忍受,可以先回识海沉睡,尽量减少消耗,多活一段时间——魔宗最近动作不小,南弦对三伏火的驯化也很快就会结束,等时机合适,不难出来。
夏夕月默默点了点头。
好吧,听上去轮到她来地底待机了。
……以前给南弦清火毒,去了就走,不在地底长留,夏夕月对被关在地底这件事,没有太多实感。
但如今她自己到了地底,才发现在一片不变的景色当中,时光居然变得如此漫长。
周围空气灼热干燥,隐约勾动着体内本已沉淀的火毒。
凌尘先前带来的那一瓶灵液,能短暂祛除燥热,却不可能一直生效。
因此过了没几日,夏夕月就有些顶不住了,她将神识缩回了识海,一睡解千愁。
虽然越来越脆弱的躯壳,让她很想抛开外面的事,彻底躺平。
但眼看成功在即,咬咬牙就结束了,夏夕月到底还是留了一丝感知,浑浑噩噩地捕捉着周围的变化,以免错过重要的节点。
身体被浓烈的火气熏染,一直断断续续地咳嗽。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周围的温度似乎下降了一些。
夏夕月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感觉有人穿过阵法,来到她身前,俯身扶起了她。
紧跟着,唇边一凉,有一些冰凉苦涩的药液顺着瓶口,滑落进嘴里。
她觉出不对,蹙眉想清醒过来,正要睁开眼,头顶却悠然罩下一块淡蓝色的薄纱。
和凌尘曾经拿来给她做衣服的鲛纱不同,这一次的薄纱,似乎是某种罕见的植物纤维织成,上面泛着浓郁的水汽和生机,瞬间将夏夕月和周围的火焰隔开。
夏夕月浑身一轻,却反而因为这短暂的安逸,变得更困倦了。
来人似乎想探一探她的状态。
察觉到一只手搭在自己的命脉上,夏夕月蹙眉想躲,却被轻轻按住,那人意味不明地低笑了一声: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夏夕月还没完全清醒过来,脑子转得比平时慢上几拍。
她想起这些日子到底是在为谁辛苦,动了动唇,喃喃念叨了一声阔别已久的无良饲主:……主人?那人忽然一僵。
仇恨值过高幽邃地底, 炽烈火浆铸成的牢狱之中。
原之卿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居然会从夏夕月口中听到这样一个词。
想起自己先前逼问夏夕月无果的事,他眼底微沉:凌尘究竟用了什么手段, 才能让这么一个人折掉傲骨, 卑躬屈膝认他为主?想着那些场面, 原之卿有些笑不出来了。
他压下心里的杀意,低头去解夏夕月手上的镣铐。
等看清镣铐的材质, 他指尖一顿, 又沉默了一下:这居然是用赤珞金铸成的,而且细一感应,正是他在魔宗用过的那一块。
发现了这一点,原之卿苍白的手背上, 无声绷出几道青筋:隐仙宗内定的下一任掌门, 定然不缺各种坚固材质。
可凌尘却偏偏用了这个……肯定是先前那个变态去魔宗抢夏夕月时, 觉得这镣铐好看,所以如今又换了镣铐的阵法,用上了同样的东西。
……原之卿盯着那块赤珞金, 左思右想总觉得自己被冒犯了, 杀意更盛。
然而理智来说, 这倒确实方便了此时的他。
赤珞金是极其稀有的材料, 这一块,原之卿早已滴血认主。
凌尘大概以为他破坏了上面的阵纹、赤珞金便回归成了普通的材料,其实不然——必要时,原之卿依旧能控制它。
有了这一茬原因,放人的过程, 顿时变得顺利了不少。
原之卿一一化开那些镣铐, 正要去扶夏夕月, 却忽的察觉到什么,蹙眉抬起了头。
夏夕月身后,一道人影无声从火浆中浮出,像一片虚浮在半空的幽火。
在原之卿看过去的同时,那人缓缓抬手,指尖随意朝他一点。
轰——轻描淡写的动作,伴随的却是骇人的威压。
一只数尺长的火雀长啸成型,摇身一转便成了一柄带着双翼的长剑,利刃拖着长长的翎羽,轻盈锐利,向原之卿飞刺而来。
原之卿原本并不怕火,然而这抹火焰逼近时,他却腾地一阵心悸。
他人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本能地掠向后方,避让锋芒。
几乎同时,他周身腾起一圈幽绿火焰,绿火很快分出一股,青蛇般绷紧伸长,如同一只尖锐的矛,角力般撞了上去。
然而这一抹从混沌魔源中取出的幽火,却竟然不是那只火雀的对手。
尖锐灵力在空中激荡,几息之后,绿芒被狠狠撕碎。
只剩炽烈火雀划破长空,悬停在原之卿面前,翎羽翩然,剑尖对准他眉心,满是警告的意味。
原之卿身上其余的火焰腾起,缓缓在身前凝成火盾。
这种碾压式的结果,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他微带诧异地看过去,就见那道忽然出现的人影,无声走到了他刚才的位置,然后俯下身,动作自然地抱起了地上的人。
原之卿看不清那道人形,然而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已经袭上记忆。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冷冷道:原来是你?那个先前在无方秘境里任他摆布的傀儡,本体竟已成长到了如此地步。
原之卿望着那些让幽绿火焰畏惧的明火,指尖捻了捻剑鞘:……你居然已经拿到了三伏火。
南弦并未答话,他正低头看着夏夕月头顶的狐耳。
看了一会儿,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发现那竟然真的是一对天生的耳朵,南弦眼底划过一丝疑惑,旋即转头看向原之卿:你做了什么?原之卿露出一点嘲讽的笑意:我还当你们感情有多好,原来你连她的种族都不知道。
……种族?南弦伸手搭上夏夕月腕脉,探了探她体内的状况,发现她竟然转了魔修功法,而且诡异地和这种功法十分契合。
再加上那双耳朵……他忽然联想到了古老的妖族。
这时,几股细微的灵气从地底掠过,微弱得仿佛错觉。
原之卿见南弦走神,毫不客气地来了一场偷袭。
地底用来固土的荆棘无声化作牛毛小刺,根根淬毒,针雨般破土而出。
南弦垂眸望去一眼,地底的温度一瞬间上升,又眨眼间回归平常,在常人难以察觉的短暂时间中,那些木刺轰然从内部开始燃烧,变成一团团悬浮在南弦周身的火焰。
它们并未熄灭,反而凭空烧得更旺,下一刻,星火如河流入海,从四面八方冲向原之卿,最终汇成一团炽烈的火球,火焰中央灼烧出一道扭曲的人影。
周围嘈杂的环境,和波动的灵力,让夏夕月越来越清醒。
她被一片隔热的薄纱裹着,艰难睁开眼,从缝隙间往外张望,冷不丁看见烈火灼烧着一个人。
这场面让她心里一突,腾地清醒过来。
不过烈火中的人,并未像她想象中那样化成灰烬。
很快,那人周围腾起一圈幽绿火光。
原之卿那柄素色长剑转为乌青,剑刃泛起诡异的毒光,他抬剑一划,绿火扩出一圈,硬生生逼退了那些合围的火,腾出一片让他不损形貌的空间。
他脸色不太好看,语气复杂地冷笑道:三伏火的力量,真是不错。
南弦淡淡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似的说:它远非‘不错’这种评价所能概括。
但强归强,却终归不是该由我们掌控的力量。
说完,他往后退了一步,抱着怀里的人跳了下去。
夏夕月越过南弦肩头,往下看去,冷不丁发现下面竟是一片翻滚的火浆,她惊慌地一挣,却被南弦按住,另一只手抬起,遮过她的眼睛。
夏夕月紧张地攥住了他的手腕。
黑暗中,响起咕咚一声落入液体的动静,却并没有迎来想象中的高温。
原本炽烈的火浆,像化成了温水,柔和地将她包裹。
不知何时,地底紊乱的热流,重新变得有序起来,像在俯首听从某些东西的号令。
……外界,隐仙宗中。
对魔修来说,和三伏火相关的事,从来都不是小事,这决定着他们能否取走混沌魔源中的力量,再塑一个碾压修真界的领头人。
因此这一次,原之卿不是自己来的。
魔宗几乎倾巢而出,不为死战,只为让隐仙宗陷入混乱,方便他行事。
此时宗中各处正在混战,大地却忽然颤动起来。
那股震动越来越烈,连绵的山岳仿佛都在扭动。
悬崖崩塌溅起的灰尘遮蔽天空,林中鸟兽潮水般避散。
不知从哪一刻开始,地面闷响着裂开一道缝隙,露出下面炽热的浆流。
咔、咔。
细小裂缝越来越多,如同一道道无形剑气自下而上劈落,最终汇聚成一道极深的峡谷,自隐仙宗正中横贯而过。
火浆迅速填满裂隙,又缓缓溢出,蛛网般向四处蔓延。
这场突兀的变化,毫无疑问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峰主们停下了同魔宗之间的交锋,挥手捞出那些险些掉进浆流的弟子。
一片混乱中,地面的颤动越来越剧烈,最后轰然自平顶峰爆发。
平滑的山顶被被顶开一片缺口,漫天火光飞溅,有人从火口飞掠而出,悬停在半空。
南弦挥去火星,垂眸扫过宗中,看见几个有些眼熟的魔宗长老。
他目光停在那些人身上,缓声开口:回去吧,这里已经没有你们要找的东西。
话音落地,地脉各处的火灵萤火般升空,奔他而去,如同灼热星光汇聚,最终在他头顶凝成一只几丈长的火雀。
朱雀垂下长长的翎羽,一声清啸,口中吐出一把纤长火剑。
南弦抬手接住,托在掌心把玩片刻,忽的抬眼望向山中一处。
夏夕月看到他的眼神,心里腾地有了某种直觉的预感,她抬手一推。
几乎同时,流光一闪而逝 ,那把剑从南弦手中飞射而出,眨眼间便抹消了数百丈距离,擦过凌尘束发的玉冠,没入他后侧深山。
凌尘抬起头,一贯淡漠的脸上,罕见地闪过一丝错愕。
厉风卷起他的发尾,越过四散的乌发,他身后那座山上先是溅起一星火光,紧跟着整座山像一只烧得通红的陶瓮,从内向外染上火色,最终轰然烧成一片灰烬。
坍塌的尘埃被风一吹,染黑了半边天空。
而要是再偏半点,现在炸开的,就是凌尘的头颅。
……夏夕月怔怔看着那座山,慢半拍地意识到自己刚才阻止了什么。
她想起炭烤上司的样子,无声打了个激灵,小心抬起了头,就见南弦正垂眸看着她,漆黑眼瞳像一片深沉的湖,湖底暗流搅动。
夏夕月猜不出他的想法,有点紧张,讷讷道:那个,我……没等她编好借口,南弦却像是自己明白了过来,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夏夕月看得怔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饲主又在想一些奇奇怪怪的事,但她没有证据……这时,一团幽火如同倒落的流星,升上半空,悬停在他们面前。
原之卿也已经从地底离开,他看着南弦周围温顺的火灵,目光复杂。
虽然一句话也不想跟面前这个变态乙多说,但想起魔宗千百年未能实现的愿望,他到底还是压下心里的种种情绪,勉强露出几丝友善:既然三伏火在你手里,我们不妨重新谈一谈。
你我立场并非敌对,倒不如说,反而能相互助益。
你应该听说过混沌魔源。
他声音里带着一些诱惑,那里封印着上古流传下来的力量。
只有得到它,才能跨出最后一步,达到传说中的仙人之境,而三伏火就是通往至高之境的钥匙——以你如今的修为,和已在手中的三伏火,不去试试,岂不可惜?树:我没惹你们任何人夏夕月缩在那片隔开火热的薄纱中, 听到原之卿的话,默默想:开始了开始了,开始拉人了。
虽然一贯觉得这个魔修不安好心, 但混沌魔源中的力量, 本就是南弦破界飞升需要的东西, 夏夕月对此乐见其成,头一次如此希望原之卿劝说成功。
……原之卿也不想将混沌魔源中的能量拱手让人。
好在魔修功法追求速成, 练久了性格往往不为正道所容, 再加上和凌尘之间的恩怨,南弦将来注定不会站在仙宗那一边。
魔修对三伏火的执着,其实是想让魔宗不再那么憋屈地缩在边角荒地,所以需要一个有着碾压性实力的领头人。
而南弦从功法到体质, 怎么看都像一个纯正的魔修, 让他去开拓疆土, 原之卿倒也勉强能够接受。
此外……年轻的魔修眼底微光闪烁,暗暗想:混沌魔源可不是能轻易掌控的东西。
没准南弦去了以后,会跟那些狂暴的能量两败俱伤。
届时, 魔宗不介意全盘接收他的遗产, 包括三伏火, 也包括那个珍惜的小妖族。
南弦看了原之卿一眼, 忽然开口:混沌还有着它自己的意识,就算有三伏火融开封印,之后究竟是谁吞噬谁,仍未可知。
原之卿忽然被点破心思,心里一颤, 面色却丝毫未变, 他笑了一声:这是你那位‘师尊’告诉你的?他在骗你——你虽是魔修, 却不是我魔宗之人,同我争辩这些,未免可笑。
这段时间他也没闲着,早已查出了南弦的身份,知道这个没见过几面的师弟刚一踏入修行之途,就眼瞎地拜了凌尘为师,之后没多久便意外身亡。
如今看来,大概是南弦独特的体质被凌尘盯上,凌尘想抓他去净化三伏火。
只是凌尘恐怕也没有料到,他这个弟子的本事,远比他料想得要大……也不知此时看见三伏火被人驯服,那个伪君子究竟作何感想。
南弦并未多言,他对混沌魔源毫无兴趣,原之卿信与不信也与他无关,提醒一句就够了。
他正想带人离开,但这时,空中灵气忽然震荡,整座隐仙宗像一眼逐渐沸腾的泉,磅礴威势从脚下升起。
两人面色微变:隐仙宗的山门大阵,似乎要开启了!这种上古流传下来的东西,在典籍上也只有寥寥数语,无人敢断言它全开时的真正威力。
也正是出于对它的忌惮,魔宗才从未真正大举进犯隐仙宗,只让长老四处骚扰。
然而今日,横贯山底的裂隙和火脉躁动,到底还是触动了沉睡已久的大阵。
南弦心念微动,在他头顶盘旋着的火雀随之落向他脚边,他翻身而上,眨眼间化作一道光流,带着夏夕月远去。
原之卿想拦却已经晚了,他不甘地啧了一声,却也只好先回过头,率部下撤离。
魔修撤离得仓促,隐仙宗的众人,心中却也并不比他们平静。
有刚入门不久的小弟子,对突然变幻的环境一头雾水:地底怎么忽然裂开了?我们脚下原来是一片火脉?还有的修为稍高,在刚才的混乱中有空观察别处:地底出来的那几人是谁?!也有很懵且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干站着又觉得尴尬,只好随便说两句的:魔宗…魔宗实在欺人太甚!和弟子们不同,几个峰主脸色却已经变了。
距离虽远,但他们的眼力却十分不俗,尤其是和隐雷峰有来往的几人,更是心中微惊,思绪混乱。
——原之卿是凌尘座下弟子,甚至按照隐仙宗一贯的传承方式,凌尘之后,他或许能坐上掌门之位。
然而刚才,他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和撼动地脉的那个魔修攀谈,且升空时周身火焰阴气森森,那怎么看都不是仙宗的术法,反而更像是魔宗那边的路数。
还有那个引动地脉的人……长虹真人望着天际,脑中隐约闪过一道人影:百年前收徒大典,他看中过一个天赋绝佳的少年,然而他的灵根却和对方不同,最后那个小弟子归于凌尘门下,之后没多久,他竟折损在一次下山历练里。
宗中虽对新晋弟子关爱有加,但毕竟是生死历练,不可能护得面面俱到。
长虹当时只道是意外,感慨了一声天妒英才。
可刚才,那个破土而出的人的长相……他心里微沉,总觉得离某些骇人的秘密只有一步之遥,却又本能地不敢捅破。
……另一边,原之卿也已经离开了隐仙宗,思绪异常复杂。
追寻了这么多年的三伏火,竟落到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外人手中,那外人还不归顺魔宗,而是带着火和人当场跑路,堪称人财两空。
魔宗少宗主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吃过这种程度的亏,这让他一时难以接受。
但从刚才的情况来看,想杀掉南弦,让三伏火重归无主状态,显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混沌魔源越来越躁动,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只能先思索另一种情况:怎么和南弦达成合作。
原之卿:……目前来看,南弦对魔修的态度,倒是比对待隐仙宗要好,特别是给凌尘的那一剑……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也并非没有同南弦合作的机会。
正想着,旁边忽然响起一道细碎雷音。
那声音极近,仿佛就在身侧,突然被人欺近到这种地步,原之卿心里一惊,倏地回过神,转头看去的同时扬手一剑。
沾着幽火的灵力如扩大的涟漪,瞬间笼罩向雷声来处,半片树林随之化为飞灰。
一片灰雾当中,原之卿停下前行的趋势,回过身来,周身幽火缭绕,森然看向对面。
来人居然是凌尘原之卿打量他一眼,调侃道:师尊这是要来清理门户?——可惜比起我,恐怕现在,你才是隐仙宗最想清理的那个。
凌尘飘身落在他对面,没有理会这种挑衅,只淡然道:不妨合作。
这是原之卿从未设想过的道路,他微一挑眉,眼底有些诧异:你是暴露本性之后自暴自弃,打算跟魔修混了?凌尘像是没听到他话里的嘲讽,只平静说着自己的事:你要南弦的踪迹,我要夏夕月。
……原之卿不知想到了什么,眼角猛地一跳。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冷声笑道:看不出来,你还真是长情。
……就使劲逮着一个祸害。
凌尘抬手顺着剑上垂下的流苏,慢条斯理地说:她很有趣。
一块本该高高在上的璞玉,却因为天真愚蠢而被人踩在脚下、握在掌心,逆来顺受,实在很难玩腻。
他忽然看向原之卿,意有所指地说,个中滋味,你不是也早就体验过么。
原之卿终于维持不住脸上的笑意,目光沉了下去:别把我和你混为一谈。
他抓夏夕月,只是单纯地在抓人质,凌尘却居然想把他也拉到变态的领域,然后用相同的身份达成合作……这个不知廉耻的家伙,该不会以为魔修就会跟他很有共同语言吧。
魔修可没他那么无耻!凌尘看着他:怎么,不舍得?原之卿冷嗤一声,指尖幽火晃动:我只是没有想到,你这种毫无信誉的伪君子,居然也敢提出跟人合作——若是信了你,岂不是会像我那位好师弟一样,被废去经脉,关在地底百年?那时的他,还不配跟我谈任何条件。
但你可以。
凌尘似乎总在有利于自己的事上很有耐心,语调平静,关押不牢,是我失误。
但若没有你的那些小动作,他也不会这么轻易逃脱出来——如今有三伏火在手,他的实力你也看到了,就算你我哪一方找到了他,单独一人,也难以应对。
你虽有不少部下,但依我看,他们的实力,去了也只能给他当柴烧。
这种有利于你我的事,究竟有什么可顾虑的?凌尘直视着原之卿,浅淡的眼眸却如同深入湖底的冰针,洞穿一切,三伏火对你来说,难道还比不上别人家的宠物?轰——幽火长剑直刺凌尘面门,凌尘一转剑柄,剑鞘迎了上去,稳稳架住。
两股尖锐灵力从长剑相接处轰然炸开,厚重水波般扩散。
残余的半片树林像被一把无形锋刃平削而过,枝叶雨点般砸落在地上。
原之卿隔着剑刃,看着对面那个隐仙宗的风云人物。
幽绿火焰毒蛇般盘绕在他的剑上,仿佛找到机会便能一口封喉,可却始终不得寸进。
僵持片刻,他想到了什么,沉声开口:不如先来说一说,你要怎么找到他们。
凌尘衣摆在灵力卷起的风中翩飞,仙气盈然,被对面鬼火森森的原之卿一衬,越发像一个心寄苍生的仙人。
只可惜仙人正在聊着算计同门的阴暗话题,他淡然道:这是我的事。
你只需出力,得手之后,我们各取所需。
……原之卿沉默了许久,收剑归鞘:好。
同时他心里冷笑:各取所需?既然这样,那三伏火和夏夕月,他都要。
……倒不是想要那个妖族少女,只是想撕碎这个伪君子的面具,看看届时他人火两得,凌尘究竟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正道的峰主,或许还没见识过魔宗黑吃黑的手段。
不过旋即他又想,对面的人可是那个凌尘。
比起夏夕月,不管怎么看,凌尘更感兴趣的,都应该是南弦体内的三伏火……没准这家伙正打着跟他一样的主意,不能掉以轻心。
别去找他不知过了多久, 夏夕月从困倦中睁开眼。
散乱的视线重新聚焦,她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块平整青石上,四周是一片看不到边的绵绵林海, 她像是沉在水底, 头顶繁茂的枝叶几乎遮蔽了全部日光。
阴暗污脏的深林中, 身下的石块却难得干净。
夏夕月费力地撑坐起身,顺手摸了摸, 发现它像是被利剑平削而成, 石沫也都被灵力卷起的风吹拂净——南弦大概是实在找不到干净的床榻,于是只好现削了一张出来。
想到这,夏夕月转头望向一旁。
旁边树下,一道人影正无声坐在那。
南弦双眸轻阖, 长睫投下的阴影勾画在纤薄眼尾, 安宁得像在小憩。
但夏夕月却很快意识到, 他的状态似乎并不好。
按照凌尘的估算,南弦还要十几甚至几十年,才能完全炼化三伏火, 从地底出来。
但无方秘境中的事, 却无疑打断了这个进程。
南弦不再像以往那样刻意控制着三伏火的炼化速度, 而是最快速度驯服了它。
大量火毒也随着这个进程, 侵入到了他体内。
短时间内纳入这么多毒素,又引动地脉,挣脱凌尘的束缚破土而出,还榨出剩余的力气远远给了凌尘一剑……一连串举动下来,竟然还没走火入魔, 只能夸一声意志坚定。
但夏夕月不想夸人, 只想揍人:主人也太冲动了, 若是这当中出了半点差错,又要百年白费。
想起这些,她有些着急,起身走到南弦旁边,探了一下。
然后略感欣慰地发现,情况似乎还好:南弦竟然像是知道该如何应对火毒一样,将那些游离在要害的火毒逼去了别处,而且那些最近入体的火毒,还没来得及沉淀在经脉当中,还来得及引渡出来。
发现又有活干了,夏夕月开心地挨着南弦坐下,她的灵气从那些尚还完好的经脉中探出,与南弦游离在表层经脉中的灵力相接,毫不客气地把火毒卷了过来——也多亏之前在魔宗待的那段时日,她体内的火毒轻减了不少,又能客串一台优秀的火毒清洁机了。
不知灵力在体内运转了几个周天。
夏夕月吸着吸着,忽然天旋地转。
一只手按在她肩上,阵法涌入,她体内的灵力忽然陷入凝滞,有人在她耳边轻喝:停下!清冷声线如同一枚冰针,刺进夏夕月的梦境。
她倏地睁开眼,对上了南弦的眼睛,无比复杂的情绪在那双琥珀色的眼中流淌。
……被这么面对面盯着,夏夕月不知为何有些心虚,她记得南弦一向不喜欢她渡毒,即使在地底被捆成粽子,也千方百计想要阻拦她,何况现在他已经自由了。
但转念一想,成功近在咫尺,撑过这一阵就能下班,顺便把失踪已久的主人领回家……她干脆不再遮掩自己要渡火毒的事,只是找了个说得过去的借口,轻轻叹了一口气,神情似是有些哀伤:我的身体已经变成了这样,除了帮你减轻火毒,没有其他用处。
但你不同——就算是为了防止他们追捕,你也不能总是处在这种火毒缠身的状态,我们之间,总要有一个靠得住。
南弦对上她明澈的眼睛,指尖一颤,正不知该如何宽慰,却忽然发现自己刚一松懈,夏夕月马上就又暗中运转起了灵力,想把他周身的火毒渡走。
……南弦一指点在她眉心,打断了她的举动。
夏夕月没想到他讲不出道理就动手,甚至都来不及感到诧异,人已经软倒下去。
南弦抬手接住她,垂眸看了她好一会儿,慢慢收紧手臂,把人揽进怀里,安静地抱着。
怀里的身躯过分轻盈,也过分虚弱,不再是初见时那一抹纯白惊艳的剑光,而是渐渐融成一捧脆弱的雪,仿佛风一吹就散了。
想起造成这一切的源头,南弦眉眼蕴起淡淡的寒意,缓缓念着那两个字,声音像一把闪着寒光的刀:……凌尘。
夏夕月本不该被卷进这桩夺火的阴险计划当中。
但偏偏她不小心撞进了现场,又被师门情谊所困,没能向宗中揭穿凌尘在做的事。
之后又因为无法搭救他而感到愧疚,赔上了自己的仙途甚至性命……何必做到这种地步?这本就不是她的错。
南弦 :……若是非要分配责任,也只能怪当初弱小到无力反抗的他,以及那位道貌岸然的好师尊。
……先前在隐仙宗没能杀死他。
但下次,一定不会失败。
……南弦抱着狐狸缓了一会儿,勉强收拾好了自己复杂的心情。
他低头看向夏夕月,很想把刚才沁入她经脉的火毒,重新收回自己体内,但却无法办到。
好在从他先前探查到的情况来看,夏夕月如今的状况,竟然比去无方秘境之前还要好上一些。
她体内的火毒也淡了不少,尤其是靠近要害的地方。
南弦暗暗想:能对火毒有这种奇效的,据他所知,大概只有无方秘境中的清心果。
凌尘去魔宗时,无方秘境早已封闭。
现在看来,秘境中的清心果,恐怕是被原之卿顺手摘走了。
剩下的果实,此时应该也还留在魔宗当中。
想除去夏夕月身上其余的火毒,得先想办法把它弄到手。
……夏夕月莫名其妙地被一指头戳下了线。
再醒来时,只觉得浑身酸痛。
她懵了一会儿,细一感受,发现南弦为了防止她逮到空就去净化火毒,把她那些刚适应了的魔功的经脉也一并封住了。
少了灵力护持,身体的强度也难免下降。
南弦依旧坐在旁边,正安静地看着她,眸光略显发散,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夏夕月醒了,他目光偏开一瞬,又很快重新落回来,安抚似的轻声解释道:修炼魔功所需的经脉,比起你先前所用,更贴近心脑要害,因此虽进境迅速,却也更易走火入魔。
如今……南弦想起先前听到的那一声主人,还有他的剑尖对准凌尘时,夏夕月本能推开他的举动,无声闭了闭眼。
片刻后,他像是什么都没想过一样,继续温声道:如今你心境不稳,修为每精进一分,反而都是将来的隐患。
我先封住你的经脉,防止灵力自发运转,等……等我杀了凌尘,解了你的心结,再修这套功法可好?夏夕月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总感觉今天南弦说话磕磕绊绊的,有点奇怪。
不过想起主人现在同样火毒缠身,而且以往南弦的火毒都是刚到体内,就立刻被她渡了出来,他恐怕还没被这么多火毒同时侵扰过。
现在南弦一定是一边对抗火毒、适应着这种全新的痛苦感受,一边难受地跟她说话……顿时又觉得他这个状态,似乎也还算正常。
……南弦用的虽是商量的语气,但夏夕月知道就算自己反对,他恐怕也不会放开禁制,于是只好点了一下头。
她想起南弦体内的火毒:那你呢?南弦不甚在意:我自有办法。
……夏夕月对此表示怀疑,感觉他在敷衍自己。
不过很快,她发现,南弦竟然真的有了打算——他要去魔宗,取清心果回来。
听到这,夏夕月放心了不少:虽然这枚果子,可能是南弦想要取来给她用的。
但到时候稍微操作一下,想个办法给南弦灌下去,清掉他体内的残余火毒,应该也不会太难。
……出发前,南弦在林中设下重重阵法,让夏夕月待在里面。
犹豫片刻,他又解开了夏夕月经脉中的封印,万一出现阵法无法阻拦的意外,她也能用自己的修为应对一二。
他并不打算带上夏夕月一起去魔宗。
上一世,南弦曾在魔宗待过一段时间,深知那里的护宗大阵虽不如隐仙宗的阵法,但其间却蕴含着混沌魔源的一丝力量,同样不容小觑。
对他来说或许能轻易脱身,但带着夏夕月去闯魔修的老巢,实在有些冒险。
还不如让她留在深山之中。
密林广阔,一眼望不到尽头,再加上他的阵法遮挡,快去快回,不易横生枝节。
唯一让南弦有些忧心的是……你尽量不要运转功法,在这里等我。
他左思右想,怎么也忘不了夏夕月对凌尘的那个称呼,于是终是闭了闭眼,声音里仿佛带着一丝细微的哀求,轻声道,不要去找凌尘。
!夏夕月心里一颤。
她还真的想过要尽快联系到凌尘,商量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
没想到此时,心思竟然直接被南弦点破。
旋即她又有些疑惑:可是,可是他们是渡魂人这件事,不是应该遮掩得很好么,否则小世界的天道早就降雷过来劈了。
而在这种情况下,从南弦的角度来看……夏夕月想了想凌尘那个绝世人渣,又想了想正义的自己,怎么也想不出夏夕月会主动跑去找他——他们明明应该是对立的形象才对,自己躲着凌尘都来不及……饲主怎么会这么想?心中惊疑不定,总觉得自己哪里露馅了,但时间紧迫,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而且说实话,她也不知道该解释什么。
于是夏夕月只是点了点头,垂下视线:放心,我就在这里等着。
……诡计多端的渡魂人,还算说到做到。
南弦走后,夏夕月并没有离开他设下的那些阵法。
而且她想走也走不了,被火毒侵染的身体,到底还是有些虚弱,剑也没在手边。
密林中虽然少有修士,但危险的兽类却不算少,离开这里太过危险。
何况她还不知道凌尘现在在哪:南弦和原之卿接连在隐仙宗半空高调露面,而凌尘座下一共就三个亲传弟子,三个全成了魔修。
这件事一旦暴露,宗门不可能不对他问责,凌尘不会继续留在隐仙宗当中。
想着想着夏夕月就困了,她在不大的空间里找了一片还算舒服的地方,蜷缩着睡着。
没过多久,耳边忽然传来了熟悉的敲击声。
是识海里的动静。
!夏夕月意识逐渐清醒过来,她睁开眼,进到了自己的识海当中。
正要放凌尘进来,手搭在那扇虚幻的门上时,夏夕月却一下想起了南弦走之前说过的话,指尖一颤。
……不过转念一想,这似乎也不算违背诺言:她确实如约没去找凌尘,是凌尘自己找过来了。
想到这,夏夕月的良心顿时又变得活蹦乱跳起来。
她放开神识,面前很快浮现出凌尘的身影。
内鬼凌尘看上去和以往没什么不同, 依旧是那副不染红尘的仙人模样。
他谎称徒弟历练时身亡,实际却把人关在地底的事,虽然已经在隐仙宗暴露, 但看上去对他却没有太多影响。
夏夕月:……不过想想也是, 掌门冲击境界失败负伤, 宗门里的其他人跟凌尘差了一个境界,就算真的发布了对凌尘的通缉令, 恐怕也没几个人敢接, 接了也奈何不了他。
何况南弦那天全身魔气,宗门没准还在为凌尘找理由开脱:比如凌尘发现弟子是个魔修,又念及师徒之情不忍揭穿,所以把人押在地底改造之类的。
想着想着, 夏夕月不禁露出了羡慕的眼神:顶尖战力真不错啊, 如果她也有这种实力, 当初在无方秘境里,她就能把前来偷袭的原之卿按在地上胖揍一顿,不用像如今这样, 仓促加快了渡魂的进程。
凌尘垂眸看了她一眼, 察觉了她神色间细微的异样。
这个部下总有些天马行空的想法, 凌尘也无意一一探究。
他转而说起了正事:你们现在在哪?夏夕月回过神, 想起周围树林的模样:应该在魔宗附近,那些锋云林有些眼熟。
凌尘微一颔首,似乎并不意外这个答案。
他想起什么,又问:龙血树还没交给他?!夏夕月一怔。
这次醒来,她的注意力全在南弦的那一身火毒上。
之后南弦又很快去了魔宗, 她一时竟然忘了龙血树的事。
她顶着凌尘微带谴责的眼神, 心虚地低下了头, 知错就改:等他回来,我立刻拿给他。
说着,夏夕月忽然想起了什么,忧心道:对了,先前在隐仙宗,原之卿和南弦曾经谈到过三伏火的事。
南弦说混沌魔源仍旧有它自己的意识。
而且听上去,他似乎没有融合那股力量的打算——我记得上一世,他就是因为被混沌魔源吞噬,才没能飞升。
这一次,难道就没有抹消那股意识的方法?凌尘认真听完,摇了摇头:混沌魔源当中,确实存在着一股模糊的意识。
它对常人来说十分致命,但南弦毕竟是仙君残魂,不用忧心这些——就算真的不幸被沾染,等破界归位之时,那股外来的意识也无法久存。
夏夕月一怔:那上次为什么失败了。
凌尘显然知道更多内情:他本身没有获得力量的执念,也没认真去融合魔源的力量,神志又被火毒干扰,身体先于神识消散。
轮回司的阵法判定失败,本能启动了重置。
话到一半,他的目光忽然落在夏夕月身上,若有所思:但这一次,情况和先前不同,他成功的几率并不低,火毒有清心果可解。
至于对融合魔源、获得力量没有执念这个问题,倒也有一个现成的方案摆着。
夏夕月没能察觉到正在逼近的迫害。
她的思路,还正单纯地跟着凌尘的话语走:清心果?它不是在原之卿那里么。
凌尘回过神:我们联手了。
夏夕月:……不愧是你们。
我会把它炼制成能直接对南弦使用、彻底祛除他火毒的药物。
凌尘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之后的事,等他用龙血树炼化血脉时,你趁机给他灌下,之后就万事俱备,只差把他丢进混沌魔源了。
夏夕月点了点头,认真记下。
眼看就要到任务的最后一步,百年努力只看一朝,她不禁有点紧张,不放心地确认道:但南弦也知道清心果在原之卿手上,我给他,他不肯吃的话,难道要我硬灌进去?我好像打不过他……凌尘不甚在意地轻拂袖摆:龙血树能提纯血脉,服下后,每一寸骨血都像在烈火中重塑。
他会短暂丧失行动能力,届时可以任你施为。
……夏夕月听着这个词,又想起南弦的样子,不知为何心跳悄悄加速了一点。
她清清嗓子,一脸正经,没话找话道:跟先前在地底时一样?那我明白了。
事不宜迟,我给你一道阵法,你出去之后,立刻画在地上。
凌尘朝夏夕月抬起手,伸手。
夏夕月摊开手放在他面前,看着凌尘指尖虚虚在她掌心划过,留下复杂的莹白光痕。
夏夕月眼底不禁染上几丝好奇:虽然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好东西,但上司想把南弦捞出小世界的心,不容置疑。
等回到躯壳之后先画一下,看看它究竟能怎么提高工作效率。
……南弦到了魔宗,却没能找到清心果,反而在魔宗的药堂附近,发现了一片暗藏的阵法——原之卿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提前设下了埋伏。
正想突破那些层叠的法阵,抓个人问问情况。
但这时,他心里忽的一悸:设在夏夕月旁边的阵法玉符,竟然碎了。
……他顾不上跟魔修缠斗,倏地转身离开。
夏夕月所在的地方,离魔宗并不算太远。
这原本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没想到事情竟然真的出了差错。
……深林中。
夏夕月正手忙脚乱地躲着一只突兀出现的妖兽。
它是从凌尘给的那个阵法当中钻出来的,也还好南弦临走之前,很良心地解开了对她经脉的封印,否则这东西一口下去,她大概就已经没了。
不大的阵法空间中,土砾飞扬。
夏夕月左支右绌地抵挡着这只兽头蛇身的怪物,身上很快被擦出几道长长的血口。
她又一次险险躲过凶兽的獠牙,忍不住悲观地沉默了一下:凌尘是不是把还没驯完的半成品扔给她了?早知道是这么凶残的野兽,她还不如假装走火入魔,自己震碎玉牌呢。
至少那样不用担心取出龙血树之前,自己先进了妖兽的肚子。
她顶着体内火毒的灼痛,费力地周旋许久,终于用腾起的土蛇短暂压住对方。
夏夕月掌心虚握,手中聚起长长的土钉,正想咬牙刺下去,却忽然听到一阵近在咫尺的嘶嘶声。
——另外一只妖兽不知何时从阵法的破口处钻入,悄无声息潜伏到了她身后。
一滴温热的口水沿着毒牙划过,滴答落在了她肩上。
?!夏夕月脸色微变,倏地回过头。
几乎同时,一簇火光一闪即逝,擦着她颊侧掠过。
那束火焰明亮却并不灼人,像一簇泉水构筑的温和箭矢,抵住那只偷袭的妖兽巨口,将它推离夏夕月,推到她身后的树上钉住。
下一刻,空中温度骤然拔高,又迅速回归平静。
夏夕月回过头,摸了摸脸上被火箭擦过的地方,感觉暖融融的。
树上璀璨的光亮起又熄灭。
她本能阖眸,等再睁开眼时,面前竟然已经空了——妖兽和它背后的树都已不见,只有一簇灰烬从空中纷飞飘落,象征着刚才发生的事并非是一道幻影。
……夏夕月看着那一捧灰,忽然想起自己也算是一个内鬼,无声打了个寒颤。
她往后退了一步,撞上了一道身影。
南弦抬手扶住她:你怎么样。
说话间,他手中丹丸碎裂,药力被灵力裹着,覆盖向夏夕月全身。
那些被獠牙划出的伤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火毒这种时候反倒有了用处,寻常毒素根本无法对夏夕月起效,这些兽类的毒,也并不例外。
……水灵根清洁起来颇为方便。
夏夕月坐在旁边,清理着身上的污渍时。
南弦转过身,看向自己布下阵法时用到的玉牌。
碎裂的那一块玉牌上,防护阵法已经触发,它旁边有一条焦黑的蛇尸,死蛇小臂长短,没焦的地方露着隐约的古铜色。
南弦蹙眉查看片刻,认了出来:这是一种十分精于破障的锥蛇,偶尔会和擅长寻宝的狮篾兽待在一起,狩猎各处的天材地宝。
山间的宝物他们很少放过,而一些单独在外、身怀异宝的修士,也时常在睡梦中遭到毒手。
南弦:……还好及时赶回来了。
只是,寻常的锥蛇,遇到坚硬难克的屏障,往往会放弃离开,以免撞上强于他们的守药兽,不幸殒命。
但这条却竟然拼死也要把玉牌撞碎,有些古怪。
除非它们背后有人指使,或者……有某些过于吸引它的东西?南弦收起碎裂的阵法玉牌,看向夏夕月:你身上带着什么?夏夕月一怔,旋即她明白过来,指尖抚过小臂,从本命空间中取出上次封印好的龙血树,塞到南弦手上:差点忘了,这个给你。
……龙血树?南弦看着手中的玉盒。
如此倒是能说得通,夏夕月如今境界不稳,本命空间偶尔也有波动,这种程度的秘宝,确实会吸引各种妖兽靠近。
它们对天材地宝的敏锐程度,比人要高得多。
只是,偏偏是在他离开的时候出了这种事,总觉得太过巧合。
南弦审视着妖兽的尸体,担心这件事背后,有一双阴险卑鄙的手在暗中推动——或许是那两个人也知道了夏夕月身带秘宝,所以故意驱使妖兽在魔宗周围寻找?保险起见,这里不能再待下去。
他转向夏夕月:我们换个地方。
……南弦没再单独去魔宗。
对方显然早有防范,也清楚他现在需要什么,清心果没那么容易到手。
所以他打算换一个思路:直接去找原之卿。
不管是拿这位魔宗少主当人质,还是想办法从他的本命空间搜,都比刚才那样漫无目的地找寻,要稳妥得多。
但原之卿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想达成这个目的,还需要稳固如今有些浮动的实力。
……南弦仔细隐匿着两人的痕迹,带上夏夕月辗转半月,来到了另外一处密林。
然后又一次设下了屏蔽的阵法。
如今他们远离魔宗边界,不必再像先前那样小心。
南弦在阵法之外又布下重重杀招——若是又有上次那样的魔兽想要靠近,在接近玉牌之前,它们便会先被杀阵上的波动震慑。
就算妖兽当中有亡命徒,也很难突破。
夏夕月始终安安静静地待在旁边,像一个不给别人添乱的优良战五渣。
等南弦用龙血树炼制好药材,服下炼体之后。
夏夕月靠着树睡了一觉。
然后在识海中,见到了等候已久的上司。
看清他的阵法了?凌尘抬袖轻挥,面前凭空浮出一张卷轴,他言简意赅道,画给我。
明明是在帮南弦飞升,夏夕月的良心,却总是一跳一跳地疼。
……夏夕月咬了咬牙:算了,疼着疼着就习惯了。
主人从前给她喂药,或者赶她去修炼的时候,不是也总说长痛不如短痛么。
飞升当前,什么良心不良心的都丢去喂原之卿好了,先把人捞出来才是重要的。
她无声地吸了一口气,画下了先前南弦布阵时,她瞥见的阵纹。
……凌尘在阵法方面,造诣本就极高。
如今又有一只小内鬼相助,没多久,南弦闭关炼化血脉的时候,一道白衣身影出现在了阵法外。
凌尘抬眸观察片刻,按了按身上短暂用来屏蔽天机的羽毛,径直走了进去。
他衣服上的织纹泛起微光,像一片轻柔水幕落入湖中,没有溅起一丝涟漪,无声穿过了屏障。
夏夕月正在休息,忽然感觉有人握着她的肩膀,轻轻晃了晃。
她倏地睁开眼,差点惊讶出声。
还好在那之前,一只手落在她嘴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夏夕月盯着从颊边垂落的衣袖,神态逐渐从警惕变得放松。
淡淡寒意擦过皮肤,这种看上去素净,实则昂贵又稀有的料子,让她很快认出了来人。
仰头望去,果然看见了凌尘的脸。
凌尘松开手,往她掌心放了一只玉瓶。
他顺着神识低声嘱咐了几句。
然后又转过身,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等离开阵法屏障,凌尘却并未离开。
他抬起手,剑刃从鞘中倾出,长剑翻转,被他轻轻握在手上。
越过茂密树冠,空中雷云无声聚集,乌压压一片,阴沉欲滴。
凌尘回过身,看向面前的阵法屏障,雷光如水般沿着剑刃流淌。
你不想修炼?那我杀了她南弦设下的层叠屏障当中。
夏夕月握着凌尘刚才给她的小瓶, 认真打量了一下。
隔着瓶身,都能模糊察觉到其中熟悉的能量——这似乎是之前她在魔宗被煮的时候,原之卿曾经用过的清心果。
清心果听上去冰冰凉凉, 但其实它蕴含着极其精纯的火灵。
这种东西对夏夕月来说半毒半药, 但用在南弦身上, 却不仅不易伤到他的经脉,反而有温养之效。
有这瓶药在, 南弦强行驯服三伏火时纳入体内的火毒, 便不再是问题。
也难怪凌尘那时没有阻拦他的加速,原来早有对策。
夏夕月越发体验到了神队友的妙处:上司虽然总是一副反派模样,还偶尔搞一下物种歧视,但其实还是很靠谱的嘛。
她带着药瓶来到南弦旁边, 打算给他灌下去。
然而药瓶刚一凑近, 便被护体的灵气挡住。
夏夕月叹了一口气, 只好伸手按向南弦唇角,试着掰开他的嘴。
随着她的指尖触碰到唇瓣,原本在阖眸炼化龙血树的南弦, 眼睫忽然一颤, 又像蝶翼点水, 很快归于平静。
慢慢的, 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纠结了许久之后,南弦像是想开了一样,唇齿微开,似乎还很不明显地轻轻仰了一下头。
夏夕月一怔。
原本她只是想扳开一条缝, 把药灌进去。
但如今真的掰开了, 却又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怎么主人如今的样子, 竟然像在,像在……夏夕月小脸一红,不知为何,忽然有点不好意思。
她的动作也跟着慌乱起来,只有一颗敬业之心还在运转,于是晕头转向地拔开瓶塞,趁南弦露出破绽,把药咕咚咕咚灌了进去。
咳、咳咳。
南弦猝不及防,呛咳起来。
他从炼化血脉的空茫状态回过神,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会错了意。
原本有些没脸见狐狸,但很快,他便没空再想这些——药液顺着喉间滚落,灼热却又清凉。
入体的一瞬间,它忽的散开,像一股席卷经脉的飓风,于体内膨胀肆虐。
炼化血脉的疼痛骤然加剧,南弦脑中甚至短暂嗡鸣了一声。
他忍痛睁开了眼,正好看到夏夕月手中的药瓶,一眼望去,竟有些目眩。
……南弦越发觉得不对,他顶着体内的不适,凝神细看,就见瓶身上居然刻着细小复杂的阵纹。
虽然大部分纹路都被夏夕月的手挡住,看不清楚,但也隐约能窥出它有穿透屏障的效用——这瓶药,似乎是有人从阵法屏障外扔进来的。
南弦心里忽然一紧,涌起不好的预感,他艰难开口:这是什么?夏夕月灌完药,把瓶口重新盖好。
听到南弦询问,她犹豫片刻,小声说:清火毒的药。
跟…跟别人换来的。
凌尘刚才告诉她,如果被问到,就回复这个答案。
但夏夕月心里其实有些犯嘀咕:这么敷衍的借口,饲主会信吗?这可不是寻常人能随手拿出来交换的东西。
不过南弦应该没接触过清心果,只在典籍上见过描述,或许能顺利蒙混过关?正想着,却见南弦脸色微变,低声重复:……换来的?南弦总感觉阵法外,似乎有着凌尘的气息。
那只药瓶上繁杂的阵纹,也不可能出自等闲之辈。
……这药是从凌尘那里拿到的?先不说药里有没有下进什么古怪的东西。
在凌尘那边,夏夕月能拿出什么与之交换?这个问题不能细想,越想心里就越忍不住发颤。
就在这时,屏障外,忽然传来一阵闷雷之声,那些雷离得极近,竟像是就悬在头顶。
夏夕月听到这有几分熟悉的音色,倏地打了个激灵:怎么了?怎么了??小世界的天雷又追过来了?!……数重屏障之外。
乌云压顶,密集电光在云层缝隙间穿行,酝酿着一场清洗的雷暴。
凌尘望向天空,片刻后,他取出刚才进入屏障时随身带着的羽毛,轻轻弹出,那片白羽翩然落在阵法屏障上。
下一瞬,雷霆嗡鸣而下。
在即将落到凌尘身上之时,它却忽的转向,重重击向那根轻盈的羽毛,眨眼间将它焚烧成一片虚无。
残余的雷电继续向前,轰然落在了南弦构筑的层叠阵法上。
天雷的威力,连三伏火也难以完全抵挡。
牢固的屏障寸寸碎裂,淡紫色的雷霆长驱直入,又轰向下一层防护。
明明是天雷的功劳,但随着凌尘剑上的雷光流淌,一切看上去简直像是这个雷灵根的人渣专门引来了雷电一样。
用羽毛蒙骗过一次天道,灵鸟搭建的通讯道路便无法再用。
不过事到如今,已经不需要再用识海沟通,灵鸟化身留在这也没什么用处,只会浪费轮回司的能源,倒不如物尽其用,拿来破障。
凌尘看着逐渐碎裂的屏障,弹去衣摆上的浮尘,走了进去。
……屏障里,夏夕月还正懵着,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最后一重阵法也在雷霆中碎裂,她看到电光嗡鸣而来,本能地把南弦往旁边一扑,躲开了雷电的轨道。
浅淡雷光擦过她后背,夏夕月浑身一颤,眼前仿佛也被劈出了无数白光。
她缓了缓才没被直接劈回识海,惊魂未定地向后看去,就见一片破碎的灵块中,凌尘持剑站在那里,剑上雷光涌动,周身毫发无伤。
夏夕月的第一反应是:这雷居然没去劈上司。
紧跟着又有些懵,脱口而出:你、你怎么进来了?……不是送个药就走吗?难道是想进来躲雷?可凌尘现在的样子,不像正在被天雷追杀,反倒像是天雷忽然变成了他的帮手。
……那她呢?她现在应该干点什么?夏夕月计划被打乱,一时有点茫然。
南弦察觉了她的不安,想抬手把她护到身后,但此时正是炼化龙血树的关键时期,再加上冷不丁被灌了一瓶清心果炼成的药液,两种烈药在经脉里横冲直撞,每一寸骨肉仿佛都在打碎重塑,肢体根本不听使唤。
他看着夏夕月,又艰难挪动视线,看向凌尘,半晌才艰涩问道:……你是怎么找到这的。
凌尘似乎想起了一些有趣的事,素来冰冷的薄唇,竟然有了一丝浅淡的弧度。
可他露出的却绝不是什么友善的微笑,倒更像是对南弦天真的嘲讽。
在我这里关了那么久,即使她跑得再远,我又怎会找寻不到?他声音轻缓,落在听者耳中,却像毒蛇慢慢爬过耳廓,我有大把时间,在她身上留下我的记号。
南弦指尖一颤,面色骤变。
夏夕月连忙拍拍他,提醒他先炼化龙血树:听上去很正常的一件事,怎么从上司口中说出来,总觉得哪里都很奇怪。
正想着,凌尘目光微动,又落在了她身上。
……夏夕月顿时一僵,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好在凌尘似乎也没打算跟她对台词,反而在她开口之前,拉过她扶着南弦的手,不容拒绝地把她从南弦身边拖拽起来。
师妹,该走了。
他抬起手,微不可查地停顿片刻,捏了捏夏夕月头顶的耳朵。
看着那双狐耳受激之后,蓬开成毛茸茸的一团、终于有了一点受到惊吓的样子。
他这才松开手,用南弦能隐约听到的音量,贴着夏夕月轻声道:虽说答应过你不会杀他,但人的耐心都是有限的。
对他这么留恋不舍,就不怕我改变主意么。
离开隐仙宗后,凌尘像是终于摘下了那副仙人皮囊,露出了内里纯粹的恶意。
话音刚落,见夏夕月又本能地看了南弦一眼,他的耐心似乎已经完全耗尽。
一道雷光闪过。
夏夕月推拒的手瞬间僵住,人也无力地往下栽倒。
凌尘微一俯身,抱起了她,动作轻柔,如同一个体贴师妹的师兄,就好像刚才劈人的不是他一样。
他垂眸扫过南弦,敛起了面对夏夕月时虚假的温柔,目光漠然:等你能动了,来混沌魔源。
南弦见他要带人离开,本能想拦,经脉却被龙血树和清心果的药效寸寸勾缠,不听使唤。
只有三伏火勉强还能调动,可在这种不受控的情况下,火一旦放出,凌尘还有机会逃走,夏夕月却根本没有活路——南弦不信凌尘这个人渣会牺牲自己去救夏夕月。
就算信,也不敢赌。
而且他也没有天真到认为凌尘真的是为了夏夕月,才答应放过他。
夏夕月恐怕是被这个人渣骗了。
凌尘没有动手,绝不是因为所谓的承诺,只是他们彼此心知肚明:一旦三伏火的主人死在这,无主的火灵会暴虐席卷四周,引动天地异象。
届时不止魔修,正道各个宗门也不会袖手旁观,而凌尘不可能在他们赶到之前,炼化这团暴烈的火灵。
让他去混沌魔源,大概也只是打算在他和魔源中的意识同归于尽后,把无主的三伏火困在那里,慢慢收服。
凌尘竟然是跟原之卿联了手。
眼看着凌尘打算带人离开,南弦不想放过任何希望,挣扎着开口:不必拿她威胁。
留下她,我自然会去。
威胁?凌尘语调平和,像在阐述着什么众所周知的事实,我只是不想让她继续流落在外面。
这么好的东西,我还没有玩腻,若是放在你这,染上你的气味,她可就要脏了。
话音刚落,便感觉周围温度骤升,南弦眸光变深,像一汪层层叠叠的湖,湖下冰封着滔天的杀意。
……不错,这才是破界之人该有的眼神。
凌尘余光扫过,满意地收回视线。
他挥手一招,拔出了南弦的佩剑。
剑上灵力察觉到异状,竖起根根尖刺,袭向那只握剑的手。
凌尘掌中雷火光辉闪过,剑像被掷入熔炉,锋刃瞬间重塑,眨眼间便多了无数阵纹。
凌尘带着夏夕月飘身而起,飞远之前,随手将南弦的剑掷下。
剑锋入地三尺,剑上阵纹水波般扩散,将周围百丈囊括其中,像警告,也像监视。
等地面灵力的波动停止,南弦费力地望向天空,但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夏夕月倒是没再被劈晕,她还醒着,只是刚才不好意思睁眼。
如今走远了,她终于忍不住看向凌尘:你为什么……凌尘看了她一眼,顺着神识道:你被我骗了,不是故意害他,才能让他心甘情愿跑来救你。
否则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欺瞒,若是他痛定思痛,丢下你不管,如何让他冒险去融合混沌魔源。
夏夕月:……可恶,良心好痛。
上一世,他便缺乏破界成仙的动力,对力量也没有太多渴求,难免失败。
凌尘思忖道,既然如此,那就给他一个动力。
这一次,你做得不错。
嘴强派和行动派夏夕月:……做得不错?她无言地捂住了脸:什么不错, 误打误撞用到的美人…美狐计吗?但不管怎么说,工作总是要继续,尤其现在马上就能收尾了。
夏夕月只好深吸一口气, 努力当一个没有感情的工作狂:之后要我干什么?说完她自己想了想, 小声嘀咕, 不过火毒已清,应该没有能用到我的地方了。
不, 用到你的时候还有不少。
凌尘想了想, 不过你什么都不必做,只要还活着就行了。
夏夕月:嗯?她感觉不太妙。
就在这时,凌尘袖摆微动,袖中飘出一条灵锁, 在她身上盘绕了几圈。
当好人质。
他低头理顺那些坚固的锁链, 把锁扣合拢在一起, 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流程应该不用我多说吧。
…………凌尘一路来到魔宗。
魔宗深处的山洞中,有人正靠在纠缠生长的藤蔓王座上, 望着眼前的古老典籍, 垂眸沉思着什么。
察觉到有人靠近, 原之卿抬眼望去, 看到凌尘带着一个人走了进来,离得近了,他随手将那人掷到地上:抓到了。
夏夕月摔向棱角分明的石质地面,但在落地之前,她腰上一紧, 忽然被青藤缠住, 停在了半空。
没等回过神, 一根藤蔓攀爬而上,横过她唇边。
她被藤蔓拉着抬起头,看到原之卿不知何时已经来到面前。
换回了黑衣的魔修,俯身摸了摸那对手感很好的狐耳,闲聊似的笑道:看管可不能太松,万一她话本看得多了,学着那些人质咬舌自尽怎么办?虽不至死,但一路滴答血迹,也实在烦人得紧。
凌尘蹙了蹙眉,忽一挥袖。
细长雷光如同从裂隙钻出的蛇,眨眼袭到原之卿手边。
那些藤蔓也瞬间被雷光爬满,泛起一股难闻的焦糊味,从夏夕月身上干枯脱落。
原之卿撤手避开,不满地冷哼了一声:……凌尘自己拿人当垃圾似的随地扔,却又不让别人伸手碰。
隐仙宗的掌门看上去是个脾性耿直的正道君子,也不知怎么就教出了这种性情反复的人渣。
……原之卿没再提起先前谈过的分赃的事。
如今看来,两个合作者彼此之间心知肚明。
凌尘所谓的他要夏夕月,只是一个合作的幌子。
其实他真正想要的,恐怕只有南弦手上的三伏火——这种凉薄的伪君子,果然不会为一个他眼中的玩物,放弃那种程度的力量。
原之卿暗暗想:只不过,想打三伏火的主意,也得先看看他们魔宗答不答应。
正好混沌魔源最近频繁暴动,找机会把凌尘算计进去当肥料,对他来说倒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至于那个被押在地底多年的师弟。
那人毕竟是魔修,四舍五入便是魔宗一方,而且和凌尘相比,他明显更有底线,也更好操控。
再加上南弦本就和仙宗有仇,如果之后他跟混沌魔源两败俱伤,能让自己捡漏,固然很妙。
若是捡不了,也可以让他毁去各个仙宗的护宗大阵。
千百年来,魔修的领地日益减少,是时候从仙宗那边找点利息回来了。
一边想着,原之卿一边找出一副空白卷轴,笑了一声:也不知我那位好师弟,能不能找到混沌魔源的位置,不如给他送一封请帖过去。
夏夕月看着他在所谓的请帖上面写写画画,犹豫片刻,感觉自己似乎应该礼貌性地挣扎一下,试着阻止这个邪恶魔修的阴谋。
但还没等她做什么,肩上忽然一麻——熟悉的带毒尖刺从地底窜出,无声刺入她体内。
毒素扩散,夏夕月的意识迅速变得模糊起来,她被迫松了力道,意识慢慢沉回识海。
睡一觉吧。
模糊间,头顶落下原之卿的声音,他嗓音罕见的有些柔和,但听上去依旧不说人话,你不会想看到他的下场的。
碎成混沌魔源的肥料,可不是什么值得观赏的景象。
夏夕月:……你才是肥料,饲主是要飞升的!她本想这么反驳,但眼皮已经一点一点的沉了下去,很快躺在地上,没了动静。
……不知睡了多久。
再睁开眼时,夏夕月发现自己正被人带着,在魔宗阴沉沉的林间穿行。
凌尘低头看到她茫然的样子,顺着神识提醒:是去混沌魔源的路。
一路上,原本还有些人烟的城镇,早已变得死寂,这附近的魔修和住民,都已经迁到了远处。
面前很快出现一座怪石嶙峋的山。
沿着斜坡上到尽头,是一处火山口似的地方。
从崖口俯视下去,像在看一汪深不见底的巨大宽井。
夏夕月偏过头看着井底。
此时明明是白天,山上也没有树木遮挡光线,可这处深洞却一眼望不到底。
只能看到里面一片墨水似的浓黑缓缓蠕动。
洞底和山口之间,隐约隔着一层透明屏障。
黑雾每次上涌,都会在看似空无一物的半空当中碰撞出一片繁复的阵纹。
然后它便会再慢慢沉寂下去。
原之卿远远望着天边,似乎察觉了什么。
他剑刃出鞘两寸,在指尖一划,血滴落向下方,颗颗撞在那层屏障上,无声消融。
片刻后,穴底忽然泛起一股极强的压迫感。
夏夕月呼吸一滞,直勾勾看向那边,隐约有些不适。
凌尘垂眸看了她一眼,周身灵气略微扩开,轻缓地笼罩在她旁边。
夏夕月周身压力骤松,有点感激地看向他。
但还没看半秒,凌尘忽然察觉了什么,揽着她的手骤然收紧,把她轻飘飘拦在身前。
几乎同时,一枚不知何时出现的流光火箭猛地止住冲势,悬停在了夏夕月面前,只差一尺就能戳进她的眉心。
而她眉心往后,便是凌尘的心脏夏夕月:……原之卿转头看到停下的箭矢,散去手中幽火,阴阳怪气地冷哼一声:还真是好用。
凌尘手指抚过夏夕月的脸,品鉴似的捏了捏她的下巴:确实。
……原之卿苍白的额角绷出一道青筋:他是想嘲讽这个曾经的仙宗魁首不走正途,遇到袭击不用剑挡,非要用人质。
谁知对方居然还真的顺着认下来了,神情心态毫无波动……简直没脸没皮,修士之耻!不过现在,显然不是嘲讽凌尘的时候。
有个更麻烦的人来了。
原之卿望向那只火箭射来的方向,就见南弦无声出现在了对面的悬崖上。
和上一次见到时相比,他周身气势又有了微妙的不同。
那些藏在经脉和灵气当中的暴虐火毒不见了,更加凝实的灵力在体内缓缓流淌,隔着很远都能察觉到其中暗藏的危险,甚至隐约有些血脉压制的力量。
原之卿远远朝他笑了笑,笑容居然还算友善:别这么紧张。
混沌魔源中蕴含的能量,是一份可遇不可求的大礼,只是你一直不肯收下,我们魔宗才只能帮你找了一道收礼的台阶。
南弦并未答话,目光落在夏夕月身上。
他认真观察了一下,见她像是无恙,这才重新转回视线,望向原之卿,有些无奈似的叹了一口气:我早已说过,这下面的东西有它自己的意识,我进去了,走出来的却未必是我,或许是一个着急吞光魔修的东西。
原之卿显然不信:他早就查过了魔宗典籍的存放之处,也问过宗中老人,因此能够确定,南弦没有任何接触他们典籍的机会。
而且这人年纪又不算大,还常年被镇在隐仙宗的山底,他知道的事,本就不可能比魔宗更多。
隐仙宗也没有类似的记载,当卧底的这些年,他早就查过。
南弦察觉了原之卿的态度,并不意外:他说的其实是实话,只是略微有些夸大其词。
不过他本也不指望原之卿会因此改变主意,他只是想尽量拖延时间,等着其他人过来——混沌魔源的力量一旦现世,无论可控与否,对正道都不是什么好事,甚至可能是灭顶之灾。
因此正道各宗一旦得知了这个消息,绝不会坐视不理。
南弦:……软肋被捏在敌人手中,敌人还是一个没有良知和廉耻的变态人渣,天底下大概少有比这更加难解的局。
强攻难免会像刚才那样,让凌尘推夏夕月出来挡剑。
可若是装作对人质毫不在意……先不说对方是否会信,就算信了,在失去了人质的效用之后,谁也不知道凌尘是否会因此迁怒。
他不能赌人渣的良心。
总之,独木难支,所以南弦打算再弄一群人过来,把水彻底搅浑。
这样一来,等原之卿和凌尘被正道各宗的人缠住,他便能趁机救人。
只是,正道效率远比他想的要低,那群人先前因为他的魔修身份处处怀疑,如今好不容易来了,却又难以适应魔宗的瘴气迷林,竟在最后关头被埋伏在那的魔修绊住了脚。
若再拖延下去,难免会被察觉。
南弦只能在其他魔修把消息递给原之卿之前,先一步露面,拖延时间。
然而山崖对面,原之卿却对混沌魔源的事十分在意,不想多等。
他没有继续浪费时间的意思,剑尖一指下方的深穴,催促道:进去吧,总追着人送礼,实在累得很。
等融合了那股力量,你自然能明白其中妙处——届时你会是我们魔宗的座上宾,甚至将来能继任宗主,也未可知。
……当然,最好还是你和混沌魔源两败俱伤,由我们来继承三伏火和混沌魔源中的能量。
南弦往下方看了一眼,像是有些犹豫:我一下去,生死未知,如何保证你们放人?就算我做出什么保证,你恐怕也不会信,既然如此,那你就当是赌一把咯。
原之卿把玩着手中长剑,意有所指地看向凌尘,我和那些满口谎言的正道不同,言而有信。
只要你肯融合,旁边这个混蛋我帮你收拾,人我也帮你救。
南弦看着这个曾经的仙宗卧底,沉默了一下:言而有信?怎么,有问题?原之卿总感觉南弦话里有话,像是在嘲讽他。
他冷哼一声,不打算继续磨蹭下去:现在人在我们手中,你没有讲条件的资格。
还不下去?——难道非要我捅上她一剑,再把人丢进深渊,不融合混沌魔源她就会死,你才肯老实融合?话音刚落,旁边嗤啦一声洞穿躯体的轻响。
原之卿袖摆溅了半边血,手背一阵温热。
他愣了一下,猛然意识到什么,倏地转过头,看到了凌尘淡然的脸,和他手中染血的剑。
不错的提议。
白衣仙人缓缓拔出刺入夏夕月腰腹的剑,在一片刺目的血光中,抬手一推。
半身染血的少女像一只被射落的鹤,苍白如纸,朝着深渊直坠下去。
前尘幻境1除了凌尘, 所有人都没能想到,他居然对心上人也下手如此果决。
原之卿一怔之后,下意识地想把坠崖的夏夕月抓回来, 然而探出的青藤却悉数被剑光削断, 眨眼间便错过了时机。
他眼底带着一丝藏不住的怒意, 倏地拔剑看向凌尘:你……别人染指过的东西,我岂会继续留在手里。
凌尘似乎知道他的疑问, 冷冷看向深渊。
那里,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落向最深处,一个是夏夕月,一个是紧追过去的南弦。
漫天阴云中,他愉悦地低笑了一声:何况很管用, 不是吗?原之卿:……这个疯子!……南弦追人的速度不慢, 奈何总有雷火剑光干扰。
最后他一直降到封印边缘, 才堪堪接住夏夕月。
隔着一层正在消融的屏障,魔渊底部诡异蠕动着的庞大能量让他通体发寒,本能想要远离。
然而正要带着夏夕月折向上方, 刚一抬头, 却迎面遇上一片凌厉雷光。
——凌尘简直像是打定了主意要他们一起死在这里, 攻击毫不留情。
回过神时, 南弦已经被从天而降的灵力匹练击退数丈,正好退进了那一团混沌的能量里。
……崖顶,原之卿慢半拍地回过神,一剑刺向凌尘。
本以为会是一场恶战,谁知这个一贯自私自利的伪君子竟然没躲, 反而望着崖底, 神情微松。
这让他整个人忽然变得柔和了不少, 可结合前后的境遇,却只让原之卿寒毛倒竖,不知道这家伙又要发什么疯。
但不管对方神情恍惚的原因为何,总之这是个不错的铲除隐患的机会。
原之卿剑锋未停,剑刃戳入凌尘心口。
但血才刚晕开浅浅一层,他忽然头痛欲裂,闷哼一声,重重跪倒在地。
原之卿茫然又痛苦地抬起头,循着直觉望向天边。
就见阴沉如墨的天空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条细小金线,像阳光从云层缝隙间照入,可它的质感却又似乎同阳光截然不同。
凌尘忽有所觉,他打量着那道金线,又低头望向原之卿,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深渊底部,看不到天空。
南弦被迫坠落进去的一瞬间,立刻感觉到了另外一股存在感极强的意识。
双方应该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只是上一世进到这里时,南弦体内火毒肆虐,在被这股意识侵蚀之前,身体就已经先一步溃散。
而现在……南弦想起一同坠入深渊的另外一个人,沉默片刻,咬牙迎了上去。
这团巨大的能量似乎能模糊人的五感。
刚掉进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感觉不到夏夕月的存在了——但有一件事能够确定,他越是逃避,夏夕月那边,就越容易遇到魔源里的东西。
不如自己去。
……本以为会是一场苦战。
然而两者相触后,南弦不禁一怔:两团意识接触的最初,隐有排斥,就像原本相合的部件经年生锈,齿轮无法再对上。
可现在,随着双方不断的碰撞摩擦,如同锈迹渐渐消散,它们竟又重新变得契合起来。
深渊中的一切,也飞速变得熟悉。
南弦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落在了一片坚实的土地上。
这是万年来从未有人踏足的深渊底部,角落里陈列着一副巨大骨架,白骨森森,隐约是团在一起的模样——那似乎是一副犬科的骨架。
南弦眼前一片空茫,一道人影渐渐成型。
他蹙眉望去,那却不是想象中潜伏深渊万年的可怕魔王形象。
反倒……像是他自己?意识越来越模糊,像被一片温柔的旋涡卷了进去。
……万年前。
南弦握着剑,剑尖滴血,沉默地看着面前的狐狸洞。
洞里数具尸体陈列,全都是毛色雪白的狐狸,有的干瘪不堪,有的则刚刚死去不久,阖眸伏在地上,七窍流血。
他闭了闭眼,收起剑,缓步走了过去。
妖族一直数量稀少,潜隐世间。
它们虽然走魔修的功法修习,却不会像人类修士一样被冲击到神志,因此灵力纯净,对魔修来说是大补,强横却也易遭狩猎。
南弦幼时在宗门之战中走失,被这一窝狐妖捡回来养过。
即使日后回归了仙宗,他也总隔三差五偷偷过来看望一圈。
没想到此次接到求助前来,却晚了一步,只看到了一洞尸体,和洞前一个全身遮挡严实的人。
那人显然是个魔修,全身充盈着刚从狐尸身上吸来的能量。
南弦怒极的一剑刺去,竟只是擦伤了一点皮肉。
魔修借着剑风飘身后退,铺开早有准备的层层阵法,身形很快消失。
南弦追出半里,又想起什么,匆忙折返回去。
他找出身上最好的丹药,一一探过洞里的狐狸,越探心就越往下沉。
……全都死了,无一幸免。
直到探到最后,看到一具被其他狐狸隐隐护住的尸体,南弦才眸光微动——他似乎察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生机。
面前是一只母狐,显然也已经死透了。
而那一丝生机,来自于她鼓起的腹部。
南弦想到什么,迟疑片刻,低低道了一声歉,取出一把短刀,沿着狐狸的肚子小心剖开。
里面滚出一窝湿漉漉的狐狸幼崽。
大多已经断绝了气机。
只有一只细爪颤动了一下,掉在地上,渐渐发出细细的呜咽。
南弦怔了好一会儿,才忽然回过了神。
他蹲下身,伸出手又缩回去,来回几次,才像是终于计算好了力度,小心把这只一点也不毛茸茸的狐狸从地上捧了起来。
早产的狐狸崽,甚至还没有他的巴掌大,身上沾着粘液,光秃秃的,眼睛紧闭,怎么看都是一副活不长的凄惨模样。
南弦从没有过接生任何东西,他感受着手上传来的细微温度,一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最后匆忙找出一张清洁符,在狐狸身上化开。
身上一净,狐狸崽也不叫了。
她挥着细爪,摸索到一根手指,于是很有求生欲地抱过去,吧嗒吧嗒吮吸了两下。
可能是惊觉口感不对,片刻后,那种细细吱叫的呜咽声又一次在洞中响起,像不满的哭泣,也像痛苦的□□。
……别哭了。
南弦哄了两声。
然而毫无用处。
他不由有些头大,茫然地捧着狐狸在洞里踱了几步,忽然灵光一闪,身形微动,眨眼间消失在原地。
……百里外的村口。
夜深人静,村中一片漆黑,狗都睡了。
一道人影轻盈落在村中小道上,没有发出一点声息,像一道从仙山飘落下来的剪影。
南弦左右打量片刻,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他飞身翻过栅栏,无声站在了……一处狗窝面前。
窝里是一条刚刚生产过的母狗。
察觉到有陌生人的气息,它腾地站起身,警觉地望向那边,想要吠叫示警。
但看到南弦,被他周身似有若无的灵气骇到,犬吠在出口之前,便转成了一道藏在喉咙里的咕哝。
很快,看家狗敬畏地伏趴在地,尾巴摇了起来。
南弦看看狗,又看看一旁农户的茅草屋,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体会到了做贼的滋味。
但手里的狐狸崽还在扒着他的指头啃,一副立刻就要饿到哀嚎的模样。
他终是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半跪在那只狗旁边,伸手推了推它。
狗怔了一下。
片刻后,它看了看小狐狸,很懂地啪嗒一倒,从趴伏变成侧躺,露出了小狗们的饭碗。
非礼勿视,南弦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
然后又强忍着羞耻移回来,伸手把狐狸凑过去,还体贴地帮她调整了一下位置,让她一抬头就能吸到:那个,咳…尝尝吧。
本来以为这样就能解决温饱问题,谁知这个刚出生的小妖族居然挑嘴。
她耸着鼻尖嗅了嗅,又自己挣扎着转了半圈,重新一口吮在了南弦的指头上。
似乎比起奶水,这些手指更加吸引她。
……南弦起初觉得她是找不准位置,于是又伸出手指把她拨了半圈,重新对过去。
然而一直到母狗等得累了,打了个呵欠,小狐狸也一口都没有喝。
南弦不禁疑惑起来。
他带着夏夕月离开,又换了几家,然而都是一样的结果。
最终,想起妖族的食谱,又看着狐狸崽一直啃他手指的动作,南弦忽然灵光一闪,抓住了什么。
他翻找着本命空间,取出一株药性温和的灵植,在掌中炼化成毫无杂质的液滴,扳开小狐狸的嘴,小心灌进去一滴。
这一次,他终于找对了方法。
狐狸崽尝了尝味道,很满意地挥了一下小爪子,又一次张开了嘴。
南弦慢慢把炼出来的液滴全喂了进去。
挑剔的小狐狸一滴一滴喝完,终于心满意足地翻了个身,安静陷入沉睡。
南弦低头看着她,感受着掌中这个随着呼吸起伏的弱小身体,紧绷了一晚上的心,终于缓缓平静下来。
他抱稳小狐狸,又回到了狐狸洞,将那些惨死的妖族一一安葬。
之后在墓边守了一阵,始终没等到那个凶手回来吸剩下的尸体,宗中又似乎有些急事,于是只好先在墓穴周围刻下层层阵法,带上仅存的小狐狸,启程回宗。
……狐狸崽长得很快。
一开始,南弦看到她毛发稀疏的样子,还担心将来这会是一只秃狐狸。
于是他暗中做了一些毛茸茸的小衣服,想着将来给她穿。
并且提前备好了没有蓬松浓密的毛,也可以是一只好狐狸的心灵鸡汤,编进各个小孩爱听的故事里,熟记于心。
但事实证明,他想多了:刚出生的幼崽毛发稀薄,等回了宗,各种珍贵灵株喂下去,没多久,小狐狸就长成了一团毛茸茸的白球。
蜷在一起就像一捧蒲公英。
南弦远远看着,手指微蜷,心想这么一把从头到尾摸下去,手感肯定极好。
可惜大多时候也只能想想。
——小狐狸似乎很不喜欢他。
能自己下地跑以后,就再也不肯挨着他了。
她宁可自力更生地去挖大殿周围那些口感一般的灵植,也不肯到他手上吃那些珍贵的灵株。
南弦一口灵植一口灵石地把狐狸喂大,没成想居然得了这么个结果。
他不禁盯着狐狸的背影,生气地在心里嘀咕小没良心的。
但他也从来没真的怪过这只到处乱跑的狐狸崽:妖族对灵力的感知一向敏锐,当初他在洞外和灭门凶手对招,满是威势的一剑刺去,或许被这只尚未出生的狐狸感应到了,对他的气息本能畏惧。
……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刚生下来就敢咬我,如今却反而怂了。
南弦叹了一口气,一边骂狐狸,一边还得顺手往花盆里丢上几棵珍稀灵株。
花盆里这点土,其实远不够它们蓬勃生长,但反正种不了多久,就会被狐狸偷摸叼走吃掉,花盆也只是起到了饭盆的保鲜作用,不用在意太多细节。
前尘幻境2又长了一阵, 或许是始终没见过南弦对她出手,左看右看都像是个老实人,小狐狸对他的畏惧, 稍微少了一些。
南弦于是把种了灵植的盆栽搬到自己枕边, 假装小憩, 把狐狸引诱过来。
等她一靠近,再趁机抓住, 带着她修炼。
这个年纪的小妖族, 单从外表看,仿佛只是一只漂亮一点的小狐狸,难以和寻常灵兽区分开。
但实际上两者的思维却截然不同,南弦时常能感觉到她的情绪, 渐渐觉得一直狐狸、狐狸地喊, 似乎不太妥当。
还是取个名字方便。
南弦一边按着狐狸修炼, 一边想起了那天从满是血腥的狐狸洞中走出时,天边若隐若现的月亮,不如叫就月亮?狐狸蹬了他一爪。
不好听?南弦想了想, 那满月?圆圆?月月?小胖?……衣袖上多了好几个被蹬出来的狐狸爪印。
小狐狸在他手下挣扎, 费力地转过脑袋, 已经长出来的稚嫩尖牙悬在他指尖, 莹白幽光映出一点威胁之意。
南弦抬手摸摸她的牙,只好认真思考了一下:那就叫夕月?这一族狐妖都姓夏,夏夕月,听上去还算浑然一体。
捡到她的时候,也正好是夏天。
狐狸偏着脑袋想了想, 觉得似乎比刚才的那一串名字好听, 这才勉强点了点头。
名字就这么定了下来。
南弦按着重新变得老实的狐狸, 一边帮它理顺经脉,一边趁乱摸了摸手感不错的蓬松绒毛。
快要结束修炼的时候,他忽有所觉,把狐狸放到床头,独自起身走向外面。
……来到峰顶院外,就见一道人影脚踏飞剑,从半空落下。
那人一身月白衣衫,衣料上印着复杂的暗纹,头顶束着代代相传的掌门玉冠,温和端庄。
南弦看着他:师兄。
年轻的掌门微一颔首,温声道:仙山之试快要到了,此届在我隐仙宗中举办,届时入宗修士鱼龙混杂,易出差错,你尽量留在山中。
南弦点头应下。
他平时对宗内事务不感兴趣,勉强领了个长老的称号,时常在外云游。
这次大概是人手实在不足,其他几宗又一向对隐仙宗的资源虎视眈眈,掌门才让他留下镇场。
两人聊了几句,掌门要务不少,很快离开:百年前师父渡劫失败,修为又出了岔子,猝然离世。
隐仙宗的担子,师兄便全接了过去。
原本南弦也想帮忙,但看师兄事事处理得很好,再加上周围的风言风语,他干脆不再插手,退而当一个清闲的幕后人。
有师兄在,因掌门出事而动荡起来的隐仙宗,渐渐在其他宗门看热闹的目光中安稳下来,之后新掌门继任,宗门不禁没有衰败,反而比以前更加发展起来。
……南弦目送他勤劳的师兄走远,转身回到寝殿。
目光在屋里一扫,原本以为小狐狸肯定已经偷偷溜了,没想到视线落在榻边,却看到了一块鼓起来的薄纱。
狐狸埋在里面一动不动,听到他回来,从缝隙中露出的耳尖才略微一颤,但很快又不动了,一副自闭不想理人的模样。
怎么了?小狐狸没跑,实在算是惊喜。
南弦坐在榻边,把狐狸抱到腿上,摸了摸毛,又不理人。
难道是嫌我练到一半,丢下你走了?见狐狸还是不动,南弦怔了一下,笑容微敛,逐渐担心出了什么事。
但手却还是闲不住,本能地顺着摸到头顶,捏了捏她的耳朵。
平时狐耳根本不让捏。
此时果然也一样。
小狐狸一个激灵,跳起来就给了他一爪。
然后滚下他的腿,抖抖毛,一溜烟跑去旁边吃灵植了。
南弦低低笑了一声,没再追过去讨狐嫌。
他靠着床榻,无聊清点了一下本命空间中的药材,微一挑眉:这么小一只狐狸,居然还挺能吃。
他以前里对什么都兴趣寥寥,也很少特意收集药材。
如今大致一数,库存竟然已经被狐狸吃掉大半。
南弦:……看来得添些存货了。
免得哪天半夜小狐狸饿了,爬上来啃他,不让人安歇。
……仙山之试过后,南弦打算去一趟深山。
刚行至隘口,他忽有所觉。
回过身,就见亲传徒弟御剑行来,神色匆匆:师尊,您快去平顶峰看看!南弦看着这个偶尔和小狐狸凑在一起玩的徒弟,心里忽然一沉,隐约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平顶峰的律法大殿中,正围着一群人,鸦雀无声。
戒律长老面目严肃,手中拿着一块莹润剔透的石头,正要往面前的笼子里面扔。
动手之前,殿中忽然漫过一缕灼气,海潮般的灵力从门边涌入,带着浓厚的威压。
长老手指一颤,警惕地转头望去,看到殿门外,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南弦在众人的注视中跨入大殿,目光淡淡扫过笼子里那一只带血的狐狸,又看向旁边的人,平静走近:何事喧哗?他平时不常在宗中露面,几个年轻弟子望着他,并不认识,却清晰感觉到了他身上可怕的威压,畏惧又困惑地退开一些。
戒律长老倒是认出了人。
难得见南弦会管山上的事,他解释道:你还记得仙山之试时那个混进来的魔修么。
当时一名弟子护卫被吸干而死,还有其他几名弟子也身受重伤。
我们查了许久都没能查出端倪,今日才从弟子那得了线索——山里可能混进了妖族。
说着,他看向笼子里那只一动不动的狐狸,目光凝重,捋了捋垂至腰际的胡须:就是这个。
不大的狐狸在笼子里蜷成一团,雪白的毛上沾着斑斑点点的血迹,一副不想被抓却抗争失败的凄惨模样。
妖族天赋再高,她毕竟还很年幼,打不过早有准备去围捕她的人,也跑不了。
南弦低头看了看她,打开笼子,伸手把狐狸抱出来。
小狐狸呜了一声,似乎是疼,但很快又不出声了。
普通的灵兽也能粗浅运用灵力,而妖族虽然修魔修功法,却不易被冲击神志,灵力也一贯干干净净。
两者的区别肉眼难辨,需要验魔石才能验出。
南弦瞥了一眼戒律长老手中的石块:给我。
戒律长老心里有些犯嘀咕:这人怎么忽然变勤奋了。
但此时有正事,他并未多想,把手中的验魔石递了过去。
南弦接过它,轻轻掂了一下,把它放到狐狸头顶,眸底划过一抹无人察觉的暗光。
验魔石很快有了动静,它波光粼粼,澄澈如水,其上没有一丝乌光。
小狐狸鼻尖忽然一动,睁开眼看了看南弦,不知察觉了什么,眼里有些惊讶。
旁边的几人也一样惊讶:怎么会没有反应?稍远些的小弟子看着狐狸,眼睛微亮,转头跟身边的师姐嘀咕:好澄澈的灵力!这是那种能抱回家驯养的稀有灵兽吧,听说器峰上的大师姐得了一只,平时宝贝得很,连给别人多看一眼都不肯。
一片嘈杂的议论声中,一个青衣少年呆呆望着南弦手上的狐狸,似乎没想到会是这样,表情一瞬间变得无比复杂。
南弦修行多年,耳聪目明,大殿里众人的反应,早已收入眼底。
是你发现这只灵兽有问题,告知长老的?他看向那个弟子,语气温和,其实验魔石没有反应,未必代表她真的不是妖兽——说说你觉得她有哪古怪。
回去我让她改。
说话间,他顺手托了托小狐狸的后腿,把她整只抱在怀里。
绒毛下面,两只小爪子无声合拢,也轻轻抱住了他的胳膊。
狐狸埋头在他的衣料之间,耳朵也牢牢扣上,像是不想理会外界。
被南弦点名的小弟子原本还在走神,此时忽然惊醒。
被如此修为的人当面询问,气质文雅的小少年不禁有些受宠若惊,他低声道: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它的灵智不像妖兽,平时简直像能听懂我的话一样。
我当时并未多想,谁知前一阵仙山之试,山里突然出现了魔修,我也因此重伤,经脉寸断。
之后……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南弦回忆着那天的事,倒是隐约有了些印象:当时他去镇守东南角最凶险的那一片山脉,等事情结束,回了主峰,才听说另一边本该安全的区域出了岔子,重伤了几个弟子。
想来面前这个少年,也是其中的伤者。
他目光扫过这个弟子,忽然想到什么,低笑道:经脉寸断,如今恢复倒快。
弟子惭愧低头:是这小妖…这小灵兽不知从哪衔来的药材。
我起了疑心之后,还以为它是从哪位峰主那盗来的,如今看来,是我错怪了她。
戒律长老摇了摇头:你们这些小辈,只会从典籍上找死知识,一点正常经验都没有。
妖族确实擅长寻宝,但有些灵兽也天生感知敏锐。
病了会自己找药草治疗,修为到了瓶颈会自己找药草突破——我看大抵是它把你当成了同伴,看到你受伤了,于是找了些它觉得有用的药草过来。
南弦听着听着,气得在心里笑了一声:能接续经脉,这的确不是小狐狸从他那里拿到的药草,应该是她自己不知从哪片山中找来的。
看来除了从他这里接受投喂,这狐狸还会自己满山开小灶。
难怪赌气的时候,她常常很久不吃东西。
当时他还怕狐狸年纪小,不知轻重,饿出事来,只好每次都先低头认错。
谁知如今看来,这胖狐狸自己一只狐吃的滋滋润润,只留他一个人白白担心。
前尘幻境3南弦:……而且叼来的药草, 不给他,居然给了一个见都没见过的白眼狼。
他越想越不开心,在小辈和长老面前维持着云淡风轻的面色, 袖下却却指尖微屈, 偷偷弹了一下狐狸的额头。
要在平时, 小狐狸早就跳起来踢他了。
今天她却蔫蔫的,被弹了也没什么反应, 只是又把头往下埋了埋, 无意间贴得他更近了。
南弦的第二下,于是没能弹出去。
他沉默地垂下手,轻轻顺了顺被血沾在一起的毛。
旁边,小弟子听到戒律长老的话, 显然也有些惭愧, 低垂着头。
戒律长老看到他的样子, 叹了一口气,宽慰道:魔修生性残忍,若是放任他们在宗中流窜, 造成的后果不可估量。
你把自己的怀疑告诉我, 这没有错——好在也只是抓它时伤了它一些皮毛。
如今既然已用验魔石验过, 它只是正常的灵兽, 你们又难得有些缘分,那……戒律长老原本想说,既然这么有缘你就带回去养吧。
好的灵兽将来也会是修行的一大助力。
而且印象当中,面前这个小弟子是金峰首徒,灵兽给他, 不算浪费。
谁知话到一半, 戒律长老余光却忽然瞥见了南弦。
南弦似乎没理会他们在说什么, 只低头专注地看着那只狐狸,偶尔轻轻翻开带血的毛发,检查着下面的伤口……总之完全没有松手把狐狸交给别人的意思。
……戒律长老又不好跟他抢,只得话锋一转,继续对那个小弟子道,咳,总之,既然证明了是虚惊一场,这事便就这么算了。
各自回去休息吧。
另外,继续查找那个混进来的魔修,不要放松警惕。
顿了顿,他又看向南弦:那这狐狸……南弦终于从狐狸身上移开视线,抬头看了他一眼。
然后沉吟道:虽已验过,但魔修一事事关重大,为免差错,她要留在我那观察几天。
说完他就抱着狐狸,径自走了。
他的弟子朝戒律长老轻轻一揖,直起身时,忍不住瞪了那弟子一眼,也很快离开。
……牧冰虽是凡人出身,却在修行一途天赋卓绝,为人又勤勉刻苦,小心谨慎,从未当众出过这种差错。
他面红耳赤地低着头,没看到各方或安慰或复杂的目光。
等周围的人全都走了,他才暗暗松了一口气,也出了大殿,御剑离开。
……南弦很快回到了自己的无名峰,在殿外竖起屏障,把狐狸从怀里取出,轻轻放到了榻上。
一路上,血迹早已清理干净,破损处也细细撒上了药。
此时正在愈合的伤口又麻又痒,狐狸却蜷成一团缩在床上不动,脸埋在爪子里,只露出毛茸茸的脑袋,不像活物,倒像是一捧毛茸茸的饰品。
南弦伸手摸乱她的毛,毫无反应。
又捏耳朵捋尾巴。
狐狸爪子蜷了一下,然而又很快松开,还是不动。
唉……南弦轻轻叹了一口气,坐到榻边,拎起专心自闭的小狐狸,放到自己腿上,然后微一抬腿,狐狸就坐滑梯似的咕噜咕噜滚到了他怀里。
这次终于有点反应了。
她晕头转向地爬起来,甩了甩脑袋,似乎想重新爬回床榻上,却被南弦伸手按住。
挣了两下没挣开,狐狸干脆趴着不动了。
南弦摸了摸她的头,指尖略微往下,碰到一滴温热的泪水。
妖族长着一副兽形的样子,却又有着不弱于人类的思维。
她或许一直觉得自己是别人的友人,可在别人眼里,它却只是一只为了大义,应当宁错杀不放过的兽类。
睡吧。
南弦沉默很久,慢慢理着她有些黯淡的白毛,嗓音中难得的多了一丝温柔,别说你这种幼稚的小家伙了,就连活了许久的人,交友也难觅知音。
识人不清实属常见,你还小,往后慢慢学吧。
他原本还想说人类修士都是垃圾,今后离远些之类的话,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南弦记得这一族妖怪,似乎天生就很亲近人类,尤其是喜爱年少的孩子。
否则当初他在乱战中走失,也不会被狐狸们友善地从乱葬岗叼回去抚养。
改变天性是一件很难,也很痛苦的事,不如教会她慢慢分辨。
……白天的事让小狐狸有些心凉,但有一只温暖的手一直在她背上轻抚,不知过了多久,她居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半夜有些睡不安稳,夏夕月耸着鼻尖嗅了嗅,缓缓睁开一只眼,就见旁边的床榻竟然空了。
伸爪一拍,榻上还是温的,人似乎刚走不久。
转头一看,果然见南弦正在往殿外走。
经过门口时,他抬手披上了一件外袍,那件衣服居然不是他日常爱穿的白色,而是一片乌黑。
……小狐狸从没见过他那样的打扮,心里不禁有些疑惑。
她想从榻上爬起来,悄悄跟过去看一看。
然而还没等支起身子,殿外一阵轻柔的灵力微波荡过。
南弦的身影像被夜色抹去,门口瞬间便已经没有人了。
!小狐狸啪嗒跳下床,一瘸一拐地跑到门口,贴着地面嗅了一圈,却嗅不出人是从哪走的。
她低低呜了两声,爪子踩在夜晚冰凉的地面上,有些发冷。
嗅了好一阵,狐狸打了个寒颤,最后又只好跑回了榻边。
跳上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对这么小的一只狐狸来说,人类的床榻太大,也太冷。
犹豫许久,她动了动爪子,慢吞吞地挪到了刚才南弦躺着的位置,把毛茸茸的脑袋枕了上去。
榻上残留的气息,总无端让人想到划破长空的惊天一剑。
有些吓人,却也十分温暖。
小狐狸在躲远和留下之间短暂纠结了一下,到底太累,没再动弹。
她靠着那片气息,慢慢闭上了眼,呼吸逐渐变得绵长。
……狐狸是睡着了。
有人却今夜无眠。
牧冰在屋中打坐,眼睛闭着,心却静不下来。
他眼前时而闪过那只安安静静的小狐狸,时而是她今天被长老和其他人围捕,惊恐害怕的样子,最后是血淋淋躺在笼中的一团。
他倏地睁开了眼。
牧冰看着空寂的静室,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意识到在心静下来之前,他恐怕没法正常修炼了。
他眼前,不禁又浮现出了最早遇到那只小狐狸时的景象。
当时他在山中寻觅灵矿,无意间看到一只漂亮的小白狐盯着树上的蜂窝,狐视眈眈,似乎想偷里面的蜜。
牧冰看着它,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在村里养过的狗,那狗便是被狂蜂蛰死的,于是顺手拦下它,对上那双很有灵性的眼睛,又不由念叨了几句野蜂的厉害。
原本只是一个人说着玩,谁知狐狸居然像是在认真倾听一样,耳朵微微朝向他,听完,居然还若有所思地点了一下脑袋。
那副听懂了似的模样,实在太过可爱。
修仙许久,周围的人大多出自仙人世家,和他没多少共同话题,牧冰一个人憋得难受,干脆又跟她讲起了山下的故事。
之后一人一狐便常常碰面,每次小狐狸都会礼貌地带点山间的灵果过来。
然后把果子塞给他,坐在他旁边,静静听着故事。
牧冰偶尔看过去,只觉得它的态度,神奇地介于天真孩童和宽容长辈之间——有趣的事它听得开心,冗杂俗事它也都耐心陪着,即使耳朵已经无聊地朝向了别处、看上去完全没在认真听,但她却从来没有因为不感兴趣,而中途抛下他跑开过。
前一阵仙山之试中,牧冰伤到了经脉根基,连擅长医术的药峰峰主都摇头表示缺乏必要的药材,无能为力。
原本他已万念俱灰,以为修仙生涯到此为止。
谁知小狐狸发现他受伤之后,却不知从哪叼来一根灵植,用灵力淬炼出来,治好了他。
牧冰隐隐心惊,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似乎不是什么普通的雪狐。
他去藏书楼翻找资料,想弄清楚心中困惑,之后便无意间查到了妖族相关的典籍。
它们的每一条特征,几乎都能和早慧的小狐狸对上号,而关于妖族,有一条着重标出的警告:妖族只修魔功。
也就是说,只要是妖族,必然会是魔修。
……疑心一旦冒头,便如野草一样疯长。
牧冰心里发凉,渐渐想起了其他巧合:仙山之试时,他被一只发狂的灵兽击至重伤,昏死过去之前,他察觉到那只兽类身上有魔修的气息,应该是受魔修驱使。
其他重伤的弟子,听说也都是类似的遭遇。
也就是说,谁都没见过魔修的真面目。
再加上这么久了,始终搜查无果,那个魔修简直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因此结合前后的事,牧冰不禁怀疑:那魔修或许并不是人形,也没像以往那样混迹在弟子当中,而是混在了漫山的灵兽里。
此外,他历练的位置并不在仙宗边缘,可发狂的灵兽却偏偏能绕过各种封锁,抵达那里,简直就像有内鬼一样——如今想来,或许魔修的目标,本就是在仙山之试中重伤的另一个弟子。
那弟子家世显赫,不易接近,而牧冰这个凡人出身的人,或许只是魔修用来定位那个弟子的锚点。
只是魔修有些良心,为了他无意识的帮助,给了他一根能够疗伤的草药。
因此犹豫了许久,牧冰终于还是咬牙把狐狸可能是妖修的事,告诉了长老。
……夜凉如水。
想起过往种种,牧冰头痛地按了按额角,低声说服自己:修仙之人本该和魔修势不两立。
就算有心偏袒它,但若它真的是心怀恶念的魔修,将来不知还会害到多少弟子……我、我总不能去当一个魔修的同伙。
这一点,我没有做错。
……而且他也只是说了自己对小狐狸的怀疑,没有一口咬定它就是魔修。
如今检查过后,小狐狸虽然受了些伤,但毕竟没有伤到要害,反而证明了它的清白,事情也算是圆满落幕。
险些错怪它…等那位尊上观察完,去找小狐狸道个歉吧,再找些它爱吃的东西带上。
牧冰想起灵兽的恢复速度,在脑中勾勒出它活蹦乱跳的样子,心中一轻,终于彻底平静了下来。
他不会为任何事情耽误修炼,这份勤奋,也是他能走到今天的原因。
牧冰重新阖眸,平心静气。
正要内视循环,却猝然察觉到了锋芒般的危险,直觉警告嗡鸣,他浑身一颤,倏地睁开了眼。
而后悚然一惊。
——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黑影。
那人身披黑袍,面上扣着暗银色面具,全身被浑浊灵力包裹,身形模糊。
但再怎么模糊,这身气势也绝不会错:不用查任何典籍,不用任何推论,只要是修仙之人,便能一眼看出——这是魔修!魔修的冷血暴戾、不择手段,早已随着各种传闻和实证,牢牢刻在了每个修士的骨子里。
牧冰只觉得被一盆冰水迎头泼下。
他难得慌张起来,想起身拔剑,又想折断命牌向宗门求助,但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一种无法言喻的力量猛地包裹了他。
他突然呕出一口鲜血,全身剧痛,缓缓跪倒在地,喉咙里发出阵阵吃痛的嘶鸣。
他以为自己下一刻就会死去,但死亡却迟迟没有到来,只是经脉里传来一阵阵刀刮似的剧痛——原本那里包裹着极其庞大的药力,药物持续温养着他的经脉,再用不多的时日,便能完全康复。
可现在,那些药力被强行剥离,甚至连已经融入经脉、却还没被完全同化的那一部分,也被硬生生撕出。
……他好不容易修复的经脉,眨眼间便回到了先前的破败模样。
既然瞧不上妖族的东西……有人轻声开口,声音冰冷,如同屋外一掠而过的漆黑蝠翼,那就悉数还回来吧。
他抬起手,把那些被强拽出来的药力随意挥散。
然后看向对面那个面色扭曲痛苦的人,抬手丢去一道符咒。
……没多久,隐仙宗的小辈当中,便传出一件憾事。
金峰首徒的修行之路,堪称一波三折:牧冰刚成首徒,就因魔修袭山,不幸伤到了经脉。
本以为修仙生涯止步于此,他却又好运地得了奇遇,渐渐好转。
一群人正感慨他运气好,谁知乐极生悲——最新消息,听说牧冰因为找回了修为,修行之时心情激动难抑,不甚走火入魔,补好的经脉重新寸断,成了不少新弟子当中的负面教材。
他人也有些恍惚,去各峰求药无果,终于接受了现实,辞别回家了。
……灵鸟拖着长长的翎羽,在各峰转了一圈,最后翩然落进无名峰,停在南弦手上。
南弦静静听着这些消息,看着窗外的无边碧色,心情没有太多波动。
他挥挥手放掉灵鸟,转身回了屋里。
前尘幻境·完那件事过后, 南弦原本以为狐狸要自闭一段时间。
没想到她恢复速度居然不慢,等身上的伤好了,依旧偶尔会去外门围观小弟子们, 只是不再像先前那样接近, 而是藏起自己, 远远看着。
南弦唯一的徒弟也很喜欢它。
似乎是觉得这个叫伶月的漂亮姐姐脾气不错,小狐狸偶尔会凑到她附近, 拉着这个小辈嬉戏。
南弦又一次看到, 路过徒弟时顺手把狐狸拎走,点着她的眉心谴责:花心的小东西,是不是谁摸你都让?狐狸不满地拿爪子拍他,南弦哼了一声:就我不能摸?说着就逆向把她的毛摸乱, 气得狐狸汪汪叫了两声, 跳下他的腿, 跑去别处抖毛去了。
伶月听到动静,偷偷绕到小狐狸在的地方,拿了梳子, 一点一点给她顺毛。
……还是小辈好。
小狐狸摊开成一长条, 舒坦地享受着人类的照顾。
……山上的生活很平静, 暗流的涌动仿佛也慢吞吞的。
南弦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查着那个仙山之试里的魔修, 一边观察着小狐狸。
然后发现,那件事对她也并非完全没有影响——夏夕月变得更加黏人了,以前一天到晚在宗中跑,偶尔才回无名峰冒一下头。
但现在,她在无名峰的时间却明显比以前更多了。
甚至有时他从修炼中醒来, 一睁眼就能看到狐狸窝在他旁边, 舒坦地蹭着灵气。
即使不再拿那些珍贵灵植诱惑, 她也会主动靠近了。
他不在的时候,狐狸就粘着伶月。
……但修真人士平时过得再清闲,也毕竟身负要务,有些必须去做的事。
一日,南弦尚未归来,伶月又接到了外面的传信。
她往一只只花盆里种下够小狐狸吃上一阵的灵植,又加固了各处的防御阵法,匆匆出行。
等快到了地方,惯例做战前准备,清点法器符篆时。
伶月伸手进本命空间一摸,忽然呆住:……她、她好像摸到了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伶月倏地抽出手,就见薄如蝉翼的银色法衣上,正趴着一只雪白的狐狸。
她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神出鬼没的小狐狸讨好地朝她晃晃尾巴,蹭了蹭她的手。
伶月摸摸它的脑袋。
这处出事的村庄,是她以前的家乡,虽然光阴似箭,故人早已化作白骨,但他们的后人都还在这,她的家也还保留着原本的模样。
伶月对这事颇为上心。
现在已经快到村口,再把狐狸送回山上也来不及了。
她只好叹了一口气:罢了,一会儿不要乱跑,留在我身边。
狐狸头一次溜下山,开心又激动地点了一下头,抱着她的胳膊藏进了袖摆。
……村中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病人,全都是近期发病,口不能言,目红似血。
听说夜间甚至还有人看到过走尸。
伶月一家一家看过去,最后又去义庄查了那些新死的尸体,像是有了结论,蹙眉道:有魔修在这里传功。
修仙功法,对修行者的资质要求极高,只是入门,或许就足够让一些天赋不佳的人愁上数十年。
但修魔却没有这种烦恼:功法在手,引气入体只需一瞬间,后续的修炼也极少遇到瓶颈。
只要资源足够,敢去修炼,修为就能立竿见影地增长。
只是,天下哪有这种单纯的好事。
修魔其实同样需要天赋——修仙之人资质若是不够,终其一生难摸门槛。
修魔跨进门槛倒是容易,可若没有天资,身体支撑不住,会迅速崩溃,就像村里这些‘重病’的人。
而且魔修功法灵力贯脑,对思维也有干扰,魔修脾性难免和常人不同,一步踏错就会永失大道。
那魔修居然引诱村民去学这种东西……小狐狸听着伶月的嘀咕,心虚地晃了一下尾巴:它就是魔修,它感觉南弦也是。
但仙山上的人似乎都讨厌魔修,南弦在别人面前也只用正道的功法。
因此夏夕月本能觉得这是需要保密的事,没有吱声,只是谨慎地更加收敛了自己的气息。
伶月察觉到擦过自己小臂的蓬松狐尾,以为小狐狸在安慰自己。
她从薄怒中回过神,抱起狐狸亲了一口:走吧,我们去把那个害人害己的家伙揪出来。
……到了夜晚,村中果然有走尸出没。
比起被魔修功法折磨着的村民,这些走尸和那个陌生魔修的联系,显然更加紧密。
伶月很快循着气息,找到了那人面前。
赶到时,正好看到那魔修抓着一个村民,两人周围满是污脏的灵力。
村民还有些气息,伶月拔剑出鞘,飘身刺向魔修。
离近了就能看出,这个四处散播魔修功法的人,气息并不强横。
原本以为一剑便能解决,谁知剑光抵达之前,魔修忽然将嘴咧到极致,狠狠一口咬在了村民的脖颈上。
村民猛地发出一声濒死的嘶吼,吼到一半,声音便消失在了喉咙里。
这个原本壮实的庄稼汉迅速干瘪下去,眨眼间成了一具死不瞑目的干尸。
一人一狐同时怔住。
下一瞬,伶月目光陡然变得冰冷。
她一剑刺去,剑风卷着烈火,眨眼间吞噬了那个魔修。
然而这似乎只是噩梦的开端。
魔修化成一片飞灰,消失不见。
地面上,村民的那一滩血液却忽然活了似的扭动起来,村里的一幢幢茅草屋里,陡然响起尖锐刺耳的惨叫。
伶月一怔,挥手砸开最近的门,正好看见里面的一家五口身躯鼓胀,眼睛凸出,像一只只被强行灌满了水的皮囊,在她推开门的一瞬间,轰然炸开。
滚烫的血溅了伶月一身,有几滴落在夏夕月的尾巴上。
而类似的炸裂声,在所有尚有活口的小屋中响起,平静安宁的村庄眨眼堕为地狱。
伶月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茫然看着这一切,握剑的手都有些抖。
这时,她袖中,小狐狸忽然示警般嚎叫起来。
然而还是晚了。
村中的魔修不止一人。
一道幽影如同一抹轻烟,从伶月身后一晃而过。
她身上眨眼间溅起大捧血花。
伶月睁大了眼睛,想握剑回刺,但在那之前,身体已经彻底失去掌控,她颓然跪在地上,倒了下去。
那道幽影停在她身后,轻叹一声,手中的剑落下,想绘制某种阵法。
这时,似乎是以为他要补刀,一道白光忽然从伶月袖中蹿出,狠狠一口咬在他手腕上。
那人一怔,动作止住。
他蹙了一下眉,旋即眼底露出几分惊喜,随手掐住狐狸的脖子,将她从自己手上撕扯下来,举到眼前饶有兴趣地打量:妖族?小狐狸忽然抬爪,后爪裹着尖锐的灵力,刀锋般横刮而过。
那魔修觉得不对,笑声戛然而止,猛一仰头,左眼却还是突兀一痛,落下几道血淋淋的抓痕。
真不老实。
魔修笑了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似的说,反正留着主干经脉就能用,爪子多一只少一只,倒也没什么关系。
他一只手制住龇牙想咬他的狐狸,另一只手换了一枚匕首,对准那只踢他的爪子,用力砍剁下去。
嗤一声利刃穿骨的声响。
大捧鲜血溅开,和地上村民的血混在一起。
血光中,狐狸和一只断掉的人手,同时坠下。
断手掉落在地,啪嗒溅起一片血花。
狐狸则被一阵风托住,飘向旁边,稳稳落到了一个人肩上。
南弦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那里,周身杀意凛冽,衣袖上沾着千里之外初落的新雪。
他目光缓缓扫过这片染血的村庄,最后停在面前捂着断臂的魔修身上,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何人指派?魔修黑布遮脸,身形飞退,眨眼间已退到村口,似乎下一秒便会消失在密林当中。
眼看他就要顺利离开,可这时,林中猛然腾起炽烈火光——那里不知何时被丢下一块早已刻好的阵法,炼化了数十年的锋芒仿佛早已等着这一刻,燃起漫天杀机,从四面八方围裹过来。
铺天盖地的火阵,让黑衣人身上本能涌出一丝用来防御的灵力,虽然他迅速收敛回去,但南弦还是猛然察觉了什么。
他手中的剑忽然一滞:……师兄?……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黑衣人低低笑了一声,拉下头顶的兜帽,面庞暴露在他们眼前。
确实是隐仙宗中那个勤勉刻苦,声望惊人的掌门。
他在南弦震惊难言的目光中微一颔首,气势温和。
南弦却忽然掷出手中飞剑,寒光掠至伶月身边,逼退了一圈狰狞逼近她的血光。
掌门不再笑了:我出来找些修炼资源,师弟居然也要打扰——要知道这世上可不是谁都如你一般天赋卓绝,你这样阻挠,实在不太厚道。
整个村庄的血色都倒映在他的眼底,南弦望着那双象征着魔修身份的猩红瞳孔,指尖颤了一下。
你何时入的魔。
他缓声说,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掌门暴露了身份,却不见有多慌张,像是早就料到了今天一样。
他叹了一口气,很无奈似的摇头:几大派对隐仙宗的地脉虎视眈眈,我不变强些,如何与他们相争?他看向村中的碎尸和血,目光怜悯:凡人的生命不过短短一瞬。
弹指数十载,便从初生朝阳变成一抔黄土,如同宝藏枯朽,令人痛心难耐。
与其看着他们无声流逝,还不如帮他们绽放最大的价值。
以人为药的屠戮恶行,竟被他冠上了这种帽子。
南弦头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走火入魔的人是什么状态,他手心冰凉:说得再好听,这也与大道背道而驰。
你说服了自己,天道却不可欺。
顺应天道,破界成仙,这是你们这种天之骄子才会考虑的事。
掌门缓缓擦拭着自己沾满血污的手,从古至今,飞升者寥寥。
反倒半神期寿数绵长,天道之下,万人之上。
那才是我该追寻的方向——何况修行之途,谁不是一路踩着其他生灵的骨架爬上顶峰?你难道没吃过灵植丹药,没锻过兽血兽骨?怎么如今把垫脚石换成人,你就受不了了?何况……你以为我不知你练的,究竟是什么功法?他忽然一剑刺向南弦,掺了魔气的剑比平时更锐三分。
南弦从小就没在比试中输给过他,此时剑锋相撞,他却竟然一瞬间被对方的威势震慑。
他思维尚还有些迟滞,身体却已经本能爆发出最强的力量,流淌在经脉底层的浑浊灵力不再遮掩,倾泻而出。
等回过神时,他已经一剑洞穿了对方心口。
掌门低头望着贯穿了自己的剑,语气平静,如同叙旧:曾经你修为一骑绝尘,人人夸一声天之骄子、问道有望。
当年师父离世,若非你好心施舍,说什么对宗门俗务不感兴趣,我怎会登上掌门之位。
而既然这位置落在了我头上,我便只能担起这职责。
我必须比你,比山上的那些老古板,比外面所有觊觎着隐仙宗的人都强。
他声音渐渐变得狰狞,隐仙宗会走出千年来第一位半神,凌驾各宗。
这原本都该是你的因果,如今我顶上了,你不助我,还要阻我?!嘶叫着的人渐渐消失,在狂风中化作尘沙。
那并非本体,只是一道化身。
南弦沉默地看着它散尽,虽然早就知道被侵蚀了神志的魔修会心智大变,也曾经亲手送走过不少。
可此时他心里的感受,依旧难以言喻。
正想着,脸上忽然一凉,拍上来一只沾着尘土的爪子。
南弦一怔,擦了擦脸转过头,对上一双水盈盈的眼睛。
对视片刻,狐狸罕见地低下头,主动靠在他脖子上。
暖融融的身体仿佛能驱散心底的冰寒。
南弦闭了闭眼,重新抬起头时,面上已经看不出太多情绪。
他走到伶月旁边。
徒弟躺在一地污脏的血泊中,嘴里也咳着血,察觉到有人走近,她费力地睁开了眼睛。
人类修士原本纯净的灵力,已经染上一道道浑浊的气息,伶月看着满村死无全尸的村民,黑如点漆的眼睛也渐渐转红。
小狐狸焦急地转了两圈,跳到她旁边,伸爪想去盖她的眼睛。
南弦从身后把狐狸拎起来,又带上这么些年收过的唯一一个徒弟。
走吧。
他低声说,不回宗了。
……修真界最近出了一件大事。
——传说隐仙宗掌门那个甚少在别人前露面的师弟,居然不知何时堕为了魔修,还一连屠了几个村子。
掌门制止未成,负伤闭关,事务交给了他座下弟子处理,谁也不知道他如今的闭关地点在哪里。
紧跟着没过多久,大陆偏僻的西北角,瘴气和深林之中,又无声多了一个魔宗。
……说宗其实不太妥当。
毕竟宗中成员寥寥,算起来只有两个人,一只狐狸。
但很快,那里的人就渐渐多了起来。
三个开宗长老每次出门,都能带回来不少人:散布魔功的引子被他们除去不少,但大陆广阔,仍旧有些村子难以幸免。
于是哪个村子的人被转化成了魔修,还没等各宗弟子前去围剿,人就都被带回了魔宗。
即便同为魔修功法,有些功法也更加易于控制。
虽然能熬下来的人仍是不多,但经年累月,荒僻的深林中,还是渐渐有了人烟。
魔修进境本就飞快,偶尔还有慕名而来的散修,一些不慎被魔功沾染的宗门弟子,他们也全都捡了回来,魔宗的实力几乎一日一变,很快便初见规模。
……南弦靠在大殿一角,看着林中遮天蔽日的毒障,又想起隐仙宗中郁郁葱葱的碧林,目光有些恍惚。
小狐狸反而很喜欢这,每天在林中跑来跑去。
或许是过了幼年期,她的体型日益庞大,近期最喜欢的消遣就是趁南弦不备把他拱倒,然后爪子盖上来一顿揉搓。
南弦边躲边擦她爪子上的灰,擦完抱着捏一捏,总觉得这记仇的狐狸,是在报复小时候被他强行抱着摸毛的事。
徒弟居然也适应良好。
伶月原本娴静的模样不见了,越来越像那些魔修,还跟投奔过来的散修学着穿起了漆黑的皮草。
小狐狸的变化还比较好适应,毕竟再怎么变,狐狸也还是一只毛茸茸的狐狸。
但徒弟的样子……魔修心态稍一走岔,便容易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而外在的每一丝变化和异常,或许都意味着隐患。
南弦沉默了一阵,终究还是委婉提醒道:你近来,修行似乎懈怠了不少。
伶月叹了一口气:无法修仙,我心中其实有憾。
只是转念一想,掌门……那个魔头也难登大道。
像他那样随便修一修,活多久算多久倒是也好,乐得轻松。
南弦看着她:魔修功法之所以被冠上‘魔’字,只是因为它难以掌控,稍有不慎便会踏入歧途。
但若顺心而为,无愧天地,亦可窥见大道。
伶月眼神有些飘忽,不知在想什么。
她最终还是正色道:我明白。
……医者不自医,南弦劝起别人,话说得有模有样,但他自己却怎么看都是一个不上进的魔尊。
虽然偶尔也在修炼,但夏夕月每次围观,都觉得南弦飞升的心一点也不强,比伶月还会混日子。
比如这一次,看上去是在打坐,实际从浑身的气息来看,他完全是在躲懒小憩。
夏夕月于是小跑靠近,熟练地一头把人拱倒,抬爪踩了上去。
南弦睁开眼,叹了一口气,也伸手把狐狸扑倒,一人一狐很快在地上滚成一团。
狐狸越长越大,现在卧着都快要比他站着高,已经没法像小时候那样抱到腿上随便摸了。
妖族和普通灵兽的区别也越来越明显,但每次她把脑袋靠在南弦膝盖上,南弦顺着她脑后一路摸下去,心里总是忍不住一沉。
——小狐狸没有仙骨。
或者说,没有足够承接强大力量的体质。
和能不断修炼突破的修士不同,妖族的上限,似乎从出生时起就固定了。
起点高,终点却和起点相差不多。
数百年过去,南弦外表几乎毫无改变,他看着长大的小狐狸,却竟然有了一丝衰老的迹象。
成仙永生,究竟有什么用处?南弦懒懒地靠在她身上,抬手顺着她耳后的长毛,师兄的那些歪话,现在想来竟也有些道理。
大道难成,终日闭关与故人相隔,似乎还不如享受当下。
而两者相比,快乐的时间几乎一样,闭关却还额外多了些辛劳。
狐狸听着这些碎碎念,耳尖一动,啪的给了他一巴掌,挪开身子,去不再给靠。
南弦拽了拽她,拽不回来,只好改口:好好好,我练。
刚才只是随口一说。
怎么,还不让人抱怨两句了?狐狸又重新开心起来。
她似乎还没察觉到自己与生俱来的缺陷,或是察觉到了也不在意。
妖族单纯的心思、天生的向道之心,让她从未被这些事困扰过,依旧该修炼修炼,该玩就玩。
南弦原本以为,这是物种的问题。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思虑过重的好像只有他一个——就连伶月的心情都一直很好,她似乎要结道侣了。
南弦自己不怎么修炼,心里却到底觉得飞升成仙才是正途,于是总是忍不住去管别人的事。
而有了道侣便容易分心,道心不稳便会难以维持功法的稳定。
别说本身就不稳定的魔修,就连正道中的厉害修士,都少有结侣。
伶月资质奇佳,即使如今成了魔修,也是魔修中的佼佼者,不去修仙,总觉得浪费。
伶月被他念叨烦了,无奈叹气:师尊近来在修炼一事上,不也十分懈怠么。
南弦:……有那么明显?伶月拨弄着腕上新刻的鸳鸯镯,低头笑了笑:您之前说,修道要顺心而为。
有那么一个人,我时刻都想看到他的身影,想听到他的声音,想与之交心、携手共登仙途。
如果成仙要放弃这一切,我便无法顺心,不顺心又无法成仙——左右都是难成大道,还不如做些自己想做的事。
何况近万年都无人飞升,谁也不知成仙究竟需要什么,没准反过来想,有个道侣结伴同行,才是成仙的必要条件。
南弦:……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话这么多。
伶月哈哈一笑,遥遥看见一道身影经过,她快步追上去,和那人并肩离开。
……结道大典就在不久之后。
这事不用筹备太久,魔修们没那么多讲究。
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凑在一起,硬是把本该庄重肃穆的大典,办成了群魔乱舞的篝火晚会。
南弦坐在千米外的山崖上,低头看着殿前那一簇温暖的篝火。
毛茸茸的大狐狸安静趴在他旁边。
南弦转头望去,看见了她专注的眼神。
小狐狸显然很清楚这是什么样的喜事,刚才下面歌曲鸣奏时,她还对月嚎了几声,像一个勤劳的伴奏。
隔着微带毒障的空气,看着两道身着喜服,相依在一起的人影,南弦耳边仿佛又浮现出了伶月先前说过的话:有那么一个人,我时刻都想看到他的身影,想听到他的声音,想与之交心、携手共登仙途。
……这就是找道侣的标准?南弦有些走神,顺手拍了拍旁边的大狐狸:你要是个人就好了。
顿了顿,他忽然想起什么,又喃喃自语:不过为什么非得是人?妖族不行吗?只求心意相通,又不是非要做些什么。
而且听说妖族是有机会化人的,虽然从没见过…………?狐狸先是一懵,紧跟着小脸一红,好在蓬松的毛挡着,什么都看不出来。
眼看着南弦动了动唇,不知道又要嘀咕什么惊天之语。
她下意识地往南弦身上一压,啪叽将人压扁。
诶,注意形象。
南弦回过神,拍打着身上的土,下面还有人看着呢。
狐狸咕哝两声,伸爪给他搓出一身土,转头跑了。
南弦看着她跑远的背影,回过神,想起了自己刚才在自言自语些什么,眼角一跳:……等等,小狐狸能听懂这些吗。
就算听懂了,会不会觉得他是个变态?人看狐狸很可爱,狐狸看人,没准觉得又秃又丑。
虽然他绝对和丑不沾边,一头青丝也还浓密的很,但是……南弦按了按额角。
按完又忍不住拍了自己一下。
……他是不是离走火入魔不远了,想的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虽然自己也觉得自己有病。
但从那一天起,南弦总感觉他好像推开了一扇新世界的神奇大门,而且关不上了。
只是也不知狐狸究竟是怎么想的,南弦暗暗想:最近是不是应该多给她看一看相关的话本和实例,等她在这方面认知正常了,再问一问她的意见?……可是这行为听起来实在太奇怪了,简直像在带环良家少狐。
如果换成其他人对小狐狸做这种事,他恐怕提剑追杀半个大陆。
南弦做事一贯随性,这还是头一次如此纠结不定。
然而有些事犹豫太久,往往就错过了可供选择的期限。
一日,南弦惯例出去搜寻那些被强行转化成了魔修的人。
一般的村民只要派部下就能引渡回来,但这些年来,普通人似乎已经填不饱那个躲在幕后的家伙。
一些修仙的小门小派也多有遭殃,全派堕魔。
刚从修真者转成的魔修更难处理,也容易影响到其他人,稳妥起见,他只能亲自上阵。
只是这一次,似乎和以往不同,离线报中提到的地点越近,他就越是心神不宁。
南弦望着那边的天色,总觉得不对。
他蹙了蹙眉,忽然想回宗看看。
谁知刚一停步,脚下忽然一道阵纹划过,看似平常的山林忽的层层拔高,地面轰然塌陷,刹那间成了一枚吞天噬地迷宫,把人牢牢扣在里面。
……魔宗。
天色阴暗,层层雷光当中,殿前堆起了尸山血海。
半空中,一只巨大的狐狸双目猩红,正和一个手执长剑的人厮斗。
两边一时难分高下,夏夕月虽然没有仙骨,天赋却也比绝大多数的族人要高。
啃了数百年的珍贵灵草,如今她早已将力量拔高到极致。
然而她擅长的毕竟不是人类修士那种精妙的斗法,虽然双方算得上势均力敌,可掌门偶尔刁钻的一剑刺出,若是她来不及拦下,那一抹森寒剑光,便会立刻洞穿一个魔修的心口。
掌门躲避着她的利爪和尖牙,看上去有些狼狈,却硬是分出灵力,在旁边起了一座满是尖刺的山。
他把被自己和部下杀死的魔修一一拖拽起来,示众般挂在山上。
尸山上的一张张脸溅满血污,唇齿惨白,全都是夏夕月朝夕相伴的熟悉面孔。
而对面的人一边继续抽空刺出剑影,往尸山上添员,一边擦着唇角的血,笑着问她:好看吗?回应他的是一道怒极的撕咬。
掌门匆匆退开,肩上却还是被撕出一道缺口。
他眉宇间闪过一抹狠厉,不去管那道伤,猛地挥出一剑。
刚才被夏夕月藏在屋后的伤者被一剑断首,头颅咕噜噜滚到了地上。
这么多人因你而死,还要继续打下去么?掌门有些不忍似的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今日前来,倒不是为了他们——你看,如今幽塚秘境将开,各派虎视眈眈,若是想顺利拿到最深层的东西,没有半神期的修为,恐怕很是难办。
我想试着冲击一下,修为却还远远不够。
他望向夏夕月,温和道:把你的修为给我,我将以天道起誓,放过你宗中之人,往后也再不相扰。
…………南弦回来的时候,不该来的人已经走了。
魔宗满目疮痍,遍地都是断肢鲜血。
那座挂着无数尸体的山突兀撞入眼帘,南弦呼吸一滞,瞳孔周围泛起一抹血光。
他放下那些死不瞑目的尸体,又找了很久,最后才在崖底深渊看到了一抹白色的影子。
狐狸蜷在角落,头枕在爪子上,安静地闭着眼,像睡着了一样。
南弦远远看着她,手脚冰凉,一时间竟本能地不敢靠近。
好在片刻后,他察觉到了一丝微弱的气息,这才如梦初醒,快步来到她旁边。
他伸出手的一瞬间,狐狸睁开了眼。
她迟缓地看了看南弦,长长的尾巴轻卷,扫在他身上。
南弦抬起的手一顿,又继续伸过去,摸了摸她的脸。
他面上没有太多表情,眼瞳周围的猩红却点点晕开。
他捧在手心多少年才养出来的油光水滑的小狐狸,如今却干瘪得像一只粗制滥造的玩偶,一碰就掉了大捧的毛。
狐狸双目浑浊,看不清他眼底的变化,却像是察觉到什么,不安地低叫了一声。
南弦牵动唇角,让声音染上一点笑意:一直喊你小狐狸,现在是不是该改口了。
他又摸了摸那片毛,嘴欠道,小秃子。
狐狸不满地咕哝了一声,像平时那样,毫不客气地拍了他一爪。
南弦接住那只爪子,稳住发颤的指尖,用尽全力捕捉着她动作里仅有的一点生机。
打我干什么?想灭口知道你掉毛的人,已经来不及了。
他捏了捏狐狸干硬的爪垫,灵力顺着掌心相接的地方不断灌进去,在消息传开前,快些补回来吧。
庞大灵力如河流般汇入她的身体,可那具身体却像一片干涸万年的沙海,经脉早已在吸力拉扯中被浑浊魔气污染,千疮百孔,无论如何都没法再变回以前的模样。
狐狸慢几拍地察觉到了灵力的流向,嘀咕两声,用力抽出了爪子。
她想了想,忽然昂起了头。
几百年过去,南弦听到过狐狸各种各样的叫法:犬吠、吱叫、呜咽、不满的咕哝、撒娇时的嘤嘤嘤,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强调。
但这还是他头一次听到夏夕月发出这种狼嚎一般的长啸。
悲怆绵长的叫声在深渊中碰撞,扶摇直上,如同一把盘旋而上的剑,颤抖却坚定地指向了天边的月光。
狐狸叫完,转过头看着南弦,原本浑浊的眼里多了一丝清明。
累成这样了还乱叫。
南弦低下头,避开了她的目光,不想修炼就算了。
睡一觉吧。
狐狸静静看着他,倔强地不肯闭眼。
僵持半晌,南弦叹了一口气,靠着这个对修道十分执着的狐狸坐下,答应了她想说的事:睡吧。
我会好好修炼,飞升成仙。
狐狸喉咙里发出两声奇怪的动静,像是在笑。
她重新趴下,转过脑袋看了南弦很久,像是想最后把什么东西牢牢刻在心上。
南弦闭眼靠在她旁边,安静了一会儿,却又觉得实在太静了,他忽然站起来推推它,改口道:天色还早,要不还是起来修炼吧。
身侧的狐狸却早已没有了一丝反应,安安静静地趴在地上。
……让你睡你还真睡了。
南弦低低笑了一声,以前怎么就没这么听话,你不是总要跟人拗着来吗。
他始终没得到任何回应,于是又重新坐回了原处。
夜凉如水,南弦像以前的成千上万个夜晚一样,阖眸靠着这只团成一团、暖烘烘的专属靠垫。
只是渐渐的,旁边的身体不可逆转地凉了下去。
他沉默了很久,从袖间抬起头,看向一旁。
狐狸闭着眼,眼睛朝着他的方向,鼻尖却依旧对着月亮。
妖族似乎都有拜月的习惯,总想有朝一日自己也能飞升立于天上,与日月星辰并肩,就如修士本能地追求得道成仙。
南弦慢慢坐起身,离开了已经彻底冷下去的躯体。
傻狐狸,我骗你的。
他低头看剑,剑上月光如水。
南弦远远望向隐仙宗的方向,一字一字地低声说,我不成仙。
……时隔数百年,南弦终于又回了一次隐仙宗。
流星般的剑光从天际划过,一剑一剑深深凿进山里,劈开了所有可能的闭关地点。
半柱香之后,南弦终于在平顶峰底部,找到了那一抹过于熟悉的气息。
掌门还没来得及完全消化那些修为,察觉到锋芒般的危险,他从被劈开的裂隙中抬起头,望向半空,无奈地笑了一下:师弟还真是……没等更多话出口,剑光迎面坠下。
掌门脸色骤变。
南弦与同门切磋,向来收着几分力度,他还是头一次直面这样的锐利的剑,剑风里带着无比真切的杀意,如果继续端坐不动,这一剑必然贯穿他的头颅。
他只得飘身而起,原本浑然一体的气机瞬间中断。
冲击境界的途中不上不下地卡住,掌门脸色惨白,咬牙片刻,摇头笑道:原本还没想对你动手,谁让你自己送上了门。
他忽然抬手捏碎一块玉牌,遗憾地低声说:只可惜这样精纯的能量,又要分给他们一些了。
数道身影从隐仙宗各处闪现,眨眼间在周围起了大阵,拔地而起的屏障遮挡了外面那些不知情的弟子和峰主的视线。
剑阵迅速成型,一眼望去,这些结阵的人竟都和掌门修了一样的功法,隐仙宗不知何时已被侵蚀成这样。
南弦体内的魔功忽然开始自发运转,力量被阵法抽走,泉水般涌入结阵之人体内,速度比平时他们屠村还要快上数百倍。
照这么下去,用不了太久,南弦就会像以前的无数个人一样,被吸成一具干瘪的尸体。
师兄。
他忽然平静地说,人是会变的。
你的阵,曾经的我破不了,现在却不一样。
最后一抹话音落地,他已然从原地消失。
下一次出现时,剑阵一角的防护被突兀撕裂,一片血光凛然溅开。
长剑贯穿了一个结阵长老的咽喉,南弦平静地看着那张脸,修真之人记性一贯很好,即使近千年的时光过去,再回想起当初入宗时的景象,依旧清晰可辨——他记得这是一个很受小辈喜欢的长老,洒脱随性,入门时非要收他为徒,只是当时没抢过他的师父。
虽然没有师徒缘分,但老修士却没有一点放弃的意思,依旧路过就逗他一下,时而塞给他一些山下小孩喜欢的玩具,坚持不懈地想挖前掌门的墙角。
那张记忆中可爱可敬的脸,此时狰狞扭曲,眼瞳周围满是血腥的红光。
距离如此之近,南弦甚至从长老周身流淌着的灵力中,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魔息,来自于魔宗那一座拔地而起的尸山。
曾经的师长,现在的友人,一张张脸叠在一起,嬉笑怒骂,最后全都化作一片相似的苍白,干瘪下去。
血修功法,确实不错。
南弦收手撤剑,剑锋一转,眨眼间抹消了近百米的距离,刺向剑阵当中的另一个人。
两具干瘪的尸体从空中坠下,修为海潮般涌入南弦体内,剑阵的威力迅速衰减下去,紧跟着是第三具,第四具。
师兄似乎一贯喜欢揣度人心,推算事情的走势,近千年来,极少出错。
南弦回过身,望向掌门,叙旧似的轻声说,那你可曾算到,你今日将葬身于此?……隐仙宗血流成河。
听说除了宗主遇害,还有许多峰主长老也一并殉难。
有个可怕的魔修从平顶峰一路杀至山脚,随心屠人,有些弟子刺了他一剑,只被他淡淡扫了一眼、毫发无伤;有些远远想跑,却被飞来的一剑削成干尸……没人知道遇到他时,究竟怎样才能活下去,而那个魔修的力量像是无穷无尽,走了一路,留下一地尸体,他却不见丝毫疲态,反而周身气势越来越盛。
不知杀了多久,南弦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一剑劈向平顶峰的深谷。
本就极深的剑痕再度下裂。
他一剑一剑砍下去,直至露出最深处的地浆,才把所有尸体都扔进地底,至烈的本命火焰跟着落下。
浓密的烟雾自深谷中腾起,那烟竟然是纯黑的,蠕动升空时仿佛一道扭曲的恶灵。
南弦丢下的复杂阵法拦住了一些,其他却依旧如炊烟般腾起。
他站在深谷崖边,那些烟雾全都被他吸拢过去,没入他体内,一丝一毫都没能逸散出去。
他周身皮肤泛起点点青黑,与此同时,气势也在以可怕的速度拔升。
南弦始终平静地看着深谷,随着最后一点浑浊魔息消失在他体内,他睁开有些浑浊的眼,正要往前。
但这时,一种奇异的感觉,忽然笼罩了他。
南弦若有所觉地抬起头,就见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已经布满沉沉阴云。
而如今,阴云正中间,无声裂开了一道金色细线,细线静静俯瞰着他,如同一只即将睁开的眼。
南弦怔住了。
他从未见过这种景象,但在被那股气机包裹的一瞬间,他竟然立刻明白了,这是天道的气息。
……飞升前兆?!下一瞬,雷劫轰然劈下。
……剑下刚斩落无数条人命,自身也浊气缠身,比起飞升雷云,南弦总觉得,这一定是洗清邪恶的天劫。
他甚至懒得拔剑,只是在被雷霆笼罩的一瞬间,本能地闭上了眼。
然而撕裂般的剧痛迟迟没有传来,粉身碎骨更是无从谈起,一道道雷劈在他身上,却根本不像想劈死他,反倒更像一场强行馈赠的淬炼。
刚才吸入的过量修为堆积在他体内,撕扯着经脉,可此时,修为中浑浊暴虐的气息却被雷劫一道道洗掉。
南弦周身气息越来越凝实,连眼瞳周围的猩红都褪去不少,只余浅浅一圈。
……以杀止杀,竟可成仙。
南弦木然地望着天空。
许久,他看向深谷中难以分辨的尸体,嘲讽笑道:我们似乎都算错了大道。
或许是大肆吸入的力量堆积在体内,超过了某种极限。
几丛雷光下来,南弦逐渐体会到了一种玄之又玄的境界。
□□似乎不再是他存在的唯一,类似神识的东西经过数重淬炼,在他的概念中隐约浮现。
他忽然直奔魔宗,冲向深渊。
南弦扑向那只刚刚死去的狐狸,神识未远,这是最后的机会。
他几乎靠着本能,撕扯开自己的神识,裹住了她。
紧随而至的天道雷劫一顿,不知是否感应到了什么,猛然变得剧烈起来,半边雷光轰然淹没了深谷,如同一片奔腾着惊涛骇浪的海。
……那日过后,上界多了一个仙人。
新晋仙人似乎刚从下界飞升而来,怪异之处不少:一是总被天雷祸害,二是他总祸害灵狐。
游荡的界雷每次经过他身边,便总爱有事没事劈他两下,似乎有什么仇怨,或者冥冥之中觉得这仙人不太对劲。
而南弦似乎也不在意,上界的雷劫远比飞升时遇到的凶险,大有宽松录入然后严加筛查的意思,每次他只是咬牙撑过,然后一边随意对付身上的伤,一边去找有幼崽出生的狐狸洞。
上界的深林中,灵狐们几乎对这个仙人狐狐喊打,但还是一不留神就被他溜进洞府。
上界的深林没有固定归属,仙界的执法人也没什么办法。
狐狸们很不开心,感觉隐私都被无情侵犯了,而且狐狸崽不喜欢那仙人身上的魔修气息,每次大狐狸回洞,都要对着嘤嘤嘤的幼崽们哄上好一阵。
唯一令狐庆幸的是,据几位受害狐所说,那个古怪的仙人并未动什么手脚,只是在小狐狸们旁边静静看一会儿就走了,一群狐狸聚在一起研究了一阵,最终得出结论:或许那只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晚期绒毛控。
……南弦感觉到了狐狸们的嫌弃,但还是硬着头皮,悄悄去找。
同一时间生产的狐狸,他几乎查了个便,却一无所获。
后来他无意间听到了消息——狐王似乎也在那段时间,下过小狐狸。
南弦守了许久,终于趁狐王外出,进到了狐王的洞里。
温暖干燥的巢穴中,一窝雪白的小狐狸挤成一团,各个圆润蓬松,像茂密的蒲公英毛球。
南弦看了许久,上前一步,原本随意瘫着的狐狸崽们猛然嗅到了某种令幼崽不适的气息,哗啦退向远离南弦的方向,嘤嘤吱吱声挤成一片,瑟瑟发抖地缩在草窝边角。
南弦看着这一幕,眸光缓缓黯淡下去。
他沉默片刻,正想离开。
转身前却忽的一怔——那一堆同色的毛绒白球下面,有一只刚才被压住的小狐狸挣扎着爬了出来。
比起白白胖胖的兄弟姐妹,她稍微有些瘦弱,但精神头却不比任何狐狸崽差。
成功登顶狐狸堆后,她神奇地抖了抖毛,踩了一脚刚才压住了她的狐狸,转过头打量着南弦,嗅了嗅他的气息。
许久,她好奇又警惕地慢慢踱了过去。
南弦呼吸都停了,呆立片刻,缓缓朝她伸出一只手,像是想摸一摸她,却又怕认错,伸到一半就僵住了动作。
小狐狸看着他,疑惑地偏了偏头。
几秒后,她忽然屈膝一跳,划出一道短短的抛物线,精准在南弦手上着陆。
轻飘飘的一只狐狸,落到那一只能移山拔海的手上,手竟然忽然一抖。
南弦另一只手合拢过去,小心捧住她。
小狐狸被这么一晃,自己也吓了一跳,她很快回过神,龇牙在南弦手上不满地咬了一口。
南弦眼眶忽然红了,又瞬间平复下去。
他低低笑了一声:看来是偷渡成功了。
小狐狸听不懂,但却看到了他刚才一瞬间的变化。
她犹豫片刻,松开嘴,心虚地在刚才咬过的地方舔了一下。
擅闯狐宅又爱哭的仙人。
小狐狸点着脑袋,暗暗在心里品评着这个陌生仙人,不过很好看。
幼崽一贯多觉。
小狐狸在这个奇怪仙人的手上玩了一会儿,很快就困了,蜷成一团,就地睡着。
南弦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看着掌心的小狐狸,犹豫片刻,不知是该暗中把人拐走,还是先找大狐狸商议。
正出神地想着,一回头,却忽然发现洞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只巨大的灵狐。
狐狸威严的眼睛审视着他,忽然一爪拍来,速度极快。
南弦一侧身体,护住手里的幼崽。
肩上一阵剧痛,再回过神时,他已经被丢到了深林之外。
手里的小狐狸还在。
难怪她生时已陨,却又忽然起死回生。
狐王的声音响起在耳边,缥缈低沉,她不是我的孩子。
既然你们有缘,就带她走吧。
往后莫要再来扰我族裔。
南弦怔了很久,站起身,朝那边微一颔首。
然后带着狐狸,转身离开。
……灵狐化形不易,夏夕月却化得不慢。
在她终成人形,有机会载入仙籍的一瞬间,界雷似乎终于确认了——很久之前,它明明对着飞升的人劈了那么久,按理说应该已经把所有杂质都祛除干净了,却还是不小心多放进来一道神识。
然而发现得太晚,在上界化形的灵物,算是天界生灵。
界雷也只好劈头盖脸把雷甩到了南弦这个主谋头上。
好在南弦常年被雷追着劈,劈到现在,抗性早已与最初不同。
虽也受了不轻的伤,但却还不至于魂飞魄散。
回天上了小世界当中。
混沌魔源旁边的崖顶。
头顶阴云密布, 金光延伸的地方,一只轮回司的小灵鸟扑腾着翅膀,挤了下来。
这一只格外不同, 尾羽比先前那种白白胖胖的小灵鸟更长, 泛着一点神圣的金光。
它从深渊上空划过, 翩然落到凌尘旁边。
凌尘收回注视着崖底的视线,看了它一眼, 若有所思:这就是你非要让她下界的原因?小灵鸟拍拍翅膀, 开口时不再是以前那种可爱的声音,反倒更像一个青年,它聊天似的说:那倒没有,这都是按契合度匹配的。
那只小狐狸和这一方小世界的匹配度奇高。
只是这次渡魂难度不低, 所以一开始我没敢放见习小仙来, 谁知居然失败了。
凌尘蹙了蹙眉:她虽然看上去有些优柔寡断, 但真正做决定时速度不慢,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
知道了,知道了。
灵鸟抬起翅膀捂住耳朵, 你带出来的人…你带出来的小狐狸, 当然是最好的——好了, 我看南弦差不多快要融合成功了。
那个小灵兽似乎还额外得了一段缺失的记忆, 这样成仙时不容易被筛查下去,也算是因祸得福。
你们不要在这里停留太久,事成之后,尽快回来。
凌尘点了点头,示意他知道了。
灵鸟碎成点点金光, 一部分洒在他身上, 还有一部分飘入深渊, 落向下方。
……夏夕月也在深渊里看到了前尘。
没有太多悲伤,倒更像隔着纱幕看一场黑历史,气得直磨牙:当初的她还是太不勤奋了,如果开启修炼狂狐模式,除了□□,也分点经历给法术,或许她就能在掌门来魔宗的时候一口狐火烧死他,再把他拍到山上当铁板烤。
她迷迷糊糊地看完,迷迷糊糊地生完气,又迷迷糊糊地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夏夕月倏地坐起身,发现自己正处在一方石室里,正是轮回司渡魂的地方。
……她花了几息时间才回过神,猛然意识到现状。
抬头看向头顶悬挂着待修复神魂的地方,就见那里已经空了。
也不知这次渡魂到底成功了没有。
想到这,她腾地站起身,不安地冲出石室,想去问一问。
谁知刚出门就一头撞到一个人。
那人一怔,稳稳扶住她,旋即叹了一口气:你可真是没少坑我。
夏夕月:!她倏地抬起头,看清面前阔别已久的人,眼眶忽然一红。
然后又觉得当众痛哭太过丢人,转头想跑,南弦却下意识地收紧了手,牢牢抓住了她。
……僵持片刻,嘭一声轻响。
长廊上,顶着一对狐耳的少女忽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雪白的灵狐。
她扭头就跑,南弦熟练地轻轻一挥袖,晕头转向的狐狸重新落回了他怀里。
心虚了?他捏了捏狐狸的耳朵,顺手抱起来亲了一口,开玩笑的,知道你是为了救我。
……狐狸脸红了。
以前被亲也没觉得有什么,但在各个小世界待了这么久,又在幻境里看到了奇奇怪怪的南弦,夏夕月总感觉自己也被奇怪的知识污染了。
……一人一狐久别重逢的时候。
角落里,一只黑猫沉默地看着这边。
片刻后,它低下头,贴着墙根无声离开。
刚走出几步,一双手顺势一捞,把他抱了起来,拎在眼前打量。
轮回司的殿主若有所思:我看你也挺有天赋的,什么都不知道,就能本能地给我们帮忙。
灵兽果然都是仙君们的好朋友——如此有缘,不如留下来给我打工吧,看在你蹭了我们轮回司床位的份上。
黑猫幽幽看着他,显然心情很一般,一言不喵,只有那条细长的尾巴不耐烦地来回甩动。
殿主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好吧,那等你想通了再来。
其实渡魂非常有趣,而且你似乎也能化形——有登上仙籍的资格,不等于能入仙籍,在我们这攒一攒功德,翻身当仙猫,其实也不错。
黑猫并未回答,抖了抖被他抱乱的毛,很快离开。
……南弦沿着长廊走出几步,忽然看见面前多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白衣,气质冷冽,像一片飘在廊上的飞雪,静静等着他。
南弦看到凌尘的脸,本能抬袖把夏夕月往怀里一拢。
片刻后他回过神,面色复杂,微一颔首:下界的事,多谢你了。
小狐狸扒着他的胳膊拱出了头。
看到对面的上司,她有点兴奋,朝他汪了一声。
凌尘正想上前说什么,冷不丁看到一只狗…一只狐狸脑袋,他略微一僵,退了半步。
……夏夕月幽幽叹了一口气,爪子愤愤在南弦胳膊上拍了拍:物种歧视,这是物种歧视!凌尘往事南弦给很有意见的小狐狸顺了顺毛, 看着凌尘。
凌尘的穿衣风格跟掌门相似,气质虽要冷上不少,但在下界做的事, 却渣得不相上下, 让南弦不禁有些出神。
凌尘察觉了他的注视。
虽然无意窥视, 但在下界时通道打开,仙魂相接, 凌尘也看到了一些深渊底部的情况。
他忽然开口:我是器物化灵, 并非下界升上来的修士。
南弦回过神,欲言又止片刻,只能夸道:你很专业。
那是自然,要不是这次在你身上绊了一跤, 全轮回司里, 当属他的成功率最高。
旁边走来一个人, 衣袂飘然,袖口隐约留有银白羽翼的形状。
他看向南弦,微一颔首, 好久不见。
南弦很快认了出来:殿主。
殿主熟络一笑, 不知从哪摸出一块玉符, 递给了他:既然平安出来了, 那就先签个契约。
南弦抬手接过,指尖轻抚,很快明白了上面的内容。
文绉绉的一长段,简单归纳起来就是——日后不能报复渡魂的小仙。
仙君们其实都分得清好歹,但有时若修为出了岔子, 或是神志不清, 行为也难免不受控制, 可能会误伤。
南弦原本觉得这没什么必要,但想起小世界里凌尘干过的事,又不由沉默了一下:好像……确实签了更加安全。
他在玉符上按了一下,留下印记。
按完,怀里突然伸出一只雪白的爪子,也啪的在上面拍了个爪印,很熟练的样子。
凌尘接过玉符,同样按好,递回给殿主。
契约生效,消失在殿主手中。
之后似乎就能走了。
南弦正打算离开,殿主却忽然拦了一下:等等。
你直接走可以,这小狐狸……夏夕月听到这话,一下回过神:对啊,她还要渡魂。
她挪动了一下身体,想跳下地。
南弦察觉到她的动作,本能地一收手,又把狐狸揽了回去。
夏夕月一怔,抬头看着他,伸爪推了推他的手。
……旁边,殿主看着这一幕,鬼鬼祟祟地跟凌尘传音:你就没什么想法?凌尘不解:?殿主叹气:这小狐狸灵兽化形,长得漂亮,性情纯净,和你又很有缘,我其实早就想过……他袖口微翻,悄悄给凌尘看了一眼:袖里露出一点从月老那顺来的红线。
凌尘腿上无端一疼,同时觉得他莫名其妙:不要胡说。
……新来的部下是漂亮,性情也不错。
但牙也尖。
殿主有些疑惑他的态度:怎么就胡说了——你除了渡魂,对其他事都不感兴趣。
又不是在修无情道,找个道侣怎么了,这么下去就不怕生出心魔?凌尘:……道侣要两厢情愿才能结成,又不是一段红线的事,何况……殿主却已经看向南弦,鼓动道:虽说这只小狐狸目前挂名在你府上,你回来了她就得回去。
但我倒觉得,你不如让她留下来攒些功绩,正式登上仙籍——化形后想正式登入仙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机会难得啊。
而且适合渡魂的小仙实在太少了。
南弦想了想,看向夏夕月:你喜欢这吗?……夏夕月摸了摸下巴,有点纠结。
其实她早就想过,来轮回司找到人就走。
但如今真的要走了,反倒有些舍不得:仔细回想起来,其实渡魂比以往吃吃喝喝玩一玩再修炼的日子有趣。
只是当时饲主丢了,心里一直不踏实,干什么都悬着心放不下来。
如今没了这种烦恼,她忽然又觉得,来体验一下似乎也不错。
先回去歇一歇,之后慢慢想吧。
南弦看到她犹豫的样子,告诉她不用立刻做决定。
他看向轮回司的殿主,我记得渡魂之后,好像能休息一段时间。
殿主点了点头,遗憾地把人和狐狸放走了。
之后他想起什么,回过头,拉住也正想走的凌尘: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觉得狐狸不好?凌尘只得停下脚步,看着这个死缠烂打的神君:…………轮回司殿主是雪凤出身,平时唯一的爱好就是收集各种名贵木材,带回巢穴做成各色摆件,装点洞府。
有一日,他拖回来一整株被雷劈过的九幻幽檀,对着这棵罕见的雷击木左看右看,琢磨着想抛光拿来做棵景观树。
有了想法之后,他打算先修出一段漂亮的底座。
谁知才刚一斧头砍下去,洞府一阵剧震——旁边的轮回司中,有小世界出了问题,庞大的能量逸散出来。
殿主只得先赶过去处理,树也留在了被震歪的府中。
那棵灵气盎然的树从沉眠中醒来,被生死危机激起了求生欲,它竟一瞬间突破界限,有了化形的前兆。
原本僵硬的枝干也柔软起来,跌跌撞撞、循着本能逃离了这个地方。
化形成功,已经是半日之后的事。
凌尘顺着山坡滑了下去,在一片山谷中懵懂睁开眼,只觉得腿上传来一阵深至骨髓的剧痛。
他挣扎着低头看去,就见左腿血肉模糊,隐约露出了骨头的断茬。
而旁边半尺之外,一只毛茸茸的……狗一样的动物,正蹲在旁边,歪头看着他的伤口。
观察片刻,它忽然凑近过去,张开了嘴。
!凌尘吓了一跳,忽的挥袖,带起一阵灵力的风。
灵兽被正正撞到,咕噜噜滚了出去。
那种力道不足以让它受伤,却不可避免地滚了一身土。
小白狗晕头转向地爬起来,低头看了看自己,有些生气,朝他汪!了几声,像是在骂他。
然后它露出几分犹豫的神色,看了看凌尘的伤口,又重新凑了过来。
凌尘想起以前在深林当里,看到的兽类相食的景象,抿紧了嘴唇。
他忽然一按旁边地面,一枚雷印眨眼间成型。
细细的雷光闪过,他的身影骤然消失,又在近百米外出现。
!小白狗怔住了。
她懵了一会儿,看了看刚才的空地,又看看突然出现在远处的凌尘,惊奇地眨了眨眼睛,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撒腿追了过去。
…………你追我赶了不知多久,终于有人察觉到了这一场闹剧。
南弦找到夏夕月,在她又一次要扑过去的时候,一把将她抱回来:又胡闹?夏夕月原本想朝他晃晃尾巴,打个招呼,但却忽然想起来,前几日她趁南弦修炼的时候凑过去玩火,那条毛茸茸的尾巴烧秃了,此时只是细细的一小条,一点也不好看。
于是转而把尾巴盘起来藏好,朝他呜呜了几声——她只是想帮那个倒霉的伤患舔舔伤口,谁知对方不仅不领情,反而推了她一把,毛都弄脏了。
南弦摸了摸她的头,看向十几米外,那个有些狼狈的少年。
对方周身灵气盎然,透着浓郁的草木气息,却不太平稳,看上去像是树木刚刚化形。
草木化灵远比兽类罕见,南弦远远看着凌尘腿上的伤,一时不知道寻常丹药能不能给植物使用——要是一颗药下去,不慎把树毒死,反倒不好。
正想把他带去能治伤的地方。
这时,远处一道白光一闪而过,眨眼掠至旁边。
轮回司的殿主循着气息找来,看向地上警惕看着他的小少年,喃喃道:居然……居然正好就化形了?那他的雷击木摆件怎么办!虽然对装饰洞府念念不忘。
但这树既然已经有了人形,再强行打回原形做成摆件,想想似乎有违仙德了。
殿主叹了一口气,在凌尘反应过来之前蹲下身,抬手一挥,几片虚幻白羽落下,那片狰狞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起来。
凌尘惊讶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腿,又看看他,之后想起什么,目光落在远处的小白狗身上。
小狗朝他汪!了一声。
凌尘倏地收回目光,垂下了头。
殿主看着他,幽幽叹了一口气:真是麻烦。
但既然你在我那里化形的,那就算是我轮回司的人了——正好我现在很缺你这样的小仙,虽然你还没仙籍,不过渡一阵魂就有了。
怎么样,要来我这当渡魂人吗?凌尘茫然地看着他,艰难分辨着每一个字。
他平时在的地方,人迹罕至,根本听不懂这位神君在说什么。
但却隐约听出了询问的意思。
他看了看自己完好如初的腿,不太想欠人情,犹豫片刻,点了一下头。
嘿嘿,真懂事,比那群灵兽乖多了。
我是不是应该多去深山老林里转几圈……殿主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边嘀咕,一边带着刚拐到的树灵离开。
凌尘拽着他的衣袖稳住身体,动作生疏地跟着走出几步,忍不住回过头,看向身后。
正好看到南弦也转身离开。
而在凌尘看过去的一瞬间,南弦肩头忽然蹿出一个毛脑袋。
——小白狗刚才似乎追得很开心,此时看过来的神情,居然有几分恋恋不舍,身后还有一条细细的尾巴晃了两下。
凌尘这时还记不清人类的脸,对这个忽然出现的仙人毫无印象。
但那团毛茸茸的小白狗,却以一种强到可怕的存在感,牢牢印在了他的记忆深处。
……轮回司殿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等等,你以为那是狗咬的?凌尘听着他的语气,发现似乎有些不对:难道不是?当然了,那时她才几岁,哪能咬得动你。
殿主声音变小,看上去罕见地有几分心虚,咳,其实是我误伤的。
……说起来,这么久下来,他还真没发现凌尘怕狗。
天界的灵犬本就不多,凌尘的情绪波动又很不明显,就算在小世界里遇到狗,除非凑得太近,否则他也绝不会露出端倪。
因此,一直到开始带夏夕月渡魂,发现这个新部下的本体之后,凌尘才担心这些细节影响到渡魂的进度,对她说过一些。
殿主欲言又止:而且当年也不是什么小白狗,应该就是现在这只小狐狸——你不能因为人家尾巴烧秃了,就擅自把人家的物种改成狗。
凌尘一怔,忽然明白了什么:难怪看到其他灵犬,我还没太多想法,但看到她,腿却忽然很疼。
……还隐约有几分熟悉。
你的重点是不是不太对?殿主觉得问题很大,你没感觉自己少了点什么吗?……比如一段幼年相识,青梅竹马的姻缘?凌尘思忖道:既然是你伤的,那想来当初她是为了救我。
我少了一声对她的道歉。
殿主:……殿主:算了,你开心就好。
还能怎么办呢,谁让他是块木头。
原之卿番外·完结原之卿同胞四胎, 夭折了两个,只剩他和他英武的哥哥相依为命。
他是黑猫,他哥却全身纯白。
有些迷信的仙人看到它, 总觉得不吉利, 甚至会当面掐算一番, 但看了他哥却没那么多事。
原之卿虽然没因此觉得自己有哪不好,但也多少受了些影响, 长久下来, 他看他哥,只觉得高贵冷艳,如同冰山上的一抹飞雪。
然而不知是哪个春日,飞雪沾尘。
半夜, 原之卿被凄厉的猫叫声吵醒, 它腾地站起身, 支着耳朵警觉地听了听,循声飞奔过去。
猫爪生风,紧急刹在林中, 原之卿抬眼望去, 就见他哥压在一只小母猫背上, 正喵喵叫得很大声, 还伸口要去咬人家的后脖子,没了一点曾经的优雅模样。
原之卿惊呆了:……哥?他脑中腾地浮现出几个危险的大字——走火入魔。
在白猫哥哥成功咬住三花猫的一瞬间,原之卿咬牙冲过去,一头撞开了他:你清醒一点!然而白猫却本能地凶狠朝他哈了一口气。
原之卿正有些无措,身侧忽然一软, 刚才那只三花猫居然没有跑, 反而贴近过来, 暧昧地蹭了蹭他。
原之卿猛地打了个激灵,一下转过头,就见三花猫眼水盈盈地看着他,一副正在期待着什么的样子。
……原之卿感觉自己彻底看不懂局面了。
对未知的恐惧,让他本能跑开。
躲到树后回头一看,就见一白一花两只猫又重新贴到了一起——看上去并不存在什么强猫所难的行为。
它们似乎都是自愿的,自愿做出了这种走火入魔般的古怪举动。
……原之卿只觉得一股凉意从爪垫升起,像被迎头浇了一盆冰水: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哥到底在干什么?这,这是一场噩梦吧。
他转过头,浑浑噩噩地跑远了。
……第二天,原之卿在野外的一只草窝中醒来,忽然感觉身边有猫。
他倏地睁开眼,入目一抹雪一般的纯白。
哥哥正要伸爪拍他,看到他醒了,又收回爪子:怎么跑出这么远,不回家吗?原之卿警惕地站起身,看着已经恢复了正常的哥哥,烦躁地甩了一下尾巴,一时有些弄不懂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白猫围着他转了两圈,嗅嗅他,思忖道:我们岁数其实相差不多,你应该也快到年纪了。
不过你身架确实长得比我慢,或许要晚一些,嗯……原之卿:?什么?什么年纪?这跟身架又有什么关系?他有些疑惑,但想起昨晚大哥莫名其妙朝他哈气的事,不想服软询问,只好高冷地哼了一声。
白猫似乎清楚他的脾气,并未多说,很快离开。
当天晚上,原之卿犹豫了一下,想起大哥还算不错的态度,最终回了窝。
并决定姑且当作这件事过去了,等之后明白了缘由,再慢慢查。
谁知第二天他睁开眼,却猛然发现,床边站着一只漂亮的三花小母猫,比昨天那只要小一点。
三花上下打量他片刻,露出满意的眼神,回过头朝白猫点了一下头。
白猫于是看向原之卿:来认识一下,这是小小花。
三花贴过来闻他。
原之卿一呆,昨天那种古怪的感觉又一次有了苗头,他毛都炸了,腾地跳开,没留神把三花撞了一下。
小花猫被撞得打了个滚,很懵地爬起来,委委屈屈地贴到了另一只三花旁边。
大三花叹了一口气,给她舔了舔毛,看向白猫:你弟弟可能还小,有的猫就是成年比较慢。
原之卿渐渐感觉自己听不懂这几只猫的话,强压下心里的惊恐: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昨晚你不是已经看到了么。
大三花眨了眨眼,邪魅一笑,怕什么,我们是猫呀。
这样是很正常的,等你长大就懂了。
……原之卿不懂。
想起哥哥那种可怕的样子,他也不想懂。
他下意识地看向他哥,却见白猫被大三花一贴,原本冷淡的神情瞬间变得难以描述起来。
两只猫黏黏腻腻地对视了一会儿,居然又滚在了一起。
轰——门被撞出一道缺口。
一道黑影冲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的季节,身为一只即将成年的灵猫,原之卿……毅然离家出走了。
然而可能是季节到了,周围这一带猫又很多,不管他往哪走,居然总看到类似的场景。
原之卿:……怎么会这样。
难道这就是身为猫的宿命吗。
……不,他死也不要变成那种不优雅的模样!世界观遭到重塑的黑猫,一路风餐露宿,自闭地躲着同类走,第一次独立,有些爪忙脚乱,过得像个落魄流浪猫。
一日,原之卿躲在废弃的鸟巢里睡觉。
睡到一半,又听到了那种标志性的嘶哑猫叫。
它眼角一跳,尾巴烦躁地拍动起来——明明他已经快要离开灵猫的领地了,怎么还有这种动静,有完没完啊!精神紧绷到极致的原之卿目露凶光,从鸟巢中豁然起身,决心要把在下面乱叫的猫全都打跑。
站起来的时候,它一低头,正好看见一只橘猫扑向一团雪白毛球。
那一身和他哥一样蓬松柔软的白毛,让原之卿看得怔了一下。
短暂停顿的一瞬间,白猫回身一爪,啪一下拍在靠近了她的橘猫脸上。
橘猫咕噜噜滚了出去,晕头转向地爬起来,感觉有哪里不对,喵喵喵地骂了几声。
白猫哪忍得了这个,龇牙要扑。
橘猫警觉地停嘴,怂怂地扭头跑了。
原之卿看着这一幕,呆住了。
……没想到除了他自己,竟然还有其他懂得拒绝的优雅好猫。
看到那一团雪白要走,原之卿下意识地跳下树,追了过去。
离近了,没了层叠的枝叶遮挡,原之卿又是一怔。
这只白猫,虽然体型相近,长相却和它们完全不同,这好像……是一只狐狸?白狐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回过了身。
那一回眸,原之卿感觉自己心跳都剧烈了一点,他想起那些跟在哥哥身后、无忧无虑快乐捕猎的日子,下意识地靠近过去。
下一瞬,白狐优雅地抬起一只爪子。
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一声糊到了原之卿脸上。
随后她汪汪骂了几声,转头跑走。
原之卿莫名其妙地被拍了一巴掌,它像刚才那只橘猫一样咕噜咕噜滚出一段,撞到树才停下,很懵地站起来,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白狐似乎以为它也要跟刚才那只猫做同样的事。
正好此时,树干后面,还没走远的橘猫听到动静,喵?了一声,疑惑地探出了头。
……对视片刻,原之卿跳起来就打:都怪这只猫害他挨揍!无影爪落在橘猫脸上,愤怒委屈的猫叫中,橘猫又一次咕噜噜滚远。
原之卿收回爪子,冷哼一声。
他抬头看了看白狐离开的方向,犹豫片刻,跟了过去。
……跟到最后,穿过层层叠叠的云障,面前出现了一座漂亮广阔的府邸。
原之卿:……原来是仙人家里的狐狸。
面前有一片屏障,他停在那里,忍不住伸爪触碰。
然后诧异地发现:这层屏障竟然没有拦它,它能进去。
犹豫片刻,想起刚才那一抹白影,原之卿狠了狠心,低头钻入屏障,一跃跳上墙头。
扒着墙头,探出脑袋一看,就见院中,一位仙君正靠着躺椅,懒洋洋地翻动着书页。
而那只白狐趴在他腿上,正吱吱嘤嘤地说着什么。
狐狸没发现墙头的动静,那位仙君却忽然看了过来。
原之卿冷不丁跟他对视,整只猫都紧绷了起来。
好在仙君似乎并没有计较它擅入府邸的意思,他很快收回了视线,继续专心听腿上的狐狸叨叨,似乎早就习惯了墙头不时冒出的各种小动物。
原之卿沉默片刻,默默跳下墙。
然后看了看身后府邸的高墙,又远远看着深林的方向,短暂有些迷茫。
跟过来的时候,他没想太多,只想多看几眼。
如今他却又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了。
正想着,身后忽然多了一股气息。
?!原之卿倏地转过头,就见刚才那个在院子里撸狐狸的仙君,不知何时竟然已经来到了院墙外。
他低头看了看原之卿,在它面前放下一只漂亮的青石盘,里面盛着几块仙气盎然的灵石。
然后又很快消失,想来是又回到了院子里。
……原之卿看了看那些灵石,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爪尖忍不住在地上磨了磨:他看上去有那么像流浪猫?虽然觉得这仙君很没眼光,但它还是忍不住对着反光的石块照了照。
片刻后,原之卿沉默了一下:……看上去是有点憔悴。
他冷哼一声,把青石盘往院墙下一推,一口没吃,扭头走了。
……下一次再出现时,原之卿已经是一只光鲜亮丽的猫了。
全身皮毛锦缎般顺滑,散发着暖暖的阳光香气。
在南弦家附近出没得多了,原之卿才发现,来这里串门的猫猫狗狗还真不少,难怪南弦投喂灵石喂得那么熟练。
小狐狸也喜欢跟送上门的玩伴玩,只是各种各样的猫狗多了,原之卿发现,她几乎注意不到自己。
倒是有一次,他无意间停在南弦旁边时,狐狸很快收回了投放在玩具上的注意力,嗖的看了过来,目光警觉。
原之卿隐约感觉自己抓住了什么。
它忽然长尾一甩,尾尖在南弦衣摆上一蹭。
狐狸眼睛腾的睁大,毛都炸开了,整只都变得蓬松了一圈。
下一瞬,它哒哒跑近,一把抱在了南弦的腿上。
南弦原本正在看手上的经卷,被她一扑,回过神,伸手把她抱到腿上,顺了顺毛,又擦干净了沾灰的爪子。
狐狸一边被他摸着下巴,一边转着眼睛看了原之卿一眼,露出了十分欠揍的得意表情,晃了晃尾巴。
原之卿感觉自己此时应该被挑衅到,但它仰头看着那条甩来甩去的蓬松狐尾,心跳仿佛都停了一下。
这种陌生的感觉让他先是一怔,紧跟着本能地警惕起来。
原之卿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又退一步,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扭头跑了。
……然后过了几天,又很没出息地溜了回来。
原之卿:……倒不是对那只蠢狐狸感兴趣,只是这里的洞府灵气盎然,对灵兽有益。
难得府邸的主人那么大方,随便他们过来蹭灵气。
那他勉为其难地陪仙君家的小狐狸玩一玩也很正常,这只是为了不欠人情。
日子一天天这么过下去,平静如水,却也十分甘甜。
不知过了多久,又一日,原之卿忽然发现小狐狸身上的气息有些奇怪,像是要化形了。
果然,狐狸很快就开始了闭关。
原之卿虽然一点也不想她,但忽然没有狐狸欺负,猫生顿时变得无聊起来。
于是他依旧隔三差五去南弦的洞府看一看情况,无聊地数着日子,等她化形结束。
最后一次过来的时候,黑猫惯例跳上墙头。
但还没等落进院中,忽然发现南弦静静看着夏夕月闭关的地方,神色不太好看。
片刻后,他忽然转身离开。
难得见仙君露出这种凝重的表情,原之卿觉得有些不对,收敛了自己的气息,暗中跟了上去。
就见南弦一路去了人迹罕至的深林。
远处府邸当中,夏夕月化形成功的一瞬间,天雷铺天盖地砸了下来。
原之卿误入这里,被气机锁定,等雷降下,它已经来不及跑了。
它翻滚着躲开一道天雷,一回头却发现雷竟然又追着它来来,而且速度比先前更快。
它只能全力一爪劈过去,那一道雷轰然散开。
南弦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回手接住一只冒着焦糊味的猫,略微一怔:你倒是有情有义,这么危险也敢过来帮我挡?……只是为了几口灵石就这么拼命,看来这猫以前过得相当不容易。
原之卿:谁要帮你挡了!它原本想像这样大声反驳。
但却猛然察觉到一片毁灭般的森然气息。
黑猫一下抬起头,就见天雷夹着滔天怒意,潮水般劈落下来。
……当前时间。
南弦府邸。
一只黑猫猛地从噩梦中惊醒,看向天空。
空中并没有乌压压的雷云。
此时万里晴空,一片湛蓝。
耀眼的阳光落下,被碧绿枝叶滤过一遍,暖融融地洒在它身上。
原之卿看了看周围,发现自己正趴在南弦府邸后院的小桌上。
原之卿:……那么久之前的事了,居然现在都还能一直梦到。
黑猫很快摆脱了噩梦的影响。
它抖抖毛,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正想再打个呵欠,却冷不丁发现面前多了一只笑眯眯的狐狸。
黑猫激灵一下合上嘴,重新优雅坐好,抬眼看过去,冷哼一声:干什么?狐狸露出一点欠揍的坏笑,忽然摇身一变,化成人形。
然后又变回狐狸。
再然后又变成人形。
如此往复三四次,她炫耀道:我化形了!原之卿无言地甩了一下尾巴:……化就化了,好像谁不知道似的。
正想着,面前忽然落下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狐狸的小短腿好躲,人的胳膊却要长上很多。
原之卿躲了一下竟然没躲开,被狐狸一把按住,嚣张地摸了摸脑门。
然后夏夕月又一拍猫的肩膀,像个靠谱前辈似的深沉道:努力一下,你也可以!——对了,这个送你。
她离开一趟,取来一只礼物盒,摆在猫面前。
原之卿总感觉这狐狸不安好心。
如今低头一看,果然如此——礼盒确实是漂亮的礼盒,但上面却用十分结实的绳子,打了极其复杂的结。
原之卿看着那个故意弄得十分复杂的绳扣,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圆润的猫爪:……要好好修炼啊。
狐狸前辈丢下这么一句话,嘚瑟地飘然离开。
刚才因为她的到来,而变得聒噪起来的后院,重新变得寂静下去。
前院倒是来了不少人。
他们来参加延迟举办的典礼,庆贺夏夕月成功化形。
宾客有动物,也有轮回司的同事。
原之卿不想过去凑热闹,一直待在后院。
……等狐狸离开,黑猫看了一眼桌上的礼盒,跳下石桌。
一阵轻微的灵力波动,桌边多了一道人影。
那人黑衣黑发,穿得像个黑漆漆的反派,却生着一张看上去颇为无害的脸。
他伸手拿过礼盒,嘀咕了一声蠢狐狸,顺手拆开。
狭长的礼盒被层层剥开,里面露出一把折扇。
原之卿看了好一会儿,小心拿起它,缓缓展开,就见上面竟然提着四个大字,一身正气。
他怔了一下。
在小世界的时候,他在山下的集市中看到这么一把扇子,觉得好玩,顺手买了下来。
竟然送了这个当礼物……那只狐狸认出他来了?离认出来还早。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她大概是觉得少宗主和你有些相像,又想使坏给你送一份礼,所以弄了一把差不多的过来。
原之卿回过头。
南弦看到面前熟悉的长相,笑了一下:果然是你,什么时候化形的?原之卿没有回答,展开扇子扇了扇风。
南弦对他的态度倒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下界的事,多谢你了。
有什么好谢的,那时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能活着回来,实属侥幸。
原之卿听到下界,脸色有些微妙,他又想起刚才听到的事,忍不住问:你要跟她结侣?南弦点了点头,罕见地有些迟疑,思忖道: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不过在那之前,得先给她补补课,教她学会那些没怎么接触过的东西。
原本是很正常的一句话。
谁知话音刚落,也不知原之卿想到了什么,倏地看过来,目光中多了几分警觉。
南弦其实不太懂这只猫的脑回路,但被这么一盯,竟然也隐约觉得好像有点歧义。
他补充道:我是说那些爱情话本之类的,让她先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
……原之卿沉默了很久,哦。
他听着前院热闹的动静,忽然感觉有些吵,不想继续待下去,打算离开。
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又回到桌边,把装扇子的小礼盒抓起来,丢进袖口。
对了。
南弦却又叫住了他,你哥问你什么时候回家——他似乎也被轮回司的那个殿主拉去渡魂了,平时就住在轮回司里。
两边不算太远,你有空可以过去看看。
原之卿步伐一顿,点了点头:知道了。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里。
南弦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有些好奇猫兄弟之间到底会因为什么吵架,还吵得这么厉害——原之卿的哥哥他见过,很漂亮的一只长毛白猫,看上去优雅又有礼貌。
实在很难想象究竟发生了什么,两兄弟才这么久没有见面。
不过前院还有宾客,不能一直躲在后面走神。
南弦又很快回到了前厅。
院中人来人往,大多是已经化形的灵兽,也有一些还没化形的毛茸茸蹿来蹿去。
其中一张小桌旁边,一只白白胖胖的鸟正悬停在酒杯旁,从里面专心啄酒喝。
怎么样,怎么样?看到南弦过来,小胖鸟问他,拐到了没有?南弦实话实说:我也不知道。
唉,也是。
猫族脾气多变,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想些什么,可能今天还想上班,后天就走了,过两天又忽然回来……真是没组织没纪律,还是狐狸好。
小白鸟拍拍翅膀,话锋一转,反正你家的狐狸也没有其他爱好,不如先在我这干着。
若是你闲得无聊,之后也可以过来搭一把手。
南弦笑了一声,点了点头:好。
如今偷渡的隐患随着化形成功,彻底消失,丢失的记忆也已经找回,顺便连仙籍问题都一并解决。
南弦看着远处那一只时而化人,时而毛茸茸一团蹿来蹿去的狐狸,浑身轻松。
未来还有很长。
如今正愁没有什么好话本教她。
而要是走轮回司这条路下界亲历几次,或许是会不错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