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方再次回来时, 带着杜余欢一块上来了。
江浅予玩笑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专门去找人了呢。
小方挠了挠头,小声说:是艺恩姐让杜医生过来的。
江浅予倒也不意外,只是笑着对杜余欢说:要喝水吗?杜余欢摇头:不用。
江浅予微笑:好的。
但小方还是先给杜余欢倒了杯水。
江浅予没多少跟人交谈的心情, 于是只坐在自己床上一句话不说。
杜余欢目光偶尔扫过她, 但大多数时间都只是沉默着,那杯水在他面前放着,他微弯着腰, 面庞是安静的。
小方在旁边坐着给江浅予剥柚子倒是看得有点着急。
在她的设想里, 现在杜余欢和江浅予应该已经开始聊天了,就算不是说生病的事情,也至少应该说点相关的事情, 但现在两个人都不说话是什么情况?平时一个人在家里的时候, 你会做什么?杜余欢问。
江浅予想了想, 摇了摇头:不做什么。
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了点,说:做我自己的物料和周边。
她皱着眉, 又说:好像再没了。
杜余欢看着她,江浅予低着头, 真的在很认真地想。
但是她想不起来, 可能,只是说可能, 她还有一些想不起来的时间, 是在和尹颂对话。
眼前的影子从醒过来就没有出现, 江浅予感到心口好像破了一个很大的洞, 呼呼挂着冷风, 吹得她睡觉冰凉。
她找不到东西来弥补, 只是沉默而认真地想着杜余欢的问题。
看剧本, 也会看书。
她又说。
杜余欢看着她认真的神色, 抿着唇点了点头。
江浅予微笑:我的生活有点无聊吧。
杜余欢笑着摇头:我觉得已经很充实。
江浅予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说自己的生活充实,犹豫着点了点头,又说:我很少听到别人这么说。
杜余欢又笑:也许是因为我的生活比起你来说,更显得无聊了。
无聊吗?江浅予歪头,我以为当心理医生会听到很多有意思的事情。
你对我这个行业的误解真大,你不会还以为心理医生只要看一个人一眼就能看出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吧?江浅予做出惊讶的表情:不能吗?杜余欢因为她的反应怔了一下,随后笑着说:你还真是天生的演员。
江浅予有些无趣地瘪了瘪嘴:但也还是没能骗到你。
杜余欢说:这不是因为你没骗到我,而是因为我知道平时的你是什么样子的。
江浅予露出好奇的目光:平时的我是什么样子的?聪明。
杜余欢说。
江浅予笑着接受了这个评价:嗯。
你好像一点都不意外。
我知道我有一些小聪明,虽然不多,但是应付生活大概是足够的。
你对自己的认知,比我想到的要多得多。
杜余欢端起了水杯,喝水的动作挡住了他的半张脸。
江浅予通透,这种通透在于,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也明白自己的缺陷在哪里。
她不会自卑,也不会过于自傲,她对自己的评价恰好在不会让人感到狂妄或者不舒服的中间线。
如果不是触及到她的底线,她不会表现得很尖锐。
至少从杜余欢到现在跟她的接触来说,他明显的感觉是这样。
和这样的人相处是很舒服的。
你有要好的朋友吗?杜余欢问。
小方剥好柚子放在江浅予面前从病房走了出去。
江浅予看着面前的柚子,缓慢摇了摇头:没有。
她好像……很早之前就失去了交朋友的想法。
不是不会交朋友,只是她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去维护和朋友之间的感情。
这个世界上是有只要一见面依旧会一见如故的朋友,可是对她来说太难得,她当然也想遇到这样的朋友,可是没遇到也很正常。
她的生活总是很匆忙,要做的事情也变得很多。
杜余欢又问:小方呢?江浅予说:说是朋友可能不够明确,因为只要我们合约到期不继续续约,以后应该就不会联系了。
这样的关系……应该是伙伴吧,一段时期一段时期。
好像,我虽然没有很好的朋友,但是每个阶段在一起的伙伴人都还蛮不错的。
江浅予微笑着,看向杜余欢。
杜余欢问:是这样吗?我怎么记得你一开始签约的经纪公司和经纪人都挺烂的。
江浅予愣了一下,随后恍然:哦,是,我忘记了。
她想了想,又说:不过他们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虽然对我不算好,但有些话说的是事实,并没有坏得要故意陷害我。
杜余欢低声笑:你说这话的时候,我会觉得你好像一点都没经历过生活的毒打,也没见过这个世界真正的坏。
真正的坏……我确实没见过,社会的毒打……我应该也没遭受过太多。
江浅予想了想,可能是比较侥幸。
你去年去高中学校做过优秀毕业生回访演讲。
杜余欢又说。
江浅予点头:是啊,当时稿子是外面找人写的,我自己的经历实在谈不上优秀,也没多少借鉴的价值,只是可能,长得好看,可以作为形象价值存在,站在台上,能让学校在面子上好看点。
那场毕业生回访一共邀请了七个人,最后拍宣传海报江浅予站c位,不少粉丝只是为了江浅予的颜专程去买了海报,学校因此收入了不少意外之财。
我高考还考了两次呢。
江浅予说,学校可能是因为这一点才邀请了我,大概是觉得能鼓励复读生不要气馁,好好学习依旧会有好的出路。
杜余欢问:你第一次高考是完全考砸了,还是只是没考上想上的大学?江浅予笑了笑:考砸了,也没上想上的大学。
你第一年不是艺考生吧?嗯,我第一年就是参加普通高考。
第二年为什么突然想走艺考的路?因为想进娱乐圈。
为了演戏?不,为了赚钱。
她的回答如此诚实,杜余欢心想,如果不是外界采访都是江浅予提前准备好的答案,这些内容放出来少说也会被人指责急功近利。
现在的娱乐圈很多人都会立工作辛苦,热爱演戏,或者是人淡如菊人设。
江浅予对外的形象一直都是类似小白花,当然这跟她的长相也有关系。
江浅予并不意外杜余欢对她的误解,继续说:以前很缺钱的,是后来才好了点。
虽然到现在为止,钱没让我的生活改变很多,但是它带给了我很多安全感。
六岁……应该是六岁的时候,我妈抛下我离开了,我再也没见过她。
江浅予声音很低,说:我家当时的巷子前面有一条很黑的路,路口没有灯,她走的那天,路口亮了一盏灯,是一辆车的车头灯,那天月亮也亮着,但是在车灯下,显得很渺小,也很脆弱。
那天她其实很温柔,给我做了很多菜,我看着她问:‘妈妈你不吃吗?’,她摇头,让我多吃点,随后说有事要出去一趟,可能是她那天太温柔了,让当时的我察觉到了什么。
我说我想跟她一起去,她不许,我偷偷跟着她走了出去。
那辆车看起来很新。
她突然说。
杜余欢不懂新是什么含义,只是看着她。
新?江浅予看着他笑,杜医生家庭不错吧?杜余欢:还行。
太谦虚了。
江浅予递给他一瓣柚子,新代表着富有。
任何东西,只要是新的就值得被羡慕,就好像小时候看到同学穿新衣服会羡慕,换新书包会羡慕,穿新鞋会羡慕。
江浅予说,这是一种敏锐的直觉,来自贫穷对财富的敏锐。
越是想要摆脱从前,越是会执着于比较这些,也会越发关注这些东西的价值,哪怕明知道毫无意义,也会像是长期以来的习惯,第一个念头就是思考事物的价值。
江浅予被嘴里的柚子酸得皱了皱眉,即使现在我赚了很多钱,也没办法摆脱。
杜余欢诚恳道:你看起来……不像是一个会纠结这些的人。
江浅予笑出声:一定会被看出来吗?杜余欢挑眉。
人生来都会伪装,我只是外表看起来没什么关系,但谁也不知道我内心在想什么。
我对这些其实在乎得要死,以前有一次代言,品牌方不重视我,我出席活动给我过季的衣服,我结束了活动就解约了。
她很平静,确实没有什么激动的样子。
江浅予说:你很少会给贫穷的人看病吧?杜余欢说:我的诊费很多人付不起。
不止是钱,贫穷的人也没时间看心理问题,当一个人连最基本的衣食住行问题都没办法解决的时候,是没时间和精力关注自己的内心充盈还是空虚,只是生存就已经是最大的难题了。
江浅予淡淡笑:我有时候会想,我现在的这些事情,也许只是吃饱了撑出来的烦恼。
根据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来讲,生理需求和安全需求都实现之后,人们就想要得到归属、尊重和自我实现的需求。
大部分人都被阻挡在了归属之外。
杜余欢说:来自找我的人,一部分是为了归属,一部分是为了尊重,很少有人为了自我实现。
你就认为我属于哪一类?如果不是邓艺恩,你不会找我。
杜余欢说。
江浅予笑,又点头:你说得对。
如果是她自己,确实不会找杜余欢。
两个人又聊了两句工作上的事情——主要是杜余欢关心她的工作,江浅予作答。
这些也没什么不好说的,江浅予说得还算流畅,只是偶尔,依旧需要想了想才会给出答案。
好像这些记忆,虽然她切身经历过,可是记忆的留存并不清晰,所以在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只觉得模糊,仿佛是身体里的另一个人做的事情。
杜余欢离开后,小方很快走进来。
江浅予知道他们是在担心什么,但其实这事情也不用担心,她不会再做一次那样的事情。
她不是不想这么告诉他们,但要真这么说了,可能他们只会把她看得更紧。
江浅予依旧呆在病房里,吃饭,看剧本,睡觉,很单调,也很平静。
小方看不出江浅予有什么异常,跟邓艺恩打电话时说:浅予姐看起来挺平静的,不知道是不是下胳让我们放心,不过她现在真的很少说话。
杜余欢在第二天再次来病房,跟她聊天。
江浅予表示很欢迎,态度也很友好,似乎是跟一个经常见面的朋友聊天。
江浅予没说谎,她真的觉得跟杜余欢聊天感觉很好。
这种很好源自于一种亲切,一种同理心,一种同类之间的惺惺相惜。
有喜欢的音乐吗?杜余欢问。
江浅予点头:有的,我喜欢符合我口味的旋律,不怎么看歌词,听歌会只注意旋律是不是让我耳朵舒服的。
你呢?我啊,我想想,我喜欢听有特色的歌,非常平静,或者非常摇滚。
不错啊,没想到你看起来这么清薄,会喜欢这么极致的。
轻薄?这是什么形容词?我在你眼里这么不正经吗?不是,清澈,但是又不厚重。
……你这个形容词,还挺有意思。
嗯,可以看出我是个文化程度不高的人,因为学过的词语太少,只能自己创造词语。
呵……杜余欢摇头,有点太凡尔赛了。
在你面前,我只能勉强算是谦虚吧。
杜余欢依旧笑着:怎么会?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大学还没毕业,你都在国外读研究生了。
我是上学时间早,加上我那会儿省内教育是学制短,我小学只上了五年,初中高中合校,大学上了一个……还算喜欢的学校,我也是没考上我想上的大学,后来大学申请英国的研究生,英国研究生学制短。
……江浅予说,不,不要对我这个学渣说你没考上的心仪大学是京城大学。
……杜余欢果然没说话。
江浅予无语:还真是啊。
杜余欢笑了笑。
得了,别跟我说话了,我心理不平衡。
江浅予说。
过了一会儿。
江浅予:所以你大学是在哪儿念的啊?杜余欢:雾城。
雾大?嗯。
……雾大也是国内很有名的高校,虽然确实比不上京城大学,但有几个专业,也是国内顶尖。
江浅予叹气,你这才是真正的凡尔赛。
杜余欢失笑。
我外婆以前很想让我去雾城大学的。
江浅予说。
外婆总是坐在门前做手工活等着她回家,跟她说:以后要考去大城市哦,雾城就很不错哩,那里的树啊,楼啊,都是很高的,就连人都比咱们这儿的人长得高。
江浅予总是回答:好。
外婆一生都生活在小县城,年轻时村子里有下乡的年轻人就是雾城的,对雾城的想象,都来自知青带着的几张照片。
只有后来生病才有机会去市里看病,但也只是看病而已,当时他们连住院的钱都要出不起,出去逛又要花钱,只好将希望都用来许愿。
想着以后怎么怎么样一定要怎么怎么样。
但许愿过后就是一片沉默,谁都知道那只是美好的愿望,究竟能不能实现真的很难说。
并且绝大概率下,是实现不了的。
江浅予心里清楚,外婆心里也清楚,但还是被她哄得开心。
后来江浅予想起来,都会想与其想着省钱治病,不如让外婆走得更开心一点。
她很好。
江浅予说。
杜余欢也笑:是很好,她也把你教得很好。
她要是听到你这么说一定很开心。
你说得我都想认识她了。
可以啊。
江浅予淡淡,有机会我带你去。
……杜余欢这次真的很明显地愣住了,片刻后失笑,我开始有点喜欢你了。
江浅予开玩笑回:看来我应该让艺恩姐帮我换个医生,魅力太大真是有点困扰了。
杜余欢笑。
他最后也没吃那一瓣柚子,只是告别时说:我真的在考虑要不要辞掉你这个病人了,但是又有点舍不得。
江浅予:为什么?钱啊,早说了,我的诊费可是很高的。
你这么说会让我觉得你很缺钱。
我说过我不缺钱吗?我一直都很缺钱的。
杜余欢说,我从高中毕业开始家里就不给我生活费了,除了第一年学费家里出,其他时候不管我想干什么,都是我自己赚钱。
家里是有点钱,但是那是我爸妈的,不是我的。
江浅予愣,直接愣住:啊……这样吗?是啊,而且因为我不够聪明,以至于早早被剥夺了继承家产的权利,所以只好自己辛苦赚钱。
杜余欢一只手捂住脸,苦恼道,我实在是太辛苦了。
……江浅予可一点都没看出来。
不跟你说了,我还得去赚钱。
杜余欢走了。
江浅予低头笑了一下,转头再次看向不远处的人影,叔叔阿姨在的时候,也是这样对你的吗?人影没说话。
江浅予自言自语道:应该不会,叔叔阿姨很支持你的决定,也会做你的后盾,让你无所顾虑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毕竟是一对想要子女享受自己劳动成功的夫妻。
人影没动,也没说话,越发模糊了。
比昨天更甚。
江浅予眨了眨眼睛,眼泪毫无征兆地从眼里流了出来。
我已经学会怎么面对过去了……可是……可是阿颂……可不可以连最后一点念想都不留给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要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