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025-03-22 08:18:04

服侍檀云秋的宫人从不敢懈怠,殿内总被炭火烘得暖暖的。

一进大殿,华玉的身子整个被热气包裹住,霎时间寒气消融。

檀云秋并未屏退左右。

他坐在上首,审视华玉。

他脱去大氅交给左右的宫人。

露出内里穿的夹绒的暗玉紫色圆领窄袖袍,束着玉装革带。

这色有些老气,穿在他身上,似乌压压的天际陡然响起几声惊雷,越发显得他威严持重、高不可攀。

他坐在轮椅上。

脊背挺直,双手按压扶手。

大殿气氛静悄悄的,无人敢大声喘气,一丝声音也没有。

他胸中因为这份安静,那丝浊气越来越膨胀,渐渐装满了他整个胸膛。

让他觉得喉咙艰涩。

华玉立在中央。

胸腔起伏地快了些,微微吐息。

檀云秋的视线冷且硬,仿佛又回到了那时,她因燕娘获罪不得已来慈恩殿求他。

他眼神中满满都是对她的不屑。

更甚至,现在他的目光中,还有怒火。

王爷。

华玉轻声开口。

檀云秋凤眼冷凝:你有何话要说?左右宫人皆不住打个寒颤。

华玉心中亦怕。

我有许多话。

还望王爷怜惜,耐心听我说完。

檀云秋从喉中溢出满是嘲讽的呵笑。

华玉不等他说出难听的话,先开口道:永宁五年夏,因家中为求庇护,送我入宫。

这些事情,王爷您也查过了,不需我再说。

我入宫,本就是迫不得已。

长夜漫漫,我未曾见皇上一面,更无任何情谊可言。

我在宫中,如蝼蚁,生死不由己。

皇上是天子,我身为宫妃,我之居处是天子之地。

旁人我尚且不敢抵抗,又何况皇上的召幸......檀云秋的面色陡然阴沉。

双目似燃着熊熊怒火,他紧捏住扶手,力度过大,指肚被木刺扎入。

猛然冒出血泡。

他亳无知觉般,只瞪着面前的女子。

他似浑身被怒火笼罩,喉咙吐不出半字。

只沉声喊她的名字:孟华玉!你竟敢......面前的女子梳着他从未见过的发髻,涂了粉腮朱唇,打扮得天仙似的,他本以为她要解释什么,却不想她是来炫耀皇上恩宠!如今她是孟嫔娘娘,便有胆子来他面前随意玩弄吗?他越发气胀。

华玉急急道:王爷息怒。

她鼓足勇气,抬眼看去。

只见男人双目赤红,恶狠狠盯着她。

她心中暗忖。

如若不是他双腿不良于行,或许今日他定会起身近前,狠很罚她。

可他无法起身。

华玉吸口气,依旧慢声道:宫中女子,若得皇上召幸,自然感激涕零。

能一朝承宠,更是累世的福气。

我从前亦如此想。

可昨日皇上召幸,我却满心惶恐、满心不愿、满心抗拒,与皇上......华玉垂眸,唇齿间那四字滚了又滚,烫得她腮颊烧红。

她有些难以说出口,到底是受过教育的官家姑娘,可是这丝女儿家的羞耻在此刻却不值一提。

她走的这条路,意味着将过去所学全部抛之脑后、弃之脚底,尊严耻辱皆放下。

她早已经没了回头路。

......与皇上行男女之事,天经地义,可是我却很是抗拒。

万幸,皇上昨夜饮了少许酒,进了栖玉宫已经醉了大半,与我说了几句话便睡过去,我自皇上进卧房后悬起的心,才落下。

檀云秋的脸色由青转白。

指肚传来的痛意疼得他一缩,他将手松开。

扶手上俨然已经沾染血迹。

他并未察觉,只审视面前的女子,揣度她话中有几分真意。

檀瑾宁深夜入栖玉宫,这样天仙貌美的人,他真会无动于衷吗?何况酒本热物,入肚如催/情的药,当真什么都未发生?檀云秋道:你休要胡言,当我如三岁小儿般好骗吗?他如此说。

他的后背却松弛下去,松松靠着椅背。

胸中那口浊气,转了几转,竟有些消下去的迹象。

他目光所及,是华玉温柔貌美的面颊,还有那双楚楚可怜惹人怜惜的双目。

皇上若未宠幸,为何今日封你为嫔?孟华玉,我要你对我说实话!华玉往前几步,却见檀云秋因她的靠近,双目反倒染上越来越多的赤红色。

她有些迟疑地停住脚步。

......还是、还是有些怕的!她并不是铁打的人,檀云秋如同杀神似的面容,眼神寒浸浸的,关于他的恶行,三岁小儿听了啼哭不止,更何况她如今活生生站在他面前。

但这份惧意只停留了一瞬,到底被华玉压了下去。

华玉暗自喘口气,再次往他身边走近。

铿锵一声,青松身侧的刀剑出鞘,方要迈出去,却被茂竹阻拦,只得作罢。

离着檀云秋只有几步的距离,华玉停下。

檀云秋双肩宽厚伟岸,眉目冷峻。

他应该是个很高的男人,站立时如挺拔松竹。

如今却囚在这四方的轮椅上,任人低身才可平视。

华玉并未走太近。

几步的距离,刚好够她能看清楚檀云秋脸上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也刚好不至于让她低头才能与他对视。

我所言句句属实。

皇上每夜宠/幸与否,都有专门的宫人记录在册,我实在无需以此来欺骗王爷。

至于皇上将我封嫔,或许是见我可怜,亦或是因为其他,我并不能得知。

华玉的双目澄澈明亮。

檀云秋定定看着。

胸中那口浊气彻底吐出。

......我若还是不信呢?你待如何证明。

他脸上又带上那副令华玉很不舒服的轻视。

华玉移开视线,不再与他目光对视。

她压下心中泛起的如同水波般细微的情绪,小声道:请各位大人出去好吗?檀云秋未动。

亦未多言。

良久,青松茂竹领着左右宫人退出去。

偌大的正殿,只剩下两人。

二人目光久久相对。

华玉败下阵来,面色羞红移开目光。

挽在她臂弯的披帛落在地上,软绸质地轻盈,落地无声。

却似一击闷棍,打在檀云秋身上。

他不敢置信,凤眼直直盯着面前的女子。

这个......大胆的女子!华玉上身穿着夹绒的对襟褙子。

此刻,柔软温暖的外衣沿着她的肩膀、臂弯,而后滑落在她的腕部。

她的手指略微翻转,褙子落在她的脚下。

内里是一件淡色的抹胸,上面绣着两只栩栩如生的小鹊儿。

如同落在白雪堆上,刺目惊心。

女人的肌肤仿佛是玉堆里生出来的。

她似乎是有些冷,肩膀缩了缩。

她的动作并没有停止,在檀云秋近乎怔怔不知如何的目光下,她将腰间的束带解开。

榴花色的裙子如同翻落在地的花瓣铺在脚底。

华玉羞么?怎会不羞。

她面颊涨红,杏眼含珠。

视线只敢盯着檀云秋放在扶手上的双手,再不敢乱看,屏息等待。

华玉怕吗?她亦怕。

可她还是这么做了。

她伸出手,拿起檀云秋抚在扶手上的大手,勉强握在掌心。

王爷若不信,可亲自检查。

......华玉的声音萦绕在耳边,檀云秋有片刻的怔愣,脑中所有的想法都因为她的动作而飞出去,再也寻不见了。

他坐在轮椅上。

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子,看着她动作慢慢,将几乎能够蔽身的衣服除去。

她杏眼朦胧,俯身抓住他的手,往前抻去。

......要做什么?檀云秋的面颊似被火点燃了,原本清俊寒凉的面庞,只剩下如飞霞似的红晕。

他的呼吸随着华玉的动作屏住,胸膛中那股早已吐出的浊气似乎又回来了,这次这口浊气变得更加剧烈,竟让他喉间滚烫得似吞了满口火星。

烫得半句话说不出。

你、你这女子!檀云秋仓惶移开视线。

他盯着脚下榴花色的落裙。

松手!华玉并未听从,她像是提着一口气,非要像他证明什么似的。

握着那只滚、烫的大手,还未触碰到她的地方。

那只大手猛然收回,似林间鸟惊飞。

檀云秋面色煞白一阵,转而又变成火烧霞。

他的身姿是很挺拔的。

因为长期在轮椅上,无法行走。

他多了丝孱弱气息,但这丝孱弱未能削减他给人的锋芒。

他依旧高大伟岸,却也脆弱卑微。

此刻的他,本来应该面目肃沉地端坐在轮椅上。

可却有些惊慌地紧靠着椅背,面上是努力装出来的镇定。

双手颤颤落在膝上。

孟华玉!华玉的语气有些执拗:王爷不信我,我证明给您看。

我信你所言!华玉并不很信他的话:我方才的话,句句属实。

王爷却百般怀疑,如今,我亲身证明给您看,好让您相信我未说谎。

檀云秋急道:......我信你所言!他喘口气,紧接着道:皇上自幼身体多病,酒量短浅,只一口就能醉,昨夜他只能沉睡,做不了其他......他竟然信了。

华玉抿起唇。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此刻,那些被抛之脑后的羞耻尊严统统归来,如同阵阵寒风,不断侵逼着华玉。

她着抹胸小裤立在大殿,立在檀云秋面前,虽有火炉取暖,可她却开始冷得发颤。

她双手环抱在一处。

眼眶红了红。

接下来该做什么?华玉的大脑短暂空白。

她来此,只想证明自己的清白,为此不惜放下身段,让他亲自检查。

可他没有检查,他说他相信自己了。

那么,他不再生气了对吗?她来此的目的算是完成了,可是完成之后再做什么,华玉却有些不清楚了。

她颤着身子,目光垂落在脚边的落衣。

面颊蹭得一下子红起来,连同脖颈耳根亦染上薄红。

比她敷的桃花粉还要艳丽。

华玉双唇嗫喏道:王爷......檀云秋没听见她开口。

她的声音实在是太小了。

他的视线久久盯着脚边的落衣,面上红意未退。

他俯下身子,将那件夹绒的褙子拿在手中。

你靠近些。

低下身子。

华玉不解其意。

依言往他身边靠近,俯低身子,双目直直盯着男人的面容。

檀云秋将褙子披在华玉身上。

他偏头到一侧,眉眼微阖。

把衣服穿好了。

华玉听到他这句话,怔了怔。

回过神后,她将褙子穿好,停顿片刻。

见檀云秋仍旧阖着双目,他面颊清冷白皙,此刻耳根却留一抹显目的红。

她不敢细看,弯腰将落裙拾起,穿好。

华玉低声道:我穿好了。

檀云秋淡淡嗯了声。

檀云秋的面色恢复冷意,红意褪去。

他的声音亦随之平静,抬眸看了华玉几眼。

见她衣容整齐立在面前,不知为何,竟在心中悄悄吐口气。

他唤道:茂竹。

茂竹只敢在门外应声。

将手炉拿来。

茂竹低头将手炉送到檀云秋手上,随后离开。

手炉暖热。

他伸手递到华玉面前:拿着。

暖暖手吧。

华玉伸手接过。

双手握着手炉。

精致小巧的手炉,雕着腾龙飞跃的花纹,周围装饰祥云。

一丝淡淡的沉香从中飘出,被暖意夹杂着侵入华玉周身。

她不再冷得发抖。

她问道:王爷我可以蹲下身子吗?随你。

有了他这句话,华玉不再畏手畏脚。

她慢慢往火炉靠去,随后弯腰蹲在旁边。

仰面看着身侧的檀云秋。

檀云秋依旧高不可攀,如同没有星子做伴的黑夜,让人捉摸不透。

他面庞绷直,冷峻又疏离。

可细细打量,原先拢在他身上那曾厚厚的令华玉胆颤的坚冰似乎消了些?他眉目舒展,双手抚在膝上。

竟让华玉感觉到那么一丝......平和?她悄悄将这荒唐的感觉从脑中抛出。

这可是摄政王,最狠心无情的摄政王呀。

华玉捧着手炉,忽而叫他:王爷。

檀云秋看过去。

华玉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檀云秋不懂其意。

她方才做出那样大胆的举动,很是吓了他一番,他现在看见这女子动身,便下意识想要后退。

可他坐在轮椅上,无法动半分。

他问:你想说什么?华玉吸口气。

......世上之人,从来不做无利之事。

自我入宫,日日噩梦相伴。

后妃争宠,不异龙潭虎穴。

王爷也是瞧见过的。

那日还要幸亏王爷出手,我才侥幸存活。

而我的诉求也很简单,我只想活下去。

我不想死。

炉火跳跃,火光微晕。

华玉蹲在炉旁,白皙小脸被火光映照分明。

她好似陷入噩梦中,隐隐浮现后怕。

又坚定地说。

她想活下去。

她不想死。

檀云秋的唇角动了动,本想勾起抹嘲讽的笑,说一句你的生死与我何干?可这话只在嘴边滚了几下,继而消失不见。

他连笑都没能做出来。

他道:那就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