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侍檀云秋的宫人从不敢懈怠,殿内总被炭火烘得暖暖的。
一进大殿,华玉的身子整个被热气包裹住,霎时间寒气消融。
檀云秋并未屏退左右。
他坐在上首,审视华玉。
他脱去大氅交给左右的宫人。
露出内里穿的夹绒的暗玉紫色圆领窄袖袍,束着玉装革带。
这色有些老气,穿在他身上,似乌压压的天际陡然响起几声惊雷,越发显得他威严持重、高不可攀。
他坐在轮椅上。
脊背挺直,双手按压扶手。
大殿气氛静悄悄的,无人敢大声喘气,一丝声音也没有。
他胸中因为这份安静,那丝浊气越来越膨胀,渐渐装满了他整个胸膛。
让他觉得喉咙艰涩。
华玉立在中央。
胸腔起伏地快了些,微微吐息。
檀云秋的视线冷且硬,仿佛又回到了那时,她因燕娘获罪不得已来慈恩殿求他。
他眼神中满满都是对她的不屑。
更甚至,现在他的目光中,还有怒火。
王爷。
华玉轻声开口。
檀云秋凤眼冷凝:你有何话要说?左右宫人皆不住打个寒颤。
华玉心中亦怕。
我有许多话。
还望王爷怜惜,耐心听我说完。
檀云秋从喉中溢出满是嘲讽的呵笑。
华玉不等他说出难听的话,先开口道:永宁五年夏,因家中为求庇护,送我入宫。
这些事情,王爷您也查过了,不需我再说。
我入宫,本就是迫不得已。
长夜漫漫,我未曾见皇上一面,更无任何情谊可言。
我在宫中,如蝼蚁,生死不由己。
皇上是天子,我身为宫妃,我之居处是天子之地。
旁人我尚且不敢抵抗,又何况皇上的召幸......檀云秋的面色陡然阴沉。
双目似燃着熊熊怒火,他紧捏住扶手,力度过大,指肚被木刺扎入。
猛然冒出血泡。
他亳无知觉般,只瞪着面前的女子。
他似浑身被怒火笼罩,喉咙吐不出半字。
只沉声喊她的名字:孟华玉!你竟敢......面前的女子梳着他从未见过的发髻,涂了粉腮朱唇,打扮得天仙似的,他本以为她要解释什么,却不想她是来炫耀皇上恩宠!如今她是孟嫔娘娘,便有胆子来他面前随意玩弄吗?他越发气胀。
华玉急急道:王爷息怒。
她鼓足勇气,抬眼看去。
只见男人双目赤红,恶狠狠盯着她。
她心中暗忖。
如若不是他双腿不良于行,或许今日他定会起身近前,狠很罚她。
可他无法起身。
华玉吸口气,依旧慢声道:宫中女子,若得皇上召幸,自然感激涕零。
能一朝承宠,更是累世的福气。
我从前亦如此想。
可昨日皇上召幸,我却满心惶恐、满心不愿、满心抗拒,与皇上......华玉垂眸,唇齿间那四字滚了又滚,烫得她腮颊烧红。
她有些难以说出口,到底是受过教育的官家姑娘,可是这丝女儿家的羞耻在此刻却不值一提。
她走的这条路,意味着将过去所学全部抛之脑后、弃之脚底,尊严耻辱皆放下。
她早已经没了回头路。
......与皇上行男女之事,天经地义,可是我却很是抗拒。
万幸,皇上昨夜饮了少许酒,进了栖玉宫已经醉了大半,与我说了几句话便睡过去,我自皇上进卧房后悬起的心,才落下。
檀云秋的脸色由青转白。
指肚传来的痛意疼得他一缩,他将手松开。
扶手上俨然已经沾染血迹。
他并未察觉,只审视面前的女子,揣度她话中有几分真意。
檀瑾宁深夜入栖玉宫,这样天仙貌美的人,他真会无动于衷吗?何况酒本热物,入肚如催/情的药,当真什么都未发生?檀云秋道:你休要胡言,当我如三岁小儿般好骗吗?他如此说。
他的后背却松弛下去,松松靠着椅背。
胸中那口浊气,转了几转,竟有些消下去的迹象。
他目光所及,是华玉温柔貌美的面颊,还有那双楚楚可怜惹人怜惜的双目。
皇上若未宠幸,为何今日封你为嫔?孟华玉,我要你对我说实话!华玉往前几步,却见檀云秋因她的靠近,双目反倒染上越来越多的赤红色。
她有些迟疑地停住脚步。
......还是、还是有些怕的!她并不是铁打的人,檀云秋如同杀神似的面容,眼神寒浸浸的,关于他的恶行,三岁小儿听了啼哭不止,更何况她如今活生生站在他面前。
但这份惧意只停留了一瞬,到底被华玉压了下去。
华玉暗自喘口气,再次往他身边走近。
铿锵一声,青松身侧的刀剑出鞘,方要迈出去,却被茂竹阻拦,只得作罢。
离着檀云秋只有几步的距离,华玉停下。
檀云秋双肩宽厚伟岸,眉目冷峻。
他应该是个很高的男人,站立时如挺拔松竹。
如今却囚在这四方的轮椅上,任人低身才可平视。
华玉并未走太近。
几步的距离,刚好够她能看清楚檀云秋脸上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也刚好不至于让她低头才能与他对视。
我所言句句属实。
皇上每夜宠/幸与否,都有专门的宫人记录在册,我实在无需以此来欺骗王爷。
至于皇上将我封嫔,或许是见我可怜,亦或是因为其他,我并不能得知。
华玉的双目澄澈明亮。
檀云秋定定看着。
胸中那口浊气彻底吐出。
......我若还是不信呢?你待如何证明。
他脸上又带上那副令华玉很不舒服的轻视。
华玉移开视线,不再与他目光对视。
她压下心中泛起的如同水波般细微的情绪,小声道:请各位大人出去好吗?檀云秋未动。
亦未多言。
良久,青松茂竹领着左右宫人退出去。
偌大的正殿,只剩下两人。
二人目光久久相对。
华玉败下阵来,面色羞红移开目光。
挽在她臂弯的披帛落在地上,软绸质地轻盈,落地无声。
却似一击闷棍,打在檀云秋身上。
他不敢置信,凤眼直直盯着面前的女子。
这个......大胆的女子!华玉上身穿着夹绒的对襟褙子。
此刻,柔软温暖的外衣沿着她的肩膀、臂弯,而后滑落在她的腕部。
她的手指略微翻转,褙子落在她的脚下。
内里是一件淡色的抹胸,上面绣着两只栩栩如生的小鹊儿。
如同落在白雪堆上,刺目惊心。
女人的肌肤仿佛是玉堆里生出来的。
她似乎是有些冷,肩膀缩了缩。
她的动作并没有停止,在檀云秋近乎怔怔不知如何的目光下,她将腰间的束带解开。
榴花色的裙子如同翻落在地的花瓣铺在脚底。
华玉羞么?怎会不羞。
她面颊涨红,杏眼含珠。
视线只敢盯着檀云秋放在扶手上的双手,再不敢乱看,屏息等待。
华玉怕吗?她亦怕。
可她还是这么做了。
她伸出手,拿起檀云秋抚在扶手上的大手,勉强握在掌心。
王爷若不信,可亲自检查。
......华玉的声音萦绕在耳边,檀云秋有片刻的怔愣,脑中所有的想法都因为她的动作而飞出去,再也寻不见了。
他坐在轮椅上。
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子,看着她动作慢慢,将几乎能够蔽身的衣服除去。
她杏眼朦胧,俯身抓住他的手,往前抻去。
......要做什么?檀云秋的面颊似被火点燃了,原本清俊寒凉的面庞,只剩下如飞霞似的红晕。
他的呼吸随着华玉的动作屏住,胸膛中那股早已吐出的浊气似乎又回来了,这次这口浊气变得更加剧烈,竟让他喉间滚烫得似吞了满口火星。
烫得半句话说不出。
你、你这女子!檀云秋仓惶移开视线。
他盯着脚下榴花色的落裙。
松手!华玉并未听从,她像是提着一口气,非要像他证明什么似的。
握着那只滚、烫的大手,还未触碰到她的地方。
那只大手猛然收回,似林间鸟惊飞。
檀云秋面色煞白一阵,转而又变成火烧霞。
他的身姿是很挺拔的。
因为长期在轮椅上,无法行走。
他多了丝孱弱气息,但这丝孱弱未能削减他给人的锋芒。
他依旧高大伟岸,却也脆弱卑微。
此刻的他,本来应该面目肃沉地端坐在轮椅上。
可却有些惊慌地紧靠着椅背,面上是努力装出来的镇定。
双手颤颤落在膝上。
孟华玉!华玉的语气有些执拗:王爷不信我,我证明给您看。
我信你所言!华玉并不很信他的话:我方才的话,句句属实。
王爷却百般怀疑,如今,我亲身证明给您看,好让您相信我未说谎。
檀云秋急道:......我信你所言!他喘口气,紧接着道:皇上自幼身体多病,酒量短浅,只一口就能醉,昨夜他只能沉睡,做不了其他......他竟然信了。
华玉抿起唇。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此刻,那些被抛之脑后的羞耻尊严统统归来,如同阵阵寒风,不断侵逼着华玉。
她着抹胸小裤立在大殿,立在檀云秋面前,虽有火炉取暖,可她却开始冷得发颤。
她双手环抱在一处。
眼眶红了红。
接下来该做什么?华玉的大脑短暂空白。
她来此,只想证明自己的清白,为此不惜放下身段,让他亲自检查。
可他没有检查,他说他相信自己了。
那么,他不再生气了对吗?她来此的目的算是完成了,可是完成之后再做什么,华玉却有些不清楚了。
她颤着身子,目光垂落在脚边的落衣。
面颊蹭得一下子红起来,连同脖颈耳根亦染上薄红。
比她敷的桃花粉还要艳丽。
华玉双唇嗫喏道:王爷......檀云秋没听见她开口。
她的声音实在是太小了。
他的视线久久盯着脚边的落衣,面上红意未退。
他俯下身子,将那件夹绒的褙子拿在手中。
你靠近些。
低下身子。
华玉不解其意。
依言往他身边靠近,俯低身子,双目直直盯着男人的面容。
檀云秋将褙子披在华玉身上。
他偏头到一侧,眉眼微阖。
把衣服穿好了。
华玉听到他这句话,怔了怔。
回过神后,她将褙子穿好,停顿片刻。
见檀云秋仍旧阖着双目,他面颊清冷白皙,此刻耳根却留一抹显目的红。
她不敢细看,弯腰将落裙拾起,穿好。
华玉低声道:我穿好了。
檀云秋淡淡嗯了声。
檀云秋的面色恢复冷意,红意褪去。
他的声音亦随之平静,抬眸看了华玉几眼。
见她衣容整齐立在面前,不知为何,竟在心中悄悄吐口气。
他唤道:茂竹。
茂竹只敢在门外应声。
将手炉拿来。
茂竹低头将手炉送到檀云秋手上,随后离开。
手炉暖热。
他伸手递到华玉面前:拿着。
暖暖手吧。
华玉伸手接过。
双手握着手炉。
精致小巧的手炉,雕着腾龙飞跃的花纹,周围装饰祥云。
一丝淡淡的沉香从中飘出,被暖意夹杂着侵入华玉周身。
她不再冷得发抖。
她问道:王爷我可以蹲下身子吗?随你。
有了他这句话,华玉不再畏手畏脚。
她慢慢往火炉靠去,随后弯腰蹲在旁边。
仰面看着身侧的檀云秋。
檀云秋依旧高不可攀,如同没有星子做伴的黑夜,让人捉摸不透。
他面庞绷直,冷峻又疏离。
可细细打量,原先拢在他身上那曾厚厚的令华玉胆颤的坚冰似乎消了些?他眉目舒展,双手抚在膝上。
竟让华玉感觉到那么一丝......平和?她悄悄将这荒唐的感觉从脑中抛出。
这可是摄政王,最狠心无情的摄政王呀。
华玉捧着手炉,忽而叫他:王爷。
檀云秋看过去。
华玉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檀云秋不懂其意。
她方才做出那样大胆的举动,很是吓了他一番,他现在看见这女子动身,便下意识想要后退。
可他坐在轮椅上,无法动半分。
他问:你想说什么?华玉吸口气。
......世上之人,从来不做无利之事。
自我入宫,日日噩梦相伴。
后妃争宠,不异龙潭虎穴。
王爷也是瞧见过的。
那日还要幸亏王爷出手,我才侥幸存活。
而我的诉求也很简单,我只想活下去。
我不想死。
炉火跳跃,火光微晕。
华玉蹲在炉旁,白皙小脸被火光映照分明。
她好似陷入噩梦中,隐隐浮现后怕。
又坚定地说。
她想活下去。
她不想死。
檀云秋的唇角动了动,本想勾起抹嘲讽的笑,说一句你的生死与我何干?可这话只在嘴边滚了几下,继而消失不见。
他连笑都没能做出来。
他道:那就好好活下去。